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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9章 大限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744 2025-03-20 16:20:11

虽然张居正资历尚欠,政绩不显,平时沉默寡言,很多人都对他没什么具体印象,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他是徐阶的爱徒,徐阶对他以子弟视之,甚至比对真正的子弟还好……这毫不夸张,徐阶的弟弟与张居正一道中举,但二十年来,徐阁老并为对其有何照顾,至今仍然南京担任闲职。徐阶的长子徐璠,以恩荫入仕,徐阶也从未对其有过优待,一直将其放在闲散职位,后来嘉靖看不下去,给徐璠个工部侍郎,徐阶也有言在先,受此职只为督造两宫两观方便,待工程完毕,立即请辞,惹得儿子郁郁寡欢。

可徐阶对张居正,完全是另一番态度,不仅不遗余力的栽培,还像母鸡护雏一样的保护,哪怕与严嵩斗争到了白热化,能用的兵将全打光了,他自己都挽起袖子上阵时,也不舍得派这个‘得意门生’出战。

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也难怪有人会写段子编排,说张是徐失散多年的私生子云云,其中穿插着名妓、私奔、始乱终弃等大众喜闻乐见的调调,在江西一带竟还大有市场。

所以在场众人很容易想到,看来徐阁老又爱心发作,想将自己的好门生,趁乱推入内阁之中了,毕竟只是个入阁办事的阁员,很多人冲着元辅的面子成人之美,也不足为奇了。

就当大家准备接受这个人选时,下首突然有人出声了:“诸位大人,卑职有异议!”众人循声一看,却不是参加廷推的部堂大员,而是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小官。却没人敢小觑他,因为此人乃是一名给事中。

廷推乃国之大事,虽然由部堂高官来推举,但六科给事中同样有权出席,一方面是监督整个过程合不合法、有没有徇私,同时也可以就人选提出意见。因为其独特的监察地位,所以人微言不轻,说的话很受重视。

今日廷推大学士,事关重大,给事中们当然要列席,但因为好些个科长科员的还在牢里关着,所以出现在紫光阁的给事中,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徐阶一看那人,乃是户科给事中孙韫,便道:“有何异议?”

“回禀元辅,户部左侍郎张居正,目前正在接受调查,”孙韫出列拱手道:“按《大明律》,官员须身家清白,方得议升迁之事。所以卑职窃以为,在问题没查清前,他应该回避推举才是。”

一直面沉似水的张居正,表情变得有些难堪。

“果有此事?”徐阶皱眉道:“为何不见报至内阁?”

“因为干系重大,”孙韫道:“本科科长当时决定待调查清楚再上报,但后来他下了诏狱,朝廷又一直未派新的都事,是以调查一度陷入停滞,直到前几日才完成,卑职已经写好条陈,正打算出席廷推后报到内阁。”说着果真从袖中掏出个奏本来。

徐阶看看那奏本,又看看张居正,一时有些沉吟。

张居正的表情变了变,便从难堪恢复如常,出列拱手道:“阁老明鉴,按律,下官确实应当回避。”说着对那值日的司直郎道:“请将在下的名字撤下吧!”

徐阶又沉吟片刻,方有些沉重地点点头,又对那孙韫道:“下朝后,把奏本送到内阁。”

“是……”

一段插曲之后,张居正的名字被拿下,廷推又照常开始。

一番不记名的投票之后,结果很快出来,不出所料,杨博的名字高居榜首,高拱其次、郭朴第三,最后是李春芳。

这次要推举三名大学士入阁,所以前三个人是主推,而李春芳是陪推,他的名字也会写入呈送皇帝的奏本中,算是给皇帝一个选择权,这叫‘一切恩威出自主上’。但除非皇帝对主推三人中的哪一个极为厌恶,否则不可能把李春芳给选上,不然廷推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就算选上了,那个被选的官员也会坚辞不受……虽然当官的大都腹黑皮厚,但那是暗地里,明面上还是体面大于一切,谁都丢不起那人啊!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杨博、高拱、郭朴三人,即将成为内阁成员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大家纷纷上前向三人道喜,徐阶也不例外,但首辅大人要矜持,所以点到即止,便道:“圣上龙体违和,就不要庆祝了,以免惹来物议。”

三人赶紧恭声应下。

“先下朝去吧!”徐阶微微颔首,欣慰笑道:“老夫这就去回禀皇上。”

三人告退出殿,便几个杨博的好友过来道喜,要给他们摆酒庆贺。杨博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早就把徐阶的话抛到脑后,自是欣然愿往,还不忘问问高郭两人道:“二位同去?”

高拱没吭声,还是郭朴挤出一丝笑意,婉拒了一行人。

待他们簇拥着杨博走远,高拱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道:“老匹夫!竟敢耍我们!”

郭朴知道他说的不是杨博,而是徐阶,两人本以为只要答应入阁,徐阶就有办法挡住杨博呢,谁知还是让他毫无悬念的高票入选了。不仅没有驱狼成功,日后反倒要与狼共舞,这真是能想到的最坏情况了。他有些无助地望着高拱,希望老乡能拿个主意出来。

“老子要告病!”谁知高拱憋了这么一句,道:“反正已经还了人情,明天就去找老匹夫告假,看他好意思不答应!”

