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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5章 西北望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535 2025-03-20 16:20:11

自从十五世纪火绳枪出现后,数千年来的冷兵器时代,便渐渐走向末路。在见识到这种兵器的威力和优越性后,全世界很多文明国家,包括中国和日本,都在不断的改进它的缺陷,并大批装备部队。到了十六世纪中叶,也就是最近几十年内,欧洲军队已经大规模列装火绳枪,包括步兵和骑兵部队。

这个时候欧洲主要军队里已经是火绳枪步兵为主,长矛兵已经成为主要掩护火绳枪兵的一种存在。中世纪华丽盔甲骑士冲锋和英格兰长弓手横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反了。西班牙和佛朗机殖民者,更是仗着火枪大炮,以区区千百人的武装,便可以占领一个国家,击溃数万蒙昧土著,这毫无疑问的证明,传统冷兵器向热兵器过度,可谓是历史的必然。

二世为人的沈默,自然不怀疑这一点。然而他十分困惑的是,为何热兵器使用率在五成以上的明军,会惨败于使用弓箭长矛的后金骑兵手中呢?

直到逐渐的了解大明的军备,又与同时代西方的火器相比较后,沈默才渐渐明白,这条规律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大明本身……由冷兵器向热兵器的过度,不只是战争武器本身的进化,更离不开科学和工业的发展。毫无疑问,没有物理学的支持,没有精确到毫米的标准化生产,根本制造不出一支合格的枪械,自然也无法在战场上大展神威了。

这在南洋公司光复马尼拉一战中,体现的尤为明显。当时,数百训练有素的大明兵丁,在小野水王的带领下,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冲击西班牙的总督府。却被对方几十条枪死死挡住。通过战后的报告发现,在攻破碉堡以前,双方的死伤比是一比三十,这种恐怖的火枪杀伤力,是大明神机营也无法造成的。

究其原因,除了西班牙人训练有素,射术高超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所用的火绳枪,质量远胜于大明的枪械!

后来,沈默将缴获的枪械,拨了一半送到新成立的兵工总厂,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工匠自己试用比较。一个月后,沈默再次出现在兵工总厂时,他们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毫无疑问,比起大明自己生产的鸟铳来,这些火绳枪不会炸膛,不至于出现大明士兵开枪时战战兢兢,把头使劲偏向一边,唯恐把自己半边脸炸糊了的情形;而且枪管也没有前粗后细、内壁更没有坑坑洼洼,射出去的弹丸自然精度大增,自然可以赢得射手的信赖,然后才谈得上勤加练习,提高射术了。

当沈默告诉他们,这些枪械,并不是什么西班牙王室近卫专用,而是远离本土几万里的海外藩属所持之兵器,那些工匠终于放下了泱泱天朝地架子,不再拒绝改变生产工艺了。于是沈默派出从欧洲重金挖来的专家和技师,从枪械的物理学原理,到标准化生产的必要性,给他们从头讲起。

一切创意必须要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像之前兵仗局为了显示奇思妙想,凭空捣鼓出的那些五花八门的火器,作为民间耍把式可以,但要想在战场上成为士兵的武器,纯粹是草菅人命!

落后就要挨打!比落后更可怕的是,明明落后了还不承认!沈默要求兵工总厂必须摒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踏踏实实跟欧洲的专家学好基础,从仿制开始,造出真正合格的枪械。

而且他还废除了原先一个工匠制作整条枪的历史,引入了分工协作和流水化生产,并制定了标准化表,哪个环节出问题,负责哪个环节的人就要受到惩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使生产出的部件达标,沈默还费尽心思的帮他们寻找更好的生产工具。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在工商业大发展的刺激下,东南已经有了用畜力和水力带动的车床、铣床和磨床……这是欧洲也没有的先进工具。虽然远远不能与蒸汽时代的机床相比,但通过铣削、摩削的部件,显然比手工打磨的又快又好,无疑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和产品的合格率。

中国人本身就是聪明无比,只要师傅领进门,很快就可以超越老师傅……大明的工匠毕竟有天朝上国的骄傲,岂能容忍被西夷人处处压一头?挖空心思也要造出,比欧洲人更好的枪来。虽然因为基础科学薄弱,一时也不可能在结构上有什么革命性创新,但不妨碍他们从别处想办法。只要能提高射速和精确度,管它是用什么法子了。

