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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3章 大政变之鹿死谁手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51 2025-03-20 16:20:11

虽然距离皇帝登极才过去三日,但韩楫他们已经整理好了冯保的罪状……因为冯保和高拱的宿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闻风而动的言官们,对冯保罪证的收集也已经有一年半载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们将风传的事情,一件件查证落实。

毕竟对手是皇帝的大伴,李娘娘最信任的大内总管,仅靠风闻奏事可扳不倒他。必须要铁证如山,让他无从置辩!

“已经搜集好了。”韩楫便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条陈,恭敬的呈送给高拱。

高拱展开一看,上面赫然罗列了冯保的‘四逆六罪三大奸’,十几项皆是滔天之罪。比如,进淫诲之器、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害死了先帝;比如,矫诏爬上掌印太监位置,居心叵测;比如,矫遗诏,使太监领受顾命,并将《遗诏》以邸报形式公布天下;比如,新皇帝登极,冯保立于皇帝身边,竟敢受文武百官朝拜,大逆不道。这四大逆的哪一条,都足够把他凌迟处死的。

再比如盗取内帑,耗国不仁;滥赏家仆子侄,窃盗国之名器;市列内廷官职,贩鬻弄权;收受贿赂,贪纵不法;强夺同僚财产,吞噬疆御;残害异己同僚,荼毒凌虐……如此多的罪名不可怕,可怕的是每一条都查有实据,甚至人证物证俱在,让他无从置辩。

比如,指控冯保盗取内帑,便明确指出,隆庆五年,他大兴土木建私宅时,其所耗一切物料,皆取自内宫御用库。库内管事太监翟廷玉,认为冯保这是鲸吞公物,说了几句实话,被冯保知道了,便派了几个东厂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监,并反诬翟廷玉在御用库作奸自盗,严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狱中自杀身亡。有其家人所藏账册为证,另有承运库太监崔敏也可作证,一问便知。

比如,指控冯保贪纵之罪时,便指出,隆庆六年初,织染局匠役盗去蟒龙罗缎共三百余匹,被冯保连赃捉获,但在索受管局太监陈鹤银物二扛之后,竟暗将获赃送入,匿不以闻。此事有当时逃出的役匠,被刑部捉拿后的供词为证,人犯也收监于刑部大牢,一问便知。

高拱细细看完这些材料后,提出自己的看法:“看得出来,你们用心了。但是为臣者有义务维护先帝的声誉,有些事情,不宜公然提及。”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冯保向先帝进献‘淫器’与‘春药’这一条。虽然大行皇帝生前爱好‘淫器’并食‘春药’成癖,在宫廷内外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在奏疏中公然提出,岂不坐实了先帝荒淫而亡的丑名?不由点头称是。

“现在人们都说,那些事情都是孟和干的,却忘了孟和才在皇上身边多久?冯保却当了先帝十几年的贴身太监,先帝的那些恶习,虽然不是他教出来的,但阿谀奉承的事儿他也没少做。”顿一下道:“就像学生在揭帖里写的,冯保多次在京城各大古董店,收购房中器具,偷偷送进宫去供先帝采战之用。甚至还按照古书上的方子,定制了一批稀罕玩意儿。样式已经在京城传开,谁不知道是出自大内冯公公之手?”

“还有,乾清宫中原先摆设的那些春宫图瓷器,乃是先帝听信了冯保的建议,命他派人去景德镇烧制的。”雒遵补充道:“这些事情他虽然做的隐秘,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是被我们抓住了证据。”

“弘治十八年,太监张瑜错把春药拿给孝宗吃了。导致孝帝接见外臣时春情勃发,丑态难掩。当时科道侦知此事后,便合本论劾,硬是把张瑜拘拿问斩了。张瑜并不是成心献春药都丢了性命,冯保有意呈献,就断没有活命的道理!”宋之问也出言道,显然几位学生,都对这一条十分看重,难以舍弃。

“况且,有些事情,不是一味回避就能盖得住的。先帝的寡人之疾早已传遍朝野,妇孺皆知。如果不把太监引诱在先的事实明盘,人们都还以为是先帝生而淫秽呢。”韩楫盖棺论定道:“真相是谣传的天敌。我们把冯保等人的罪行揭露出来,才能减轻人们对先帝的非议,这才是在维护先帝的声誉啊!”

