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小小的插曲,沈默回到京城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京城中已经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儿……不管这一年发生了多少不愉快,对老百姓来说,这个年是一定要全力去过的。
但沈家是不可以排场铺张的,因为沈炼新丧,这个年也过得极为素淡,就连孩子们也换上了青黑色的衣裳,以表示的对师公的哀思。
到了年初一,天刚蒙蒙亮,便有成群结队的学生、下属、甚至是没什么关系的官员,一个个衣冠整齐、手持印着黑字名姓、别号,并加盖朱色印章的梅红大名片,来到棋盘胡同的沈府门前,希望能比别的同僚更早,给沈侍郎拜年……原来官场中拜年,对于上司以越早为越敬,你要是来晚了,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不过今年,沈府的情况特殊,来拜年的官员都看到。其大门上贴着白底黑字的帖子,上书‘慎终追远、恕不贺年’,众人便明白,主人家有师长身故,便马上知趣的停止欢笑,低声问门房,是何人仙去。
一身素服的门房说明了情况,大部分拜年者便奉上拜帖,请求门房听差转致哀思后,即转身离去了。关系一般和一般关系的官员,便转去别家继续拜年,却也有那与沈默有师生关系,或者是希望关系更密切的,赶紧回家换上素服,再次来到府上,请门子回禀,等候拜祭师公。
沈默出来再三谢绝,但在学生下属们的诚意之下,只好命人搬出桌案,请出老师的牌位,布上香炉、蜡扦、蜜供、鲜果等供品。
学生们便在案前排队磕头,沈默在旁答谢,便又有嫡系子弟上前,帮着老师操持接客,到了中午时分,才没了前来拜祭的客人。沈默便请帮忙的学生到花厅吃一顿素宴。
坐在他左右两边的,是他的两大爱徒。王锡爵和申时行……去岁下半年,徐时行归乡省亲,正式向徐家提出,要改回申姓。这对徐家其实打击不小,因为从前年徐时行中状元后,他们便敲锣打鼓、大肆庆祝,还在街坊立了好气派的牌坊。苏州城谁不知道,徐家出了个状元郎?甚至只要是姓徐的,在自我介绍时,都不能免俗的说一句,我是状元郎的本家。
可徐时行现在说,我不跟你们姓了。徐家登时好没面子——都已是载入族谱、大书特书的人物了,怎能变成外人呢?难道让我们把族谱撕了重写?徐家也是苏州府的大姓,怎能丢得起这个人?族里的老人便拿定主意,哪怕跟状元郎闹掰了,也不答应他改姓……他们的本意是,用强硬的态度,让徐时行知难而退,接受这一辈子都姓徐的命运。
但徐时行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他也不跟徐家发生正面冲突,并不是他没这个能力。因为苏州府的官员,上至知府归有光,下至长洲、吴县两县令,都是沈默的铁杆班底,见恩主的得意门生被人欺负了,这还了得?当时就有长洲县令表示,要给徐家一点颜色看看,知道这苏州府是谁家天下。
但年纪轻轻的徐时行并不上火,也不脑热,他谢绝了地方官的好意,道:“徐家待学生恩厚,岂能以势压之?诸大人请回,且弛月余,其难自解矣。”
既然事主这么说,众官员也不会皇帝不急太监急,便不再提这事儿,谁知等到状元郎假满归京时,徐家竟出动提出,放他去申家认祖归宗,他也当众表示,将永世不忘徐家的恩情,承认自己姓徐的历史,于是皆大欢喜,一时传为美谈。
后来官员们才知道,原来徐时行……哦不,现在改叫申时行了,并不是什么也没做,回到家里,他便精心写了一篇文章。将自己祖父从小过继于舅家,三代人受徐家恩惠的历史,用优美的文字记叙下来,并诚挚的表达了对徐家教养之恩的感激之情,把徐家的仁义孝悌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甚至说自己能有今天,绝对离不开徐家长辈的言传身教,给徐家的脸上大大贴了一层金。
状元郎的文章自然炙手可热,很快便在苏州城传诵开来,徐家的名声也随着这篇文章扶摇直上;加上申时行在各种场合,不遗余力的表达对徐家教养之恩的感激之情,很多人也看在状元郎的面子上随声附和,徐家仿佛一跃成为苏州城的大善之家,也让家长们很是有面子。