很快他们便发现,最容易改进的地方,就是繁琐的装填过程了。先看欧洲火绳枪兵每开一枪的步骤来说。首先,每个士兵的腰间都有一条弹药袋,上面挂着一排铜制的小金属瓶,每一个小瓶里面正好装了一回射击时用的火药,这样可以避免战场紧张,用错药量。另外还有个皮袋子,装着铅制的弹丸,以及一个尖嘴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发射药。

预备射击时,先将火枪枪口朝上立起来,用铁皮盒向引药仓中,注入用于一回射击的火药,合上引药锅盖。然后拧开装发射药的小瓶,将发射药从枪口倒入,再将弹丸送进去。用枪通条插入枪膛,捣实弹丸和发射药,听到‘咔咔’的声响就知道弹丸被固定住了。

这时,再把点燃的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由于此时引药锅盖是关上的,所以不用担心火绳的火星引燃引药造成走火。便可以在瞄准后扣动扳机,火绳落下的同时,引药锅盖打开,引药点燃发射药,弹丸发射……

显然,如果能把弹丸、火药、发射药集成在一起,便可大大简化步骤。而这对大明的工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在发明‘连子铳’时,他们就用纸筒装过火药,所以很自然的便想到了这上面。很快,工匠们就研制出了纸筒弹药……具体的制法是,先用标准细铜管作为卷弹壳的芯子,然后抽出铜管,在弹壳中装入定量火药,压好弹丸,两段卷捻封口,并把弹丸和火药之间,用线扎紧。这样,分别加入弹丸和火药的动作,便被合二为一,而且因为已经事先定装,所以用枪通条可以一次就把弹丸送到位,耗时自然大减。

对于这个创意,那位沈默派人从伊比利亚半岛绑架来,又给予王公般待遇,早就乐不思蜀了的原皇家首席军械师、现兵工总厂总监腓力科斯,是予以嗤之以鼻的,因为早在十几年前,欧洲就有人使用纸或亚麻布弹壳了,但是很快就被弃用。因为包裹火药的弹壳难以充分燃烧,会堵塞枪膛,影响下次装填。更严重的是,前端的弹丸包裹在纸壳中,很容易造成卡壳,这些问题无法解决,这种美好的设想就无法变为现实。

但这难不倒有七百年制作烟花爆竹经验的大明工匠,他们早就知道,硝石和绿矾干馏后的气体溶于水后,把宣纸放入其中,便可到一种瞬间燃烧,不留灰烬的‘火纸’,在制作高级烟花时经常采用,可以制造华丽而惊人的效果。隆庆元年为皇帝制作鳌山灯时,他们还生产过一批,便拿来试用,效果果然极佳。

纸壳燃烧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还有个卡壳的问题,工匠们实验了很多种方法,最后用猪油牛油涂在单筒外,便也克服了这个难题,而且因为有了油脂润滑,弹药入膛也明显顺畅多了。演示之后,那位骄傲的腓力总监,在欣喜若狂之余,向一年前还是他眼里‘门外汉’的中国工匠,连连致歉,表示再也不会小瞧中国人的智慧了。

大受鼓舞的工匠们再接再厉,又将纸筒弹药进一步改进,将发射药用火纸包好,粘在弹壳尾部。这样预备发射时,只需要一下,就可以把弹丸、火药、发射药全拿在手中,然后将弹壳尾部插在发火池……也就是火绳枪的引药锅上,轻轻一掰,就可以使发火药和弹壳分离,然后将弹壳用通条送入枪管中,便可以击发了。

燧发枪的射速,本身就比火绳枪提高了一倍;使用这种纸壳子弹的燧发枪兵,更是可以达到每分钟三到四发射速,这使他们能够打出足够密集的弹雨,即使面对骑兵的冲锋也不再是软弱无力的了。少数精英射手,甚至可以打出五发的成绩,这让见惯了火绳枪的龟速的沈默顿时惊为天人,立刻将那几名士兵提升为射击教官,享受千总待遇……如果沈默军事知识丰富一点的话,他就会知道,后来同样采用燧发枪、纸壳弹的普鲁士士兵,合格标准就是每分钟五发。

“这种隆庆式步枪,是将燧石夹在弹簧击锤上,扣动扳机时,弹簧突然松开击锤,撞击火药池上的金属盖片,撞击的同时打开火药池上的盖片,并产生火花,点燃火药池中的引火药,从而将弹丸射出。”吴兑操起一把步枪,带着众位将领来到户外,熟练的操演起来道:“显然,这要比鸟铳可靠得多。除了射速快之外,它最重要的优点,是平均一百次点火,可以有八十五成功!”

