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当心物议啊!毕竟有些人就算情知您是奉旨行事,也会借机生事的。”听了沈默的解释,郑洛面上忧色难去道:“而且大人假装铁木真附体,固然能收到奇效,但若有人借题发挥,说您有辱大臣之体,那该怎么办?”
“今天早晨,我已经做了详细说明,飞递内阁。”沈默淡淡道:“你说的不错,堂堂阁老却公然跳大神,当然有失体统了,这又是我的一条罪状。”
“江南,这……”郑洛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授人以柄啊!范溪。”沈默苦笑道:“从今往后,我要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为何?”郑洛费解道。
“收复河套的功劳,我承受不起。”沈默淡淡道:“我要是一直不犯错误,顺顺当当把河套收回来,高高兴兴领着大军凯旋,离死也就不远了。”
郑洛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江南,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收复河套,是为大明打稳了江山,有此不世之功,谁敢动你不成?”一旦将河套收入囊中,不仅具有可耕可牧的千里沃野,还能与宣大,对俺答的土默川形成犄角之攻,他要么自此收敛,要么西去,总之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意为祸了。
“范溪,你的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沈默表情复杂道:“不错,这一仗确实是关键的一仗,打得也确实很好。如果打成了不胜也不败的温吞水,国家的财力就难以支持。河套非但收不回,国家还要出乱子。所以,一旦打胜了,我这个复套的提议者,和执行者,就真立下不世之功了。但你要说没人敢动我,可就大错特错了。孰不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么?我要是就这么凯旋了,你让皇上拿什么赏我?赏得轻了,他没法跟天下人交代。赏得重了,我承受得起吗?”
说到这,他歉疚地望着郑洛道:“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有始有终了,得想法子撂了这个挑子,却又不能拿官兵的性命开玩笑,只好拿自己开玩笑了。”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郑洛能听出话语背后的沉重与郁闷,更为未来感到迷茫,错愕道:“江南,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除了你,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范溪,你不必如此,没有看到大局已定之前,我是不会撂挑子的。”沈默挺直了腰杆,双眉一扬道:“只要我不想走,别人还动不了我……”两人又谈了许久,直到夜深才散了。
翌日一早,结束了整夜祭祀的蒙古百姓,逐渐返回各自的驻地。但他们的头人大都留下来,就连俺答和土蛮的使者也没走。看到其他人也没走,这些人似乎都感到有些尴尬,于是互相也不搭理,在明军军营外分别扎起了帐篷,等待沈默的召见。
沈默第一个见的是诺颜达拉,这让俺答和土蛮的使者多少有些不快,但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只能暗自憋气。
跟着沈默的侍卫,诺颜达拉来到了中军大帐,毕恭毕敬的行礼。侍卫给他斟茶,沈默也离了正位,到客座上陪他,满面笑容道:“这几日,济农着实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诺颜达拉忙道:“成功不敢说,还出了刺客,要不是圣祖显灵,万一伤害到大人,我真是百死莫赎。”
“圣祖显灵?”沈默一脸犹疑道:“我回来后,听他们提过此事,难道是真的不成?”
“这个么,当然……哦不,”诺颜达拉观察着沈默的脸色,声音变轻道:“不知大人,认为是真是假?”汉人有句话,叫‘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士大夫阶层一般是不信的。对于蒙古人也一样,虽然普通百姓深信不疑,但那些王公贵族,知道萨满的底细,也不会当回事儿,只是不能反驳而已。
“这种事么,”沈默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吧!”
诺颜达拉是聪明人,一下听懂了沈默的弦外之音,马上点头道:“我是深信不疑的。”说着起身跪拜道:“藩臣蒙古济农孛儿只斤·诺颜达拉,愿意奉圣祖之命,率部永归王化,为大明藩篱,谨奉朝廷谕旨!”
“……”沈默虽然没说话,但心里是很高兴,他昨日里做作一场,就是要给那些有心归顺的蒙古王公一个借口,至于荒诞与否并不重要,只要好用就行。现在诺颜达拉如此上道,愿意做第一个正式归顺的头领,当然要予以褒奖了。
沉默片刻,快把诺颜达拉憋出毛病来时,他才朗声笑道:“济农请接旨吧!”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
诺颜达拉福至心灵,赶紧俯身跪地,大声道:“藩臣诺颜达拉恭请圣安!”
