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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4章 天津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0153 2025-03-20 16:20:11

为了表彰沈默这些年来的不世之功,万历皇帝指示内阁,按最高标准安排首辅南归的归程。五月二十七日动身那天,百官到宣武门班送,万历虽然没有亲至,但也派司礼监秉笔张鲸,作为天子代表,随同沈默南归致祭。还亲自诏遣武骧将军朱应桢率领一千御林军沿途跸护。

这规格简直与帝王无异,沈默极力上书辞谢,但一切都是来自万历皇帝的旨意,也只能接受了。不过沈默也不是完全逆来顺受,他以大队伍太慢为由,要甩开仪仗,自己先走一步。

张鲸和朱应桢自然不肯答应,沈默也没指望他们能答应,便退一步说,那让我的家眷先行,大队伍慢慢吞吞的,对祖先不敬。他虽然致仕了,但多年积威仍在,张鲸和朱应桢只好拨出一百人马,护送沈阁老的家人先走。

但是三娘子却非要留下来陪着他,殷夫人知道她武艺高强,人又机敏,可以照顾沈默,而不成为拖累,于是便不顾沈默反对,将她留下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平坦的官道上,沈默乘坐的马车,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他凭轼而立,回望着渐渐远去的魏阙,眼里浮现的,却是二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沉悲欢、光荣耻辱,高尚卑微,自己一切的一切,都与这座城市,深深地纠结在一起……

三娘子立在他的身边,目光复杂地看着同一地方,良久问道:“我们还能回来么?”

“怎么,你还没在这鸟笼里待够?”沈默从看看她,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当然待够了,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坐牢有啥区别?”三娘子轻拂额发,绝美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决然道:“但不征服这座城市,怎么为我那老公公报仇?”

“……”沈默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道:“会回来的……”

极目远眺,北京城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因为大运河水位降低,航船不通,因此护送的队伍决定走海路返回江南,于是离开北京城后,队伍便往天津出发。

天津,因成祖皇帝发兵得天下的起点而得名,因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一直不属于地方行政管辖,而是设立卫所,施行军事管制。随后二百年里,它一直是作为畿辅门户和漕粮转运站而存在并发展起来的,其主要职能是从军事和交通等方面为首都北京服务,而不在于去发展什么自身的经济。

因此,哪怕东南的商品经济大盛,这里也在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变化。嘉靖四十三年,沈默奉命南下,曾经在天津乘船,当时所见的情形,还与国朝初期没有什么不同。对此沈默曾经十分诧异,并进行了一番调研。在调研报告中,他这样忠实的记录道:

‘地非通衢,故无富商大贾,若粟米则籴于关东口外,绸缎则来自苏、杭、京师,土著多而客民少。虽城堡各有集市,集市各有定期,日出而聚,日昃而散,所易者不过棉布、鱼盐,以供邑人之用。’

他把天津没有兴起的原因,归结为四个字‘地非通衢’,但实际上天津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打开地图就会发现,这里是南接北连、东出西进的水陆交通枢纽:以京杭大运河和海河为框架,向北可通往东北和蒙古,向西借陆路可达陕、甘、青、藏,东出渤海与沿海各地相连,交通十分方便,怎么会‘地非通衢’呢?

其实这不足为奇,地理位置再优越,还需要用得上才行。本朝南北间物资运输是靠漕运的,而天津虽然比邻大运河,无奈其与通州的距离太近了,如果作为运河沿岸城市,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只有当海运兴起,它的重要地位才会凸显出来。海运比漕运的优越性是全方位的,且在元朝便是南粮北调的主要转运方式,本朝之所有没有延续元朝的方式,绝不是技术原因,而是完全处于政治因素,才施行‘片板不下海’的海禁政策,这让天津如明珠蒙尘无人喝彩,冷冷清清了将近二百年。

随着国家的长久太平,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与漕运的低效率和不可靠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废除漕运,恢复海运的呼声愈发高涨。然而百多年的时间,已经使漕运不再单纯的是一种运输方式,而变成一个巨大的畸形的利益体。百万漕丁及其家庭、运河相关的诸多官府,以及那些因为运河而致富的大户巨贾,都在拼命反对海运,这也让天津的振兴之路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沈默对振兴工商从来不遗余力,既然认识到症结所在,自然要想尽办法解决问题——他给出的药方是‘开埠’。