这话又引来了一片倒吸气的声音,因为阻碍鸟铳威力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火绳点火点火有效率只有五成,也就是说,十次有五次扣动扳机打不着火。如果能提升到八五成,无疑就是将火力凭空提高了三五成啊!

而且,就算一枪没有打着火,对于这种隆庆式步枪来说,只要重新拉开击锤,便可再次射击,几乎没有延误。

“除此之外,”吴兑继续介绍道:“源自中堂大人的创意,这款枪上有辅助射击的望山,准星,比原先凭感觉瞎开枪,命中率自然大增……这是泰西也没有的。”

听了吴兑的介绍,武将们各个心痒无比,恨不得立刻拿过来打两枪,看看是不是这么神。但当着兵部大佬的面,谁也不敢造次,只能在那里抓耳挠腮,咳嗽连连。

看了他们的样子,沈默忍俊不禁,笑道:“给他们试试吧!”

于是百步之外的树杈上,吊起了一个酒坛子。而那杆枪也交到了戚继光的手里……作为曾经的神机营掌门,试枪的任务自然当仁不让了。

看到戚继光端起‘隆庆式’瞄准,沈默不禁暗捏一把汗。当年在龙山卫时,他可是见过戚家军三箭退敌的惊天表现,如果说谁最有资格评价枪与弓箭的优劣,自然非他莫属。

戚继光屏息凝神,按照吴兑所教的三点一线,稳稳瞄准了那酒坛,然后稳稳扣动了扳机。长枪在他手中像生了根一样,丝毫不受后座力影响,稳稳的射出弹丸,啪地一声,便将那酒坛击得粉碎。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浑然不像初次摸枪之人,引来一片叫好声。

戚继光也很满意,爱不释手的摸索着光滑的枪背,问吴兑道:“还能再远一些吗?”

吴兑摇头道:“这种枪只能打一百步,再远了,就没法保证命中了。”一百步就是一百五十米,能够的百步穿杨的弓箭手,都被冠以‘神射’的名头,而普通燧发枪兵,稍加训练就可以做到这点,其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

事实上,一名弓箭手要训练两到三年才能合格,而对于火枪手,只需要二十天左右即可形成战力,这也是为何各国会用后者淘汰前者的原因,成本悬殊太大了。而大明边军在嘉靖末年开始列装鸟铳后,效果也立竿见影,虽然仍不能阻止蒙古人的入侵,但每次都能使他们损失惨重……试想一下,如果大明的士兵,各个都和蒙古人的神射手一个档次,那么蒙明之间的战争,还有多大的悬念?

就在众位将军陷入意淫时,戚继光却拧着眉头道:“那日所见,神机营的射程可远不止百步。”

“哦!那是一种特制的枪。”吴兑说着招招手,便有士兵跑步过来,奉上一杆样式相同的‘隆庆式’。

“看看有什么不同。”沈默笑眯眯道。

戚继光便一手拿一杆枪,细细端量起来,其余人也凑上来一起找,但看了半天,都徒劳无功,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嘛!

“看看枪膛……”沈默笑着提醒道:“秘密就在枪膛里。”

按照沈默的指使,戚继光眯起一眼,用另一眼去瞧那第二支枪的枪膛,终于发现了端倪……只见本该光滑的枪膛中,竟有一圈螺圈状的线纹。不由抬头问道:“难道是这些线在起作用?”

