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次‘有缘千里来相会’。本就无法消除刻意的成分。否则哪有这么巧,除夕之夜都不在家过年,全跟着邵芳来建德喝花酒?
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在分宜表露身份之后,沈默的行踪便已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想造成一次偶遇,并非难事。
至于这些宾客的身份,邵大侠还想着遮掩,但那五位并未刻意回避自家的姓氏,分别是吴、周、谢、冯、赵……而在江南九大家中,除了逐渐淡出的陆家、兴亡勃乎的严家、鄢家,就只有王家没出现在这儿了。
沈默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来,也知道他们为何这样着急,但今天是大年夜,谁要是还跟他谈公事,纯属自找不痛快。沈默不想谈,那五位也不着急,能接着今天这机会,把大人伺候开心了,也就达到目的了。
所以邵大侠这话虽然不露骨。但也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让本来装痴扮傻,和乐相处的双方,一下子尴尬起来。
沈默面上倒还是微笑如常,但其他人等焉能安逸?这下邵芳也后悔了,心说我怎么老是冲昏了头?原本他是想抖个机灵,把此行的目的和酒令结合在一起,这下看来是弄巧成拙了……
这时余寅出声道:“我也有了,众位请听……有水念作湘,无水也念相。去了相边水,添雨即为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不仅把这段揭过去,还暗示对方不要多事,可谓高明。
众人一阵称赞,便继续喝酒作乐,但让邵芳这一打岔,气氛始终不对头,稍待了半个时辰,沈默说有些醉了,大家知道大人意兴阑珊了,便知趣的起身告辞。
不过临走时,那几人也不用邵芳了,直接向沈默表示谢意,说承蒙款待,希望有机会能回请。
沈默微微一笑道:“明天还要赶路,就不叨扰了。过了元宵节,我会到衢州一趟。希望到时可见到诸位。”
五人闻言心喜不已,暗道此行不虚,再次告辞之后,便开心的离去了。
沈默今晚喝得确实有些多,也就不谈正事了,迷迷糊糊的回到旅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听着里间有动静,胡勇赶忙进来,一看他醒了,便笑嘻嘻的磕头道:“小得给大人拜年了,祝大人大吉大利、大富大贵、大红大紫!”
“哦……”看一眼屋外的天光,沈默才意识到,已经是新的一年了,不由开心的点头道:“承你吉言了。”说完见他挤眉弄眼的还不起来,沈默心中好笑,故作不知地问道:“还跪着干什么?”
“没,没什么……”胡勇怏怏爬起来,将搭在暖笼上的衣裳递给沈默,问道:“大人感觉怎样?”
揉着隐隐作痛的脑壳,沈默咂咂嘴道:“许久没喝这么多了,微微头痛。”
胡勇递上茶。让沈默漱口,道:“我叫厨房做酸辣汤,待会儿给大人端上来。”
“嗯!”沈默笑着点点头,这才从枕下摸出一个红包,递到胡勇手中,笑道:“新春快乐,早结良缘哈……”
胡勇拿着那利市,表情十分精彩,不由咧嘴笑道:“俺就知道,大人是个讲究人,哪能忘了这事儿啊……”
“就你鬼心思多。”沈默穿上鞋,披衣下地,笑道:“把弟兄们集中起来,咱们也来个团拜。”
“哎!”胡勇痛快的答应,拔腿下去,不一会儿敲门道:“大人,集合完毕。”
“倒是快。”沈默笑骂一声,推门出去,便见三十个护卫整齐的在院子里列队,一看他出来,便齐刷刷的行礼道:“祝大人新春新禧,大吉大利!”
沈默笑开了花,先是向众侍卫拜年,然后对不能让他们回家过年表示歉意,最后把红包一个个递到他们手里,还送给每人一句不同的祝福语。比如一个叫牛二宝的,家里只有老爹,便祝他父亲身体健康;一个叫侯子政的老婆怀孕了,便祝他喜得贵子……诸如此类。都是极朴素的话语,却表明他把每个人都放在心上,并非只把他们当成工具而已。自然也会换得手下的诚心拥戴。
最后他走到笑吟吟站在一边的余寅和沈明臣,同样递给他俩红包,笑道:“二位先生过年好啊!”
两人也抱拳向他拜年,余寅道:“利市就不必了吧!”
“哎!不拿大人才不高兴呢。”沈明臣把两个都接过来,笑道:“你不要,我可都收着了。”
“去你的。”余寅一把夺过来道:“这是大人给我的。”新春佳节的早晨,总是这样充满了欢乐气氛,院中的笑声始终不绝。
“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下也要讨个利市……”院门口传来邵大侠那独特的声音,众人有些错愕的望过去,便见这家伙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个挑担子的壮汉,担子前头是个大酒罐,后头是个大食盒……
见邵大侠未经通报,便施施然来到大人眼前,胡勇脸红得发烫……自己一个招呼,把所有人都叫到这儿来,却忘了还得安排岗哨,这要是来个刺客。自己可就百死莫赎了,不由脱口而出道:“你怎么闯进来了?”
