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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8章 钟金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588 2025-03-20 16:20:11

在同等水平的技术条件下,土地是一种效率极低的生产资料,所以在小农经济时期,要想依靠土地满足更高的物质需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兼并剥削。把本来属于很多人的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剥削土地劳动者的血汗,从而达到聚沙成塔、积少成多的目的。

但这种做法弊端多多,一是剥夺小民田产,会被穷苦百姓恨之入骨;二是偷逃朝廷赋税,会成为皇权的打击对象;三来,兼并来的田产越大,受水旱蝗灾的影响也就越大,一旦年成不好,可能不仅没有收成,还得开仓放粮,养活自家的佃户。所以大部分的中小地主,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富裕,尤其是欠发达地区的中小地主,一样要下地干活,吃的穿的只比自家佃户强点儿有限,不到年节等闲见不着荤腥。这不是因为他们有艰苦朴素的传统美德,而是小农经济的效率实在太低了,自己出个劳力,就能少管一个人的饭,地主家确实也没有余粮啊……

与小农经济相比,商品经济的效率更高,创造财富的能力也更强。而且商品经济的形成过程,可以打破自然经济和地区封锁,发展社会分工,建立国内市场,促进生产社会化的发展和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因为商品价值的确立过程,会不断促使商品生产者改进生产技术、更新机械设备、改善经营管理,提高劳动生产率。

并且商品价值的实现过程,是以等价交换为原则,不断调节交换双方的利益关系,调动生产者的积极性,合理分配和利用生产资料,来促进生产的发展。所以其价值内核为平等意识,民主思想、自由精神和法制建设提供了孕育的沃壤;显然要比小农经济所孕育的封闭、专制、等级和人治,更能代表人类社会进步和发展的方向。

归根结底,商品经济取代小农经济,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普遍规律。只有充分发展商品经济,使其成为社会经济的主要形式,才能实现生产的社会化和现代化,从而实现社会的文明化和现代化。能不能使商品经济取代自然经济,成为社会经济的主要形式,关系着一个民族能不能在接下来五百年中不掉队。这便是沈默这一生中,压倒一切的大事。

那么桎梏中国商品经济发展的原因又在哪里呢?首先是通货紧缩,中国严重缺乏贵金属,始终无法建立完整的货币体系,严重限制了商品的流通;而且国家始终处在银根紧缩的状态,使富户豪强以窖藏金银为保值增值的手段,流通中所需的货币便愈发匮乏,所以中国发展商品经济,存在先天的不足。但这个问题在最近二十年,已经随着美洲白银和日本白银的大量流入,有了很大的改善,这也是最近二十年,大明商品经济蓬勃发展额的根本原因。

其次就是传统的重农抑商的思想。因为皇权专制是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相对于封闭保守的小农经济,商品经济的流动自由,以及商人阶级对政治地位的追求,都被统治者视为破坏统治基础的毒瘤。而且在大多数人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也欠缺商品经济发展的条件,那个年代的商人,大多采取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等方式牟利,确实存在对小农生活的消极影响。并且统治者由于眼光局限,认识不到商品经济对社会财富的乘数作用,片面的认为商人‘不事生产,专以投机为利’,是社会的寄生虫……

因此,从战国商鞅时就开始强调农业生产,抑制工商业的发展。秦始皇时曾把商人同罪犯同等看待。汉代命令商人不许穿丝织衣服,不能骑马,并且‘重税租以困辱之’,历代皇帝都说;‘观之四民之业,士之外,农为最贵。凡士工商贾,皆赖食于农,故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末也’。这些小农思想的集大成者,正是本朝开国太祖朱元璋,他采取了各种措施,限制工商业的发展,甚至妄图抹杀商人阶层的存在。虽然那只是痴心妄想,但对社会意识的影响,还是很重的。

哪怕是工商业兴旺发展的今天,几乎再顽固的地主,也无法拒绝工商业带来的丰厚利润,但‘以末致富,用本守业’的思想根深蒂固,这些家伙从工商业中赚取了巨额财富,不是想着添设备、盖厂房,扩大再生产,而是掉回头去竟相购买土地,为大明朝的土地兼并添砖加瓦。