整个过程的最高潮,出现在他回京前第三天,徐时行约齐了诸多同年好友,十分隆重地将一块匾送到了徐家祠堂,徐家人一看,上面写着‘恩同再造’四个端正遒劲的大字,边上还有一行小字‘时行敬书’,徐家老人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在他一再的叩首下,收了下来。三天后。便允许他认祖归宗了。
王锡爵说申时行厉害,这是曲线救国啊!沈默微笑道:“这是个性使然,若是换了你,可能会直接去他们家祠堂住下,人家不答应就不走了。”作为相处多年的师生,沈默深知自己两个得意门生的特点,王锡爵敢作敢为、雷厉风行,而申时行则是个皮里阳秋、以柔克刚的人物。
在两个学生中,沈默更喜欢的是王锡爵,但他认为将来能达到更高高度的,还是申时行。就拿其认祖归宗这件事来说。就很好的体现了他擅长换位思考,以最小的成本解决难题,且使各方面都满意的特质。
在遭到徐家拒绝后,申时行没有动怒,也没有着急,而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分析徐家不允许他改姓的原因,一是面子、二是面子、三还是面子——首先,徐家需要有个状元郎撑面子;其次,不能在吹吹打打、八抬大轿请回来之后,才发现新娘子落了跑,这种被抛弃的屈辱,是徐家无法接受的;而且,你挟着高中状元的威风,回来便要求认祖归宗,就算不是盛气凌人,可难保旁人不会认为徐家‘摧眉折腰事权贵’,一点品行都没有。如果徐家就这样答应了,脸往哪搁?日后怎么在苏州混?
想明白徐家的层层顾虑,申时行便对症下药,首先放低姿态,给足了他们面子,这就消除了第三点;然后利用各种方法吹捧徐家,使他们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当然关键还在于那篇文章,使徐家不必担心状元郎撇清关系,自己下不来台,完全是深明大义的做派。人心都是肉长的,而且徐家已然被抬到了很高的道德高度上,也就不得不摆出个高姿态来。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怀柔,最后送的那块匾,‘恩同再造’四个字,其实已经点出自己和徐家的关系……状元郎送得匾不能不收,但一旦收了,无疑就是承认这种关系;加上之前他已经给足了面子,摆足了台阶,骑虎难下的徐家人。与其被乡里人说不识抬举,又惹得状元郎怀恨,还不如就坡下驴,两好合一好,皆大欢喜呢。
虽然这不算什么大事,但申时行在处理时的不急不躁,从容布局,有的放矢,最后一蹴而就,还是让沈默大为赞赏,认为自己的这个学生,具备了当宰相的潜质,当然这话是不会说出来的。
饭后,沈默自然要跟学生们说说话,因为这一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结束在庶常馆的学习,一部分成绩好的,继续在翰林院深造,另一部分则会被分配官职,开始正式地从政生涯。
这个关键时刻,还算是官场新嫩的学生们,很需要得到他的指点和提携的,这也是老师应尽的义务。沈默十分耐心的听取每一个人的想法,并给出自己的建议,如果需要他施以援手,也毫无保留,让每个人都感到了他对学生的毫无保留。于是学生们对老师的敬慕之情,自然更为深厚了。
但让人意外的是,在对待他的两位得意门生时,沈默却显得十分无情,不仅否定了申时行想要继续留在翰林院的想法,还明确告诉他,自己已经请吏部堂官,将他派到宣府任通判——这任命对一位前途坦荡的状元郎来说,不啻于极大的虐待。
因为以此时的惯例看,翰林清贵官员,向来是不需要学习处理冗务的,除了犯错误,他们也极少被任命为六部郎中、州府主官以下的官职;甚至大多数时候,他们只需在翰林院中全心钻研典章制度,再到詹事府中教教书,便可平步青云,最多只到地方上担任一期的封疆,便能升为部堂高官,乃至入阁为相……完美的诠释了‘清贵’二字的含义。
试问历史上,哪曾有过翰林修撰,被派到边塞州府去担任刑名工作?高贵的如水仙花般的状元郎,真的能在那种极其复杂、混乱的环境中存活下来,而不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凶徒吃掉吗?
