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沈默一字一句道:“常存克己心,法度要谨守。”明白的告诉沈先生,他沈潮生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
如果沈默是小才子,那沈炼就是老神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这是说虽然我没证据,但你沈默心里的那些龌龊想法却是天知地知的。
沈默仔细回想一下,他两人在成为师生之前,只见过一次面,那次这二乎乎的小老头好像被气跑了。为什么会被气跑呢?好似是因为在营救长子一事上产生了分歧,这老头子想让沈默回避比试,通过上层路线,由知府大人向下施压,虽然会费一番周折,但对长子的安全来说,却是最为妥当的。
可当时的情况是,李县令那老混蛋费尽心机设计一场比试,沈老爷也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为沈家争光。一番权衡之后,沈默拒绝了沈炼的提议……在保证长子安全的基础上,他要为自己和父亲赢得一些东西,改变那种身无分文、寄人篱下,没有自尊、无比窘迫的命运。
在道德上,他确实无法理直气壮,可他依然问心无愧,因为在沈默看来,生存和尊严,都要排在道德的前面……他不由叹一声道:“但能依理求生计,何必欺心做恶人。”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沈炼沉声道。
沈默终于明白矛盾的根源了,那就是价值观的不同!对于有精神洁癖的士大夫来说,道德高于一切,容不得一丝玷污!想通这一点,心下不由有些黯然,他知道两人根本不是一路,在这一点上也永远没有共同语言。
罢了罢了,我没法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也没法和每个人都成为朋友。想通这一点,几天来的疙瘩也就结了开。他也不再追求和解,而是希望能搁置矛盾,和平共处,至少要安稳度过这三个月吧!
想到这,他便轻声道:“雨里深山雪里烟,看时容易做时难。”
“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沈炼一脸痛惜道。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想把沈炼糊弄住并不是什么难事。沈默心里明明想的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可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长存君子道,须有丈夫志。’
在沈炼听来,这显然是有悔改之意,便放轻语调道:“莫作亏心侥幸事,自然灾祸不来侵。”
沈默也点点头,轻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完长鞠一躬,暗道:‘俺不跟你争。’
沈炼捻须颔首,终于揭过这一页,低声道:“明日背《神童诗》。”
在一片比昨日更加钦慕的目光中,沈默缓缓走下台去。
学生们从来想不到,居然有人能自始至终用《名贤集》上的句子,和先生完成对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但还是感觉很过瘾。对他的敬仰之情,那真是有如滔滔江水奔涌不绝……
沈默静静地坐在位子上,浑没有问题解决后的轻松。这件事情对他影响极大,专拣一桩好处说,那就是他自此明白了什么叫清流、什么叫直臣,开始认真思考和这些人的相处之道……
翌日,背九百六十字《神童诗》,沈默倒背如流。这是一首催人上进的励志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全是大实话,却让人每每听了热血澎湃,恨不得拿锥子扎大腿,把脑袋挂起来用功。
按说背到这,也就算完了。因为后面的《五言杂字》、《七言杂字》更像是两本,句子与句子之间虽然合辙押韵,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根本没什么道理,就是为了让学生识字而硬凑起来的,而且又臭又长。
但沈炼说:“你要是能背上来,我就算你蒙学合格,开始教你经学。”
说这话的意思是,背不上来也无所谓。可沈默偏生是个犟种,既然存了让他心服口服的心,便绝不轻易言败。于是答应来日背诵《五言》。
这可就不如前几日那么轻松了,虽然他底子好、印象深,但整整三千三百言的文字,想要一字不差的背下来,绝对是件高难度的工作。饶是他这一世好像集合了两个聪明人的智力,记得牢,背得快,也是整整熬了个通宵才算放心。
几个时辰后,沈氏学堂中,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沈潮生,开始了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的长篇《五言杂字》背诵……不消说他这个背书的,就连一旁听书的学生们,也因为屏息太久,感到有些虚脱了。
当沈默背完‘今集为一本後学宜勉稱’这最后十个字时,沈京再也管不了许多了,拼命地拍桌子,砸椅子为他叫好。学生们偷瞄一下先生,见他并无任何不悦的表情,便也跟着一起欢呼起来。