“闯进来?”邵大侠摇头道:“我一路打听过来,也没人拦我,就这么走进来了。”让胡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倒是沈默笑着安慰他道:“这不是没经验吗,下次注意就好了,去吧!”胡勇更觉羞愧了,低着头告退下去。
沈默看看那邵芳,淡淡笑道:“就知道你会来。”
“是是,大人能掐会算。”邵芳起先只是随口答话,但见沈默果真掏出个红包,上面还写着自己的名字。他才彻底服气。
其实也没啥神奇的,昨晚他故弄玄虚、设计了一场会面,今天要是不专程来解释说明,那就太棒槌了。盛名之下无虚士,丹阳大侠要是那么菜,也就混不出来了。
邵大侠绝对是自来熟,让仆人放下担子道:“上好的花雕五十斤,还有今早我亲自下江,刚打上来的松江鲈,给大人做个汤醒酒。”说着不待沈默答应,便径直卸去长衣,卷袖入厨,亲自用酸笋活江鱼,做了一碗醒酒的鱼汤端给沈默。
沈默一尝,酸香可口,提神清脑,不由赞道:“确实有名厨水准。”听得大人夸奖,邵芳喜不自胜,又给他斟上花雕道:“宿醉后喝点花雕,胃里会舒服很多。”
沈默点点头,喝了几杯后,感到精神好多了,头也不疼了,便端起茶盏漱口道:“鱼汤也喝了,酒也吃了,你这葫芦里的药,也该倒出来了吧!”说着笑笑道:“别杵着,坐吧!”
“哎!”邵大侠这才坐下,但也只有三分之一的屁股在椅子上,小心翼翼道:“其实昨天那事儿,小人是被逼无奈的。”
“什么事?”沈默啜一口茶,装糊涂道。
“就是带那五个人去栖梧楼,”邵芳小声道:“不是偶然跟大人碰上的,而是早就等着您来了。”
“这么说,”沈默微微垂下眼皮道:“你们是算计我了?”
“不敢、不敢……”邵芳连忙摆手道:“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算计大人啊!只是他们想见大人不得其门,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别说他们,”沈默哂笑道:“这馊主意是你出的吧?”
“这么说也没错,”邵芳挠挠头道:“不过是他们逼我做的。”说着呲牙笑道:“再说,昨夜我几次暗示他们的目地,说明我这心,还是向着大人的。”
“哈哈……”沈默朗声笑道:“他这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方的说成圆的。”这话却是对陪坐的沈明臣说的。
沈明臣笑道:“这人说话云山雾罩,没法信。”邵芳登时叫起了撞天屈。
沈默摆摆手,声音稍稍低沉道:“这么说,你是来做说客的吧?”
见大人这样,邵芳也正经起来,想一想道:“我可没本事当说客,充其量是个牵线搭桥的掮客。”说着低声道:“其实还是老问题,九大家想知道,您怎么才能放过他们。”
沈默与沈明臣相视而笑,心中暗道:‘想不到他们也有今天。’沈明臣没有沈默那么能憋,不由笑道:“其实昨天那个酒令,我当时也有所得,只是没说而已。”
“哦?”沈默饶有兴趣道:“讲来听听。”
“说是……有水念作溪,无水也念奚。去了奚边水,添鸟则为鷄。得势狸猫赛猛虎,落地凤凰不如鸡。”沈明臣嘿嘿笑道:“就怕把两边都骂了,所以才没敢说。”
“哦!哈哈哈……”沈默和邵芳先一错愕,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所谓‘得势狸猫赛猛虎,落地凤凰不如鸡。’正是沈默与九大家现时的写照……如果十年前,有人说九大家能对个官员屈服,他肯定不是太幼稚,就是脑壳坏掉了。就连朱纨、张经那样的国之干城,都会因为得罪九大家而身败名裂,更不要说沈默这种资历、人脉、威望,都要低一个档次的大臣了。
但现时今日,世易时移,九大家已是明日黄花,好景不再了。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九大家对江南的控制、乃至对朝政的影响,是通过其出仕的亲信子弟来体现,但造化弄人,陆炳和严嵩父子,以及赵文华、鄢懋卿等朝廷重臣,相继退出了历史舞台,代表着九大家的政治力量,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
而江北帮崛起后,不仅迅速抢占了江南人的显要位置,还以彻查严党的名义,展开了历时长久的大清洗。在这几年中,数不清的官员栽在这两个大坑中……不幸的是,因为地缘关系,严党中大都是江南官员,所以倒霉的大都是九大家的子弟。
更悲惨的是,从前年冬开始,另一场对通倭汉奸的清算展开了,这次的矛头,更是直指江南官员的母体——以九大家为代表的闽浙豪族!在那个没开海禁的年代,这些家族都或多或少参与进走私之中,当然少不了和倭寇合作,甚至直接加入,为自己的货船护航,甚至有做的更绝的。
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怕过去这些年了,官府依然能找到他们通倭的证据,何况这年代也没那么讲究,三木之下,什么证据都有了。于是一个个世家子弟被抓进牢里,哪家也不能幸免,真要是按律判刑,全抄他们九族也不冤。