“啊……”郭朴想不到,这老哥无计可施,竟耍起赖来。哭笑不得道:“我不能也请假吧?哪有那么凑巧?”

“你就留这儿给他端茶倒水吧!”高拱就这脾气,急了眼谁的面子都不给,直接拂袖而去。

望着他服气离去的背影,郭大人只能摇头苦笑,对高拱的反应,他心中不以为然,毕竟入阁拜相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甭管是不是去当丫鬟,但好歹算是入阁,也算是人生一大成就了,所以郭朴还是很开心的。心说,咱也不张扬,回家让老婆子炒个小菜,喝个小酒去。

这就是人生目标上的差距,往往也会是人生格局的差距……

翌日一早,高拱果然来到了无逸殿,却扑了个空,一问,原来徐阁老到圣寿宫奏对去了,他本可把请假的条陈给内阁的属员转交首辅,却又想当面质问徐阶一番,就算改变不了结果,也出出心中的恶气。

便没拿出条陈,在首辅值房外坐等,那些司直郎都知道他已经入阁,纷纷过来奉承。高拱没心情应酬他们,反应极为冷淡。有机敏的察言观色,便道:“高阁老累了,咱们还是不要聒噪,散了吧!”这本是为他解围的话,就等着高拱下台阶了。

谁知高拱却黑着脸道:“什么阁老?皇上批了吗?”

“阁老……呃不,您老教训的是,”那人顿时灰头土脸,赶紧认错道:“是卑职唐突了。”见同事都散了,便也灰溜溜地告退。

高拱根本不在意这些‘杂鱼’,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徐阶的身影。

徐阶也看到他了,出声道:“肃卿,你有何事?”

高拱早就等得火气缭绕,霍得起身道:“我要告假!”

“哦……”徐阶有些意外,伸手推开门道:“里面说话!”

高拱要跟他理论,自然不能在走廊里,便跟着进去。

“坐。”侍者上茶,徐阁老摘下官帽,端正的搁在小几上,在太师椅上坐定道。

高拱也不客气,打横坐在徐阶对面,气呼呼道:“下官身体不好,要休养一段时间。”

“看你的身板好得很嘛!”徐阶望着他,笑道:“老夫看着都羡慕。”

“里面的病,外面看不出来。”高拱闷声道。

“坚持一下吧……”徐阶用商量的口吻道:“内阁的担子太重,需要你这样的大才,帮老夫分担。”

“有杨惟约足矣。”高拱准备开火了。

谁知却见徐阁老幽幽一叹,一脸惋惜道:“可惜,他这次不能入阁。”

“什么?”高拱以为自己听错了。

“廷推的结果,被皇上否决了。”徐阶缓缓道:“杨博下,李春芳上。”说着从袖中拿出呈给皇帝的奏本。

高拱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见所列的四个名字中,只有杨博二字上没有红圈,反倒是李春芳的名字被圈中了。

“怎么可能?”高拱还是难以置信。

徐阶一脸苦恼道:“老夫也不知道,正不知该怎么告诉杨惟约呢。”说着看看高拱道:“肃卿受累去一趟,帮老夫一次吧!”

从首辅值房中出来,高拱仍有些晕头转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他隐约觉得,一切都在徐阶的算计中。那岂不连皇帝都玩弄于股掌了?高拱不敢往下想。径直去杨博府上,办他的苦差事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还得从数日前说起……

那时众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即将举行的三公槐辩论上。徐阶却把张居正找到家里,与他商榷关涉入阁拜相的大事。

张居正在老师面前,依然镇静深沉,道:“高新郑那里,学生已经去过,他不愿此时入阁,不知师相有何画策?”

徐阶毫不意外,道:“高拱那里,老夫亲自去说。”顿一顿道:“倒是杨博那里,我有些担心……听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花了大价钱……山西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虽然徐阶说得含糊,但张居正心里明白,山西人深谙拉拢结交之道,对于那些关乎廷推的大臣,平日里就做足了功课,最近又下了大本钱,加之杨博的威望摆在那,不是徐阶能左右得了。

所以徐阁老有些担忧,怕阻止不了杨博。

“师相,学生有一计,”张居正突然道:“但有些非英雄所为,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徐阶心说,你老师我什么时候当过英雄?

“师相,廷推时,把学生的名字也加进去吧!”张居正道。

“你的?”徐阶道:“你是户部侍郎,当然有权推举了,莫非太岳糊涂了?”

“不是,学生的意思,”张居正沉声道:“把我列为候选人……”

“哦……”徐阶沉吟片刻,温声对张居正道:“以老夫私愿,自然是属意于太岳。然则以你的资望,目下的地位,尚未水到渠成,切不可操之过急。”似乎担心他会误会,徐阶又温言道:“太岳放心,这一天不会远的。”

“师相误会了,”张居正哑然失笑道:“学生岂是那种自不量力之人?我要候选,不是为了选中。”

“那是为什么?”徐阶饶有兴趣地问道。

“师相有所不知。”张居正便讲出一事道:“学生前些阵子,遇到点麻烦。”

“什么麻烦?”徐阶慈爱的责怪道:“连我都瞒着?”

“不是什么大事。”张居正轻声道:“况且也解决了,所以就没说。”

“说说吧!”徐阶恢复沉静道:“到底何事如此神秘?”