沈炼终究没有让沈默再背《七言杂字》,那比《五言杂字》还多一倍的字数,是他当年也望而生畏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不会拿来考校别人。
这件事之后,小同窗们都恭恭敬敬的称沈默为‘潮生哥’,年级长一些的同窗,也称呼他为‘潮生兄’,凭着这几日的表现,他终于折服了所有人。
沈炼也渐渐有些明白,这世上有些人不是故意爱炫,而他们天生就夺人眼球,无法不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本来有些担心,这家伙会影响到别人的自信心,但事实证明,自从沈默来到这个学堂,学生们背诵诗文的功力都或多或少有所长进……既然如此,沈先生也就任由他去了。
进入经学课程,沈默就不可能那么轻松而拉风了。如果说蒙学课程仅要求背得滚瓜烂熟即可,那么经学就得在滚瓜烂熟的基础上,全部理解其中精义,并融汇贯通,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使别人将其掰开了、揉碎了、拆散了、拼乱了,也全然不怕。
其实在他上次参加童生试之前,就可以背诵《神童诗》、《唐诗合解》,熟读《四书》、《五经》之类考试书籍,也读了一定数量的八股名文,还学会了写八股文、试帖诗。凭着这些,如果运气好的话,就可能考中秀才了。
但在沈炼这位大进士、老神童面前,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显然不够看,随随便便一句‘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让他破题,沈默左右不得要领。
“朱子曰:‘杖者,老人也。六十杖于乡,未出不敢先,既出不敢后。’”沈炼只消淡淡一语,他便茅塞顿开。如是几次之后,沈默终于知道,在四书五经这条道路上,自己还差得很远……那不是光靠聪明记性好,还得下上苦功夫去钻研领悟。
沈默也终于知道,能有一位进士老师是何等的幸运……县学里的最好的先生也不过是举人出身。至于进士老爷们,不是在外当官,就是在家养老,像沈先生这样恰好在家丁忧的,绍兴城里没有第二个。
想明白这一点,沈默便放下成见,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热情和投入,跟着沈先生刻苦学习,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爷俩的未来,彻底拼了!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间已经到了八月,天气渐渐转冷,又到了月桂树飘香,蟹子顶壳肥的季节。
这天下学后,沈默刚进闻涛院,便见几个短衣汉子,肩扛手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从楼上往下走。
他正要出声询问,却见七姑娘从楼里出来,满面春风地走到他面前,兴高采烈道:“小相公,我们要搬家了,正要上去跟您说一声呢。”
“搬家?”沈默有些茫然道:“正房又给你们换地方了?”
“咯咯咯……”七姑娘掩嘴笑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我不是跟您说过吗?田七用您给的银子,在前街赁了个前店后院的小楼……”
“哦……”沈默恍然,不好意思道:“你看我最近,掉到书堆里,成个书呆子了……你们要开店是吧?”
“对的。”七姑娘一脸无可奈何,满心忍不住的得意道:“自打那次跟小相公在轩亭口露了面,每天都有来找田七打东西的。这虽说是件好事,但一来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图惹门子厌烦、邻居侧目;二来整日叮叮当当,也影响沈相公休息,小相公用功不是。”
沈默摇头笑道:“不妨事的。”
“但总是不好的。”七姑娘笑道:“我和当家的早就合计着,等沈相公身体大好了,就到外面租一小楼搬出去,开个金器铺子,也算是成家十年后,终于立业了。”
沈默看看四周,见那几个工人已经走远,便轻声道:“若是手头匮乏只管说,我那里还有一些银子。”
七姑娘连忙摆手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上次我收下那八十两,就让当家的好一个埋怨。”
“不告诉他就是了。”沈默笑笑道:“这些日子承蒙你们照顾,我爹才康复的这么快,我也无以为报,只有些最不值钱的银子了。”
“确实是足够了。”七姑娘真心拒绝道:“金银匠是吃手艺饭的,用不着什么本钱。十两银子付租金,十两银子应付官府,二十两银子置办家什器物,剩下的钱再给他添置些趁手的工具,还能富余个十两八两,足够几个月的家用了。”
沈默这才点头道:“若是缺钱只管说声,不要不好意思。”
七姑娘咯咯笑道:“人家说,三天不见得另眼相看……小相公也财大气粗起来了。”
“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沈默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七姐这张嘴啊……”
说话间,田七也出来了,他朝沈默再一次道谢,然后小意的提出个请求道:“能不能请小相公题写个匾额?”