“嗯……”高拱被说服了,点头道:“这一条可以留下。”顿一下道:“但冯保矫遗诏这一条,必须要改掉。”先皇的遗诏,就是命‘内阁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的那一份,自从邸报上刊出后,顿时引起朝野大哗!

就连向来以保守著称的左都御史葛守礼都看不下去了,他公开抗疏道:几位阁臣赶到乾清宫时,隆庆皇帝已经昏迷不醒,这份遗诏是不是先帝亲口所言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一生小心谨慎的隆庆皇帝,怎么可能在临去见太祖之前,定下这条有违祖制的遗训呢?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和,也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和。然后新皇帝一登极,就下旨把冯保扶正。年幼的皇帝刚刚失去父亲,哀痛方深,国家那么多大事都没有心思处理,怎么可能偏偏去考虑一个太监的升迁之事?如果说是先帝因为太子年幼,放心不下的遗训,那么已经病重不是一天两天,为什么事前没有安排?

他的质疑很有代表性,也让人无从辩驳。可以说,当时正直的官员,无不义愤填膺。因为这里面确实有太多的疑点,足以让人相信,这份遗训可能是矫诏。

所以高拱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肉痛,韩楫十分肯定道:“师相,天下士林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这条,若能就此上疏,百官必然积极响应。到时候冯保就不是下台的问题了,足以抄他九族!”

众人齐声附和赞同,高拱却沉吟不语,作为主要的当事人,他对此事的怀疑和憎恨,比任何人都浓重。然而当时两位娘娘就在帝侧,如果说是矫诏的话,她们也一定参与此事,或者至少知情默许。现在皇帝还小,替他行使权力的,正是两位娘娘。如果用矫诏的罪名去弹劾冯保,两位娘娘一定会为了自保,而力挺冯保的,甚至会引火烧身,打虎不成反被虎伤,这种事决计不能做。

虑及这一层,高拱决断道:“此事虽甚为可疑,但无实据。这次弹劾就不必提及了。”

“真要放过他的矫诏之罪?”众人失望道。

“不,只有这个罪名才能置他于必死之地。”高拱摇摇头,拢着胡子道:“但不能提及先帝遗诏,而要把火力集中在小皇帝登极后的那道中旨上,矫诏的痕迹更为明显,还没有那么多关碍!”

“师相所言极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再无异议道:“就按您的方略行事!”

于是分配任务,谁打前锋,谁坐中军,谁打策应,谁来殿后,一切都如真正的战争,调兵遣将,确定战术。大事议定之后,高拱沉声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两天后就是初一大朝,一切要在那天见分晓!诸位辛苦一点,今儿就不要睡了,明早就打出第一波弹章。为提防司礼监把奏章留中不发,要同时准备正副两本。正本送进宫中,副本送到通政司。老夫这边也会派人催促,让冯保无法拖延!”说着站起身来,声调激昂道:“此役我们已经胜机在握,只要各位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除君侧之恶,正天下人心,为新朝开一好头,就在此时了!”

“敢不为师相效死力!”众人纷纷起身抱拳道。

在一片昂扬的气氛中,众人各自分头题写奏本去了。首辅值房又只剩下高拱,他已经褪去兴奋之色,反复推敲整个计划,感觉在如此缜密周全的布置下,不愁冯保有什么办法。

冯保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所顾虑的还是内阁的同僚,以及那个回京以来,一直称病在家的老杨博……五月份起复他时,杨博就称病,再三推阻。高拱也曾给他去信:‘辱教,知东山情切,高驾夷犹,殊失朝野之望。兹温綍再颁,敦劝愈笃,恐上命不可屡抗,物望不可终孤。’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博只能收拾收拾进京了。然而进京路上他就直接病倒了,除了国丧和新君登极之外,就没有露过面。