王锡爵强烈要求与申时行同去,他认为自己有义务保护有些柔弱的兄弟,却被沈默严词拒绝了,沈默为他安排的去路,是到国子监教书。当然沈默也不是那么独裁,如果不答应的话,可以继续在翰林院修史,老师不会不高兴的。
让王锡爵这种性子修史,还不如直接回家种地来得痛快,两相比较之下,他乖乖接受了去国子监,接受徐渭领导的命运;申时行也有些郁闷,哥俩就像一对被欺负了的孩子似的,一脸怏怏地坐在那儿。
沈默不管这他俩的心情,语重心长对学生们道:“一个好消息是,你们踏入政坛的时候,盘踞朝堂的严党,已经成为了故事,贤能者不得进、忠贞者被罢黜;阿谀奉承、行贿受贿者却身居高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可预见的一段时期内,朝廷会保持政治清明,正是贤能勤政者脱颖而出的好时机。”
沈默的话果然让学生们精神一振,但又听他话锋一转道:“但是,这并不会减轻你们仕途的凶险,如果卷进派系斗争中,一样会壮志未酬、提前回家养老的。”学生们一阵轻笑,并不能体会老师这番话的苦心。
沈默轻叹一声,加重语气道:“今天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我用尽能量,让你们都避免成为科道言官,不是不让你们仗义执言,只是希望你们明白,在大是大非面前,要勇于表明态度;但在一些无谓的意气之争、派系之争甚至是权力之争时,千万不要掺和进去,成了人家的马前卒、替罪羊。”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足以让心思灵动的学生,听出其中地告诫意味。
至于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沈默也不会再解释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政治斗争太凶险,还是老老实实当官、本本分分做事更加合适。所以沈默最后道:“总之一句话,好好干活,少管闲事!”
学生们面色各异的告辞离去了,其实他们没一个真正理解沈默的话,即使最有脑子的王、申二人,也觉着老师说得是,不要在最近发生的事情上表态,却不知道沈默所说的,是一场连苗头都还没有的大战。
不过也不怪他们,毕竟没站在沈默的高度,是不会感到高层的暗流涌动的。
他们能切实感受道的,还是可以听到看到的事情,比如说宗室的问题,比如说南方的问题。
望着这些官场新嫩离去的背影,沈默知道他们不会太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肯定转头又去喝酒作乐了……有什么愁事儿不能过完年再说?
沈默并不生气,反而暗暗羡慕他们,因为到了自己这个位置上,是一时一刻也松不了心弦了。
正月初一后,府上便闭门谢客,但沈默并不得闲,因为麻烦并不会放假,反而会在这一片欢度春节的气氛中,更加刺目的凸显出来。
首先还是宗藩的问题,伊王朱典楧没有活到嘉靖四十三年,在年前便以谋反、大逆不道等九大罪名,被处以绞刑,吊死在西门外,同时被处斩的,还有二百多王府人等,太祖分封的诸王之一,便以这种惨烈的方式退出了大明朝的舞台。
伊王的死,给天下诸藩、京中宗室带来了无比的震动,看到朝廷毫不顾惜血脉之情、悍然处死亲王之后,他们确实怕了,但在害怕时的表现,却让朝廷头疼不已。
毕竟是嚣张了几辈子的天潢贵胄,不可能轻易就认怂——朝廷敢杀伊王,那是因为他谋反,可我们没有啊!难道闹点事儿就把我们全杀了不成?