这时候,财力越雄厚,兼并的速度也就越快。最直观的例子,就是严家和徐家。严阁老大权在握近四十年,又有个贪污功力前无古人的好儿子,这么好的条件,父子俩辛辛苦苦几十年,也不过才挣了八万亩的家业,另外有金银珠宝折白银三百万两。而徐阁老向来不捞不贪,清廉之名天下皆知,却不声不响的聚揽了近百万亩良田,而且都是在江南寸土寸金之地。若是折成白银的话,差不多要过亿了。

徐家的例子并不是个案,而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权贵豪强的投资方向,这些人严格抬高了地价,使东南土地的价格,已经严重脱离了其价值;并因为不断上涨的价格,像个黑洞一样不断吸取着新创造的财富,不仅严重影响了商品经济的发展,还给社会稳定带来严重的隐患。

沈默之所以支持海瑞,是因为其在松江搞的退田清丈,必然会严重打击权贵豪强的兼并冲动,使他们大规模撤出土地。海瑞的目标是使小民有其田,国家有其税;沈默的目标使其不得不从土地上撤出,把财力和精力投向工商业中,虽然着眼点不同,但至少在一段时期内,大家是同路人。

而且这件事放眼大明,只有海刚峰能做好,因为他的名声太好,是公认的公正无私,无欲则刚,那些利益受损的富豪大户,无法对他进行致命攻击,只能从其工作方式上诋丑他,说他仇富、粗暴云云……而这些,对一个官员的杀伤力极其有限,只要有人肯坚定的挺他。

所以沈默极其坚定地站在海瑞背后,在给高拱写了封推心置腹的长信,道明自己的考虑后,他还上了一封奏疏以老长官的身份为海瑞辩护,将其大大的溢美一番,说他是‘持天下之正,格世间之非,孤忠自许,虽白刃沸汤,往而不顾!’,难道朝廷连这样的官员都容不下?!当然,海瑞也有他的缺点,以后还是要注意工作方法,就仍然值得期待嘛!

这几乎是沈阁老第一次,就争议性事件公开表明态度,那些聒噪的言官登时哑然无声,就连把海瑞批成筛子的东南报纸,也在第一时间放缓了攻势,开始用一分为二的方法,来评论这位风口浪尖上的巡抚大人。

明确了沈默的态度,高拱也只好继续支持海瑞,一时间风向逆转,笼罩在海瑞头上的阴云,被吹得一干二净。

而且沈默对东南豪族的无耻,是有深切体会的,知道他们如果明枪打不死海刚峰,必然会改用暗箭中伤。为此还命余寅立刻回松江去,暗中帮助保护海刚峰,务必使这柄神剑避免折于卑鄙的阴谋诡计间。

得到内阁支持的海瑞,也是彻底放开了手脚,从隆庆四年春开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清丈田亩运动……当然这是后话。

时光如梭,转眼就到了隆庆四年的二月,天气转暖,草色染翠,燕子北飞,人们也除下厚厚的冬装。沈默再也无心关注朝局,因为在蛰伏了一冬之后,复套军的春季攻势展开了。

在去冬至今的几个月里,河套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诺颜达拉带领鄂尔多斯本部内附,并宣布皈依喇嘛教;然后他被俘的三个弟弟也步其后尘,率部众归顺大明,并允许喇嘛教在部落内传教。转眼之间,九个部落中的四个内附,还有一个早就被打残了的,剩下的再也不敢跨黄河一步,都躲在北岸的后套平原避难。

沈默一面命诺颜达拉和拜桑等人与其兄弟部落保持联系,传递大明的招纳之意;同时也没有放松军事手段,一到了适合骑兵行动的二月下旬,早就蓄势待发的李成梁,率领着精锐部队,渡过黄河寻敌决战。

对于自己成为出击的主将,而戚继美却要留守套内,李成梁感到十分满意,他发誓要一战建立自己的功业,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大名!为了这次出击,他精心准备了一冬,对部下健儿进行了严酷的冬训,最后精选出了五千健儿,每一个都是弓马娴熟,兵甲精良的虎狼之士,遇上蒙古骑兵,马术马战上一对一都丝毫不落下风,结阵而战上更是大有优势。何况还都装备有骑战神器三眼铳。就凭这五千铁骑,他连俺答的王庭也敢闯一闯!