高拱知道,杨博是病了不假,但更多的是心病,因为朝廷迟迟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不管是兵部尚书还是吏部尚书,老杨头一个都没捞着……其实观先帝在时的一系列动作,似乎是要让自己给他空个位置,让出吏部尚书来。但还没来得及明示,皇帝就病危了,高拱也不愿意放开手中的人事大权,平添一个能和自己分庭抗礼的巨无霸。所以把他的任命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杨博自然不满。这次他肯定不会帮自己,不过倒戈的可能性也不大,估计还是会看看再说,等局势明朗了再下注。这对重臣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

至于沈默,其实和杨博的情况差不多,因为权位之争,自己对他多有得罪。再说他已经是次辅了,帮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但要是说为了扳倒自己和太监合作,高拱却相信他做不出来。否则也不会主动去昌平视察皇陵,不正是为了躲开是非,不惹因果么?

还有高仪和张四维,两人一个是沈默的乡党,一个是杨博的子侄,本身意见无足轻重……放眼四周,这些够分量的大臣竟然全都躲在一边,不愿出头。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肩上。不要紧,老夫一个人也担得住!

唯一令他不安的,还是张居正。最近张子的表现倒也老实,连内阁都不来,称病躲在家里,一副和冯保撇清关系的架势。但高拱知道,两人之间的联系,不过是由明转暗了而已。要是连东华门半夜打开过都不知道,他这个首辅就太可悲了。

现在弹劾他,是没有意义的废棋,只会让他和冯保更紧密的勾结在一起。想到这儿,高拱命人把刑部尚书魏学曾找来,这魏学曾为人耿直、清廉自守,在士林中官声甚好,素来有‘小新郑’之称,乃是高拱在朝中的左膀右臂……真正的大将,高拱是要留着治国的,不舍得用来冲锋陷阵。

一接到传唤,他立刻从刑部赶来,问元翁有何吩咐?

“原本不想让你披挂上阵。”高拱缓缓道:“但这件事非你不可,韩楫他们分量太轻,只能自取其辱。”

“元翁小瞧我了!”魏学曾心说,还那么多废话干啥:“决战时刻,下官岂能在后方坐视?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好好。”高拱赞许的捻须笑道:“也不是让你赴汤蹈火,只让你去张太岳府上走一趟。”说着敛住笑容道:“让他感受到朝野舆论的压力,不要再跟冯保眉来眼去,以免自误!”

“哦!遵命……”魏学曾心中苦笑,这回可要把张居正得罪惨了。

七月二十八日,日入。张居正管家游七府上。

张阁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前敌指挥所了。自从告假以来,他坐着游七的轿子来到这里,便一步也没有迈出去过,一切的对外联系都转到这里。所以他的大学士府显得格外冷清,以在事后证明他静心养病,并未参与到这场大政变中。

为了避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的所在,而且这些人也不会大摇大摆来找他,所以游七府上也是一样的门可罗雀。以至于后世人考察他这段时间的活动时,也只看到一片空白,似乎他根本没有任何动作一般。

但事实上,冯保已经给了张居正最高的权限,他可以第一时间接收东厂的情报,也可以随意调遣东厂的特务力量。这让他足不出户,便知道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只需下一条命令,便能办到自己想做的一切。

不过当不知情者到他府上拜见时,他家人只能以病中不能见人为由,一律闭门谢客。这法子对一般人自然没什么问题,可遇到分量足够,又异常固执的访客时,就不免要难堪了……

这天黄昏,他正在身着深灰色茧绸方巾道袍,坐在书房中反复阅看情报,苦思破局之策。便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张居正不禁眉头紧皱,他想事情的时候,第一条就是要绝对安静,不知是谁这么没规矩。

“老爷,家里那边有一帮客人……”来的竟然是游七,只见他喘着粗气道:“非要见您。”

“不是说了不见客么?”张居正面色冷硬,只是碍着在游七家里,不好对主人训斥,强忍住怒气道:“让他留下名刺,改日再来!”