他不认同许多官员‘废漕改海’的主张,因为那在目前阶段是不现实的。纵使漕运有百般弊端,但它至少养活了几百万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一切内政都是老百姓的饭碗问题,百姓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你打破他的饭碗,又没有新饭碗给他,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对于百万半军事化的漕丁的消化,必须慎之又慎,这个问题没解决之前,漕运是不能取消的。但官方漕运之外,还有非官方的商业运输。不用他操心,只要给商人选择的机会,那么低成本、低损耗、高效率、高容量的海运,必然会取代坑爹漕运,成为商业运输的首选。唯一的问题在于海禁,虽然迫于财政危机,嘉靖皇帝开放了南方几个港口城市,但海禁并没有解除,尤其是作为京城海门的渤海湾,更是严禁民间船只出入。

在嘉靖年间想要开放天津港,是想都别想的。

就算到了隆庆年间,已经入阁为相的沈默,依然无法打破这层壁垒。纵使民间的呼声高涨,但保守的首辅徐阶就是不肯松口。沈默和徐阶之所以矛盾重重,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其中就有关于‘天津开埠’的争执,他曾经在隆庆皇帝面前痛批这种因噎废食的乌龟政策。并立陈倭患看似外辱,实则闭关锁国导致,力主应建立强大海军,御敌于海疆之上。

这与奉行传统锁国政策的徐阁老,自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经过一番云诡波谲的斗争后,徐阶被迫致仕。而可能是国朝二百年来,最优秀改革家的高拱上台了,他完全支持沈默的看法,两人最终促成了海禁的全面解除,民船终于也可以驶入天津口了。

天津甫一开埠,就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机会——朝廷准备发动收复河套的战争,从战争筹备期开始,北京对物资的需求量激增十倍,漕运根本无法负担起哪怕三分之一的运量。这时,天津作为海运的转运港,终于登上了历史舞台。几乎是一夜之间,南北舟车,并集于此,漕船、商船鱼贯而进,殆无需日,在整个战争期间发挥了强大的枢纽作用。

复套成功后,朝廷对物资的需求量回落,天津却红火依旧。经过三年至关重要的发挥,它已经自然而然的取代了通州,成为北方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和转运中心。就算不再运输漕粮,仍有南方的工艺品、香料、药材、瓷器、金银制品、纸张、丝绸等,北方的大豆、花生、干果、食糖、药材、木材等大量南北物资集中于此,再转运东西南北。

不过对天津火箭般蹿升贡献最大的,却是‘羊毛贸易’。蒙古草原和西北地区一向盛产羊毛,但在之前千百年的岁月里,其用途仅限于当地人自用,用量很小,绝大部分都因得不到利用而白白地废弃了。然而另一方面,从欧洲出口来的呢绒价比黄金,用其制成的毛料衣物,深受富裕阶层的追捧。而羊毛,就是制造呢绒的原料。

当年英国的羊吃人,就是为了尽可能的多剪羊毛,生产呢绒。毫不夸张的说,这种高档的衣料,具有和丝绸同样的高价值,且生产多少都无法满足市场。这里面蕴含的无穷商机,深深吸引了苦于无法开拓海外市场的晋商的目光。

海外贸易利润无穷,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但要想从中获利,你要么从事海上运输,要么有商品可以出售。而海上运输的危险与路途漫长,又决定了只有高价值、高利润的商品才有资格被装上船。所以虽然出口的商品何止千种,但真正的主力,还是丝绸、茶叶与瓷器这老三样。

让晋商十分郁闷的是,这三样都产自东南,要想从那些精明的东南商人碗里分一杯羹,难度不啻于虎口夺食。而海上运输,又被闽广商人所垄断,他们这些北方人,天生就插不上手。

晋商做梦都想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商品,帮他们割占一块可观的市场份额。所以他们甘心掏钱出力,帮助朝廷收复河套,就是为了取得羊毛产地!

复套甫一成功,揣着巨额银票,带着牧民们急需物资的商人们,便出现在草原上。他们用尽手段,鼓动牧民为他们饲养绵羊。然后将换得的羊毛,在鄂尔多斯和呼和浩特加工成初级的‘羊布’,然后运到北京、太原等地,纺织成呢绒,最后运到天津出售。

羊毛的收购价格十分便宜,呢绒的出售价格却十分昂贵。这个以草原为起点,以天津为终点市场的呢绒产销体系,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已经初具规模。其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天津城这十几年来的变化……

当沈默十六年后重临天津,他已经完全不认识这里了。他印象中那座逼仄的土城已经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倍面积的新城。城内不再是又脏又乱、坯物陋巷,现在是街道宽平,屋舍整齐,路旁店铺林立,商号云集。路上行人蚁集蜂屯,货物如山堆垒,车驴轿马,川流不息。舟楫之所式临,商贾之所萃集,五方之民所杂处,名虽曰卫,实在一大都会所莫能及也!