这也是李成梁第一次独当一面,得以按照自己的战术思想,单独指挥一支劲旅,终于可以尽情挥洒超人的军事才华了。但在茫茫草原上,没有任何后援,数倍于己的蒙古骑兵随时可能杀出,想要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是多么的困难啊!

其实在最初,李成梁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基本是寻敌决斗,长途奔袭。打的是遭遇战、突袭战,勇则勇矣,实在是险到了极点。也许是天赐名将,战争要催生这样的一代名将,便不会让他湮灭在自己的处女作里,而是送了他一个大胜利——渡过黄河之后,一路上横冲直撞,竟让他在后套的腹地,撞上了得到明军入寇的消息、匆忙转移的蒙古人大部队……为了掩护数万老弱妇孺撤退,蒙军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结果被李成梁一阵火铳骑射,打乱了阵脚,然后凶狠的挥军杀入,杀了个三进三出,把两倍于己的蒙军冲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去。

此役斩首一千余级,极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也把蒙古人积蓄一冬,好歹攒起来的一点斗志彻底掐灭,打得蒙古人毫无招架之力,直到回土默川过冬的黄台吉和布彦台吉前来救援,才得以缓过劲儿来。

蒙古人集结重兵,发誓要歼灭这支越境骑兵。然而这时李成梁已经彻底习惯了草原作战,并对后套草原的地形地貌也了若指掌,在随后的战斗中,他用兵灵活、随机应变、避实就虚、出其不意,在运动中屡出重拳,闪击制胜,打得蒙古人晕头转向,苦不堪言……

这场春季攻势的高潮部分,出现在最后阶段。李成梁率领部下在六天中长驱直入,转战三百里,在避开了黄台吉和布彦台吉的正面防御后,连连攻破躲在乌拉特的五个部落。然后悄悄沿阴山东麓杀了个回马枪,直挑黄台吉的中军大营。

虽然在得知后方被袭的消息后,蒙古人派出大半人马回援,但仍有一万五千余骑留守,以遏李成梁的归路。

此役是双方真正的血与火的较量,生与死的拼杀。李成梁率领不到五千骑兵,来回奔袭近千里,与以逸待劳的黄台吉、布彦台吉主力接战,这是一场真正的正面战、攻坚战。此战李成梁部毫无取巧之机,相反以少打多、以疲打逸,战斗打得异常残酷。

但李成梁顶住了对手的凶猛气焰,身先士卒,血战到底,带领全军前赴后继、奋勇拼杀,竟然直捣蒙古中军,杀得两个台吉不得不仓惶后撤。见到主帅撤退,蒙军乱了套,明军趁势掩杀一气,扬长而去,蒙军竟然不敢追击。

此役,明军以四千五对一万五,杀敌三千,自损不到一千……

三月中旬,李成梁带着疲惫且损失过大的部下回到了套内,受到最隆重的欢迎……

从二月底过河,到三月中旬回到套内,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明军七战七捷,斩首近六千级,捣毁蒙古人营地十七个,抢夺烧毁的物资更是不计其数……让其他明军将领难以置信的是,李成梁的部队,竟然不需要后方辎重补给,完全因粮于敌,打到哪里就吃到哪里。攻下了蒙古人的营地,缴获的粮食就地补充,吃不了的就全销毁,消耗他们宝贵的粮食储备。

最为可贵的是,经此一役,明军骑兵再也不怕远离后方,在草原上与蒙古人决战了,哪怕是以少打多,他们也有信心凭着手中的三眼铳,杀出一条血路来。

汉民族多年不见的血性和勇武,在这个春日的草原上,又重现天日了。

夜已深,位于大明东胜城南五十里处的一片营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是一丛丛篝火在熊熊燃烧着,虽然已经是三月中旬,但草原的夜晚依然寒冷浸人。在这沉沉的黑夜里,只有这篝火,和女人的身体是暖的……草原的男人靠这两样驱走身上的阴冷和黑暗,却无法驱走盘踞心里的恐惧。

李成梁在后套连战连捷,横冲直撞的消息,总会通过驻守在烽火台中明军,第一时间传到他们耳中……今天李将军杀了多少多少人,明天李将军捣了几个营寨,后天李将军又把蒙古人赶出多远,生活中总是充斥这样糟糕的消息,也难怪蒙古男人们无法感受到春天的温暖了。