于是有些个大胆的藩王,便串联起来,在地方上闹事,声援被关在诏狱中的二百多宗室。这是在徐阶预料中的,老辣的首辅勒令有司不得与其发生冲突,但暗中调遣兵马,随时应对不测。
在惹是生非藩王中,闹得最凶的,得数韩王府和代王府。韩王府在平凉,代王府在大同,都是太祖皇帝分封在边陲之地的诸王,原意是让他们为大明镇守边关,但这些废材既无能治国镇边,又沾染了暴虐残忍的习气,给边疆百姓带来了无穷的灾难。
这次在京中闹事被捕的,便有韩王世子和代王世子,以及其若干直系子弟,因为朝廷拒绝放他们回家过年,在山西甘肃的两府宗室,竟率领亲卫兵马数千人……前者越关入陕西西安,拥众围陕西巡抚陈其学住宅,鼓噪辱骂,令其数日不敢开门;后者更是直接把大同知府马博赶出了府城,大正月里有家不能回,只能连夜赶到京城哭诉。
朝廷连番下旨,命两府宗室收敛暴行,然而这些胆大包天的宗室子弟。竟以朝廷不放人,便绝不离去为名,在市中公开抢夺,以致街上无人,商人罢市,令西安、大同两地的百姓不堪其扰,根本没法过年。
陈其学和马博的奏报很快到达朝廷,嘉靖震怒,命徐阶立刻处理此事。徐阶则命令宗人府依律查办两藩,务必杜绝事态蔓延。
正在休假中的李春芳和沈默,立刻出现在严部堂的家中,对于这种态势,严讷和李春芳认为,应该采取怀柔,息事宁人。但沈默对他们道:“既然已经定了强硬的调子,就应该强硬到底,若是半道服了软,岂不助涨他们的气焰?”
“唉!俗话说‘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严讷道:“毕竟是皇室贵胄。还能拿他们怎么样?意思意思也就行了。”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前提,是把这一巴掌打实了,把他们打痛了才行。”沈默耐心道:“至少要把挑头闹事的韩王府、代王府给打服了,不然谁把朝廷的诏令放在眼里?”
“难道就没有点温和的方式?”李春芳轻声问道。
“砸人饭碗的事儿,怎能温和的起来?”沈默苦笑道:“关乎切身利益,宗室们必然要强烈反弹,除了弹压,别无他法。”
“唉!太激烈了,”李春芳叹口气道:“一个弄不好,会无法收拾的。”
“石麓兄说的是。”沈默轻声道:“我会小心的。”
“这事儿,你就放手去做吧!”严讷轻轻咳嗽两声道:“出了错我担着,反正老夫身体不好,对仕途也不那么热衷了。”
“不会连累部堂的。”沈默赶紧道。
礼部拿出了办法,沈默便赶紧去内阁向徐阁老回禀。
徐阶一边翻看着礼部的处理意见,一边轻声念道:“着有司严加查办,韩王朱融燧,代王朱廷埼其下宗室有罪者,一律废为庶人。”
“是的。”沈默低声道。
徐阶不置可否地抬起头,将那文简搁一边,面带愁容的对他道:“拙言,我们低估了这些宗室的骄横,他们没那么容易投降的。”按起先他和沈默的预料,杀了朱典楧,抓了一二百宗室,便能震慑住天下的宗藩,让他们乖乖告饶。谁知他们高估了这些人的智商,也低估了他们的狂妄。非但不来求着放人,反倒大闹起来。
不过徐阶也十分头疼,毕竟这些宗室的身份特殊,犯起浑来还真不好治。
“这些藩王分布在南北东西十几个省中,”沈默轻声道:“都在自己的封地上经营的久了,其实暗中还是都有些势力的,虽然平时不敢乱来,但要是真触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说不得会铤而走险,结成反对朝廷的联盟。”
“嗯……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徐阶满面忧虑道:“如果大明兵强马壮,我也没什么顾虑了,可偏偏现在这个状况,实在没有挺起腰杆的本钱啊!”