“可为首的是刑部尚书魏学曾。”游七苦着脸道:“还有十几个清流大臣,那些人来势汹汹,可不是小人能打发的。”

“魏大炮都出马了……”听了这个名字,张居正的心便往下沉,一双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魏学曾明知道自己是称病,还执意要探视,显然是封了高拱之命,要来给自己带话了。

见他沉默不语,游七便一边擦汗一边等他发话,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老爷开口,只好硬着头皮,小声道:“老爷,该如何回了他们?”

“你去告诉他,”张居正长长一叹,捏着自己的眉心道:“说我真的病了,样子有碍观瞻,不能见客,有什么事情就写个帖子吧!”

“是。”游七急匆匆离去。他家正门和张居正的大学士府背靠背,大门隔了好几条胡同,后门却紧挨着。所以从家里出来,在甬道中走几步,便进了大学士府后门,然后直奔前院而去。

前院客厅里,魏学曾几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天都快黑了,既不让相见,也不说管饭,就让咱们干等着,算哪门子待客之道?所以听游七说,张居正还是不见他们,有事儿写个条子递进去就成。登时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有早憋了一肚子火,嘴上又没把门的,便冷言冷语道:“好大的官威啊!还没当上首辅,就先把自己当皇帝看了。”

“受教了,原来首辅大人都是把自己当皇帝的。”游七也是满腹邪火,这下抓到机会了,登时顶了回去:“我家老爷现在后面半死不活的躺着,有人却非要逼着见面,哪像是下级拜见上级,我看像官差抓捕犯法的百姓!”

这样一来,双方表面上的客气都不存在了,魏学曾也没脸再待下去,他冷哼一声道:“人说相府门前七品官,我看您这位管家的威风,起码得是四品了。”

游七就是胆子再肥,也不敢跟一国司法长官,二品刑部尚书顶罪,只能低下头,讪讪道:“是小人唐突了。”

“知道就好。”魏学曾看都不看他一眼道:“既然张阁老有命,那咱就得依命而行。准备纸笔!”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须臾便奉到魏部堂的面前。魏学曾刷刷刷写下几句话,把笔一搁,冷冷道:“今日没见到张阁老,实在遗憾,替我带话问好,希望他千万注意身子,一定要保重!”说完便对众人道:“我们走!”

游府后宅中,自从知道魏学曾到来的事情,张居正便心生烦躁,再也看不下那些繁冗的情报。他感到胸中憋闷,便走到院子里透气,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西风、天气转凉,在这个初秋的傍晚,身上的夏衣颇有些不胜寒意。

紧了紧衣襟,张居正暗叹一声,自今夏以来,自己和冯保的联系,虽然已经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两人之间的关系,京城的大小官员差不多都知道了,只是没有证据,大家未必敢相信,都半信半疑着,猜测议论着……东厂的侦查现实,这个话题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这种事可只是谈资那么简单,祖宗法度有明文,是绝对禁止外臣结交内侍的!堂堂大学士与中官沆瀣一气,不仅是触犯了国法,更会被士林视为败类,成为大家心目中出卖良心和人格的典型。当时的人这么看,后世的人也是这么看的。

可是,要按照牌理出牌,那他是万万赢不了的啊!现在的局势就好比三国,孙刘联手才能抗曹,如果没有了冯保,自己势单力孤,只有卷铺盖回家一途。更何况,还有个年轻一轮的沈默亘在前面,正常熬资历,自己根本熬不上去。

当然可以选择明哲保身,但是不当首辅,毕生的报复就无法施展。大丈夫世上走一遭,若落个材不尽舒,郁郁而终,还不如轰轰烈烈的身败名裂呢!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铤而走险,来一场以身家性命和政治前途为注的大赌博!