“是。”沈默颔首道:“这叫膛线,别小瞧它不起眼,却可以让你的子弹打得更远更准。”

接掌兵部后,沈默特意命人展开调查,以找出目前军队装备所存在的缺陷。其中关于火枪,除了上面所说的种种不足之外,最受官兵诟病的,还是其射程方面的问题,因为是圆形子弹,且枪膛不标准,往往明明瞄准的是地下的鹿,开枪之后却差点把天上的鸟打下来。

沈默把这个问题交给兵工总厂的工匠和泰西来的专家们,自己也在苦思解决的办法……他虽然只是个门外汉,但毕竟多了五百年的见识,总能从后世成功的经验中,找到些许的灵感。

他想到了两个方法,一个是给枪加膛线。因为从搜集的情报看,普鲁士人在七十年前,就已经在枪膛内加刻膛线,不过从搞到手的枪支看,他们的膛线是几条直线,应该是用来加快装填速度,并不是为了提高准确度。真正的膛线火枪,应该是出现在三十到五十年前的普鲁士地区。沈默得到了几支制造时间为西元一五四四年的瑞士造,便刻有十分精美实用的螺旋状膛线,因为西文中,膛线的发音为‘来复’,所以这种枪又被称为来复枪。

至于瞄准装置,大约也是在七十年前发明的,沈默得到的几支名为‘JAEGER’精美的贵族用枪中,就有最基本的准星、照门的配备。

有了膛线和瞄准装置,射击的准确度大大提高,可以达到二百公尺之外。据说在十六世纪初,也就是六七十年前,那位神奇的大画家兼大发明家达芬奇,曾经带着自制的来福枪来到佛罗伦萨的城墙上,瞄准围城的敌军开了一枪,打中三百公尺外的一名敌兵。也就是自那时起,前膛来复枪,在普鲁士、奥地利地区开始大量的应用。

但因为这年代来复枪的膛线,是要靠手工刻上去的,成本不菲,造一支符合要求的来复枪,足以生产两支不错的滑膛枪。不过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使用来福枪的时候,弹头与膛线必须紧密咬合,无法像滑膛枪一样,使用直径较枪管内径还小的弹丸,因此前膛来复枪的装弹十分困难而耗时,所以为了维持大量火力,各国的正规部队仍然配置滑膛枪。

而且通过长时间的实战射击,人们摸索一套行之有效的增加方法,比如将弹头用浸了油脂的布或者皮革,包上以利前膛装弹,对于熟练的射手来说,装填速度并不慢于滑膛枪多少,所以这种来复枪依然在欧洲被广为追捧。

像沈默的‘JAEGER’猎枪,枪管很短,主要用途是在打猎和竞赛上。据说最近几年,这种来复枪已经风靡欧洲,贵族们时常举办使用来福枪的射击竞赛了。当然这种射程远、威力大的武器,也不只是贵族的玩物,当时德国各地诸侯的主要收入是出口佣兵,他们提供欧洲各国军事服务,所配备的也就是这种‘JAEGER’枪,因此这些德国佣兵也称为‘Jaeger’。他们通常在战争中作为散兵出现,拥有随意移动和自主射击的权力,负责侦查和狙杀等任务,就像肉中刺一样令敌方难受。

对于这种利器,沈默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便让兵工总厂也研发膛线技术。对于谙熟这个时代各种枪械制造的腓力总监来说,给枪管拉出膛线,并没有什么难度,仅仅几天工夫,他便捣鼓出一台手工膛线机(注),并在隆庆式步枪上刻出了合格的膛线。

对于枪支射击精度的改进,沈默还有一个建议,便是将球型的弹丸改成一头尖的长形弹丸。这这没有什么技术上的难度,就是一层窗户纸,可不捅开的话,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人灵光一闪想到这一点。

在兵工总厂的试验中很快发现,长形弹丸确实较球形弹丸优越。第一,重量相同时,长形弹丸的直径要比球形弹丸的小得多,而且它的头部做成尖形,可减小飞行时的空气阻力。可大大缩小枪的口径,减轻枪的重量,提高枪的坚固性。第二,长形弹丸同枪膛的接触面积要比球形弹丸大得多,能更好地嵌入膛线,因而可减小膛线的深度,这对于降低制造成本,无疑是一个福音。

而且在实验弹头材质的过程中,弹药师们发现,锡质或者铅质的弹头,因为质地柔软,在激发时,经常堵塞枪管。按说应该放弃这种材质,但有人想到,是不是可以把弹丸的直径缩小一些呢,试验之后效果竟然极佳。经过一番摸索之后,将弹头定型为底部略凹的样式,这样弹头能在火药点燃后迅速膨胀,使弹头紧贴枪管膛线,在膛线的压迫下,弹头又可以高速旋转而出,命中精度大幅提高。并在击中目标后会马上变形,能造成更大的创伤,尤其是对大型动物,有很强的停止作用。