沈默笑道:“我爹的字可比我写的好多了,为何不去央他呢?”
两人怎么好意思说‘我们觉着你比较有出息’呢?便道‘小相公写也是一样的。’
沈默也不计较他们的小心思,欣然颔首道:“好吧!我这就写给你们。”两人顿时大喜,上楼进屋,拿出早准备好的横轴纸,一边一个压好了,恭候他的到来。
沈默先上去搁下书包,拿一支题写大匾的猪鬃笔,端着墨盒下来道:“预备叫什么名字?”
两口子对视一眼,讪讪道:“还没想过哩。”
“那就想一个吧!”沈默笑眯眯道:“不要急,中意要紧。”
两人便开始在那抓耳挠腮,半天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只好求助地望向沈默:“小相公给起一个吧?”
“还是自己起比较有意义。”沈才子摇头笑道:“不过可以给你们点参考意见……通常有两种起名方法,一种是图个彩头,比如说‘宝大祥金器店’、‘日昇发金器店’之类,另一种便是直接以店主命名,比如说‘七姑娘金器店’或者‘田七金器店’之类,不知你们中意哪一种方式?”
“后一种吧!”两人相互看看,异口同声道。
“那叫七姑娘店还是田七店呢?”沈默笑问道。
“田七店吧!”七姑娘一脸大度道:“他是老板,我是掌柜;他是师傅,我是伙计,当然应该叫田七店了。”
沈默又望向田七,只见他嘴唇一阵翕动,终是坚定道:“还是叫七姑娘店吧!”
“别人都是冲你手艺来的,叫我的名字作甚。”七姑娘连连摆手道:“还是叫你的名字吧!当家的。”
“当初若不是丈人收留,俺早变成城郊乱坟岗里的野鬼了。”田七依然摇头道:“再说这些年来,绍兴人不认俺的手艺,俺连养家糊口的银子也挣不出来。还不是靠你给人家浆洗衣服,又低声下气的在沈家大院白住,这才好容易坚持到沈小相公出现,帮咱们转了运……”说着说着便眼圈通红,语调哽咽道:“这辈子俺田七有三个贵人,一个是岳丈大人,一个是沈小相公,一个就是你啊……”
七姑娘的眼泪也是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好意思道:“我哪能算呢?以前没少骂你气你。”
“那时俺照照镜子,都忍不住扇自己耳光。你心里发堵,说俺两句那是正常的。但你骂归骂,可从没薄待过俺,”田七也抹泪道:“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单衣,春天的大褂,秋天的毡帽,你哪样少过俺的?这俺心里是清楚的。”
沈默这个听众,都是鼻头一阵阵发酸,干咳一声道:“到底用哪个?给个主意吧!”
“用他的名字。”“用她的。”两人同时出声道。
沈默笑而不语。
“还是请小相公帮忙定夺吧!”七姑娘拦住田七道,她觉着沈默肯定会倾向于用男人名字的。
哪知沈默寻思片刻,对她道:“七姐,还是写你的名字吧!”说着笑笑道:“田七店听着像个药店名,容易让人误解,还是‘七姑娘金银制器’听着更有吸引了。”心中补充一句道:‘当然是以不认识你为前提。’
田七鼓掌称善,七姑娘一阵扭捏,也就心花怒放地答应了。
“就这么定了?”沈默提笔蘸墨,微微笑道。
“就这么定了!”两人异口同声道。
挥毫泼墨间,‘七姑娘金银制器’雄浑有力的大字,便跃然纸上了!