选择与人人厌恶的太监结盟,他一点不后悔。但面对自己无需说谎,他之所以称病不朝,躲在管家宅中不见客,不仅是为了避嫌,其实也有些怕见同僚,不但是高胡子,还包括平时熟悉的任何人。那些下属、同僚偶尔流露出的鄙夷目光,都会深深刺痛他。最近他常常在想,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清高正直、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张叔大,看到现在的自己,怕是也会狠狠啐一口吧……

回到书房,扶着扶手,缓缓在椅上坐下,张居正感到深深的厌倦和疲惫,他意识到,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不然这将是场没有赢家的战争……

正在望着窗外的花树发呆,匆匆地脚步声又响起。不用看,就知道游七回来了:“怎么说?”张居正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老爷,魏学曾很不高兴,乱放一通大炮后,留下了这张条子走了。”游七的声音极小。

“念。”张居正没有睁眼。

“这个,小人难以启齿,还是您自己看吧!”游七说着,颤抖着把手上的那张笺纸递了过去。

“……”张居正沉默很久,才伸手接了过去。缓缓睁开眼,只见上面银钩铁划地写道:

‘外人皆言公与阉协谋,每事相通,遗诏亦出公手。今日之事,公宜防之,不宜卫护此阉。恐激成大事,不利于公也!’意思是,听传言说你和冯保有勾结,所谓遗诏也是你写的,这样不对,也很不好!希望你注意。现在大家都要求惩处冯保,希望你不要护卫冯这个阉人。不然要出大事的,你也难逃其咎!

这是彻底撕破脸了,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张居正留了。谁人能甘受此等侮辱?

“混蛋!”张居正七窍生烟,把那笺纸撕成粉碎,一个挺身跳起来,恶狠狠的摔出一连串荆州乡骂,一张从来都讲究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俊脸,变成了紫红色,那狰狞的面目,是游七从未见过的。吓得他赶紧跪地,头都不敢抬。

其实魏学曾把事情搞砸了,高拱让他来这趟,不是为了刺激张居正的。或者说,要一面争取,一面警告,目的是阻止他继续给冯保出谋划策,也算念在多年同志之情,给他一条生路。

然而魏学曾火气上来,炮筒子性格发作,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委婉客气?说出来的话刺耳无比!读书人又叫体面人,就是把面子看得比天的人。你这样一番羞辱,比杀他全家都让他难受。张居正勃然大怒,发了平生最大的一场火!把书房中能砸的坛坛罐罐全都打了个粉碎,却还是觉着羞愤难当,当即颤抖着右手,写了回信让人马上给魏学曾送去:‘此事仆亦差人密访,外间并无此说,今公为此言,不过欲仆去耳。便当上疏辞归,敬闻命矣!’这些谣言我专门派人查访过,外间并没有这个说法,现在你这样说了,我明白了,谣言就是你造的。你如此造谣,不就是想赶我下台吗?好的,我这就打报告辞职,遵你的命,好了吧?!

还是怒气未消,他对游七道:“我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自保,并没有加害高公之心。可笑我还在为昔日情谊所困,但现在你也看到了,他们已经彻底撕破面皮了。一旦冯保完蛋,我必继之!”

“老爷说的是。”游七恨恨点头道:“那些清流恨不得冲进后宅,把您揪出来似的,这哪是对同僚的态度,分明已经把咱们当敌人——魏学曾送来的,分明就是战书啊!”

“既然如此,那就战吧!”张居正面上再没有一丝软弱,坚硬如刀道:“看看到底是你死,还是我活!”只要赢了这一场,不仅可以除去高拱,而且自己可以凭着并肩战斗的友谊,与太后、司礼太监结成铁三角,到时候还怕沈默个球?

“把吕大侠找来!”他下达了第一条军令。

其是张居正早就有除去高拱的计策,而且还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只是他觉着这招太过歹毒,所以一直压着没让进行。但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成王败寇,胜负高于一切!

天色全黑下来之后,吕光出现在张居正的面前。谁也不知这位大侠是怎么进来的,但他就是这么出现了。

“您终于下决心了么?”吕光看着冷硬如铁的张居正道。

“高拱欺我太甚!我岂能引颈就戮!”张居正的声音,亦是无比强硬道:“既然他亡我之心不死,那也不能怪我不择手段了!”

“早该如此!”吕光大喜道:“我在京城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今日。”

“只是不管成败,”张居正看着吕光那张豪气顿发的面孔,轻轻一叹道:“自此你就要亡命天涯了。”

“这个太岳兄无须担心,我进京以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吕光浑不在意道:“某常读《史记》,恨不能生在春秋之世,一见荆轲高渐离。太师待我全家恩重如山,现在正是报效之时!”