“圣躬安。”沈默侧身一让,便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罔不率俾。当茲盛际,宜讃彜章。咨尔诺颜达拉,崛起河套,知尊中国,仰慕华夏。南叩万里之关,肯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順,恩可靳于柔怀。兹特封尔为大明太平王,赐之诰命金印,世守河套,与国同休。于戏!龙贲芝函,袭冠裳于草原,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尔其念臣职之当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
念罢,沈默把圣旨交给了诺颜达拉道:“我大明自成祖以后,便没有再封过藩王。但你是蒙古的济农,又最先诚心归顺,并致力于两族和平,你的努力和态度,朝廷都看在眼里,给这个恩典是该当的!”说着笑笑道:“我大明河套,就是你的封地了。”
诺颜达拉蒙此殊恩,心中五内俱沸,不知什么滋味,扑身倒地叩头泣道:“朝廷如此厚爱,恩及万世,泽被千秋,藩臣粉身碎骨,不足报圣恩万一……”
“还有。”沈默的瞳仁又黑又亮,道:“日后河套的蒙古各部,全都归你太平王统领,王爷,您可不要让朝廷失望啊!”
“这个……”诺颜达拉嗫喏一下,竟拒绝道:“承蒙大人厚爱,藩臣铭感五内,可您的委任,我实在不能胜任,还是按照内地藩王的例子,让我当个清闲王爷,由大明派官员直接管理吧!”
“哦!先起来,”沈默微笑道:“有什么顾虑,不妨慢慢说来。”心里却大赞,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诺颜达拉实在太识趣了。
诺颜达拉心里清楚,如果大明真要把河套赐给自己,肯定会在圣旨上明说。现在却只在宣旨之后,才提这么一句,分明是要自己识趣,主动把话说出来,便道:“藩臣才能浅薄,当年任济农时,便把个鄂尔多斯部治理的四分五裂,已经愧对先父,实在不敢再负了大人。”
“嗯……”沈默做状沉吟道:“你觉得管理难在什么地方?”
“主要是我素来文弱,弟弟们都不服。”诺颜达拉道:“尤其是我那二弟拜桑,总觉着他才有资格继承济农之位,所以跟我处处过不去。”
“听说……”沈默看看他,低声道:“这次春祭,是他负责大殿的守卫工作。”
“是,”诺颜达拉道:“因为达尔扈特部没有回来,只能由拜桑的人来担任守卫了。”说着一脸愧疚道:“结果就出了漏子,我已经派人把他看起来,等候大人发落。”
“嗯!”沈默点点头道:“待会儿把他给我送来,我替你教训他一番。”
两人又说了几句,诺颜达拉便起身告辞,但欠欠身,又想起什么似地道:“对了,还有小女的婚事,已经写信请示过大人了。那俺答义子达云恰,其实还有个身份,就是俺答的迎亲使,该当如何回复他,还请大人示下。”
“这个……”沈默有些尴尬道:“是王爷的家事,您自行定夺便可。”
“这是跟俺答的联姻,”诺颜达拉正色道:“藩臣实在不知厉害,还是请大人定夺。”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沈默干笑两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必考虑太多。俺答不会因为你把女儿嫁给他孙子,就再也不侵犯中原,至于你的立场,我是信得过的。”
“大人的意思是,嫁了?”诺颜达拉试探地问道。
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诺颜达拉退下后,几个侍卫压着拜桑上来了。
见了沈默,拜桑伏身在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蒙语……不是每个蒙古王公都懂汉语的,但沈默知道,拜桑是懂的。
边上的鲍崇德翻译道:“他向大人请安。”
拜桑接着又是一串儿蒙语。康熙先还静静地听着,至此不禁哈哈大笑,靠坐在椅背上道:“我听说你是鄂尔多斯部第一聪明人,汉话很是不错,怎么还用蒙语跟我说话?”
拜桑见人家知道自己的底细,老脸不红道:“只是略懂而已。”这次说得倒是汉话。
“起来吧!”沈默面色沉静:“我不习惯让人传话,咱们还是用汉语聊。”
“是。”拜桑立起身来,沈默见他五短身材,面色黝黑,脖颈显得粗短些。两道浓眉刷子似的倒剔起来,乱发披散在脑后,刘海却扎成了几缕小辫子,一身慓悍勇武气质,只两腿看去有点罗圈。沈默不禁暗道:‘比起诺颜达拉那个异类,这才是标准的蒙古酋长。’
很快收起心思,沈默淡淡问道:“知道叫你来为什么吗?”