毋庸讳言,虽然出于无奈,这些蒙古人归降了明军,但他们的心,还是向着河北岸的同胞的;哪怕是明军无比强势的今天,他们也依然相信,汉人在河套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俺答早晚会率大军前来收复失地,到时候自己还是要回归的。

诺颜达拉的二儿子哲赫,就是这种想法最坚定的支持者,他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对汉人反攻倒算,甚至设计了一整套方案,并暗中反复推演,随时准备拿下监视自己的明军烽火台。

哲赫的哥哥别赫,虽然也对汉人保持着警惕,但没有弟弟那么冲动。他听说汉人有句俗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汉人和蒙人的对峙也是如此。现在的明军将星璀璨、装备精良、上下一心、士气高涨;反观蒙人,俺答之后,便再也没有英雄出现,已经不可避免的走向分裂和衰落了,至少十几几十年内,双方的实力此消彼长已成定局。

不过他并不担心,蒙古人会因此而消灭。双方对峙几百年了,这样的此消彼长多少回,也没见谁能消灭了谁。广阔的草原和大漠,为游牧民族提供了无尽的战略纵深,使他们在最弱势的时候,也可远遁大漠,躲过明军的进剿。相信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武力清剿的同时,尽力的招抚蒙古各部归顺……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种局面下,无意义的反抗只能带来更大的损失和痛苦;暂时顺从的活下去,等待风水再一次转回草原才是正办。

更让别赫担忧的,反而是父亲带回来的那些黄教僧人。父亲说他们是大元国师八思巴大师的传人,是封了八思巴转世传人的谕旨,前来解救薛禅汗的后人的。但是就在这些陌生的僧人,来到营地的第二天,部落的萨满博吉就发出了预言,他说这些僧人不是八思巴的后人,而是一些邪恶的魔鬼,会给整个部落带来危险。这危险就像天上的乌云,笼罩住大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再也看不到晴朗的天空,他们会盲信这个僧人,僧人带有魔咒,控制住他们的大脑,最终把他们献祭给魔王。

听了萨满的话,鄂尔多斯部的人们确实感到了恐慌,他们一直都很听从萨满的话,这次也不例外。不少人去找诺颜达拉,希望他能驱逐这些僧人,诺颜达拉却告诉他们,是这些喇嘛用佛法感化了汉人,使他们放下了屠刀,饶过鄂尔多斯部男女的性命。又是这些喇嘛召集了驼队,给部落运来了药品物资。蒙古人有恩必报,就算不接受对方的好意,也不能在他们没有表现出邪恶本质之前,主动驱逐他们。

诺颜达拉的话,虽然被他的兄弟们当做耳旁风。但他作为头人,曾用自己为人质,换取了本部几万老幼的性命;又在部落马尽粮绝、山穷水尽之时,带着粮食和药品回来,把族人从灭亡的边缘拉回,所以在济农本部里,他的话还是一言九鼎的。何况他也说得在理……

于是那些红衣黄帽的僧人留了下来,他们满不在乎蒙民戒备的目光,态度和善的与蒙民们交谈聊天,为他们诊病医治……当时,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忍饥受冻,诺颜达拉的族人们大都患了疾病,部落里的萨满一筹莫展,就认为是长生天的惩罚,动用了血祭的,甚至杀死了几个族人,以祈求天神的宽恕,却仍然无济于事。

但在那些僧人们的医治下,每天都有很多病人痊愈。到了春天时,绝大多数人都康复了,部落里重新恢复了生机,人们对这些僧人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而且更可贵的是,僧人们看病是不收取报酬的,他们说治病救人是为自己修来生,唯恐救得人不多,哪还能再索取钱财?这与萨满们索取高额报酬,才肯为民众医治,还经常把人治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有一件事情,使僧人们彻底赢得了蒙民的爱戴。因为萨满教相信,人死后仍生活在死者的王国中,对于那些已死亡的首领或贵族,都要以其伴侣和奴仆陪葬,去阴曹地府给他们作伴,继续为他们服务。而且每逢新年和月初,还用杀人和宰牲来进行年祭和月祭,向来为蒙古民众深深恐惧。