“哎!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张居正亲自斟满一杯酒,奉到吕光面前道:“我不是太子丹,也不说那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话,因为我不是让你去送死,只要把事情做好,然后改个名字,天下之大,任你来往。”

“多谢!”吕光点点头,接过来一饮而尽,掷杯于地,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送走了吕光,张居正回到书房中,掀开东厂的侦缉册子,目光落在被他用指甲划过的一段话上:

“二十五日,登极礼后,高拱于首辅值房中,与门生韩楫、雒遵、宋之问言道:‘皇帝才十岁,如何治天下,还不是旁人说什么是什么……’”

七月二十九日,平旦。

为了避免弹章在司礼监过夜,不给冯保暗箱操作的时间,高拱的言官大军没有按照常规,昨日下午将手本送通政司,而是选择今日一早才送到。

通政司也是高拱的班底,自然甘愿充当信使,宫门一开,便将第一攻击波送到司礼监——以工科都给事中程文。十三道御史刘良弼等担当先锋;紧接着,吏科都给事中韩楫、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等先后跟进。弹劾冯保奏疏,雪片般集中到通政司,再转到司礼监时,已经是上午时分。而冯保因为要侍奉小皇帝念书,虽然知道有情况,却一直走不开,直到过午把皇帝送回乾清宫,才匆匆赶回司礼监。

回到司礼监,闻讯赶来的徐爵早在值房里候着了。两人便关起门来拆看那些弹章,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股栗腿软:

原来高拱手下的先锋官们各司其职,精确打击,对冯保展开全方位的清算——程文是工科都给事中,因此弹劾冯保窃取内库材料,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之事。刘良弼是御史,因此弹劾冯保进淫诲之器、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害死了先帝之事!韩楫是吏科都给事中,因此攻击冯保掌司礼监一事,他的奏疏说:

陆树德是礼科都给事中,因此弹劾冯保僭越一事,他的奏疏说:‘一侍从之仆,乃敢立天子宝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

雒遵是吏科给事中,因而弹劾冯保掌司礼监一事:

‘先帝甫崩,忽传冯保掌司礼监。果先帝意,何不传示数日前,乃在弥留后?果陛下意,则哀痛方深,万几未御,何暇念中官?’

这是用的最合逻辑的论法。惟一的答案,当然是既非先帝,又非今上,而只是冯保矫诏!

看到那些言之有据、凌厉如刀的指控,把他过往所作的不法之事,全都有凭有据的揭露出来,冯保任是见过再大场面,也吓得肝胆俱破。

‘玩大了,这回真的玩大了……’他一下瘫坐在那张套了九蟒朝天杏黄座套的太师椅上,登时面白如纸,额头冷汗直流,如果这些指控被李娘娘看到,自己还打什么悲情牌?直接要变成大悲剧了……但如果全部压下,百官不忿要求面奏皇上,他一只好虎怎么能架得住一群狼啊!

抗也抗不过,压又压不住。他都后悔死,当初听张居正的,把司礼监的大权交出去。现在成了待宰的羔羊,还没法找李太后去说理,这高胡子真是步步为营,杀招缜密,让自己在绝境之中束手无策,只有乖乖等死!毒,实在是太毒了!

边上的徐爵也是看得心惊肉跳,他是冯保多年的心腹,对其所作所为了若指掌。这些奏章上所谓的‘四逆六罪三大奸’,虽然不乏夸大其词之处,但绝大部分都有根有据。如‘私进淫诲之器’,就是他负责出面采购的;‘陷害内官监供用库本管太监翟廷玉致死’,也是他动得手。如果坐实了,哪一条都得让他爷们凌迟处死。

而且身为东厂的实际负责人,他还知道程文、陆树德、韩楫这些人,只不过是马前卒而已,高拱手下的那些侍郎郎中、佥都御史、寺卿詹事之类的中坚力量,自然也没有闲着……韩楫等人的奏章还没上,这些人就已经开始四处串联,要求同僚一起讨伐冯保。不管心里怎么想,但百官在表面上都是支持的。只等着言官们铺好路,便一起发动,将冯保彻底埋葬了。

“干爹不必太过忧心,”徐爵只能安慰道:“如今您的圣眷正隆,皇上和太后须臾离不开您,那些言官弹劾再多有什么用?”