“小人不知道。”拜桑躬身答道,态度非常的谦卑,却透着股老奸巨猾。
“你负责守卫陵殿,现在殿里出了刺客埋伏,”沈默冷冷道:“难道你不该给我个交代吗?”
“实在罪该万死,”拜桑惶然道:“守卫圣祖陵的达尔扈特人都死光了,小人是临时顶差,就出了纰漏,差点酿成大祸,请大人责罚。”说完又跪在地递上。
“只是失察么?”沈默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半晌方笑道:“不是居心不良?”
“苍天可鉴,小人既然已经归附大明,”拜桑赶紧指天发誓道:“一颗心便献给了朝廷,再没有二心了。”
“没有二心?”沈默冷冷一笑道:“我怎么觉着,你的心思最多了?!”说着重重一拍茶几道:“从去年归顺以来,你与土默特联络了多少回?还有白莲教,他们先后送了你多少银子?需要我给你算算账,还是自己从实招来?”
“这个……”拜桑看看沈默,只见他眼中一片冰冷,才知道对方已经起了杀机,两腿一软跪在地上道:“确……确实有过往来,小人愚鲁,以为是私交往来,所以未及时禀明大人,求大人治罪——所受金银,小人愿全部上交,助朝廷军饷之用!”
“放心吧!朝廷岂会稀罕你的钱?”沈默淡淡笑道:“聊试你的心地而已。听说你们草原上有句话:‘没有来由的钱财是吃人的豺狼’,这句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别人无缘无故给你钱,是在将你推向深渊。”拜桑一脸老实地答道:“小人原先和土默特还有白莲教颇有交情,一时不愿轻易与他们翻脸,才糊涂的接受了他们的馈赠。”
“结果呢?”沈默淡淡道:“被他们要挟了吧?明知道他们要对我不利,还把他们的人放进了陵殿,对不对?”
“绝对不是,”拜桑把头都磕出血道:“小人全族都在朝廷手中捏着,岂敢做那种自取灭亡之事?”连忙解释道:“那几名刺客,应该是早就潜伏下了,小人确实不知情。”说着他一咬牙,掰断了自己的左手小指,登时面貌扭曲,冷汗直流,颤声道:“但有半句假话,便如此指!”
“你这是干什么?”见拜桑掰断了自己的手指,沈默一脸不忍道:“快给他包上。”
拜桑推开上前的侍卫,跪在沈默面前道:“大人明鉴,小人虽然有贪财的毛病,但在大事上从不糊涂,现在既然已经归顺大明,就绝对不会做出危害朝廷的事情,更不会帮着他们谋害大人啊……”说到这,他已经涕泪横流了。
“起来吧!若是真怀疑你,那问话的就不是我,而是锦衣卫的人了。”沈默伸手虚托道:“不过你归顺了大明,还跟俺答他们眉来眼去,确实该罚。”
拜桑这才站起身来,一边任由侍卫给他包扎,一面低头道:“一直也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发落我们,所以下不了决心和他们断。”
“嗯!这是实话,我就喜欢听人说实话。”沈默亲自给他斟茶道:“我知道,你是个识时务的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是脚踩两条船是行不通的……”说着冷冷一笑道:“他们为什么贿赂你?就是想通过你来实现他们的阴谋,虽然这次没有用到你,但早晚有他们连本带利收回来的一天。”
“是……”拜桑连连点头道:“我以后,一个子儿也不收了。”
“为什么不收?照收不误。”沈默笑道:“他们的银子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给你八两就少半斤。”他呵呵笑道:“吃孙穿孙不谢孙,这样的好事上哪去找?”
“那我收,然后奉献给朝廷做军资。”拜桑十分上道道:“绝不贪图这些不义之财!”