但是因为这种弹头,只能用质地柔软的金属制造,目前最合适的只有铅和锡。其中锡的熔点更低,质地更软,效果也更好,但工匠们担心,士兵会私吞这种昂贵的金属,所以一直决定采用更廉价的铅来制造这种弹头……而且因为这种弹头太容易变形,所以兵工厂中并不负责生产成品,只是提供模具,由士兵在战前自行铸就。

而且为了使子弹在枪膛中迅速变形,工匠们还改善了火药的配比,在硫不变的情况下,将木炭增加、将硝减少。并采用最优质的木炭,以此达到燃烧热增加的目地……这也是几百年烟花生产得出来的经验。

在这个时代,玩火药比大明好的,还没有。

“方才你打得那一枪,就是改进后的长形弹丸。”沈默对戚继光道:“否则这杆枪的有效射程,最多只有八十步。”说着一指那支线膛型隆庆式道:“不过能发挥出长形弹丸威力的,是这种枪,不妨试一试。”

戚继光便依言,先退到一百五十步外,瞄准,命中。再退到一百八十步,再命中……再就不能往后退了,因为院子就那么大了。但吴兑很有信心的说,准确命中二百步内的目标,是没有问题。

结束了枪械演示,回到议事厅内,众位将领还无法从方才的震撼中走出来……这种前所未有的快、准、狠的隆庆式,足以让步兵能够打出足够密集的弹雨,即使面对骑兵的冲锋也不再是软弱无力的了。有些人不禁开始想入非非,幻想自己的部队手持隆庆式,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美梦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吴兑道:“吴大人,咱们什么时候换装这种隆庆式啊?”

吴兑摇头道:“还没有计划。”

“大概给个时间也行啊!”众人也七嘴八舌道:“总得给个盼头吧!”

吴兑看看沈默,这个问题不是他能回答的。

沈默搁下手中的茶盏,微微笑道:“诸位,谁跟你们说,要换装这种枪了?”

“在军演上都展示出来了,不列装干啥?”马芳仗着面子大,嘿嘿笑道。

“那叫震慑,懂吗?”沈默似笑非笑道:“那几枪是打给看那些土司头人们看的,你们只是跟着沾光而已。”

“那末将就不懂了。”马芳大睁着眼道:“这么好的枪,干嘛不给装备?”说着嘿然笑道:“见了这‘隆庆式’后,谁还用那种破烂鸟铳。”

“对不起,”沈默轻轻摇头道:“你们大多数人的部队,还是得用鸟铳作战。”

“为什么?”马芳急了。

“怎么和阁老说话呢!”谭纶赶紧叱责道。

沈默摆手示意无法,对马芳淡淡道:“你只知道这种枪好,却不知它要花多少钱……”

“是啊……”那边吴兑赶紧接上介绍道:“别看这条枪不起眼,可要想造出来,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别不得不说,单说这枪管。”说着望向戚继光道:“元敬兄对我大明的鸟铳最有发言权,你说我们原先的枪管,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不小。”戚继光轻叹一声道:“易生锈不说,还容易炸膛,而且枪管也不直顺,只能打哪算哪。”

“是的,我们大明的鸟铳,之所以无法与西洋火绳枪相比,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铁材质量不行。”吴兑叹息一声道。

“这个问题,在当年抗倭时,末将就察觉到了,”戚继光点头道:“我们的兵器总是能被倭刀砍断,堂堂大明天朝的炼铁技术,竟然比不过一区区倭国,真要羞煞国人。”

“不是技术不如人。”吴兑摇头道:“这两年,我们考察了泰西、大食的十几个产钢国家的冶铁技术,发现他们的工艺,都落后于我大明上百年,”说着苦笑道:“包括佛朗机和西班牙,都是这样子。”

“那为何我们的火枪会落后呢?”戚继光不解问道。

“有两个重要原因。”吴兑伸出两根手指道:“第一,我国缺乏高品位的铁矿石。兵部派员考察了全国十五个大的炼铁工场,发现他们所用的铁矿石,杂质的含量都比较高……”

“准确的说,是磷与硫含量都比较高。”沈默淡淡说道,在他后来那个时代,勘探技术那么发达了,中国还是找不到高品位的铁矿,依然要从国外大量进口铁矿石。他估摸着那时候的科学力量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自己这个文科生,就连想都不要想咯。