与前两个相比,第三方面的打击并不显眼,但却是最致命的……苏松纺织业的大发展,已经远远把江浙这边落下了,现在江北纺出来的丝绸和布匹,要比江南纺出来的光滑坚韧、色彩鲜艳的多,而且产量更是多得多。
结果在市场竞争中,江南所产的丝绸和棉布,完全被质优价廉的江北货击败,滞销十分严重。这种情况下,江南的纺织业几近萎缩,大有沦为江北原料产地的趋势。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江南大族将永无翻身之日,彻底成为江北那些暴发户的附庸,可真要呜呼哀哉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归根结底,人们的一切劳动,都是为了财富的增加,哪怕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读书之所以受追捧,是因为它可以通向,一条迅速致富的捷径罢了。
没人否认做官可以占据社会的顶端,但谁也不敢保证一辈子不摔跟头,更不能保证自己的子孙也能登上朝堂。所以不论做到多大的官,那头连着的,永远是自己的家族。如果把一个个书香门第、世家大族比喻成土壤,那从这些家里走出来的官员,就是土里长出来的庄稼。
如果土壤变得贫瘠,长出来的庄稼,怎么和人家肥土中的出产相比?无论数量和质量,恐怕都是比不了的。不信拿一份朝廷官员的名单,按照户籍分类之后,你会发现,无论从官员的总体数量,还是高官的数量,都是经济发达地区,占据绝对优势。
眼见着已经被江北超越,自己的实力却遭到持续不断地、多方面的沉重打击,江南大族若还不设法自救,就真的没救了。
但思来想去,他们能采取的办法不多,因为朝中的子弟兵几乎被一扫而光,甚至连中坚力量都快被清理干净了,固然还有一大批年轻才俊,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帮不上什么忙。
无奈之下,他们的目光转向了昔日的对头——沈默身上。这个年轻人的厉害,他们早已领教,而且他是皇帝宠臣,储君之师,且本身已经是礼部右侍郎兼东南经略,更可怕的是,他还不到三十岁。这样一个极可能长期主宰大明朝堂的大人物,还是地地道道的浙江人。
刨去往日的恩怨不谈,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靠山了;至于往日的恩怨,不过是因为他恰逢其会,坐在了苏州知府的位子上,而他们想要拿下苏州,所以双方才刀兵相见,结下了梁子。
但现在,当时得罪他的陆绩已死,沈默也不再只是苏州的父母官,双方为什么不能破镜重圆呢?
听邵芳将九大家的心曲款款道来,沈默并不觉着快意,更不想耻笑他们。因为踏上政坛那天起,他就知道政治这东西,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刨去那些道貌岸然的伪装,唯有永远的利益而已。
谁能给你带来最大的利益,谁就该是你最亲密的盟友,没必要为此矫情。
“我也还是那句话,”沈默缓缓道:“关键要看态度,拿出诚意来,让我看看还有没有帮他们的价值,然后再说别的。”
“嗯!”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就像投名状一样,邵芳沉声道:“昨天听您说,过了十五要去衢州,想必是为了银矿的事情。”
沈默点点头,淡淡道:“本官分身乏术,已经拖了一年,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大人抵达之日,便是混乱平息之时,一切恢复到原样。”邵芳定定望着沈默道:“您看如何?”
沈默沉默片刻,缓缓摇头道:“不,还不够……”
“那以大人的意思是?”邵芳问道。
“必须彻底解决。”沈默淡淡道:“我不希望没过几年又乱了套。”
“这个么……”邵芳有些发愁道:“我说了就不算了。”说着微微摇头道:“可大人呐,恕小的直言,这里面的水太深,各路鬼神盘根错节,想理顺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事在人为,不做怎么知道?”沈默起身道:“我这有封信,你转交给那些说了算的,他们要觉着有点意思,就到衢州等着我。”
“是。”见大人要结束谈话,邵芳赶紧起身接过、贴身收好,这才笑眯眯道:“食盒里剩的两条鱼,都是咱们的一片心意,大人可别随便打赏了下人。”
沈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他一走,沈明臣便将食盒打开,见鱼底下还有一层,伸手摸了摸,原来是个油纸袋。抽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原来是整整一摞银票。一数,整整六十万两。不由倒吸冷气道:“好大的手笔啊……”
“不义之财。”沈默微笑道:“不过依旧是好东西,”说着目光投向南方道:“我答应帮赣南修一条路,过两天凑个一百万两,想法转给盘石公他们吧!”