“这就对了!”沈默放声笑道:“不过朝廷可不稀罕你的钱,只管留着改善一下族人的生活吧!就算是朝廷又赐给你的。”
“多谢大人厚恩……”说是不心疼钱,那也是好几万两呢。
“你记住,归顺了朝廷,不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的心!”说着指一指拜桑的胸口道:“你是聪明人,要看清楚形势,有了河套,朝廷就可以对土默川形成夹击之势了。别看俺答喊得凶,可他绝不敢过黄河一步。不妨跟你交个底,接下来,官军会休整一段时间,巩固在河套的防御。但这只是中场的休息,要是俺答仍执迷不悟,最多三五年,少则一两年内,朝廷就会大军两路出击,拔了他的呼和浩特,把他赶到漠北去称王称霸。”
拜桑当然懂得形势,对于俺答来说,丢掉河套,等于失去了后方,陷入三面敌对的状态,局面已经被动之极。除非俺答与图们汗和解,否则他看不到土默特部的未来。而河套的未来,至少在可预见的时期内,是掌握在明朝手中的。
沈默为何反复强调‘识时务者为俊杰’?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自己还不摆正位置,想要脚踩两条船的话,肯定会完蛋的。现在自己的哥哥已经占尽了优势,是到了做出决断的时候了,否则会被越拉越远,彻底的被摒弃出局。
想到这,拜桑挺起了胸膛,咬牙道:“小人和几个弟弟,有一万多英武的勇士,像雄鹰一样矫健,全都是大明最忠实的奴仆!自今之后,唯大人的马首是瞻!”言外之意,虽然我哥哥是济农,但弟弟们却听我的话。
“好!”沈默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有你这句话,我信心大增啊!”说着放声大笑道:“忠心可嘉,必须嘉奖!”说着从袖中又掏出一份明黄色的圣旨,朗声道:“拜桑听旨!”
拜桑被封为镇国将军,除了他原先的封地外,还得到乌审和两鄂托克,占了河套的三分之一还要多。而且沈默与他约定,只要他能说服黄河北岸的兄弟来归,其领地人马就归他管辖,如果他能为朝廷招募起一万蒙古骑兵,就也封他为王,能招募两万的话,日后朝廷拿下后套,那里就是他的领地。
虽然沈默的许诺,都是带条件的,但拜桑觉着正合胃口——未来要靠自己打拼,才能名正言顺的超过诺颜达!拉至少终于有机会去实现夙愿!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嗓音微微发颤道:“拜桑凭着我黄金家族祖先的血起誓:哪怕太阳和月亮从此不再从草原升起,哪怕狂风暴雨弥漫了世界,鄂尔多斯草原上空所有的雄鹰不会迷失方向,他们永远是大明忠实的臣仆……如果哪个敢有不臣之心,不用大明出马,我先灭他满门!”说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杀气凛然了。
“好好!”沈默激赏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又温言勉励拜桑几句,把他说得俯首帖耳,沈默才挥手让他先下去了。却没再召见其余人,而是对一直陪在边上的郑洛和戚继光道:“你们说说,这样处置鄂尔多斯的事怎么样?”
郑洛和戚继光是从头看到尾的,见沈默又镇又抚,连揉带搓,把两个十分难缠的蒙古王公,调治得如同小儿,心中佩服到了极点。戚继光正要说话,郑洛早笑道:“下官是看得眼花缭乱了,大人恩威并用,收服了这两兄弟,这作用真妙不可言。一来,彻底收服了鄂尔多斯部,断了俺答恢复河套的念头;二来,这两兄弟之间的竞争肯定更加激烈,都得靠着朝廷,肯定俯首帖耳,这真是一石双鸟,妙!”顿一下道:“只要鄂尔多斯部不出乱子,大军略作数年准备,真能毕其功于一役了!”
“大人处置自然十分高明。”戚继光没有那么乐观,沉声道:“不过末将以为,赏得有些过重了?一来,鹰不能喂得太饱,饱则思飏,古有成训。二来,随着局势的倾斜,肯定有更多的蒙古王公要投奔过来,到时候怎么赏赐?”