各地商帮都在这里建立会馆,积极进行贸易活动,短短十余年时间,天津已呈现出万商辐辏之盛,亘古未有之势。而晋商也终于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贸易中心。

一打听说沈默要来,天津城的官员富商便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将他要经过的道路打扫干净,街两旁的房屋粉刷一新,把街上的闲汉无赖叫化子,全都弄到牢里里关几天,一定要让沈阁老看到天津城最美好的一面。

沈默自然能看出这里面的猫腻,但他是回去丁忧的,不是来视察的,自然没必要点破,何况天翻地覆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已经足够让他欣喜的了。

他在车上看着天津城,天津城的官民也在道旁看着他。他的队伍差不多有一千五百多人,迤迤逦逦穿城而过,马蹄踏踏彩旗飘飘,冠盖如云车驾如簇,任谁看了都得又羡又妒地赞一声:‘好威势!’

因为是丧中,沈默早就让人打了招呼,不许任何人出迎。入城后,也没在城中停留,而是径直来到了紫竹林官船码头。

码头上的接官亭前,已铺好了红毡,天津地面的文武官员、乡绅富商早就恭候多时了。一看到导行队伍的斧钺仪仗、令旗牌扇,训练有素的锣鼓班子,便卖力的演奏起恭迎圣人出行的《引凤调》。

听到车外面锣鼓喧天,三娘子好看的蹙起眉道:“明明说了不许迎接,怎么还是整出这么大排场?”

“官场积习而已。”沈默搁下手中书道:“他们觉着我只是说说罢了,该怎么做,还是会怎么做。”

“虚伪……”三娘子撇撇嘴道。

“好了,下车吧!”沈默理一理身上的青衣角带,站起身来。

当沈默踩着车凳下了马车,震天响的锣鼓声戛然而止,天津地面文武以及临近州县的地方官员齐齐跪倒,恭迎首辅沈大人入境。

沈默和颜悦色请众人起身,看一看为首的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东宁侯焦志,天津市舶司提举钱宁道:“不谷已经卸任首辅,现在不过一服丧之人,你们劳师动众,搞这么大排场干什么?”

“太傅大人对咱们天津恩同再造,没有您,绝对没有现在的繁华津城。”焦志是焦英之子,与沈默关系匪浅,笑着答道:“方才入城时太傅您自家也瞧见了,咱天津阖城百姓都挤到路边欢迎。人潮汹涌,举城如狂,小民拥戴之心,于此可见。咱们天津地面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员,还有缙绅处士,心情更是如此。因此卑职才斗胆和大家一起在这儿相迎,并备下薄酒一席,为太傅饯行。”

“是啊是啊!”一旁的市舶司提举钱宁也随声附和道:“这次太傅归乡守制,要从我们天津登船。我们听闻后是既喜又悲,太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绍兴披麻戴孝,临棺一恸。但是,悲恸的同时,我们又难以自抑地兴奋。毕竟,多年聆听太傅训示,今日终于得见真颜,我们在场的官员,真是此生无憾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拜识太傅尊颜!”

听他们这样解释,沈默也不再说什么,在地方官绅的陪同下,步入码头上的营房休息。至于随行的军士,卫所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葱馅饼管够,还有热乎乎的胡辣汤,保准他们吃饱吃好。

紫竹林本来就是官船码头,设有几排营房,为往来官员及随从歇脚候船之用。这次天津方面为了迎接沈太傅及其家眷,不仅把几间上房收拾得清爽怡人一尘不染,精心做了布置。

三娘子被侍女请到里间盥洗,沈默在外间,除下身上的孝服。焦志站在那具黄花梨洗脸架前。架上摆着一只白云铜面盆,已装好温水,一块雪白的凇江棉布脸帕一半搭在水里,一半搭在盆边,他绞了热毛巾,奉到沈默面前,恭声道:“叔父先洗把脸,待后让她们伺候您老沐个浴,再到外面开席。”

沈默接过来,将毛巾敷在脸上,用温热驱走旅途的疲惫,又擦了擦手道:“澡就不洗了,我们还是说说话吧!”说着便在靠墙的一溜囤背椅上坐下,示意焦志也别站着。

待焦志在下首坐定,沈默呷了口茶道:“你父亲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于顾你。”

“当时侄儿就在床前,父亲让我给您磕了三个头,命我终生以父侍您。”焦志眼圈湿润道:“这些年,侄儿没有孝敬过您老,却多蒙叔父关照,才有我今天。”