“修桥铺路好啊!”沈明臣笑道:“行善积德。”
“是呀!”沈默点点头,目光有些痛楚道:“得积德呀……”
在建德县盘桓到初二,沈默重新上路。新年都过了,他也不着急了,一路上且走且住,遇到什么好吃好玩的,便停下来品尝欣赏,享受了一段难得的放松时光。
就这样优哉游哉,回到绍兴时,已经是初十了。船一到码头,他给大家放了七天假,自己也回家看看。
家里还是那个老样子,沈贺的身体比前些年大有起色,老毛病也没再犯,似乎还更年轻了呢。看来有老婆照顾和没老婆就是不一样,这也是沈默接受那个‘后娘’的原因所在。
但这个家,已经让他无法找到家的感觉了……沈贺功力深厚,去年又生了一双龙凤胎,这当然是沈家的大喜事,但对沈默来说,很难习惯比自己儿子还要年幼的弟弟妹妹,更不习惯一个比自己媳妇还小的‘后妈’,他虽然面上掩饰得很好。但心里十分别扭。回去后只在家里住了一晚,他便借口出去拜年,到沈老爷、老丈人,甚至徐渭家里待着,天黑才回来睡觉……
在沈老爷家中,沈默意外的碰到了沈京,父子俩在僵持多年后,老爷子终于允许这家伙带媳妇回家过年了,结果沈京不光带回了他的日本二老婆,还带回了西洋三老婆、波斯四老婆,其中二老婆、三老婆都带着孩子,四老婆肚子也鼓起来了……可这么庞大的真容中,就是没有他的正房老婆孙氏,把沈老爷气得歪在床上,年前都没有祭祖,年后更是不见任何人。
沈默也很震惊,问沈京道:“你咋口味这么重呢?”他记得前年见面,沈京还只有菜菜子一个偏房,咋一年多不见,又整出两个番邦女子来?
“难道你觉着她们不美吗?”沈京鼻孔大张道。
“美。”沈默点头笑道:“金发碧眼、眉目深邃,确有大明女子不及之美。”
“那不就得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京翻翻白眼道:“喜欢我就全娶回来喽。”说着嘿嘿一笑道:“这不也是为了,更好的‘团结外商,为上海的繁荣稳定做表率’嘛!”
“屁哩……”见他如此歪解自己的工作指示,沈默不由笑骂道:“我让你团结到炕头了吗?”
“我这也是情不自禁……”沈京讪讪道:“你知道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重情重义,别人逢场作戏,我却不忍抛弃,于是就成了今天这般,桃李满园……”
“别瞎用成语……”沈默笑得肠子转筋,道:“好歹你没领个黑妞回来,不然那才叫壮观呢。”
“其实我还有个南洋的老五……”谁知沈京慢吞吞道:“怕我爹一时接受不了,准备下次再带回来。”
沈默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擦擦口水、无言以对。
奉沈京的命,沈默去安慰沈老爷。沈老爷一见他就红了眼,有些激动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养出这个么个胡作非为的小畜生,怎么面对祖宗啊?”
“这跟祖宗有何关系?”沈默奇怪道。
“他娶个日本娘们也就罢了,至少生出的娃娃还算正常。”沈老爷一脸沉痛道:“可这小畜生又娶了些西洋娘们,生得那孩子哟……黄毛绿眼白煞煞的皮,这哪是华夏的子孙?”说着竟抹起泪道:“茬了种喽……”
沈默想笑又得强忍着,表情便十分纠结,让沈老爷看了,却以为他也无法接受,这下更难过了,呜呜咽咽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要不是无颜见祖宗,我早就找根绳子吊死咯……”
还这么严重?沈默赶紧安慰道:“大伯这样说,小侄就不敢苟同了。其实沈京娶胡人老婆不是个例,上海乃至苏州那边。已经有好多这样的了……这实乃时代的进步,大明繁荣富强的例证啊!”
“瞎扯。”虽然很尊敬沈默,但听了他的话,沈老爷还是忍不住道:“就算这样得不少,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跟繁荣富强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沈默瞪大眼睛道:“请问大伯,我华夏历史上,是哪个朝代最强盛?”
“首推唐朝了吧!”沈老爷道。
“那就是了,”沈默拊掌道:“其实在古代,那种高鼻深目,肤白丰腴的白人称为胡人;特别是白种女人,五官分明,身材高挑,丰满热情,与传统的华夏女子迥然不同,这种异域风情令无数中国男人魂牵梦绕,称之谓胡姬。”说着一脸神往的吟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沈老爷自然读过这首诗,不过从没对‘胡姬酒肆’这四个字进行深究,但现在跟自家切身相关,他马上提问道:“唐朝确实胡风大盛,但有没有和胡姬结合。剩下这种……小杂毛的呢?”
“那当然是不少了,”沈默莞尔道:“比如这首诗的作者,诗仙李白,就是个混血儿,他的母亲就是一位胡姬;还有唐朝皇帝李世民,也有胡人血统;至于高仙芝,李光弼、李正己、元稹等数不清的文武才子,都有异族血统,难道历代以此为耻了吗?还不是将唐朝奉为极盛,顶礼膜拜吗?”
不愧是经略大人,讲起大道理一套一套。说得沈老爷面色好看了许多……沈默又对他说,唐朝胡风之盛,得益于国家的强大和开放,唐太宗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并说外国的风俗人情与中国不同,‘不必猜忌’,如与他们搞好关系,则‘四夷可使如一家’。正是怀着这种自信开放的心态,唐朝与世界上三百余国往来。大诗人王维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便是这一宏阔气象的生动写照!
沈老爷听得目眩神迷,瞪大眼睛问道:“那么说,咱们这儿胡人多了,还是好事儿呢?”