“十几年前开马市时,都是由户部直接派员和蒙古人贸易,后来,马市关闭,许多物资便堆积在宣府的仓库里,因为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时间一久,竟没人记得了。前年杨博出任宣大总督,清点物资时,才发现这些东西。”张居正轻言慢语道:“便写信给户部,要求征用这批物资。部堂大人便把这件事交给了我。”

“他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徐阶皱眉道,那些粗陋的东西,国人是看不上的,只有蒙古人需要,但放了十几年的布和茶砖,谁还会稀罕?

“我也写信问他缘由。”张居正道:“他只说是军事用途,没有说具体干什么,但我联系到边关的局势,也能猜测个大概,便乐得糊涂,同意了他的请求。”说着轻叹一声道:“结果去岁年末,户科例行查账,也不知咋就那么寸,竟把这笔老账翻出来了,一路追查下去,结果发现是我给拨走了。”

“于是他们询问我,为何既没有内阁地批文,又没有户部的签章。”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冷静到令人不适:“我告诉他们,是宣大总督征用的,手续应该是齐全的,可能没有归档而已。”

“我请他们宽限些日子,回去仔细一找,便找到了。”张居正道:“但赶上过年衙门封印,只好等过了年再交给他们……谁知元旦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科长下了大狱,我估计后面会有变化,所以他们不催,我也没交。”

“到现在还没交?”徐阶何许人也,听了这么久,已经明白了。

“嗯!就在这儿。”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个信封道:“老师请过目。”

徐阶接过来,抽出里面的公文纸一看,果然是杨博的字迹,请户部同意总督府征用马市库存云云,后面有杨博、高耀、张居正的签章,但缺内阁的印章。就算要怪,也只能怪到高耀这个尚书头上,怪不得张居正能安之若素呢。

还有些话张居正没说,但徐阶已经猜到了,高耀八成是觉着,以张居正和他这个首辅的关系,内阁这道手续,根本不用担心,所以大大咧咧的先用印了。而张居正偏偏没有请示内阁,就把东西拨付了。

“你也太妄为了!”徐阶有些不悦道:“为什么不先跟我讲!”

“因为跟师相讲了,只会给您惹麻烦,便由弟子担其责吧!”张居正轻声道:“您还没猜到,这批物资是什么用途吗?”

徐阶闻言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是用来……议和的吗?”

“对。”张居正点头道:“去年朵颜部伙同黄台吉他们,从辽东犯我京畿。为什么俺答没有趁机出兵,就是因为杨博……贿赂了他们。”

“原来如此……”徐阶旋即了然了利害,一脸欣慰地看着张居正道:“太岳,不枉老师如此待你。”当时的情势时,朝廷抽调重兵回援京师,宣府那边肯定不能再开战端,所以徐阶也不得不答应,只是这样一来,‘议和首相’的恶名,便落到他头上了,肯定很难受。

“一直受老师庇护,从没为您做点事。”张居正轻声道:“这次就让弟子为您分忧吧!”

“只是这样,要委屈太岳了。”徐阶欣然接受。

许是前宋一忍再忍、养虎遗患的教训太过深刻,所以本朝绝不主动议和。

但硬气是要有本钱的,没有本钱还瞎硬气,那是打肿脸充胖子了。

土木堡之变以来,本朝的边防日渐废弛,官军战力下降明显,结果蒙古骑兵时常以少胜多,建立起了巨大的心理优势,继而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想打就打、来去自如,官军左支右绌、苦不堪言。悲哀的是,北京的老爷们,偏爱充这种胖子,可边关地将领们充不起来呀!因为不只被打肿脸那么简单,还要出人命的……

有时候实在是打不过了,不得不主动求和。但北京的大老爷死活不答应,迫不得已,边将们只能背地里和蒙古人交涉,从军费中挤出钱来、再搜刮老百姓些,给蒙古大大们上贡,以求罢战宁人。

撇开那些无谓的‘民族荣誉感’来说,这不是个坏办法,因为蒙古人早没有侵略中原的野心和实力了,他们对明朝的战争,还不如说是劫掠准确……草原的日子太苦了,物资严重匮乏,除了牛马牲口,他们什么都缺,也比较容易满足,所以用钱解决问题,也没什么坏处,破财消灾嘛……

这在边将和朝廷中,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当然有位先生一定要被蒙在鼓里,那就是皇帝陛下,不然大家还怎么谎报战功,升官发财?

说起来大明的皇帝也挺可怜的,那么多人合伙耍他一个,也怪不得会拉太监帮忙了。

言归正传,杨博在九边加起来有二十年了,自然是此道高手。何况他还有个优势,乃山西人的官场擎天柱,而晋商又垄断着九边所有的对外贸易,几乎所有蒙古贵族,都是他们的大客户……所以别人砸锅卖铁都谈不成的事儿,他总能轻易办妥。

知道这一点,再回味那句‘杨惟约在辽、宣、三边,则蓟、辽、三边安,在兵部则九边皆安’,就该有更深的认识了……好比去年那次,用些存了十几年的老旧货,就能把俺答打发了,这换成任何人,都是做不到的。

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纯属好心的举动,竟被受益人无耻的利用,葬送了自己的内阁之路……

昏迷六天五夜之后,皇帝终于醒过来了,但龙体彻底的罢工,除了鼻子在喘气,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昔日不可一世的大明嘉靖皇帝,就像一截枯木,静静的在那里等死。

但千万别小觑了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只要他还喘气,就还是那个大明百年来最有权势的皇帝。

所以徐阶汇报廷推结果时,仍然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等徐阶说完了,嘉靖的眼珠子才转了转,嘴唇翕动,含糊道:“张……”皇帝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说话还不利索。

亏得徐阶是明白人,懂嘉靖的意思,道:“您是问张居正是怎么回事儿吧?”