一次,诺颜达拉的一个叔叔死了,按照惯例,他的妻妾和奴仆三百多人要为他殉葬。僧人的头领知道了,找到诺颜达拉,说服了这位蒙古济农。最后诺颜达拉宣布,在本部落废除殉葬,即使自己死了,也只用供品祭祀,不得杀生陪葬。

这个仁慈的命令,不仅挽救了几百人的生命,更让蒙民体会到了僧人们所说的慈悲,这与萨满教装神弄鬼,动辄杀人血祭的风格相比,孰优孰劣,民心自有判断。

后来僧人们又阻止萨满用活人祭祀长生天,萨满博吉愤怒的恐吓道:“这是对长生天最大的不敬,会引来天神的愤怒!”萨满教毕竟根深蒂固,民众们十分恐惧,甚至就连被选为祭品的人,也劝僧人们不要再拦着,以免天神降罪自己的族人。

阿兴喇嘛便对众人道:“既然博吉说,他的话代表长生天的意思,那我们不妨看看,这是不是真的。”于是便当众宣布,自己准备请佛祖进行一次日食,如果萨满真能沟通长生天,那天神一定会发动一次月食来回应的。

结果当天晚上,月似银盆,一点月食的迹象也没有;但到了第二天,日食果然发生了,其时间甚至与阿兴喇嘛所说的丝毫不差。

对草原人们来说,看到恐怖的日食,是对神力最直观的感受,他们全都跪在地上,央求阿兴喇嘛收回神力,阿兴便问他们,还用不用活人祭祀了?听到他们都说再也不用了,天上被咬掉一块的太阳,就重新恢复了浑圆……比起只会跳大神的萨满教,精通医学、律法,甚至能推算出日月食发生时间,是偏是全的藏传佛教,绝对不是先进了一点半点。所以说就算是装神弄鬼,有知识的也比没知识的强上百倍。

僧人们用他们的医术、知识、戒律、仁慈,很快消除了蒙人的戒备,赢得了他们的欢迎和爱戴。不少被他们治好的男女老少,都成为了他们的信徒,每天早晨跟随他们诵读经文;每次听喇嘛们讲经之后,信徒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这是信奉萨满永远不能得到的,而且萨满教也没有禁止信徒转投别教,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皈依,成为格鲁派的信徒。

虽然别赫和哲赫这样的年轻人,依然不信任这些外来的喇嘛!但他们的父母长辈,全都成为忠实的信徒,似乎喇嘛教取代萨满教,已经成为早晚的事了……

外面又传来稀奇古怪诵经声,每当听到这种声音,别赫就不自禁地想起萨满博吉的预言……当魔鬼的使者用咒语控制了所有的人心,便会将他们奉献给魔鬼。

从感情上讲,他更倾向于相信自己部落的萨满,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使他对萨满的神神道道确信不已。看部落里的情形,这个预言似乎在渐渐的实现,这让别赫感到十分的担忧,他无时无刻不再想,如果族人们真的成为魔鬼的祭品,自己却始终什么都不做,岂不成了魔鬼的帮凶?

于是在这个三月下旬的夜里,他在篝火边反复的斗争,到底答不答应萨满博吉的要求,豁出去帮他们一把呢?

在这个夜晚,同样面临艰难抉择的,还有他的妹妹钟金。这样说也不算对,因为其实在很久之前,这位草原明珠,便已经陷入了类似的矛盾纠结中,只是最近变得愈发严重罢了。

而她的纠结之所以变得严重,竟是因为她的师傅,白莲教主萧芹,最近秘密来到了部落,悄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当萧芹无声无息的现身于她的营帐,钟金吓了一跳,旋即有些畏惧地低下头,小声道:“师傅……”

萧芹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包括嘴唇,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清冷,他盯了钟金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的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

说实话,钟金从小就怕这个身体瘦得像柳条一样的男人。虽然自幼拜他为师,但两人之间的感情谈不上深。而且随着钟金渐渐长大,越发了解这位师傅的性情为人,以及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就越加感到恐惧……他根本就是一个狡诈如狼、凶狠似虎的魔鬼!

所以除非必要,她都躲得他远远的,但济农城破后,她的族人被逼到绝境,使她不得不放下好恶,去板升找萧芹求助。听了她的请求,萧芹说可以,但你得帮我个忙……其实归根结底,是帮你们自己。

钟金问要她做什么?