“元敬可谓一针见血啊!要是我没有准备,还真得臊红了脸。”沈默端起茶盏啜一口道:“先说第一个,饱则思飏是不错,但那是我们没有后招的情况下,”他指指帐外道:“这次随军的几十名商人,可不是来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他们现在都拿着羊毛合同,去了那些蒙古王公的营帐。”说着笑笑道:“我看过他们的合同,条件还是很诱人的。别人不敢保证,诺颜达拉兄弟四个,肯定会签的……等到秋天见到他们大获丰收,就不信其余人能坐得住。如此只需数年,养绵羊、剪羊毛,就会成为他们的主业。”说着冷冷一笑道:“到时候,就算那些王公喊破天,他们的部民也不会跟着闹事的。”
这其实是在使蒙古部落的生产方式,从原始的畜牧业,向商品畜牧业过度,这两种生产方式的不同,就是前者虽然依赖外界提供物资,但主要的生产生活资料,还是自给自足。而后者,却完全依赖出卖产品,换取物资。因为后者参与到了工业生产,故而能享受到经济飞速发展带来的好处,可以使部民过上更富裕更安逸的生活。但同时他们成为了社会分工的一部分,也就失去了原先的独立性。
这样长久以来,汉蒙经济之间的相互独立性便被打破,蒙古人不得不依赖汉人的呢绒业才能获得所需。利益上的共荣关系,才是最牢固的关系,当蒙古人民不愿意和汉人交恶时,自然也就没有鞑虏了。
这些道理,戚继光一时还想不明白,但他能从军事家的角度看待问题……绵羊走得多慢啊!如果蒙古人都养羊的话,干什么都得被这些咩咩叫的牲畜拖累,也就没什么威胁了。
“至于你说的第二点。”沈默微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千金买马骨。不给这二位重赏厚赐,又何以吸引后来者呢?”
“后来者也如此厚赏吗?”戚继光问道。
“花钱就是省钱。”沈默眯起眼道:“充其量封十几个王公,就能把九边的蒙古人都办妥了,再说他们的待遇,才是郡王的一半。再说,他们拿朝廷的钱,总比空筒子郡王们理直气壮吧?人家还实打实的有人有地盘呢。”
“是啊!元敬,就算封二十个王公,一年也不过几十万两银子的开销。”这时候,郑洛出声道:“比起因此而削减的军费,就太划算了……”
三人正说得热闹,突然听到帐外响起争吵声,其中隐隐有个女子。
“怎么回事?”戚继光怒喝道。
“是钟金别吉非要见大人。”外面响起小六子无辜的声音。
“正好,也该吃饭了。”郑洛干笑一声,对戚继光道:“元敬,我们回去吧!别耽误了大人的好事。”
“什么好事!”沈默老脸微红道:“那是我学生,你们别瞎想。”
“哦!师生啊!更刺激哦!”郑洛哈哈大笑,拉着憋得内伤的戚继光走出去,还顺道把钟金放了进来。
“咳咳……”沈默不看那带着嗔怒的粉脸,侧身对钟金道:“你现在是朝廷的郡主了,要有规矩,不能再风风火火了。”
“你看着我!”钟金却不理他那茬,娇叱道。
“胡闹,”沈默佯怒道:“是这么跟师傅说话吗?”
“你不配当我师傅!”钟金怒道:“当师傅的哪有把徒弟往火坑推的?”
“什么话……”沈默终于转过脸来,却看见钟金粉面上尽是清泪,心中不禁一软,说不出训斥的话来,苦笑道:“怎么叫把你往火坑呢?”
“把汉那吉是个没断奶的蠢货,等俺答汗一死,肯定要被他那些叔叔们撕成碎片。”钟金大眼睛里满是不甘,拉着沈默的衣袖道:“到时候我会沦为他叔叔们的女奴的,师傅,你要为我做主啊!”
“不可能。”沈默温声安慰道:“你是朝廷的郡主,谁敢动你一下,自有朝廷为你做主。”
“土默特不是鄂尔多斯,”钟金却不信道:“他们不会把劳什子郡主当回事儿的。”
“不会的。”沈默耐心道:“你先把手松开,别拉拉扯扯的。相信师傅,要不了几年,你这个郡主就会成为他们眼里的菩萨,争着拜还来不及呢,谁也不敢欺负你。”
“可,可我还是担心……”钟金可怜楚楚的靠着沈默的胳膊道:“他们要是对我用强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们。”
“唉!”沈默尽量不去闻少女的体香,低声道:“你放开手,我送你几样礼物。”
“就这么说吧!”钟金抱得更紧了:“人家正伤心着呢。”
“既然不听话。”沈默道:“那就不给了。”
钟金这才不情愿地松开手,撅着嘴道:“是你占便宜好不好?”