嘉靖眨了眨眼,示意没错……皇帝的反应,完全在徐阶的意料中,因为张居正是他的爱徒,这连皇帝都知道,自己也没少在嘉靖面前,夸他如何的聪明练达、可堪大用。所以听到张居正罕见的遭遇后,嘉靖肯定很好奇。

于是便按照张居正事情的交代,讲了个清清楚楚。

“什么用?”嘉靖这次说的词多了。

“可能是……议和……”徐阶赶紧为嘉靖解释道:“当时情况紧急,他可能怕朝廷决策太慢,耽误了正事。”

嘉靖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道:“仇鸾……”

徐阶心说,妥了。嘉靖精明无比,很少被人欺骗,却因为不懂军事,被个仇鸾用这种手段给骗了,还封他为大将军,结果仇鸾事败后,真相大白,皇帝也被天下人笑掉了大牙。把嘉靖恨得牙,人都死了还要开棺戮尸,全家流放。

嘉靖本来就忌惮势力深不可测的山西人,好歹出了个久经考验、忠勇可靠的杨博,还算是得帝心。为了避免将来徐阶一家独大,欺负他的儿子。嘉靖也就勉为其难,准备将杨博也提拔起来,钳制徐阶。

但一想到欺世盗名、肆无忌惮的仇鸾,嘉靖对杨博的评价马上降了两个档次,直接成不忠不勇不可靠了。

若仅此而已,还不足以让皇帝打消念头,因为不用杨博,谁来制衡徐阶?这时候另外两个名字映入眼帘——高拱和郭朴。皇帝不禁眼前一亮,这二位哪一个都不是徐阶的对手,但是绑在一起的,徐阶也奈何不了,更何况高拱还是他儿子的老师,将来算是有了免死金牌,一个人就够老徐喝一壶的。

这才是徐阶推高拱和郭朴入阁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在去除真正的威胁同时,让皇帝放心,不会猜疑。

圣心有了主意,既然有高郭二人组,那杨博入不入阁,也就不那么紧要了。

“阁老怎么看?”嘉靖说话倒越来越顺溜了。

“内阁人选事关重大,非臣下敢妄言,还是请陛下圣断。”徐阶以诚恳的语调回答说。

“那就让李春芳上吧!杨博再等等……”嘉靖做出了定夺。

徐阶心中安逸了。不动声色的达到目地,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不过嘉靖也没有再追究杨博和张居正……到了这光景,皇帝真的变了。

见皇帝闭上眼睛,似乎要小憩,徐阶便躬身告退,谁知刚退两步,又听皇帝梦呓似地道:“海瑞定罪了吗?”

“还没有,”徐阶赶紧回话道:“三法司正在抓紧讨论,很快就有结果了。”又支着耳朵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动静,这回皇帝是真睡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几天过去了……

向来肃穆庄严的圣寿宫中,传来天籁般动听的琴声。那琴声时而如清风拂过山林、时而如小溪淙淙流淌,时而如黄鹂欢快起舞,时而如月光洒满大地。谁也听不出这是什么乐曲,却都感觉身心沉浸其间,说不出的愉快动听。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嘉靖从心里冒出这么一句,便重新闭上眼睛,心神却随着这琴声,从朽木般的身体中飘出,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

原来看着皇帝不能动弹,黄锦心疼的要命,所以提议道:“主子,裕王妃送了个弹琴的大家过来,说她的琴艺已经入道,听着就能温养心神、烦恼皆忘……”见嘉靖不吭声,他又小声道:“总归是儿女的一片孝心,就算没那么神,解解闷总行吧……”

嘉靖从鼻孔喷出一阵气,算是默许了。

黄锦便传那琴师过来,专门在纱幔外支起了檀木为壁的琴台,请她开始演奏。

那琴声的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杂草丛生的帝心被天籁般的琴声梳理熨帖。虽然还是动不了,但嘉靖的头脑彻底清醒了,甚至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在那悠扬的琴声中,他的记忆出奇的清晰。便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从在安陆的童年,一直回忆到自己当皇帝的岁月,最后停在那场三公槐辩论,停在海瑞那道奏疏上。然后开始思考,拼命的想……竟把这辈子想不通的问题,统统都想明白了。

非得等到不需要的时候,才把你曾经最缺的东西给你,真是造化弄人啊!

见嘉靖开始发呆,黄锦以为他听厌了琴,便道:“咱们换个昆曲吧!魏良辅带出的班子……”

“念……”嘉靖却道。

“念什么?”

“治安疏……”

“啊?”黄锦吃惊不小,心说念那玩意儿干啥,难道皇上想用个新奇的法子自杀?