萧芹告诉她,白莲教正在谋划一场刺杀,需要她的帮助。

钟金问杀谁?

“明朝的大学士,督师九边的沈默沈江南。”提到这个名字,萧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怨毒。双方的梁子太大了,萧芹甚至把白莲教如今的处境艰危,全都归咎于这位大明督师身上。

对于刚刚与明军在济农城殊死一战,目睹了无数族人惨死、无数族人流离失所,衣食无着的钟金来说,如果有机会杀死明军统帅,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自己的生命。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萧芹便让她回到族人那里,主动要求去明国境内侍奉父亲。萧芹说,以你的美色,只要你愿意,可以让所有男人失去理智;只要你能见到沈默,就有机会俘获他的心;就算不能俘获他的心,也能使他意乱情迷,然后你不难找到机会,用剧毒把他毒死。

萧芹给了她一枚戒指,只要扭动上面的宝石,就会无声地弹出一根毒刺,只要将其刺入人的体内,便神仙也救不活了。

于是钟金就戴着这枚戒指,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明朝境内,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也顺利的见到了那个明朝的督师。并意外的发现,此人就是自己当年在山神庙遇到的那个汉人青年……那个有着和善笑容的俊雅汉人,谈吐幽默,风度翩翩,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却给少女钟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虽不至于念念不忘,却也实实在在的影响了她的择偶观。

虽然从十四岁起,来她家提亲的队伍,能绕着济农城转一圈。可她一直想找一个,像那个汉人一样的夫婿,使下半生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而不是跟一个粗鲁野蛮的蒙古勇士厮混在一起。

和自己幻想的夫婿模板,在那样的情况下重逢,这让她方寸大乱,预先想好的套路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更是要重新进行心理建设,才不至于让花痴把刺杀大计打乱了。

重新做好心理建设的钟金,意志也再一次坚定起来。虽然后来遇到那个索南嘉措的佛音灌脑,差点就崩溃了。但她的心头始终保持着一份清明,不曾被大和尚彻底攻破心防,也没有再犯过花痴,可刺杀敌酋的大计,同样始终没有进展。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钟金必杀的决心,愈发动摇起来。这不是花痴或者被洗脑什么的,而是这个美丽的女孩,有着比大多数男子还清醒的头脑……之前她之所以同意来行刺,是因为料定父亲有死无生,而且族人们身处绝境,时日无多,所以才会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前来行刺明军的统帅。实指望着能像萧芹所言的那样,使明军群龙无首,陷入内乱,不得不撤出河套。

但当她看到父亲并未遭到虐待,而是穿着华美的服饰,住在温暖的庭院,吃着精致的点心,享受着养尊处优的待遇时,心中的杀意已然去了三分。而后她又旁听了父亲与沈默,还有索南嘉措的谈话,知道自己的族人可以不死,而且明军还可以允许他们继续在鄂尔多斯草原上驻牧,当然前提是归附大明。

为了濒临绝境的族人,钟金没有试图行刺沈默……其实她也仔细观察过,发现对方的保安措施十分完美,而目标人物的心智又极为坚定。她不认为自己能让对方心神失守,并在时刻如影随形的护卫注视下,完成必杀的一击。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在分别之际,她曾试探性的用脚尖碰了碰他,发现才刚抬起脚,就有不下十杆枪瞄准了自己。看着那些护卫冰冷的目光,她完全相信,只要自己再有动作,他们一定会开枪的。

回到了部落,钟金丢给等待消息的白莲教徒一句:“没有机会下手……”算是给了那位教主师父一个答复。不过她很清楚,事情不可能这样算了,因为那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人。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萧芹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时,钟金还是感到一阵脑后发麻,强打精神应付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你的任务,完成的怎样了?”萧芹清冷的目光在等着她的回答。

“不是已经让人传信了吗?”钟金下意识的歪歪头,小意道:“徒儿没机会下手,失败了。”

“没暴露就不算失败。”萧芹面无表情道:“只要他还信任你,就总会有机会。”

“可是师父……”钟金吞吞吐吐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抬头望着萧芹道:“现在我不能干这种事了。”