“我占自己学生的便宜?”沈默赶紧拉开安全距离,平复一下上涌的气血道:“岂不成了禽兽。”
“师傅还不如禽兽呢。”钟金哀怨道。
“咳咳,不说这个了。”沈默坐回到大案后,定定心神,道:“昔日初见,我欠你一份见面礼;后来你拜师,我又欠一份入门礼,过几日你出嫁,我还要给你备一份嫁妆。”
“原来师傅欠我这么多……”钟金咬着下唇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师傅不让我嫁出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沈默苦笑道:“再说你嫁不嫁人,是你父母的事情,我一个当师傅的掺和什么?”
“不管,我就听师傅的。”钟金耍赖道。
“咱们什么时候这么亲了?”沈默翻白眼道:“让你爹娘情何以堪?”
“我和师傅是一见钟情。”钟金笑道。
“再疯,就不给你了。”沈默发怒道。
“不给就不给,我正好不嫁人!”钟金也不笑了。
“爱嫁不嫁……”沈默转过脸去:“出去吧!我这里很忙的。”
“你,你们都不要我了……”钟金竟然嘤嘤哭起来,沈默起初不管,她的哭声便越来越大,肯定已经传出帐外。
沈默不禁万分尴尬,这让人怎么看我啊?我还怎么保持威严?只好转过身来,小声安慰道:“姑奶奶别哭了,咱们好商量成不?”
不管你承不承认,女人的眼泪,往往是急剧杀伤力的武器。当然前提是,第一,你得讨人喜欢,第二,你并不经常用这招。
果然,钟金就让沈默十分挠头。在沈默看来,以钟金表现出来的政治智慧,定然是那种懂进退、能决断的女子。至于那些毫不掩饰的小暧昧,他更愿意理解成,是她在有意无意的施展稍显稚嫩的美人计。
没办法,越是位高权重,越是疑心病重,他没法以纯洁的目光来看待接近自己的人……就连诺颜达拉那样的忠厚之人,不也想借题发挥,让自己把拜桑打入地狱吗?不过他并不怪诺颜达拉,这世上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人不为己天地诛,这是谁都无法说三道四的。
更何况,是这个如草原上的云朵般,心思难以捉摸的少女。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沈默心中不禁暗道:‘看来夫子他老人家,还是有故事的人呢。’
在沈默做出诸多比如‘如果不开心,可以回来’,‘要是他们欺负你,可以随时回来’,‘将来争家产,我会帮你’之类的承诺后,好哄歹哄,钟金终于止住哭,抽泣着伸出小手。
“干什么?”沈默心惊肉跳道。
“礼物啊……”钟金还没忘了这茬。
“都说给你了,你哭什么呢?”沈默郁闷地站起身,回到大案后。
“人家心里憋屈,哭哭还不行吗?”钟金又泫然欲泣道:“我就是不想嫁给那小子嘛!”
“行,太行了。”沈默彻底认输,不敢再纠缠,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深褐色的精雕木盒道:“这是我早答应送你的。”说着打开盒盖,只见深绿色的呢绒里衬之上,静静躺着一对短枪。
其中一把是亮银色的,钟金一看就十分欢喜,拿起一把仔细端详,与她见过的那些笨重的长枪相比,这种枪显得非常轻盈,并且外形雅致协调,充满了艺术品的美感……枪的握把采用流线型设计,由胡桃木制作,外层镶嵌着雕刻飞天的象牙片,不仅外形华贵,握着也十分舒服。
沈默从她手里拿过那支枪,为她解释道:“这是一款骑兵手枪,原理与隆庆式相同,也有重大改进……因为马背颠簸,枪通条容易掉落,便专门设计了这种固定式的推弹杆。”说着拿出一枚弹药,给钟金演示道:“在枪口下方有一个固定推弹杆的铰链,铰链末端有一圆环,将推弹杆插入这个圆环中即可将其牢牢固定。装弹时,将推弹杆抽出来,再将其反向插入枪管,即可将子弹上膛。”
“这样就能开枪了么?”钟金眨眨眼道。
“还没装底火呢,打不响。”沈默摇头道:“不过你也别嫌慢,这个枪的射速,比隆庆式快多了。”
“可还是不能防身啊!”钟金皱眉道:“有装填这功夫,人家早就把箭射出来了。”
“谁说这是防身的?这是让你没事儿挂在腰上,耀武扬威的。”沈默笑笑,拿起另一只只有巴掌大的小枪道:“这是专门为执行秘密任务者设计的,预先装填后,便可随时待命,而且有保险,不会走火。”遂有些得意道:“真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的必备神器啊!”