“念……”嘉靖的声音急躁起来。

“好好,念……”黄锦赶紧去桌上找,还真在,便展开来,在琴声的伴奏中,轻声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大声点……”嘉靖不悦道:“睡着了……”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黄锦只好大声的念起来:“臣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违过。不为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言之……”

嘉靖听得分外认真,这是他第一次卸下了帝王的骄傲和蛮横,真正去倾听一个忠臣的逆耳之言,才觉得那么有道理、于是一遍遍的听,越听越不觉着刺耳,越听越觉着,都是掏心掏肺的至诚之言呐!

徐阶来到寝宫外,听到里面黄锦大声朗读那要命的奏疏。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暗道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么大怨念,都瘫痪了还不能释怀?

便赶紧走进去……因为感动于他这些天来衣不解带地伺候,嘉靖特许徐阶不必通报,随时都可进入寝宫。当然那道曾经横亘在君臣间的珠帘,也不再是他的障碍了。

进了寝宫,才有宫人轻声通禀道:“徐阁老来了……”

“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没得到皇帝的指使,黄锦只好继续念,但他加快了速度,无意中变得铿锵起来:“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诚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倦为陛下一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系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嘉靖依然两眼望着殿顶,定定的发着呆。徐阶等了许久,才听皇帝幽幽叹一声道:“此人之忠堪比比干,朕之昏庸也堪比纣王呐!”

徐阶惊呆了,万想不到皇帝能说出这种话来,竟愣了一下,才赶忙回话道:“大明朝没有比干,更没有纣王,皇上这是生病了,才会自哀自怨。”

“阁老……”嘉靖又沉默良久,这一声唤得十分伤感。

“臣在。”徐阶连忙趋身上前,为了不让皇帝仰望自己,跪在嘉靖脚边,正好和嘉靖视线平齐。

嘉靖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了往昔的阴森森深不可测、只剩下一片凄凉与悲哀:“三公槐那天,朕就知道,海瑞说的没错,天下人都厌弃我很久了,我这个皇帝,确实做得差劲极了。”休息片刻,方才接着道:“唉!朕有这么多错处,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像海瑞那样,直言不讳呢?”却也不想想,海瑞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极品。

虽然满心的权谋,但此时此刻,徐阶能清晰感受到,这是君父的真心话,他也真想把心里话讲出来,却不知皇帝会不会事后翻脸,所以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七分:“一国政事繁杂,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再说皇上顾着九州万方,自有皇上的难处。再说更多的是臣等没有尽到责任,怎能诿过于君上呢?”

嘉靖神色复杂地望着徐阶,然后轻轻说出一句道:“苦了你了。”

纵使一颗心,早就在几十年的斗争中麻木不仁了,徐阶还是被皇帝简简单的四个字,击中了心底最委屈的地方,泪水一下就湿了眼眶,又听皇帝道:“你比严嵩还不容易,朕知道自己是个难伺候的主,他只要一心把朕伺候好了,你却还要顾着百官、顾着朕的江山子民……”

听到皇帝对自己的褒奖,徐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出来,深吸口气道:“为臣只知道‘诚’、‘敬’二字,但凭这两个字去做而已。”

嘉靖欣慰地点点头,问道:“那个海瑞,三法司论罪了吗?”

“论了。”徐阶赶紧擦干眼泪,被皇帝弄乱了的心,也冷静下来道:“正要禀报皇上呢,三法司最后定了绞刑。”

“什么罪名?”嘉靖又问道。

“儿子骂父亲。”徐阶轻声道。这罪名是他深思熟虑后定下来的。都到了这个地步,海瑞已是非保不可了。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保。他太了解嘉靖的心思,一件事,皇帝可以做,但决不能给人,以受到臣下逼迫着去做的印象。那样肯定会激起嘉靖的逆反心理。

所以替海瑞求情的多了,海瑞便必死无疑。但若天下人都认为海瑞该死,三法司也定了死罪,恩出自上,皇上很可能便会不杀海瑞。

不死就是死,死就是不死。徐阶拎得很清楚,但也不能不把臣下的态度表述出来,不然嘉靖还会以为群臣口是心非,虚伪作态,说不定就一赌气,勾绝了海瑞。息怒难测,善变无常,这便是大明第一难伺候的主,最难伺候的地方。

好在徐阶已经把皇帝摸得太透了,便想出绝妙的一手——以儿子辱骂父亲的罪名判他绞刑。杀不杀儿子,皆是父亲一句话而已。

这样既让嘉靖进退自如,又表达出了群臣的想法,真是用心良苦。

明知道这就是徐阶的态度了,嘉靖又问道:“你怎么看?”

徐阶本打算说:‘臣,也是这种看法’,但计划不如变化快,他看到嘉靖的变化,计划当然也要变了,轻叹一声道:“臣本来也是这种看法,但今天和皇上一席话,突然想到,若真杀了海瑞,臣恐后世子孙不知真相者,会有误解……”

听他没有说空话套话,嘉靖点点头,听徐阶继续说下了去:“观海瑞其人,生于荒蛮之地,不懂礼法,嘴巴臭得很,写起文章来更冲,但他的一颗心,还算是赤诚的。这种人当然可杀,但也可不杀……”

“那到底是杀不杀?”嘉靖定定地望着他道:“你说了算。”

“有道是:‘主圣则臣直。出了直臣,说明皇帝是圣明的。’”徐阶一咬牙,叩首道:“陛下圣度如天地,天所不容,圣心可容;容天所不能容,然后方见圣心所容之大也!”