‘没本钱就该夹着尾巴……’沈默暗暗腹诽一句,从一开始,他就对林润的《议宗藩禄米疏》、还有朝议出的这个《宗藩条例》不甚感冒,只是恰逢其会,被硬扯进这个麻烦里,才越陷越深的。
现在他终于可以说出心里话了,对徐阁老道:“其实事情闹到今天,跟朝廷的步子太急太大,有直接的关系;恕学生直言,任何一次改革。应当尽可能少的触动人们的既得利益,倘若真要触动,也应该缩小树敌范围,想要一棒子打死所有人,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出现最坏的结果。”
徐阶默默听他接着道:“林润上书也好,后来的廷议也罢,都没有对宗室藩王内部的利益进行分析,只是简单地将其看做一个整体。因此,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直接,也最能使宗室同仇敌忾的方法来治理宗藩。结果也就爆发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冲突。”
徐阶闻言点点头,面露探究之色地望着沈默,仿佛在说,既然这么明白,为何要到现在才讲。
“老师容禀。”沈默赶紧道:“其实学生一开始虽不赞成,却也不算反对此时。因为以学生愚见,诸藩王的位子已经是富贵已极了,若是与朝廷为敌图个啥?无非是想当皇帝,但单个藩王是没有这个势力的。而傻子也知道,皇帝只有一个人能当,其他的人仍然不过是当个藩王。那么这些人又何苦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为别人作嫁衣裳呢?所以学生觉着藩王不可能连成一气,也不可能成气候……我们现今面对的形势,终究与汉景帝时有本质上的差别,面对的困难最多棘手,却不会致命,所以试探一下也是好的,不试探就永远找不到解决之道。”
“你这家伙……”徐阶不禁摇头笑道:“哪来这么多鬼门道。”便笑吟吟地望着他道:“说说你的解决之道吧!”
“以学生愚见,最成功的改革是让所有人都满意,但这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改革的动因,便是现有的利益分配,已经影响到国家的安宁和政权的稳定了,所以才需要改变,重新进行利益分配。”顿一顿,沈默道:“在无法做大馅饼的前提下,必然要损害某些人的利益。”
徐阶点头道:“确实如此。”但又有些失望道:“这些老夫也明白。”
“但学生认为,应该损害哪些人的利益,保留哪些人的利益,这是个大问题。”沈默沉声道:“只有兼顾稳定的改革,才有可能成功。”
“那你说应该保留谁,损害谁?”徐阶缓缓问道。
“首先我们要具体分析,每一个藩王体系下,不同的利益关系。”沈默沉声道:“学生将其分为了三层,核心是四十多位亲王,这些人掌握着藩国的军队、财政以及所属宗室的一切,他们无疑是宗藩中的当权派,这些人的利益不能被太过损害。不然干什么他们都会反对,只能以失败告终;其次是郡王、亲王庶子等这些亲王近亲,他们是可以影响左右核心派的较高层,这些人的利益不仅不能被损害,还应该从改革中得利,这样才能使他们拥护改革,继而说动亲王们不反对改革。”
“然后是为数众多,所耗宗禄也最多的那些将军、中尉们,这些人虽然数量不少,但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亲王的支持,翻不起任何风浪。”沈默的表情刚硬,不带一丝感情道:“所以从哪方面看,这些人都应该被牺牲掉,来换取各方的妥协。”
徐阶不禁眼前一亮,确实如沈默所说,以前一提到宗藩问题,他和大部分官员一样,脑海中总会立刻浮现出那些飞扬跋扈的王爷来,认为这些人才是问题的核心。但现在让沈默一提醒,他才意识到,其实耗费朝廷钱粮最多的,还是那些世袭的将军、中尉们,虽然他们单人所领的数量少,可架不住人数太多了呀!