“另一个原因,就是炼铁的燃料问题。日本也好,大食、泰西也罢,但凡能出产好钢的地方,都是用木炭炼铁。其实我们华夏,自古以来也是采用木炭炼铁,虽然在宋明之后改采煤炭炼铁。但其实本质原因,不是技术的进步,而是由于北方林地日益枯竭,木炭的供应无法保证,只能大量采用煤炭炼铁。”吴兑轻叹一声道。

“我们的煤,和铁矿石一样,也都是高磷高硫的。”沈默接着道:“在这种煤炭的影响下,就造成了铁质的急剧恶化。在应用方面,含硫太多的铁管容易炸裂,含磷太高的铸铁性脆,作为刀剑容易断裂,用来造枪炮,容易炸膛。这个对造枪的影响最大,因为造枪不能像造炮那样,用较厚的管壁厚度与较大的重量来弥补。”

“目前,这个问题解决办法有三,”吴兑道:“一个是用铜代替,但那个成本就高了去了,而且大明同样缺铜,根本没有量产的可能;二是不惜成本的反复锻造,要达到泰西枪管的标准,我大明产的生铁,十斤才能锻出一斤精铁,五六斤精铁才能做一支鸟铳。这个成本也不低,而且太费时。”

“还有第三个呢?”尹凤追问道。

“就是从国外进口铁矿石,在国内用木炭炼铁。”吴兑道:“目前隆庆式所用的铁材,都是通过这种方法,在芜湖冶炼出来,然后运到京城来的,这样的成本其实最高,但却是目前唯一能量产的方式。”说着给出个数字道:“目前一支隆庆式的造价是五十四两白银,日后最低可以降到五十两,其中这铁管子就占七成价。”

“那不成纯银打造的了?”众将咋舌道。

“所以在没有解决原料问题之前,”吴兑给出了最后的答案道:“隆庆式的产量,只能在每年一万支……不是兵部造不出更多,也不是没有那么多的铁矿石,而是朝廷没钱。”

铁矿石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禁运品,尤其是高品质的铁矿石,更是被各国视为禁脔。虽然这世上没有用钱办不到的事儿,但这成本也忒高了点。所以在材料问题解决之前,除非朝廷加大投入,否则都没可能再扩产了。

回到实际,一万支枪,能装备多少军队?如果是平时,人手一枪自然没问题。然而如果是战时的话,哪怕频度烈度都不高的战争中,就算后勤补给源源不断,也最多只能武装五六千人,这相对于九边目前几十万人马来说,已经不能用狼多肉少来形容了……

所以对这一万条枪的归属,每个总兵都态度强硬,就算不能独吞,也必要从中分一杯羹,就连一直自持身份,没有说话的总督,都有些坐不住了。

沈默坐在大案后,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一群将领,心中自然恼火……都是领着数万人马的大将,眼皮子还没这么浅。就算枪再好,也不至于争成这个鸟样!其实表象的背后,是深蕴在目前军队系统中的尖锐矛盾……原先,虽然各镇武将早就各成体系、互不相容,但总算还是和睦相处,争抢资源的事情,都是交给各自的总督。总督抢到了,然后各镇之间再相互抢,好歹还算有个规矩。

但现在连规矩都没有了,彻底乱成一锅粥,究其原因,还是边军、京军、和南军之间的矛盾。大体说来,就是‘边军看京军和南军不顺眼,因为他们的待遇和补给,都比自己好;南军瞧不起边军和京军,因为他们老打败仗,还得靠自己背井离乡来帮忙才能稳住局势;京军则对边军和南军保持着一贯的优越感。’三家都这样想,自然都要事事占先,且都不肯吃亏了。

三个和尚没水吃,真是至理名言啊!

沈默不太会解决矛盾,但他有一手搁置矛盾的绝活,于是把脸色沉下来。

虽然众将在吵嚷,但其实都留了一分清明,见沈阁老面有不快,朝中马上就安静下来。

“怎么不吵了?”沈默似笑非笑道。

众人愈发大气不敢喘一下。

“都是总兵、都督了,为了几杆破枪,就争成这样,”沈默的声音转冷道:“这里到底是白虎节堂,还是你家菜市场?!”