“呵呵呵……”嘉靖笑起来,笑容中充满解脱意味道:“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对阁老来说,太不容易了……”皇帝虚弱的笑笑道:“说真话多好,早让朕知道,天下臣民的真实看法,我又怎能一错到底?”说着无奈地笑道:“现在朕知道了,可已病入膏肓,无能为力了……”

徐阶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如果方才他还担心皇帝是不是在试探,现在确实知道,皇帝真的翻然悔悟了。哽咽道:“陛下,您安心养病,待圣躬痊愈了。再行振作,便可为尧舜禹汤……”说着竟泣不成声起来,苍天呐,原来顽石也有悔悟的一天,可为什么来的这样迟呢?

“没时间了,如何振作的了?”嘉靖虚弱的眨眨眼道:“朕的大限已到,随时都可能下世,要想振作,只能靠朕的儿子了……”

“皇上……”徐阶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听嘉靖道:“你放心,朕不会再说禅让了,已然没几天光阴了,就别让他承受负担了。”今儿可能是嘉靖下生以来,最懂事儿的一天。

“皇上……”徐阶是彻底感动了,他现在真心想让皇帝享受最后的天伦之乐,便道:“臣恳请恩准,命裕王携世子进宫侍疾。”将心比心,自己肯定希望有儿孙陪在身边,度过最后的光阴。

嘉靖面上浮现一阵渴望,那种内心深处,远超常人的孤独,是多么需要亲人来抚慰啊!就在徐阶满以为他会答应时,却见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不……”

“为何?”徐阶惊诧之下,竟失礼了。

“二龙不相见。”嘉靖声音微弱道:“这是朕的命,不能让他们冒险……”

徐阶登时愣在当场。

第二天,在嘉靖的授意下,徐阶草拟了三道上谕。其一,释放元旦跪门的林润等百余名言官,宽宥其不敬之罪,使其各回原职,仍为朝廷之风宪耳目;其二,逮妖道王金、陶世恩等十八人下狱,着刑部严核其不法事;将历年赏赐景王之良田两万顷,以及其豪夺强占之八万顷,共计土产、湖陂十万顷,全部还之于民。

三条旨意无不大快人心,一经宣布便举国欢腾,人们都说,皇帝被海瑞骂醒了,果真要重新振作了!虽然平时提起嘉靖来,恨得牙根痒痒,但毕竟是四十五年的君父了,世上七八成的人,这辈子只有这一个皇帝,在他们心中,君父就是嘉靖,嘉靖就是君父。见他有幡然悔悟的迹象,老百姓便不再骂他,转而翘首以待,盼着他能把天下好好整顿一下,让大家过上安生日子。

老百姓就是这样善良。甭管皇帝有多少过失,只要能改,就还会把他当成父亲一样崇拜和信赖。

但他们注定要再次失望,因为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嘉靖皇帝,现在只是一个瘫卧在床、等待死神召唤的老人,也许今晚睡着,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已经没有时间,改正自己的错误了。

徐阶深知皇帝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此刻自己身为实际上的帝国宰相,责任无比重大。皇帝垂危,对宫里的人来说,无异于到了天塌地陷的边缘,人人心中有算盘、人人都不想给老皇帝陪葬,如果没有定海神针震着的话,肯定要乱象纷生了。

其实坐镇后宫的最好人选,是皇帝的母亲或者老婆,但章献太后已经薨了二十多年,嘉靖倒是先后有过三任皇后,可被他吓死一个,废掉并幽禁到死一个,还有一个他眼看着被火烧死,却没有让人去救。皇帝的老娘老婆全都死掉了。此刻宫中等于没有主人。徐阶只好勉为其难,不仅日夜坐镇西苑,还片刻不离帝侧,以免宵小作乱。

但他又不放心那三个新入阁的大学士,怕他们趁机在内阁弄权,便在新内阁第一次会议上提出,要三人和他一起,在圣寿宫的直庐中侍奉陛下,以代替百官尽孝。

三人一听,都有些难以接受,也难怪,大家熬一辈子,好容易入阁拜相,兴冲冲的准备大干一场,谁知却被通知,要给人端屎端尿去,换了谁都闹心,哪怕被伺候的那个是皇帝。

当然,如果皇帝能活过来,受点累也就罢了,好歹还算个资本;可皇帝明摆着是有今朝没明天,就是拿出‘二十四孝’的劲头,也是白费功夫……说不定还要被新君当成前番旧臣,打入冷宫就更不划算了。

但李春芳是绝对不会反对的,他这人有三个特点,第一老实、第二本分、第三忠厚。当年严嵩和徐阶斗得激烈时,他见到严阁老,侧行伛偻若属吏,见到徐阶也是恭谨的执弟子礼。谁都不得罪,老好人一个,好得都让人不忍心伤害他。

这样一位好好先生,甭说徐阁老的这番提议了,就算再困难十倍的,他也会默默承受的。

但另两位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郭朴和高拱,都是那种典型的燕赵男儿,向来视这种伺候人的活计,为‘奴婢干的事’,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尤其是高拱脾气暴躁、口直心快,绝不会怕得罪谁而委屈自己,便当场道:“圣躬有恙,不能视事,我等身为辅政,责任更重以往,全心处理国政才是正办,怎能都跑到圣寿宫去待着呢?”说完也觉着自己初来乍到,这语气是冲了点,便又道:“我的意思是,有那些宫女太监呢,咱们用不着都在那,以免阁事有所不周。”好么,直接把徐阁老归到太监一类去了。