“当然了。”沈默很肯定道:“这是咱们强大自信的表现嘛……”
沈老爷这下高兴了,其实放在以前,他最多持保留态度,但现在是恨不得有个人能说服自己,当然特别愿意听、容易信。但当沈默走了,他才回过味来,这家伙是在给那臭小子当说客呢,否则这么意义重大的事情,沈大人为何不以身作则,自己也娶个胡姬呢?
不过这一反复,沈老爷也想开了,已然时代不同了,孩子也翅膀硬了,再拿老一套来说事儿,只能自找不痛快……再说那中西合璧的小孙子,长得确实粉嫩漂亮,就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娃娃,沈老爷也打心眼里稀罕,算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沈默又到了岳丈家,这几年殷老爷的身体好多了,只是仍然孤单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寞。沈默便多陪了他两天,爷俩晚上喝酒,白天到花园里打‘捶丸’。
所谓捶丸,又叫‘推丸’、‘步打’,是一项历史悠久的户外运动,在唐宋元三朝曾盛极一时,到了明朝似乎稍有消沉,不过北方的王公大臣还是很热衷此道,尤其皇室为甚,比如当年的宣德、正德二帝,都是此中高手。
沈默也应邀打过几场,在他看来,这项运动简直是中式高尔夫,或者说西方后来的高尔夫球,是变化了的‘捶丸’。甚至沈默觉着,很可能是当初成吉思汗东征,将这项运动传到了欧洲,因为这两者实在太像了。
首先从本质上讲,它们都是用球杆将球击入球洞的游戏。是的,两者都有球洞:捶丸曰窝,高尔夫球曰穴,而且赛场球洞差异并不大,一般捶丸有十个洞,高尔夫球则设九或十八个洞;然后他们两者都用球杖击球,所用的球杖基本相同,形状惊人的相似,且都有数根不同的球杆,以应对不同的情况;第三,场地选择也极为相似。捶丸场地要求以地形有凸、有凹、有峻、有仰、有阻、有妨、有迎、有里、有外、有平的园林草坪为球场、而高尔夫球场也要求有平坦的地形,还要有凹凸粗糙不平地段,再加上沙洼地、水沟等障碍物。更重要的是,这两者都是绅士运动,高尔夫球自不消说,捶丸的参与者,更加讲究互相尊重对方,甚至还从对方的立场考虑如何击球,是一项真正高贵的运动。所以沈默有理由认为,后世兴盛于西方的高尔夫球,与在中国已盛行了千余年的捶丸有着渊源相继的关系。
这几年殷老爷迷上了打球,除了吃饭睡觉,便整日泡在球场上推杆,若是遇上风雨天气无法打球,他就钻研《丸经》、《步打》等推丸宝典,以便在下次比赛中制胜。
若是年轻人如此沉迷,当然有些玩物丧志,但到了殷老爷这个年纪,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几年下来,他的身体明显硬朗许多,也因为有一班球友做伴,心情好了很多,所以沈默夫妻俩,十分的支持他继续下去。
这次回家,他给老岳丈带的礼物,便是一套顶级的球杆……当然,行话叫棒,沈默这一套,是全副的十根:包括‘撺棒’五根、‘杓棒’一根、‘朴棒’两根、另有‘单手’、‘鹰嘴’各一根。球杆的制作也十分讲究,《丸经·取材章》中,对每种球杆的选材和工艺都有要求,一般都是秋冬之季取木制棒,因这时‘木植津气在内’,坚固耐用;制棒则应在春夏之际,因此时‘天气温暖,筋胶相和’,最宜造作,丝毫马虎不得。
正如《丸经》中谓:‘如击得球好,亦须得好棒。’所以对热衷此道者而言,没有什么比得到一套上好的球杆,更值得高兴的了。沈默的这一套,乃是下面人特制送给他的,每一根都是美轮美奂的工艺品。把殷老爷喜欢的,一根根地把玩,眼都放出了光。
正月里球友都忙着过年,殷老爷早就手痒难耐,当即拉上女婿道:“走,玩两局去。”
沈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没带装备。”
“到了家还愁没装备?”殷老爷表情自负的,带着他到了卧室边上的一间房,打开门一看,好家伙,足有上千根球杆,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的挂在墙上。老岳丈豪气勃发道:“随便挑!”