拿起那不起眼的小枪,钟金难以置信道:“这个能伤人吗?”
“何止是伤人?五步以内,只要瞄准要害,一枪毙命。”沈默笑道:“比起那把大的,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利器呢。要不是因为你远嫁土默特,我是不会给你这支的。”
“这才是好师傅……”钟金甜甜地笑了。
“势利。”沈默瞪她一眼,又拿出个扁扁的金盒子道:“这是第二件礼物。”
钟金拿起来,打开一看,原来是敕封自己为和顺郡主的诰文,不由撅起嘴道:“这是朝廷给的,不算师傅的礼物呢。”
“你仔细看看。”沈默一笑道:“这可是只有你爹爹才有的待遇。”
钟金打开一看,只见在诰文的最后,写着‘特许一年两贡,规制参照诸王例’,登时便湿了眼眶,感激地望着沈默,泪水盈盈道:“师傅……”前面说过,对蒙古各部来说,朝贡意味着什么……有了这份诰文,她可以一年春秋两次,派遣一定规模的使团到北京朝贡,得到十倍甚至百倍于所贡的赏赐,然后再把这些赏赐,与所携带的货物,在会同馆换成部族所需的生产生活资料!其收获之丰厚,是入寇抢劫也无法比拟的,更不用说还被奉为上宾,不用拿命去换了。
二百多年来,这种入贡资格就是蒙古各部最为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消提其它例子,只要想想俺答老兄的血泪辛酸求贡史,就可以知道,这玩意儿有多么的难得了。很肯定的说,只要有了这个,不管未来如何,自己的地位都会有保证了……因为这种东西谁也抢不去,谁也夺不走,想要搭顺风车的话,只能老老实实跟自己打商量。
这就是自己的身价啊!钟金哭成了个泪人,这次却不是耍赖,而是感激的哭。这世上,能为自己想得这么长远,照顾的这么周全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就连自己的父母也做不到。
“别哭别哭。”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沈默也有些鼻头发酸,着实体会了一下嫁闺女的酸楚,掏出手绢递给钟金道:“这最后一份,是师傅送你的嫁妆。”
“已经很多了……”钟金摇摇头道:“不能再要了。”
“不先听听是什么?”沈默微笑道。
“……”钟金止住了,巴望着沈默。
“呵呵……”沈默看着她小狐狸似的样子,莞尔道:“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他会给你一千勇士作为陪嫁,而为师,帮你装备这一千人马,如何?”
“怎么装备?”钟金瞪大眼睛道。
“清一水的三眼神铳,外加二百条隆庆式。”沈默眯眼笑道:“这份嫁妆还算说得过去吧……怎么,傻了吗?”
“……”钟金紧紧咬着下唇,两眼水汪汪地望着他道:“师傅……”
“啊!怎么了?”沈默微笑道。
“你闭上眼……”钟金的声音微微发颤。
“又想搞什么鬼?”沈默警觉道。
“闭上嘛……”钟金撒娇道。
“唉!拿你没办法。”沈默只好依言闭目。
只觉一阵少女的体香扑面而来,便被一双细嫩的手臂搂住了脖子,沈默刚想开口,一对火辣辣的唇瓣,便印上了他的双唇……
第二天,钟金便与父亲回去部落,准备嫁妆,等待大成台吉前来迎亲。
因为这父女俩,已经贵为王爷和郡主了,故而沈默携郑洛、戚继光前去相送,望着他们一行人迤逦而去的背影。郑洛轻叹一声道:“看那和顺郡主三步一回头,哭得跟泪人似的,大人倒也能忍得住。”
“那你让大人怎么办?”戚继光等他一眼道:“她现在可是郡主娘娘了,难道给大人做妾室?”