只要能把这些人解决掉,朝廷的压力自然大减。而且他们虽说人数多,却也不过两万余人,分散到各地也不过千把人,且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无能之辈,没有亲王们的支持,什么风浪也翻不起来。
“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了……”徐阶捻须道:“《宗藩条例》要改,亲王的宗禄取消折钞,以银两、粮食如数发放;其下的郡王、亲王庶子、郡王世子……”说着看看沈默道:“应该怎们办呢?”这就是当领导的艺术,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你觉着自己很重要,从而开动脑筋,挖空心思的出谋划策,结果最后所有的成果与功绩都是领导的。
“对于这些不能世袭罔替的皇亲来说,最具诱惑力的,无异于可传承的王爵。”沈默面带自信的笑容道:“如果新的《宗藩条例》中,能够保证所有的郡王,都能为子孙保存王位,王庶子也可以获得王爵的话,他们一定会诚心拥护《条例》,主动帮朝廷扫除障碍的……哪怕在经济上受些损失,也不会有怨言的。”
“你的意思是……推恩令。”徐阶也是高手,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
“老师英明。”沈默笑道:“正是利用‘推恩’的法子,让宗室上层不再反对。”顿一顿,他接着道:“然后是中下层的宗室,那些将军和中尉们。”沈默沉声道:“也不能让他们没活路,我的建议是,以某个年份为限……比如说嘉靖三十二年以前出生的宗室,六十岁以上者全额发给宗禄,之后每小十岁便减两成,直至四成,以让年迈者有所养,年轻力壮者自食其力,置于其中者,则两者结合,接受起来便不那么困难了;至于嘉靖三十二年以后出生者,一律不发给宗禄,但朝廷会拨款兴建宗学,允许其免费入学,读书成才。”
听沈默如是说完,徐阶面上愁容尽去,道:“你考虑的很全面啊!这个法子也切实可行,”说着由衷赞一句道:“拙言,真相才也。”
沈默忙道:“学生妄言,让老师见笑了。”
徐阶摇摇头道:“老夫从不轻易夸人,你确实给我上了一课啊!”说着展演笑道:“有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大明之幸,皇上之幸,也是老夫之幸啊!”
沈默连忙逊谢不已……
见沈默满口谦辞,徐阶摇头笑笑道:“你对改革的论述,确实是老成持重,”说着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道:“也让老夫放下一大块心病啊……”他这句话里有话,就连沈默也不太明白。
不过徐阁老也不打算解释清楚,他轻描淡写的一带,便回到原先的话题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先稳住宗室上层,拿中下层开刀,将其分而化之,待中下层被分解殆尽,少数上层也就不足为惧了。”
“老师英明。”沈默恭声道:“人大都是自私自利的,哪怕有少数英杰能看得明白,也架不住余者碌碌,改变不了什么的。”
“那你觉着,王府的兵权该如何处置……”徐阶缓缓问道。
“以学生愚见,这个也不宜太急,”沈默道:“就算现在强行裁抑,也不过是使其由明转暗,现在当务之急,是接着抗倭胜利的东风,顺势解决大明的军制问题。将军队的战斗力提上去,到时候解除王府的兵权,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又是一篇大文章啊!”徐阶摇头苦笑道:“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军制吧!”
“老师说的是,所以现在还不急着对卫队开刀,”沈默道:“只需核对人数,命其将超编者裁减,至于到底减不减、减得效果如何,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徐阶颔首笑道:“总之一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我们也算是不谋而合了。”顿一顿,徐阁老道:“不说那么远的了,先说眼下这一关怎么过吧!”说着捋着胡子道:“还真没什么好办法镇住他们。”
“老师,您看是不是……”沈默轻声道:“是请天下的藩王,全都进京来谈一谈呢?”
“哦……”徐阶精神一振,片刻后却又摇头道:“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是不敢来京的。”
“本来就没指望他们来,”沈默呵呵笑道:“这些藩王只敢在自己的领地上乱吠,却没胆子来京城走一遭。”朝廷这阵子又是抓又是杀的,摆明了要跟宗室来硬的,那些贪生怕死的王爷们,怎么敢这时候来京城自投罗网?
“你是先料定了他们不敢来……”徐阶有些明白道:“所以才发这个邀请?”
“正是如此,”沈默微笑道:“他们不是委屈吗?现在我们就请他们来,给他们个说话的机会。来,他们没这个胆量;不来,就现了原形;这时候。朝廷先申斥一番,狠狠杀一下他们的气焰,然后再抛出新版的《宗藩条例》,可能会出奇的顺利。”
“你这也算是……”徐阶呵呵笑道:“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了。”
“这还是老师教我的。”沈默轻飘飘一顶高帽送过去,果然让徐阁老大爽。
两人正谈得入巷,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道:“阁老,六百里加急!”
徐阶停下谈话,指指屏风后,示意沈默回避一下,沈默赶紧起身闪到后面去……他并不知道,在他之前,只有一个人能享受这种待遇。
片刻的安静之后,终于听徐阶沉声道:“下去吧……”然后那人应一声,传来关上门的声音。
“出来吧!”徐阶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沈默从屏风后闪身出来,轻声问道:“老师,出什么事儿了?”