“大伙儿也都是为了更好的打鞑子……”马芳壮着胆子小声道。

“难道你马王爷连胜俺答,是靠这隆庆式?”沈默瞪他一眼,再望向众将道:“还是你们没有隆庆式就守不住各自的防区了吗?”

“当然不是……”众人摇头道。

“那都乖乖坐着吧!”沈默站起身道:“边事如天,这次却把诸位从防区统统叫回来,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不可能单单为了一场军演!”

“是!”众将纷纷起身,跟在沈默身后,到了后进的会议室内。

会议室外有锦衣卫严密把守,各位总督、总兵只能只身进入,一个随从卫士也不能带。室内的窗户,都用厚厚的绿色呢子窗帘遮住,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但几十盏无烟琉璃灯,却把室内照得一片通明,亮如白昼。

待众将就坐后,沈默命人将北面墙上的帷幕拉开,一副巨大的九边边防地图便显现出来。看到这幅地图,所有人都知道,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诸位肯定对这幅地图不陌生,对,这就是‘大明九边边防图’。”沈默的声音响起道:“国初,我太祖皇帝驱逐鞑虏、光复中华,将残元势力逐往漠北,然而元顺帝北出渔阳,旋舆大漠,仍有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为了巩固初建的政权,消除残元势力的威胁,太祖数次用兵大漠,但效果不佳。不得不改变策略,以防御为主。在东起辽东鸭绿江,西至甘肃酒泉,绵亘数千里的北部边防线上列镇屯兵,先后设辽东、宜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山西、固原九个重镇,时称‘九边’。并在长城以北设立了大宁、开平、东胜卫,三个军事前哨,以防蒙古南进,形成自辽以西数千里,声势联络的军事格局。”

“之后二祖依托九边,数度北伐,使大明边境得享几十年安宁。然而土木堡一战,我大明精英丧尽,皇帝北狩,从此与蒙古人的攻守易位,每年都要遭到蒙古各部的侵扰。且自天顺以来愈演愈烈,九边每年都要遭到上百次的入侵,鞑虏频频深入内地,烧杀抢掠,甚至逼近京师,天颜震动!”沈默望着在座众人道:“身为边镇将帅,诸位对此心知肚明,不知有何感想?”

众将都低下头,心说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上任之后,请各边抚按兵备,协助兵部对九边现状加以调查。”沈默冷冷望着众将,不留情面道:“调查结果令人难以接受啊!各镇城操、巡边、备冬各枝人马,原额数目虽多,却脱逃甚众,缺伍十之三四;其见存者身无完衣、军器缺坏、马匹瘦损,饥寒困苦之状,见于颜面!如此军队不哗变就不错了,又何谈戍边?”他的目光在众人面前巡梭道:“至于沿边一带城堡,粮、料、草束俱无蓄积,有亦不多。至于军马器械,更是大都老弱瘦损、朽钝不堪之甚。甚至有的卫所士卒,手持自削木棒巡逻!我想问问在座诸位,这到底是谁之过?是朝廷少做了预算,兵部克扣了粮饷,还是被各镇将领层层扒皮了呢?还有那些军屯,土地是自己长脚跑掉的,为什么就从各镇的账册上消失了?到底流到哪里去了呢?”

众将被他说得冷汗直流,心说难道不是动员大会,而是要审判我等?这时候不能再沉默了,众人互相望望,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谭纶身上,央求这位兵部侍郎、宣大总督,能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

“中堂大人息怒……”谭纶只好硬着头皮道:“有些问题流弊百年,积习难改,我等虽然号称总督、总兵,但在积习面前,也是渺小。我们也不是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可要是真敢下手开刀的话,恐怕隔天夜里就要暴死军营了。”说着轻叹一声道:“究其原因,朝廷会将中高级将领全国调任,但参将以下,往往一生不离故土,这些人世世代代在一地,通婚繁衍,子孙又接任其职,如此已经有将近十代,早就结成了铁板一块。”顿一顿道:“方才中堂大人说到屯田去了哪里,就去了这些人家里,不信您调查一下宣大、甘宁一带的地主,大都是这些中下层军官的家族。”

众将连忙附和道:“是啊!中堂大人。我们反而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原因很简单,一旦边防失守、京师震动,被杀头治罪的是我们。不信您看看近几十年来的督抚、总兵名单,有几个是得以善终的?自打当上这个总兵官,我们朝夕忧惧,唯恐边防差池,祸延子孙,哪个还有狗胆去克扣军资,盘剥士卒?”