“……”萧芹的目光更冷了。

“您既然来到这儿,就一定看到了,汉人的碉堡就建在我们部落边上,时刻监视着我们,一有风吹草动,济农城里的汉人骑兵就会杀过来,”钟金有些悲哀道:“而我的族人已经被解除了武装,如果我敢轻举妄动,不管成不成功,都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说着跪在萧芹面前,姣好的面容上带着坦然之色道:“对不起,师傅,我知道自己不顾大义,没有气节,称不上英雄。可我是个女人,在女人心里,保护自己的家庭永远是最重要的,我的部落就是我的家,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行为,给他们带来灾难。”

钟金的自我贬低,让萧芹竟然一时词穷,沉吟片刻方道:“难道像现在这样,囚犯一般被汉人监视居住,无助的等待他们的施舍?”顿一下,声调略略提高道:“你们原是放牧牛马的民族,如今却给汉人当牛做马,为他们养绵羊的同时,你们自己也成了绵羊。你们的骄傲去了哪里,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卑微的活着?”

“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钟金一下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就有了光芒,她对萧芹说:“这是师父教我的,我也以您为榜样!”

萧芹的嘴角抽动一下,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呢?自己所统治的板升,不正是这种卑微活着的代名词吗?这直肠子的番邦女子,永远也学不会汉家女儿的乖巧,一开口能把人活活气死。

“呵呵!你把为师想成什么人了?”萧芹心中飞快的盘算一番,换一副亲切的面孔道:“我怎会让你的族人冒险呢?”

“多谢师父体谅。”钟金笑逐颜开,就像一朵水莲花绽放,不妖不娆,沁人心脾。让萧芹这样的冷血动物,都不自觉的放缓了语调:“快起来吧!坐下慢慢说。”

钟金乖巧地点点头,仿佛方才那个敢说敢当的辣妞不是她。

“如果我的计划,可以让你不受牵连,自然你的族人也不会受到牵连,”师徒俩在篝火边坐定,萧芹嘴角微微上翘道:“你肯不肯帮师父呢?”

“什么计划?”钟金忽闪着眸子,不松口。

“鬼精灵。”萧芹想表现的和蔼些,却发现笑起来比哭还难受,只好恢复清冷的样子道:“据我所知,那位沈督师即将启程入套,你父亲和三个叔叔准备邀请他,参加本月二十八日举行的圣祖祭祀仪式。”

“我没听说。”钟金摇摇头,她不知道萧芹从哪弄到的消息,但八成是真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萧芹竟感到有些小得意,忙暗骂自己没出息,板下脸道:“按惯例,祭奠成吉思汗的那杯酒,将由草原上最圣洁的女子端上去……这个差事非你莫属。”

“……”钟金默然,她不知道教主师傅又有什么鬼主意。

“按照流程,你应该端着酒走上祭台,踏着五色石来到主祭者的面前,然后半跪下把金杯奉上。”萧芹如亲眼所见一般,精确的描述着,话锋一转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你走上祭台后,站在黄色的石砖上不要再往前,就直接跪在那里。连我这个大金国师都没见过祭祀的场景,汉人更不会起疑的,如此你可放心?”

钟金暗暗给他一个白眼,心说我更担心了呢。便径直问道:“我想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这个世界从此清净了。”萧芹神经质的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满是快意道:“明朝宰相倒在圣祖祭坛上,这是多么完美的祭品啊!成吉思汗一定会以你们为荣的!”

“是怎么做到的呢?”钟金追问道:“既然是同伙,那用什么方法,应该告诉我吧?”

“告诉你也无妨,”萧芹的报复心很强,就连小姑娘也不放过:“不过万一你半夜里说梦话,走漏了风声就不好了,所以还是不知道的好。”

“不问就不问……”钟金撅撅丰润的嘴唇道:“那汉人追查起来怎么办?”

“我们白莲教会在第一时间,宣布为此负责的。”萧芹豪气干云道:“对我们白莲教来说,杀掉汉人的宰相,实乃旷古之功业,绝对不会不认账的。”

“那,我考虑一下吧……”钟金不得不承认,教主师傅的要求难以拒绝。虽然归根结底,他是为了他自己,可人家一个外族人,都能这么积极的对付敌人,自己这个蒙古人,又怎么好意思不答应呢?