爷俩换好了打球的服装,窄袖小袄扎脚裤,软底的小牛皮靴子,极为利索,便让仆人背上球杆,来到了后花园中。
来到后花园一看,老爷子已经将整个花园都改成了球场,在裁剪的平复妥帖的草地上,有树林、有水池、有沙坑,又小丘……各种人为的障碍间,有十片方圆一丈的平地,上面插有十面不同颜色的彩旗,每一面小旗下,都有一个球洞,必须按照顺序一一击球入洞,方能得分。
看着这片球场,握着这球杆,虽然不是第一次打球,但沈默还是会有错觉,以为自己又穿越回去,在和某位老板一起挥杆。
“开始吧!”老丈人已经在发球台上站定,两手握杆、平息凝神,已经做好了发球的准备。
“哦……”沈默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树瘤磨制的木球,轻轻搁在球道上,也摆好架势道:“岳丈大人先请。”
“还是你先吧!”老丈人很有大将风度。
“那就一起吧!”沈默笑着挥杆出去,将球击出一条弧线,远远的落在了……沙窝中,笑得殷老爷竟罕见的一杆挥空,差点没闪到腰。
于是两人便你一下我一下的打起球来,沈默的技术不行,只知道基本的路数,殷老爷力量不行,但技术尤佳,什么腾起、斜起、轮转,侧旋,全都运用的得心应手,看得沈默连连拍手叫好。
不得不承认,这项运动是有魔力的,沈默起先只想陪着老人玩玩,后来却自己也着了迷,开始向老丈人求教,该如何选杆,如何计算,如何挥杆,这一套技术相当复杂,好在沈默学得快,到了第二天就已经像模像样了。
一次击球之后,两人便慢慢走在草坪上,殷老爷拄着球杆,仿佛随意地问道:“我那闺女让你挠头了吧?”
“没有。”沈默笑着,手下意识地挠挠头。
“那最好。”殷老爷点点头,轻声道:“我没有儿子,闺女当成小子养,后来身体又不争气,早早让她挑起了家业,结果就养成了她那么个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拗脾气。”
“一般可看不出来。”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不过日子长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这脾气,要是个男儿也无妨。”殷老爷叹口气道:“可在个妇道人家,就不好了……现在想来,真不应该让她接掌家业啊!”
“也没什么不好的。”沈默微笑道:“再说这几年,她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也没那么强的事业心了。”
殷老爷已经走到球边,便准击球入洞了,听到沈默这样说,停止挥杆道:“你这是避重就轻。”
沈默轻轻抚摸着球棒,看来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老丈人还是对他俩的问题有所察觉。想一想,他低声道:“真的没什么,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岳丈不必担心,我不会让若菡受委屈了。”
这种事殷老爷当然点到即止,闻言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们的能力,会把问题解决好的。”说着一挥杆,将球打击出去。
“嗯!会的。”沈默微笑着,将自己的球也击打出去。
短暂的交谈后,两人便全神贯注的挥杆,连有人走到身后都没发觉。
直到一轮推杆结束,沈默才看见已经站了好久的徐渭,不由笑道:“来了也不吱一声。”
殷老爷也笑道:“文长先生来了。”
徐渭笑笑道:“见二位精彩较技,在下不敢打扰。”说着又朝殷老爷行礼问安。
殷老爷连忙扶住,接过佣人递来的毛巾,擦擦额头道:“你们慢慢聊,老头子去歇一会儿。”
知道他不欲打扰。两人笑着应下,目送他离去后,沈默才微笑道:“新婚燕尔,怎么有心情跑出来了?”说着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道:“看起来不大对劲啊!这还是我认识的徐文长吗?”
徐渭低头看看自己,挺正常的呀:“哪不对劲了?”
“干净的不对劲。”沈默忍不住嗤嗤笑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干净利索过。”
徐渭的脸难得一红,道:“你休要取笑我。”
“还变得更温柔了。”沈默却更促狭道:“若是往常,早就反唇相讥了,这下竟还脸红了……”
“我看你就是赤裸裸的嫉妒,”让他一顿取消,徐渭这才恢复如常,骂道:“这是常年在外,有老婆等于没老婆的人之通病。”
“去你娘的,这才是徐渭的调调嘛……”沈默笑骂一声,便和他互相捶胸一拳,恢复正经道:“怎样,新婚生活,还幸福吧?”
“不错。”徐渭笑笑道:“娶进门才发现,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没那么大的差别。”话虽如此,但从他的笑声中,还是能听出丝丝的无奈。
徐渭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吕小姐……他的感情生活,其实是很不幸的。二十六岁爱妻潘氏早亡,二十九岁买妾旋又卖去,便一直内帏失助、中馈乏人了将近十个年头……一方面是因为他长期生活拮据。家无恒产,谁家愿把女儿赔进去?