一时间,都成了代人受过的可怜人儿,哪还有方才的骄横气焰。

沈默不动声色的任其大倒苦水,待他们都说得差不多了,才语调平淡道:“那我就看不懂了,既然诸位有这般苦楚,为何还对南军北上如此抵触呢?难道不知道,他们是来帮你们御敌的吗?”

众将恍然,原来沈阁老绕这么大圈子,是为了这事儿啊!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又岂能自打耳光?只能以‘边军不喜欢客军,客军也瞧不起边军,双方混在一起,难以管理,担心时间长了,会出大问题的。’

“那就让边军内守城市,客军外据要塞,双方不要相见嘛!”沈默当即拍板道:“兄弟之间合不来,还要分家呢,又何苦将他们强扭在一处呢?”

众将脸色微变……其实南军和边军的矛盾根源,就在于两军贫富太过悬殊。虽然在沈默的强力干预下,边军现在改由巡抚衙门按月放支,基本上能保证每个月领到饷,但每石只给银三钱,依然还是不敷食用。更不要提装备、军械的供给了。

反观南军,因为按照沈默的要求,采用了‘本省供子弟’的政策,即是说,浙兵的粮饷兵器由浙江供给,闽兵的兵器粮饷由福建供给,而且由于都是募兵,所以饷银数倍于边军,并从不拖欠。至于装备更是夏有夏衣、冬有冬装,一年四季衣甲整齐,就算有拖延,也很快就补上了。

国人有病,不患贫而患不均。两军如此巨大的反差,自然引得边军大为嫉妒,而武将们又借机祸水东引,把麾下将士吃不饱、穿不暖的原因,归咎于这些可恶的‘南蛮’身上……说他们因为距离南方太远,运费高昂,所以都不从本省调运物资,而是由官员携款在北方大肆采购,就地补给。不仅导致物价飞涨,还把有限的物资都抢光了,所以他们边军才会愈加贫困云云。

在这种别有用心的煽动下,边军和客军的矛盾日益尖锐,几乎每天都有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甚至人命案子也屡见不鲜,在这种严重的对立气氛下,就连诸位总兵都不知不觉陷了进去,这才有了起先争枪的那一幕。

哪怕已经贵为次辅,沈默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他能说服东南,连边军的军费一起出了。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他是东南王,也得先站在东南的立场上想问题,一旦做出这种被认为是严重背叛的决策,离着被东南的官绅大户抛弃就不远了。

他只能先采取隔离的方法,将边军和南军分开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众将闻言也觉着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眼不见为净嘛!看不见的话,就会少很多不平。于是纷纷答应,回去就这么干。

但也有独立思想的,一直很沉默的蓟辽总督曹邦辅出声问道:“这样平时还行,但要是一旦遭遇大战,恐怕难以形成合力。”

“说的不错。”沈默点点头,望着他道:“但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曹邦辅摇摇头,从根本上,这是南北方财力差距的体现,根本无法靠人力弥补:“不用南兵,边防不固,用了南兵,无力进取,大明的事情总是让人无奈。”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嘛!”沈默一挥手,坚决道:“所以我们接下来几年的战略,就注定了不能全线开花!只能有攻有守!”

如果一开始就这样说,众将肯定是要炸锅的,谁愿意看着自己当背景,给别人出风头?但现在,让他一番揉捏之下,众将都觉着是这么个事儿,竟没有人表达意见。

见场面被彻底控制住,沈默端起茶盏喝一口,感觉茶水微凉,不由眉头轻皱道:“其实要是稳妥起见,现在应当养精蓄税,等十年之后,再和鞑虏决战。”

众将纷纷点头,是啊!如果能有十年养聚,边军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战不能战。到时候兵精粮足,还会嫉妒南军作甚?而且十年后,俺答就七十岁了,黄土埋到脖颈,全埋也说不定,等一代天骄老朽之后,蒙古很难再出一个能凝聚各部的领袖,八成是要重新分裂的,到时候各个击破,难度自然小很多。

‘说实在的,大明还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这是众人的心声。

“我知道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俺答老死的身上,”沈默重重一拍桌子道:“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被时间杀死,这是懦夫的举动!万一俺答要是长命百岁,难道我大明还要忍他蹂躏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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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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