“自己看……”徐阶淡淡道,说完便闭上眼睛。
沈默稳一下心神,伸手拿起桌上的帛书……那是徐阶刚从竹筒里取出来的……打眼看了过去,只见上面写道:‘下官浙江巡抚王本固急奏:下官于去岁腊月三十日,按朝廷谕令前往平湖。接管胡宗宪之兵权,然浙江兵将受胡某蛊惑,非但拒绝接受下官指挥,且殴打驱逐下官护军,气焰极为嚣张;下官以大局为重,暂退杭州,并着浙江总兵卢镗、水军提督俞大猷等主要将领进城听旨,然皆百般推脱,拥兵自重,实存不轨之心!其中一切鬼蜮,皆由胡某阴使,其司马昭之心,于江南已是路人皆知。还请朝廷速速决断,以免酿成大患!’
还没看完,沈默便出了一身冷汗,这王本固也太狠毒了吧!存心置胡宗宪于死地啊!
对于东南发生的事情,沈默比谁都清楚……为了顾及胡宗宪的面子,更为了局势的稳定,朝廷并没有发明旨令胡宗宪交出兵权,但确实已经几次在行文中暗示他,主动请辞东南总督一职;徐阁老也算很够意思,准许他以兵部尚书加少保衔荣休,也算是保住了晚节。
如果知道起初朝廷的意思,是将胡宗宪押解进京,仔细审查!便可知沈默在其中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但他并不接受这份好意,对朝廷的暗示置若罔闻,一直都不肯主动下野。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朝廷并没有给王本固暂代胡宗宪的明旨……只是徐阁老以私信的形式。让他跟胡宗宪私下谈谈,看看能不能交出兵权,双方和气收场,却从没让他强取胡宗宪的兵权。
可王本固的二愣子精神显然又一次发作,认为跟胡宗宪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只有高举高打来硬的,明示他胡某人的罪过,才能彰显朝廷的尊严。于是又一次主动出击,深深地刺伤了胡宗宪的自尊心,严重的侮辱了东南将士的感情,把原本就很紧张的局势,搞得更加严重……
但现在的问题是,胡宗宪也不上书自辩,一切都是沈默在这里说,自然没什么说服力,就连徐阁老也十分严肃道:“我知道王本固和胡宗宪龃龉颇深,但老夫相信在这件事上,他不会开玩笑的。”方才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显然不想再被此事拖累。
“老师容禀,”沈默连声道:“胡宗宪更不可能有不臣之心,一来,他乃忠贞之士,二来。他也没这个能耐。”
“我听说,东南地将士,都只知道有胡大帅,不知道有皇上。”徐阶缓缓道。
“老师……”沈默一撩下襟,跪在徐阶的大案前,沉痛道:“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误会,如果轻信一面之词,草率的捕杀重臣,待到真相大白时,会使大明蒙垢的!”
“可你也是一面之词啊……”徐阶叹口气道:“除了你的同乡同年,他的部下将领。可有谁为他说过好话?”
“……”沈默不禁语塞,世人都爱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却没几个,严党一倒,都跟胡宗宪划清了界限,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厚道的了,谁又会替他说话,惹那一身骚?
“而且这件事,肯定已经通了天,”徐阶正色道:“王本固也是有专奏之权的,肯定在禀报内阁的同时,也直接在皇上那狠狠告了一状。”说着目光严厉地望着沈默道:“哪怕皇上近年来脾气好了很多,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可关口是,这件事根本没发生,”沈默毫不躲闪地看着徐阶道:“老师,一切都是王本固一人所言,浙江远在千里之外,几天前,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能凭他们的奏报,也许等胡宗宪地来了,又是一个版本!”
“他要是能上书的话,”徐阶道:“事情哪会沦落到这一步?”