谢绝了两人的留饭,并答应初八开业时一定道贺,沈默这才回到楼上。便看见老爹正在试穿正房给做的新袍子……沈老爷吩咐给沈默做衣裳,当然也不会少了沈贺的两身。
“潮生,你看,爹爹光鲜不?”沈贺修了胡子,头发也拾掇的十分利落,确实跟平时那落拓糟老头的模样大不同了。
沈默一边洗脸,一边笑道:“这模样走出去,人家肯定以为咱家是兄弟,不是父子。”
“你这个臭小子!”沈贺做出个要打的样子,笑骂道:“益发没大没小了。”这确实是一对万里挑一的极品父子。
沈默拿干毛巾擦擦脸,瓮声道:“这是准备去县衙报道了?”
“是啊!县尊派人来催了。”沈贺将新衣裳小心除下道:“我现在身体大好,能走能动了,还是早些去当差吧!”
“也不知是什么差事?”沈默拍一下脑袋道:“真该死,光读书去了,竟然忘了提前打听一下了。”
“估计也就是个代书吧!”沈贺叹口气道:“除了抄抄写写,代写状词,别的我也干不了。”明制,凡有诉讼之类的事务,无论原告还是被告,皆不能自写状词,要有衙门的‘代书’人员代写诉状,兼盖印章。
沈默微笑安慰道:“虽说是编制外的公务人员,但发得薪水可是真金白银,而且原告被告也少不得孝敬,算是个肥差了。”
“就知道钱。”沈贺将桌上倒扣着的饭碗掀开,两菜一汤便显露出来,笑道:“你就不能说点积极的?”
‘哦!应该对学习大明律有很大帮助。’沈默嘿嘿一笑道:“快吃饭吧!”
父子俩都以为这次得从底层干起,谁知第二天沈贺喜气洋洋的回来,还一手提着半斤猪头肉、半斤酱牛肉,一手拎着一坛花雕酒,一进门便欢笑道:“潮生,先别用功了,快来陪爹爹喝一盅。”
沈默把书本收拾到床上,腾出饭桌,把酒菜摆上道:“有什么好事吗?”
“承蒙县尊和赞公照顾,你爹不用从最基层干起了。”沈贺倒一杯花雕,捻两颗茴香豆到嘴里,细细咀嚼后,再以黄酒佐之,由衷赞一声道:“果然有神仙滋味。”
沈默夹一块牛肉细细咀嚼道:“到底怎么样啊?”
“你爹我不用干‘代贴’了,”沈贺颇为得意道:“咱们直接进县衙六房,在刑房院内办公!”
“刑房书吏?”沈默颔首道:“一上来就有编制,还真是不错。”书吏便是刑房的头头,在朝廷吏部有名有号,正经是编制内的官吏。
沈贺老脸一红,讪讪道:“哪有那样快?常人要从‘代贴’熬进六房,最少也得一两年,你爹爹这就算是走捷径了。”说着一脸正经道:“知足才能常乐啊!潮生。”
沈默被牛筋噎了一下,翻白眼道:“老爹果然厉害,才第一天上班就学会打官腔。”
“臭小子,一点都不给你爹留面子。”沈贺笑骂道:“你爹我初入刑房,自然还得从‘贴书’干起了。”
“哦!那不错了。”沈默点头道,今天他让沈京打听清楚了,对县衙内的职务和权力分配也算有了了解——县衙中可以分为官、吏、役三个等级。官主决策,吏理文书,役供差遣。
在第一个等级中,知县是正官,县丞、主簿是佐贰,典史是首领,这四个职位皆为朝廷命官,数量极少……大县有两个县丞、两个主簿,小县则没有这两个官职,直接由典史一肩挑了。
第二等吏员,则是在吏部注册,有正式编制的公职人员,负责日常事务的具体处理,比如六房书吏、仓库司库、巡检司正副巡检,以及医馆训典,驿馆驿丞,学馆教谕等,数量也不算太多,大县不足二十,小县不足十人。
至于第三等则是数量最多的,便是传说中的‘三班衙役’,他们司职站堂、看管、守卫、催科、抓捕等事,听候官吏差遣。
以上三种都算是正式工,领朝廷俸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