“哪里那么简单。”冯保揉着太阳穴,面色灰败道:“表面上看是这个理,可是咱们都小瞧了李娘娘。先帝在时,她从来都不干政,给了咱们个好糊弄的印象。但昨天为父终于知道,她并非等闲女流,心中大有不可猜度之处,不会为了我这个奴才,牺牲太多的。”这种话换了平时,他是万万不会说的。

冯保前思后想心乱如麻,徐爵也在一旁替他操心着急,但两人已是束手无策,只剩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何不让还是张居正想想办法。”徐爵替他说出来道:“他总比咱们主意多。”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冯保点头同意,让徐爵带着那些弹章,迅速出宫去找张居正。

这种风云变色之时,人们会失去平素对自己的粉饰和伪装,露出心灵深处最本真的原形。泰山将倾,才见庸者无能,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薄暮时分,徐爵匆匆出现在张居正面前时,已是汗流浃背,口不能言。

张居正让游七与他凉茶喝,然后问徐爵吃过了么?徐爵摇头苦笑。

张居正便让游七为他准备酒菜,见他一点都不慌,徐爵倍感无力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心思吃饭,您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儿么?”

张居正点点头,高拱为防止冯保留中不发,早叫人将其‘四逆六罪三大奸’,抄成揭帖遍发京城各衙门,舆论业已轰动,他自然也得到了抄本。

“我家主人还有救么?”徐爵嘶声问道:“请您务必如实回答。”说完便巴巴地望着这位冷面相公。

这时天色黑下来,很难看清是什么表情,但很快游七便将灯火点起,屋里又亮如白昼了。

徐爵看清了张居正的脸,上面分明写着‘愤怒’和‘决绝’!他不知道,白日里看揭帖时,程文的奏疏上,有一句话又深深刺痛了张阁老:‘如有巧进邪说,曲为保救者,亦望圣明察之!’如果有人试图用花言巧语迷惑圣听,为冯保解围,请皇帝明察!

这是在说谁?谁都知道!

昨天魏学曾的字条,好歹还是你知我知,不为外人道哉。今天程文的奏疏,却是明明白白昭告天下,说他张居正和冯保有勾结了!

什么‘巧进’?什么‘邪说’?你们蓄势多时,一日俱发,这不是在朝堂上公然上演泼皮闹剧么?

高阁老啊高阁老,你一肚子的才智,都用到了这种地方么?这江山的边关,流遍了郊原血,这如螗的国事,方才底定,乃是何其不易!为何不能精诚团结,共同辅佐幼主呢?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么?

这可是你无情在先,那么就别怪我无义了!

打定主意后,张居正终于开口问道:“贵妃娘娘和皇上知道了么?”

“还不知道。”徐爵一脸不安道:“但事情闹得这么大,瞒是瞒不住。要是被人先捅到乾清宫去,那我家主人就彻底难看了。”说着苦苦央求道:“张先生,您快给我家主人拿个主意吧!”

“那是自然。你先喝点水,填饱肚子,今晚还有的你忙。”越是这种时候,张居正却越显得镇定随和,给了身边人莫大的安抚。

待徐爵也镇定下来,张居正才缓缓问道:“兵法云‘知己知彼’,我们在朝堂上是扳不回来了,但这不代表我们一定会输。局势到了这一步,守是守不住了,只能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

“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徐爵有些不理解。

“他们想决战于庙堂,我们却要全力决胜于后宫。”张居正目光阴沉,缓缓道:“嘉靖时官场有谚曰‘内阁的云,宫里的风’,意思是尽管内阁势大到,可以黑云压城城欲摧,但是一旦宫里的风起,就能把云吹得一干二净,还我们一片朗朗天空……虽然现在皇帝还小,但有二位娘娘在,想要起风反而更简单。关口是,要让二位娘娘下定决心!”