“这次一定会上书,”沈默咬牙道:“如果不上书,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默默的对视,首辅值房里的空气,仿佛都要凝滞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声奏报,打断了里面人的沉默:“六百里加急,东南总督胡宗宪来报。”
沈默面上流露出一丝轻松,徐阶摆摆手,示意他哪来哪去。
当沈默再次从屏风后转出,徐阶已经将胡宗宪的奏报,摆在了他的面前。
果然上面又是另一种说法,据胡宗宪所报,自从王本固升任浙江巡抚,总管东南钱粮之后。便对军队百般克扣。致使他许多战前的承诺无法兑现,就连过年的犒赏都只发了两成,因此导致士气低落、军心不稳;而王本固那厮不仅不设法安抚,反而擅入军营,体罚军官,致使部队险些哗变,唯恐不可收拾,其才仓皇而退。胡宗宪请求朝廷立即撤换王本固,补发所欠军饷,并派员安抚官兵,以稳定东南局势。
“真让你说对了,”徐阶瞥沈默一眼道:“果然是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啊!”
“就说这双方一掐架,”沈默讪讪笑道:“这话都听不得。”
“你在这儿等着,”徐阶起身道:“连续两个六百里加急,老夫必须立刻禀明皇上了。”要是连这个都不禀报,那皇帝真要问一句,拿我当摆设吗?
“学生还是先出去等着吧!”虽然不至于发生‘林教头误入白虎堂’的桥段,但这毕竟是军机重地,自己还是避嫌的好。
“不是让你在这儿干等的,”徐阶指一指桌上的一摞奏本道:“这是各省在正月里送来的奏本,本本都是重大、紧急的事情,你把他们看完,按自己的意思票拟一下。”所谓票拟,就是把意见写在小纸条上,夹在看过的奏折里。这是内阁最初获得权力的源头,但到了夏言、严嵩、徐阶当权时,因为皇帝极少会驳回内阁的意见,已经改为直接在奏折上用蓝笔批阅了。
现在徐阶让沈默学着看奏折、草拟处理意见,很明显有栽培的意思……说句题外话,这在以前,只是张居正的专利,也不知徐阁老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徐阶自然表情微微激动,应一声,便站在大案边上,开始翻开第一本奏章。
“拿个凳子坐下,慢慢的看。”徐阶在他身边站了片刻,殷殷嘱咐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论天塌下来,主事的人都不能急,稳下心来,看明白、想清楚、慎之又慎的下定决策,”说着笑笑道:“对于宰辅来说,犹豫不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莽撞草率,千万要切记,这里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命运,甚至是国家的兴衰。”
沈默本来还不觉着什么,让徐阶这么一说,顿感手中的奏章沉重无比,看每个字都感觉费力无比。
见他的样子,与当初的张居正如出一辙,徐阶嘴角挂起一丝会心的笑容,悄悄离开了值房,穿戴整齐后,捧着奏本,直往圣寿宫而去。
到了宫外,才知道皇帝正在,要说对修炼的痴迷程度,嘉靖绝对是骨灰级的,明明病得都下不了床了,还坚持每天午时打坐,只是时间要短很多。
徐阶整日在宫里,对此了若指掌,本是捏着点来的,谁知今日皇帝还没收工,不由惊奇问道:“怎么今日用时如此之长啊?”
在外面伺候的马全小声道:“好像是已经收工了,然后皇上又叫拿金钱,似乎在里面卜卦。”
“卜卦……”徐阶微微皱眉,待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今早有奏报吗?”
马全点点头道:“南方的,两个呢。”
徐阶明白了,便不做声,等着皇帝收工,一直等到晌午,里面才有了动静,只见老太监李芳蹒跚出来,朝徐阶拱拱手道:“皇上说,您老准来,果然是料事如神。”
徐阶朝李芳抱拳道:“公公,下官可以进去见皇上了吗?”
“皇上累了……”李芳微微摇头道:“不想见您了。”
“啊……”徐阶有些吃惊,不知自己怎么惹到皇帝了。
“您别误会,”李芳道:“皇上真的是累了。”
“是……”徐阶微笑道:“那下官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
“大人走好……”李芳说完一拍脑袋,歉意道:“大人留步,瞧我这记性,这是皇上让给您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片。
徐阶赶忙双手接过,也不打开,便朝宫里磕了个头,捧着离开了圣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