“为师提醒你一点,”萧芹冷冷道:“你和大成台吉成婚在即,你即将成为土默川部的少主哈屯,不要光为自己的娘家着想,呼和浩特城才是你未来的家呢。”

“我是……”钟金柳眉一挑,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忍住了,微点螓首道:“我知道了。”

“嗯!”萧芹点点头道:“你有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

“是,师傅。”钟金这次的回答很干脆。

待萧芹的身影消失在帐篷中,钟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坐在篝火边,愣愣地出神……对于白莲教的手段,她十分清楚,知道他们的卑鄙凶残。这次教主师傅对她,可以说是给足了面子,但如果自己敢不答应,他一定还有后招,逼自己不得不就范。

思来想后一夜未眠,天亮时,钟金走出了营帐,与同样走出营帐的别赫碰了个对头。

“大哥早啊……”钟金笑着请安。

“妹妹睡得可好?”别赫宠溺的笑笑。

“不好呢,”钟金笑道:“大哥不也一样,眼圈都黑了。”

“哦!呵呵……”别赫心虚似的笑笑,揉几下眼袋,岔开话题道:“你这是要去哪?”

“去给阿爸阿妈请安啊!”钟金一脸‘你怎么明知故问’道:“你不去吗?”

“我就不去了,”别赫摇摇头:“今天有事儿,你先去吧!”说完自己先匆匆走掉了,看他去的方向,却是位于部落东北角的萨满博吉的住所。

对于大哥忠心萨满、抵触喇嘛的事情,钟金心里有数,不过想到大哥素来稳重,她也不是很担心,还是先专心自己一脑门子的官司吧!

收起心事,钟金来到位于营地中央的那顶巨大的汗帐,问一声门口的侍女,知道阿爸阿妈都已经起来了,便掀开门帘走进去。

看到女儿进来,原本愁眉不展的夫妻俩露出笑容,阿柔哈屯招呼女儿在身边坐下,给她倒上热腾腾的奶子,摩挲着女儿柔顺的黑发,眼中满是不舍。

钟金喝一口奶子,感觉到气氛的异样,便搁下碗道:“发生什么事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本不想这么快告诉女儿,但想到钟金素来懂事,还是让她知道的好,于是诺颜达拉道:“昨天收到了你外公的来信,说下月会派人带着聘礼,来迎娶你做他的孙媳妇。”

“……”钟金暗道怪不得昨夜教主师傅会那样说,便垂下头没有说话。

看到女儿黯然的样子,阿柔哈屯十分难过,轻揽着她的肩头,柔声道:“阿妈知道,你阿爸曾经答应你,可以自己找一个男人。但是你外公那样的雄主,是不会倾听一个小女孩儿的愿望的,他就像汉人的皇帝,一言九鼎,说一不二。”

“都怨阿爸无能。”诺颜达拉苦恼的捶着额头,自责道:“如果鄂尔多斯部不是四分五裂,又怎会被汉人各个击破;如果不是我们战败归附了汉人,叔父又怎会如此对我?”

“阿爸不要这么说。”钟金顾不上自己的伤心,反过来安慰父亲道:“你在危难之际的表现很好,你是最称职的头领!”

“看我不中用吧!反要女儿安慰起来了。”诺颜达拉苦笑一声,摆摆手道:“不说我了。钟金,阿爸没用,不能和你外公翻脸。”诺颜达拉并不昏庸,相反他的头脑很清醒,知道越是内附汉人,越不能激怒俺答。但他也不愿违背承诺,强求女儿:“你若是不想嫁给大成台吉也有办法,阿爸可以写信给沈阁老,请他以朝廷的名义给你赐婚。”这样矛盾就从两个部落间,转移到俺答与大明之间,谁说济农是个废物了?

“赐给谁?”钟金终于明白,父亲当初为何贸然提出,要把自己嫁给那沈阁老了,原来是早料到,自己回来后,很可能会被逼婚。

草原女子的性情,都是宁折不弯的,何况她对那只知道夸夸其谈,完全被娇纵坏了地把汉那吉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一想到要成为他的妻子,侍奉他,以他为主,钟金就一阵阵的反胃。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箭射死他。

“你愿意嫁给谁?”诺颜达拉反问道。

作者感言

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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