“可是李娘娘认为高拱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加上高胡子百般奉承,她更是难以割舍。”徐爵苦着脸道:“上次我家主人照您的话说了,可是娘娘还是半信半疑,不肯轻易得罪高胡子。”说着便将昨日在乾清宫东暖阁中发生的事讲述一遍。

张居正听了,淡淡道:“不管怎么说,李娘娘的心还是向着冯公公多些。只要李娘娘认定了他是忠诚可靠的,就算弹劾他的人再多十倍,也只能是起反作用。”

“这点自信我家主人还是有的。别的弹章都好说,只是刘良弼那道,一旦让李娘娘知道了,我家主人怕会不好过。”刘良弼弹劾冯保‘进淫诲之器、邪燥之药以损圣体’,这正是李娘娘最恨的事体。

“真有这种事么?”张居正问道。

“这个么……”徐爵先是有些为难,但这关口还是救命最要紧,没法再为主人遮丑了,便点头道:“不瞒先生说,当年我家主人在乾清宫任管事牌子的时候,皇上常命他到坊间秘密采购一些房战器具;后来我家主人还从古书上描了些样子,让宫外的匠人打造,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竟然把样式流出去了……不过坊间虽有谣言,却是捕风捉影,并无实据。”

“那就只能死不认账了。”张居正压住心中的厌恶,为冯保谋划道:“还是那句话,守是守不住了,只有攻出去,让李娘娘自己做选择。”

“怎么攻?”抡起搞阴谋,徐爵也是行家里手,自然一点就通,马上请教起具体步骤来。

张居正让徐爵附耳过来,将早就谋划好的三条计策详细告知,听得徐爵这个特务头子暗暗咋舌,太毒了,这些宰相都不是人啊!怎么一个比一个毒!

与此同时,高拱在内阁值房,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忙完了白天的公务,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直庐,刚准备喝杯茶,养养神然后继续在书房工作。

一声通报,管家高福却推门进来。

“你来干什么?”高拱有些意外道。

“老爷,您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夫人让我给您送几件换洗的内衣,还有她亲手烙的饼子。”高福小声道。

“啊!你跟夫人说,”高拱对老妻深感愧疚道:“等忙完这段,我回去好好陪陪她。”说完见高福还有话,便皱眉道:“还有何事?”

“还有,那个吕大侠非要见您,说有奇计可以帮您大忙。”高福的声音更小了。

“吕光,他在哪儿?”高拱对吕光的印象不错,总觉着对方有古来游侠之风,很对自己的脾气。

“草民在此。”话音未落,值房里又多了一个人。见到高拱,那人纳头便拜道:“草民拜见恩公!”

高拱认出这人是吕光,便吩咐平身赐坐。虽然他不相信一个江湖人士,能有什么谋国两侧,但横竖是休息时间,索性听听他的奇谈怪论,也算换换脑子。

“草民学过几天望气,见太师有十年太平宰相的气数。”吕光故意卖个关子道:“但十年之后……”

“十年之后怎样?”高拱笑问道。

“到时候就是个两头并大之局,太师您越强,就越难过。”吕光含糊道。

高拱却听得心跳加速,因为他明白了吕光的意思,皇帝亲政后,怎能容忍一个资历硬得堪比丹书铁券,权力比他还大臣呢?

这种话题,岂能跟这种,只有数面之缘的江湖中人议论?于是高拱缄口不言。

吕光便自顾自道:“当此主少国疑之际,太师应该效仿高皇帝的祖制,任命德高望重的亲王为宗人令、掌管宗人府,如此,社稷可安;而适合掌宗人府的亲王,自然非封地在高拱籍贯河南的周王莫属;事成,则高老必以功封国公……”

“哈哈哈哈……”他还没说完,高拱先放声大笑起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宗人府?真是这些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吕光感觉受到侮辱一般,皱眉道:“太师不接受,就当我没说,何必嘲笑我呢?”

高拱连忙解释,自己只是很开心而已。也不管这说法会不会更伤人,便让人把吕光请出去。等吕光走了,他狠狠埋怨高福道:“以后给我长点心眼,别什么人都往内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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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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