徐阶万没想到,这高拱在入阁第一天,就敢反驳自己的决定……本朝政体发展到了嘉靖年间,内阁地位持续提高,完成了从皇帝的顾问文秘机构,逐渐向实际的宰辅机构过渡的历程。六部尚书完全沦为内阁的属吏,事事须向阁臣请示;而在内阁内部,也分出了首辅、次辅、群辅三个档次,首辅的权力远高过其他人,诸阁臣只能望其项背,更不敢稍有违逆。

况且高拱还是徐阶一手推入内阁的,按说更应该对他毕恭毕敬,怎能如此嚣张呢?于是徐阶有些不快道:“那依肃卿的意思是?”故意称他的表字,就是提醒高拱,要注意上下尊卑。

谁知高拱一点初来乍到的觉悟都没有,还真拿主意道:“元翁与我三人,可在两处轮值。”

嗬,还真蹬鼻子上脸了,徐阶有些恼怒,但他涵养太深,所以脸上看不出来,可声音已经不那么温和了:“那依高大人之间,该如何轮呢?”‘大人’两个字,咬得很重。

谁都听出首辅的不悦,郭朴悄悄给高拱个脸色,意思是,你就别气他了。

高拱却浑不在乎,真就拿主意道:“您是元老,又年高望重,就别两头跑了,常直则可。不才与李、郭两公愿日轮一人,诣阁中习故事。”意思是,你老家伙就待皇帝那儿吧!我们三个在内阁轮班,抓紧学习,好早日熟悉内阁事务。

听了高拱这话,徐阶的表情都僵硬了,自从严嵩去后,徐阶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毕恭毕敬,冷不丁出这个么东西,他还真吃不消。

入阁第一天,就和首辅大人抬上杠了,莫非高拱真是个没头脑的蠢货?当然不是了。只是他觉着自己既然入阁了,就该有个大学士的样子,怎么能低三下四的有话不敢说呢?当然他也有这个本钱……他是裕王的老师,在仕途上的履历也不比徐阶差,还当过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的头头,执掌过礼部、吏部。虽然平时低调为官,但咱的门生故吏一点不比你徐阁老少,一大批小弟等着跟着我混呢,怎么可能当你徐阶的马仔?!

所以从第一天起,他就打定主意,不能让徐阶给压下去,要堂堂正正的当这个大学,站着,把想办的事干了。

对于成熟的政治家来说,其行为固然受本身性格的影响,但一举一动无不经过深思熟虑,绝不可能一时冲动,就满嘴放炮。

所以高拱的这番做作,在场所有人都会理解为,他要立起自己的山头,跟徐阶分庭抗礼。

徐阶意识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高拱非常人,想用区区人情就把他束缚中,简直是白日做梦。恐怕他心里,还在埋怨自己多此一举,使他处境尴尬吧!

憋了半天,徐阁老终于憋出一句道:“就按你的意思办,散了吧!”没办法,谁让徐阁老这辈子,还没跟人当面争执过什么,根本不会吵架呢?

这种事情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徐阁老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以不跟他计较。偏生那高拱好不识趣,得寸进尺,之后每次开会,都畅所欲言,但他所津津乐道的‘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革改制’,与徐阶求稳至静的施政理念,是很不合拍的,所以每次两人都要呛声……准确的说,是他呛徐阶的声,徐阁老每次都忍气吞声。

而且高拱还看不惯,徐阶利用言官对他感恩戴德,轻易的操纵舆论、左右决策。他在不同场合都说过,徐阶玩弄风宪,利用言路,这是不守做臣子的本分!这话不仅徐阶听到了,那些被他骂成是徐阶走狗的言官们,也都听到了,对高拱的印象愈加恶劣。

郭朴甚至李春芳,都私下提醒过高拱,要给元辅面子。但高拱大咧咧的满不在乎,道:“都是一心谋国,难免发生分歧,没什么大不了的,豪杰之常态而已。”他每次都占便宜,倒是满不在乎,可人家徐阶呢?身为首辅,整天在他那吃瘪,仿佛重回严嵩时代,又见严世蕃一般。

徐阁老忍功第一,却不是说他没有脾气,时间一长,他对高拱的意见越来越大,只是不说而已。

那厢间,高拱对他的意见也越来越大,入阁都一个月了,每次开会自己都有提案,徐阶却一个都不批,这不是在耍着自己玩吗?高大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于是今天的会议上,决定跟徐阶摊牌了——他把自己对国事的看法,以及急需施行的各项改革的统统写在奏疏中,在内阁会议上大声念出来,请徐阶如论如何都要批准实施。

看着高拱那张胡须茂密、刚愎自用的面孔,徐阶心里一个劲儿的起腻,他承认高拱的奏疏切中时弊,且十分务实,可现在这时候,稳定朝局才是重中之重,妄谈什么改革?太不合时宜了。于是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几句,本想敷衍过去,谁知高拱竟拍桌子道:“国事日颓,时不我待了!今天阁老无论如何都要同意!”

徐阶一听就怒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呐!被高拱整天刺挠,徐阁老的脾气也明显见涨,终于硬邦邦道:“那你来当这个首辅好了!”