另一方面,徐渭至情至性,单恋吕小姐多年,一直念念不忘;虽然吕小姐一直态度坚决,甚至遁入空门、了却红尘,他却还存了痴念,希望能用真心换得她回心转意,哪怕是在他发达之后,媒人纷沓而至,他也不为所动……非得等到被折磨的筋疲力尽,再不娶媳妇,就耽误传宗接代的大业,才决定将此事做个了断。
于是去年春里,他和沈默在杭州分手,本来说好了,见那冤家一面,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去与沈默汇合,助他一臂之力。谁知道费尽周折,找到了吕小姐挂单的水月庵。在她的禅房外坐了七天七夜,也没等到门帘掀开的那一刻。
七天后,心灰意冷的徐渭被人抬下山,然后便大病了半年,待得痊愈,已经是入冬时节了。他本要立即赶往赣南,但沈老爷受沈默之托,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加之沈默那里战局已定,自己去了反而有沾光的嫌疑,于是徐渭打消了启程的念头,留在绍兴把婚结了。
虽然已是三十九岁,但徐渭文名满天下,又是翰林出身的朝廷命官,身份高贵无比,这婚事自然不能马虎。除了翻修他的老宅,作为新房外,沈默还让父亲,将在城东南的一片庄园,赠给了徐渭吗,作为结婚礼物。
这片庄园占地十亩,以长篱围之,护以枸杞,有屋二十二间,荷塘鱼池两个,果树数十株,虽然不大也不豪华,但充满了田园气息,徐渭十分的喜欢。新婚不久,便带着继室搬过去了,每天网鱼烧烤,佐以土酿,醉而咏歌,过得好不快活。
见四十岁的徐渭,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也终于从那段纠结的苦恋中摆脱出来,沈默着实为他高兴,当天夜里便住在他的新居中,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追忆那似水的流年,都是感慨万千……
想起这些年来和沈默的交往,徐渭十分感激道:“若不是你沈拙言,恐怕我徐渭还是孤魂野鬼,潦倒落拓,哪有今天这种日子过。”
沈默摇头笑道:“塞翁得马,安知是福?谁知你因为遇到我,又失去了什么呢?”他这话不是自谦,而是却有这种担心,作为后世皆知的文学家、书画家,徐渭的大名完全盖过了同时代的帝王将相,在几百年后还为人耳熟能详。他记得大学时。一位教授说过,东方的徐渭,和西方的梵高一样,许多艺术灵感,都来源于生活的悲剧。沈默也不知这话对不对,但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现,这位五百年出一个的艺术天才,人生的轨迹已经彻底改变,至少再也不用字画换钱吃饭了,也不再替人刻印章、写碑文。许多传世的艺术珍品,显然不会再出现了。
但在沈默看来,那些千古芳名、历史价值都是虚幻的,只能作为后人炒作的依据罢了,与徐渭本人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所以他丝毫不觉着自己有何不对,虽然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为子孙收藏的那一百多幅徐渭真迹,不知到时候还值不值钱……
徐渭却误以为他在惋惜,自己因结婚而丧失了在赣南立功的机会,不由笑道:“你知道我不会在意的,虽然半生为科举所苦,却并不是为了功名,虽然也出仕当官,却也不是为了利禄,”说着有些苦恼道:“我也不知自己为了什么,就像被人推着走一样,虽然走出这么远,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你知道的,我不是矫情,就是感觉没法投入进去。”
“嗯!”沈默点点头:“不论干什么,都要有一种归属感,甚至使命感,才能全情投入。”
“归属感和使命感?”徐渭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道:“说得好,我就是找不到归属感,使命感倒是有,”说着饮一口陈酿,郁闷道:“但这几年在北京混下来,发现自己和整个官场格格不入,除了兄弟几个,别人都把我当成个异类,只能当个吃闲饭的,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说到这儿,他羡慕的看沈默一眼道:“我真羡慕你啊!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不仅会处关系。还能有条不紊的做事情。咱们一时当官,到现在已经整十年了,你做了那么多大事,我却什么也没干,比一比真是羞死人呐。”
“我也没干什么……”沈默摆摆手,苦笑道:“其实我很羡慕你啊!做的不喜欢,随时都可以挂冠而去,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我不行啊!我身上的枷锁太重了,这辈子注定不可自拔了。”
“这又何必呢?”徐渭给沈默斟上酒,道:“没有人逼你非要这么干,过得轻松点不好吗?”作为沈默的老朋友,徐渭最清楚,这家伙有沉重的心理负担,仿佛要把整个天下挑在肩上一般。
“是啊!没人逼我……”沈默喝一大口酒,享受着胸膛火烧火燎的感觉,深吸口气道:“可我就是拗不过自己,哪怕心头有一丝逃避的想法,都觉着是罪恶的,是不可饶恕的。”说着仰面躺在塌上道:“这就是宿命啊!逃不掉的,我早就认了。”
徐渭侧躺在他身边,笑道:“安啦,放心吧!你永远不会独行,这辈子我就跟着你混了,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能辅佐你成就大业,就是我人生的成功了。”又道:“我跟你去衢州吧?”
“不用了。”沈默摇头笑道:“那边的事情并不难办,你还是忙你的大事吧!”