“也是……”郑洛道:“就是觉着挺可惜的,多好的姑娘啊……”
“你们不了解钟金,”沈默却摇摇头,神态复杂道:“她这样的女子,是有可能成为媲美满都海的一代传奇的,但前提是,她不能离开草原。”说着低声叹息道:“一旦离开草原,她就再也不能做命运的主人了……”
见沈默的背影有些萧索,郑洛和戚继光识趣的不再聒噪,陪着他看那天边流云变幻,风起云涌。
沈默在伊金霍洛又盘桓了一天,等那些商人们谈妥了合同,便启程往东胜去了。途中,便接到军情司的急报,说诺颜达拉的部落发生了骚乱……他的长子别赫,在部落萨满的煽动下,杀害了十余名黄教僧侣,以及百余名维护喇嘛的部民!
得到消息后,沈默先是大怒,但很快平复了心情,问那报信的千户道:“现在情形如何?”
“小戚将军已经用最快的时间平叛。”千户恭声答道:“意想不到的是,别赫的弟弟哲赫也参合进来,帮他哥哥一起抵抗,所以费了些周折,才把他们都拿下。”
“阿兴喇嘛怎么样?”沈默最关心那个政治喇嘛!
“事发当天,他在别的部落讲经……”千户答道。
“那就好。”沈默点点头道:“还有别的事吗?”
“小戚将军请示,如何处置那些叛乱分子?”
“这是黄教和蒙古人的事,相信他们有丰富的经验应付……”沈默摇摇头道:“这次就卖他们个人情,让戚继美听阿兴喇嘛的吧!”
“是……”
沈默这边甩手不管,那厢间的诺颜达拉却犯了难。这位朝廷新封的XX王,本就因为爱女要出嫁而满腹伤感。回到营地后,又得知两个儿子作乱,登时又气又急,竟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时,看到妻女关切憔悴的模样,便挣扎着想起来,却感到半边身子不听使唤,不由惊诧道:“我这是怎么了?”
“阿兴喇嘛说,”这种事是瞒不住的,所以妻子阿柔实话实说道:“你这是中风了,得好生调养,不能生气,慢慢就能康复。”
“唉……”诺颜达拉气馁道:“怎么会这样呢?”
“阿爸不要低落,我已经派人告诉去了师父,他一定会派最好的大夫过来。”钟金安慰道。
诺颜达拉知道,现在钟金眼里,只有沈默一个师父。听她提起沈默,他却顾不上自己,急切问道:“你哥哥的事情,你师傅那边怎么说?”
“师傅说,这是我们和喇嘛之间的事情。”钟金看一眼父亲,道:“相信您能处理好。”
诺颜达拉皱眉片刻,他得让脑子转起来,才能想明白沈默的意思,许久才道:“那……阿兴喇嘛什么意思?”
“我佛慈悲。”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又黑又瘦,披着破旧袈裟的阿兴喇嘛出现在帐中,双手合十道:“佛法是用来化解仇恨,制止杀戮的。只要他们能放下屠刀,依旧可以立地成佛。”
“上师慈悲为怀,能宽恕我那不肖的儿子,但我这个当父亲的,却不能不为他赎罪。”诺颜达拉想了想,沉声道:“这次有十二位高僧罹难,我愿为黄教修建十二座寺庙,并把别赫那个孽畜,交给上师处置。”
“阿弥陀佛。”阿兴喇嘛宣扬一声佛号。
诺颜达拉很清楚,只要黄教还想在这片地盘上混,就不可能把自己儿子怎么着。索性光棍一些,交给他们处理。
让他想不到的是,那阿兴喇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把别赫给皈依了,同时拜入佛门的,还有那位萨满博吉。这件事,让部民们体会到了佛法的广大,一夜之间,几乎全都皈依了三宝,成了黄教的信徒。
这一刻,诺颜达拉终于知道,那位高深莫测的沈督师,为何要费尽心机地把喇嘛教带到草原。原来,他们真的会把人心夺走……不过他已经没心绪管这些了,还是身体的康复要紧。况且,女儿出嫁就在眼前,有太多的事情要忙,至于人心所向……总之沈督师不会害自己吧!
四月底,在早就不耐烦的达云恰反复催促下,送亲的队伍终于启程了,但那几百车嫁妆没有随行,随行的只有一千名彪悍的火枪骑兵……钟金说,先去看看,不顺心再回来。当然,所有人都当这是小女儿的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