高拱先是一愣,旋即冷笑道:“若真有那天,我绝不会尸位素餐!”

“你……”徐阶气得说不出话来,郭朴和李春芳赶紧把两人劝住,会议又一次不欢而散。

‘早知这样,真不该引狼入室。’散会后,徐阶坐在自己房中生闷气,心说自己下了招臭棋呀!本以为把高拱弄进内阁,就会对自己俯首帖耳、至少要受自己的约束吧?谁知此人太强势了,已经完全不受驾驭。

‘能把你立起来,就能让你躺回去’想着高拱雄鸡般昂然的神态,徐阶的目光,变得十分冰冷。

这时,一个司直郎出现在门口,看到阁老罕见的骇人表情,竟把他吓呆了……

“什么事?”徐阶深吸口气,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元辅,几位御史、还有给事中,前来内阁道谢。”司直郎回过神来,赶紧禀报道:“不知您见不见。”

徐阶本打算马上回圣寿宫的,但他对言路十分重视,所以很是注意和这些官卑位低的年轻人搞好关系。哪怕是心情不好,也不想怠慢了他们,于是道:“都请进来吧!”

来的乃是元旦日跪门劝谏的言官,他们虽然在大牢里关了小半年,但在徐阶的关照下,并未受什么折磨,还得到及时的医治,后来的日子也不难过。结果一百多人进去,仅有两个犯牢病死了,其余的都全须全尾的出来,创造了不大不小的奇迹。

人得知恩图报,他们自然要徐阶明表一番最诚挚的谢意,徐阶谦逊的表示,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并与他们亲切的交谈,问他们身体是否彻底康复,家里生活有没有困难,工作上遇没遇到什么麻烦。完全是位慈祥的长者,在热心的关心小辈,哪里有首辅地架子?

对这些敏感而自尊的年轻人来说,首辅大人这种礼贤下士的态度,便足以让他们心折不已,并甘愿效犬马之劳了。

便有人察言观色,发现首辅大人似乎不太开心,便斗胆问道:“首辅大人可是在担心皇上?”

“哦!不是,”徐阶微笑道:“皇上龙体安康,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着笑一笑,用随意的口吻道:“方才内阁开会,发生了点小插曲而已。”徐阶仿佛真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便用讲笑话的口吻,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末了还自嘲般的笑道:

“人都说高拱是个活阎王,今天老夫可算见识了。”说完便很自然的说起别的事情,让人听不出一点别的意思。

一班言官陪着阁老说了会话,便起身告辞,徐阶把他们送到门口,便径直去了圣寿宫。

言官们出了西苑,便在宫门口道别,各回各家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叫胡应嘉的给事中,一脸的若有所思。

回到家吃了饭,那胡应嘉就歪在炕上假寐,心里却在反复想着阁老的一番话,总觉着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便双手枕在脑后,自言自语的推敲起来。

他婆娘在边上做针线活,结果让他搅得老是走错了针,气得朝胡应嘉大腿上便拧一把,骂道:“叫你说些不相干的鬼话!”

痛得他哎呦一声,但脑海中电光火石的一瞬,一下坐起来道:“终于想明白了!内阁的会议内容,都是秘而不宣,怎么元翁却跟我们说道起来了?”说着两眼放光道:“肯定是暗示我们什么——无非就是他已经不爽高拱很久了!”

想到这,胡应嘉热血沸腾了……御史有两种,一种是嫉恶如仇,为民请命的;一种是利用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向大人物卖好,以求升迁的。胡应嘉正是后一种。他通过徐阶言语间流露出来的东西,猜测到两人的矛盾,便决定整一整高拱,卖好首辅大人了。

偏偏他前几天,刚听到一个关于高拱的段子,说是高阁老龙精虎猛,欲望强烈,受不了整天住值房的清苦,才入阁没几天,竟把家搬到西安门外,半夜不在西苑直庐值班,隔三差五偷跑回去跟老婆办事。

这虽是编排高阁老,但也有事实根据。高拱属鸡,今年五十二了,仍然膝下无儿,他怎能不着急?所以频频往家跑是为了延续香火,没别的意思。本也是情有可原,所以大家都当个笑话说,完事儿也就一笑了之了。而且高拱也没耽误工作啊!为了晚上也能办公,他还把一些办公用品拿回家,在辛苦造人之余,还要连夜工作……当个成功男人容易吗?

可就怕小人作祟,没问题也能整出问题来。胡应嘉把这件事,和嘉靖目前的身体状况联系起来,问题就大条了。

于是他连夜写了篇奏章,弹劾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却于皇上病重之时脱离职守,擅自回家,并将其值庐内的物品尽数搬回家中,臣实不知其有何用心?’有何用心,不就是以为皇帝要死了,用不着在西苑值班了吗?

毒啊!真是毒!这哪是教训教训高拱,分明就是要把他打入万劫不复!

也不能怨胡应嘉心狠手辣,如果不能一下把高拱彻底打倒的话,万劫不复的就会是自己。

奏疏第二天便递上去,依照嘉靖的性格,如无意外,他看到这封弹章之日,即是高拱完蛋之时——无论哪个皇帝,都不会容许他的大臣,另有所图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这封奏疏竟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倒不是嘉靖变得大度了,而是皇帝终于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谁也不可能再把奏章拿给他看了……

作者感言

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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