“我有什么大事?”徐渭一时没反应过来道。
“传宗接代啊……”沈默嘿嘿笑道。
“好啊!又作弄我!”两人正笑闹着,徐渭那新婚的夫人刘氏端着汤进来,从门口看起来,两人的姿势十分暧昧,刘氏暗暗心惊道,怪不得夫君十多年没结婚,原来症结在这里……她也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便悄然无声退出去,于是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便对沈默不冷不淡,弄得他十分奇怪,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嫂夫人。
在家里过完十五,沈默便要启程去衢州了,临走时,沈贺送他到码头,儿子回来没几日,却整天不着家,爷俩只有早晨吃饭时,才有机会简单说几句,沈贺当然感觉得到,儿子和自己生分了。他也知道原因所在,更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拉着沈默的手,一脸的纠结不舍。
沈默轻叹一声,道:“在家的时间也太短,不能好好陪陪爹爹,您千万不要怪罪孩儿。”
“这一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沈贺难过道:“你也不在家多呆几天……”
“公务繁忙,”沈默低声道:“约好正月十六的,现在走已经是晚了。”
“唉!忙忙忙,整年整月的忙。”沈贺生气道:“看来想让你闲下来,只有等你爹我闭眼那天了。”
“爹。”沈默无奈道:“别说那些不吉利的,我看您这身体,跟小伙子也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知道?”沈贺赌气道。
“您看您三年生了仨,这不是龙精虎猛吗?”沈默嘿嘿笑道:“我都没这本事。”
“你这小子,敢拿老子开涮!”沈贺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弟弟妹妹虽小,但毕竟也是你弟弟妹妹啊!将来还都得指着你这个当哥的……”
沈默心里还是一阵烦躁,勉强笑笑道:“当然了,都是沈家的人嘛!”说着轻轻抽出手道:“时间不早了,爹您先回去吧!”
沈贺自知失言,点点头道:“船开了我再走。”
“那好。”沈默退后一步,一撩下襟,便给父亲跪下道:“爹爹保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便转身上了船。
船开了,沈默望着父亲那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心头涌起浓重的自责,明明深深爱着父亲,明明聚少离多,为什么就不能装一装,让他开心一点呢?
一路上,沈默都有些情绪不高,直到与杭州赶来的众官员汇合,他才抖擞精神,恢复了东南首牧该有的淡定。
奉命前来汇合的官员中,以浙江巡抚王本固为首,还有浙江布政使蒋谊,以及浙江参议孙铤和陶大临,并一众随员十几名,可谓阵容十分豪华。
王本固等人见了沈默,无不敬畏莫名,如果说原先还只是敬他的衣冠,现在却是对他的本事完全服气,这个年轻人的手段本领,完全不逊色于他的前任,甚至在更加的灵活变通,总让你觉着他没什么,事情就妥帖了,不服气都不行。
但沈默召集他们来,不是为了听马屁的,而是有正事要跟他们谈,于是就在这钱塘江的官船上,召开了今年第一场高层会议。
首先是王本固向经略大人汇报,嘉靖四十三年衢州剿匪的情况,在浙江总兵卢镗的全力清剿之下,官军已经收复了大半的矿区,但兵力有限,无法再扩大战果,所以他请求沈默,征调义乌矿工出身的戚家军,支援浙江剿匪,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但沈默拒绝了他的请求,道:“戚家军奉命北上,没时间参与剿匪了。”顿一顿又道:“而且今年还会有精锐部队陆续北上,这个是大势所趋,你应该知道的。”去岁俺答犯边,又一次打到京城,烧杀掳掠十几县,几十万人遭难,引得天子震怒,内阁也对边军彻底失望,正式下令,调南军北上御敌。
对这个命令,沈默其实很不舒服……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在削自己的兵权,但他还是不打折扣地执行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归期快到了,哪怕为了回京后环境宽松点,也不能跟朝廷对着干。
听了沈默的话,王本固十分的失望,归根结底,衢州矿乱是他惹出来的麻烦,虽然因为朝中有人,没有被问罪,但也大大影响了在朝中大员心里的地位,所以一直卯着劲儿,想要平定叛乱,挽回自己的形象。
可这场叛乱实在是太棘手了,甚至比赣南还要棘手,起先他还天真的以为,只要有军队帮忙,就一定可以把叛乱平定,但残酷的现实是,军队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整日在矿区中转悠,根本抓不住造反的矿工,卢镗也无可奈何。
其实王本固已是一筹莫展,方才所谓的‘平定大半’,只不过是为了面子说大话罢了。他实指望着平定了赣南叛乱的沈默,能再展神威,把衢州也平定了。
但沈默告诉王本固,衢州的问题,比赣南还要难解决,他说道:“平定叛乱的关键,在于消除叛乱的根源,光靠军队只能斩草不能除根,即使强行平定,也会出现反复的。”
“赣南之乱是因为贫穷,只要让那里的百姓,看到摆脱贫困希望,自然没了叛乱的动力,清剿起来也就不费劲了。”沈默淡淡道:“衢州之乱的原因,却不是贫穷,而是起自贪婪。”
众人都点头,道:“是啊!就是让银矿闹得。”衢州乱就乱在银矿上,因为从矿里挖出来的矿石,稍微炼制一下,便是白花花的银子,在大明朝,银子就是钱,钱能通神啊!
在座众人并不天真,知道衢州的问题之所以棘手,很大程度是因为,围绕着银矿,早已经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利益网,衢州的官员、士绅、土豪、恶霸,都是这张网上的一份子。毫不夸张地说,更高层的官员,也被他们买通了,甚至在座的就有他们的耳目……恐怕连剿匪的部队,都被他们给收买了。
官员们丧失了他们的操守,什么心怀天下,什么舍生取义,统统都是放狗屁,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官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朝廷的命令,谁敢动他们的利益,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在其银弹攻势下,这世界上真没几个能招架得住。
天下的腐败窝案大多是这样,矿区尤甚。这是沈默上辈子就知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