“你不怨我把你踢出京城?”沈默笑问道。

“当时想不通,但这几年在天津,见得人和事多了,自然能明白您的苦心。”焦志恭声道:“禁军四卫向来是那三家的禁脔,我爹爹却以功劳抢了他们的宝座,他们虽然面上客客气气,心里还不知怎么恨我爹呢。我没有我爹的资望和本事,要是留在京城,被人家整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所以您才把我派到天津,当这个后军都督,既显要,又能避开他们的算计。”

“看来是长进了啊……”沈默欣慰笑道。

“侄儿惭愧……”焦志谦虚一下,面现忧色道:“叔父,有件事也许是我多虑,但还是觉着应该跟您说说。”

“讲。”沈默颔首道。

“前日接到内阁的急令,命从三十日起,也就是今天,禁止一切船只出港三天,以保证您在海上的安全。”焦志道:“这理由乍一听,倒也说得过去,但是禁不起推敲……这次护送您南下的三艘座舰,都是最先进的水师战舰,又是近海航行,可以说安全绝对有保障。这种情况下再封海,实在没有必要。”说着笑笑道:“当然,也可能是内阁对您的安全重视过度……”

“呵呵……”沈默赞许的点头道:“你能注意到这一点,很好!不错,这里面确实有猫腻,你猜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要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才需要清场呢。”焦志惊疑不定道:“听传闻说,您和老太爷接连遇刺,是因为有人不想让您继续当首辅……莫非传闻是真的,他们要对叔父不利?”

“无风不起浪。”沈默像述说家常一样:“传闻与事实不远,确实有人想让我葬身鱼腹。”

“何人如此丧心病狂!”焦志怒发冲冠,霍地起身道:“我这就去灭了他!”

“别毛毛躁躁的,坐下。”沈默一板脸,沉声道:“你放心,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我的安全不会有问题。”说着看看焦志道:“你保护好自己就行,要是日后他们为难你,你也不要做傻事,任它嚣张几年,自然就过去了。”

“侄儿怎能只顾自己呢?”焦志瞪大眼睛道:“叔父,我不能让您去冒险!”

“歇着吧!小子。”沈默看看他,放声笑起来:“还轮不着你给我遮风挡雨!”

就在沈默与焦志交谈的同时,另一间上房中,张鲸向朱应桢宣读了皇帝的密旨,他望着一脸震惊的小公爷,阴声道:“皇上为什么选择你来担此重任,小公爷要细想明白。”

朱应桢艰难地点点头,他是第六代成国公朱希忠的嫡孙,去年乃祖逝世,他父亲朱时泰袭承爵位,然而朱时泰缠绵病榻多年,随时都有下世的危险。因此朱应桢这个世子,早就有了承担家族兴衰的觉悟。

他们这种奉天靖难世袭罔替的公侯世家,在外人看来似乎是百世不易的富贵、铁打铜铸的尊崇。但事实上,他们也会有风雨飘摇、存亡断续的危急时刻,一个处理不好,便可能将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对于每个国公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就是上任国公去世,下任国公未产生的一段时间。更悲惨的是,这段空窗期的长短,全在皇帝一念之间,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

而皇帝对这种爵位授予,向来很不积极,拖你一两年属于正常。如果皇帝不高兴,硬压你十几二十年,历史上也是屡见不鲜。那这十几年里,家族没有国公光环的保护,只能任人欺凌,被吃的毛都不剩也不足为奇。

皇帝为什么会选定朱应桢来干这种事儿,就是看中了他爹爹随时会去世——小子,将来想顺利继位么?那就乖乖把差事办好,否则,你懂的……

只是当了这个杀害圣贤的侩子手,等待自己家族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他的汗水滴滴,落在青砖地面上。

“小公爷不必担心太甚,”见他面色惨白,张鲸却无心嘲笑,因为当初皇帝面授机宜时,自己的表现更不堪:“怎么做,上面都已经安排好了,咱们只要按吩咐一步步去做,绝对万无一失!”

“……”舔舔发干的嘴唇,朱应桢涩声道:“怎么做?”

“码头上共有三条船,都是从水师抽调的主力舰。中间一艘,是给沈默和他的亲卫预备的,为了让太傅大人乘坐的更加舒适,天津船厂赶工进行了改装……拆掉大部分炮台,只留下象征性的几门。我们分头乘坐另外两条,这两条也是经过改装的,但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加强了火力,每一艘都有几十门大炮,只要打准了,一轮齐射,就能把他送去见龙王。”张鲸压低声音道:“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起先不动手,直到这里!”说着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海图,指给朱应桢看道:“在这里前后夹击,他逃都没处逃!”

“需要末将做什么?”见他们果然计划周密,朱应桢心下稍定道。

“我在前,你在后,待我的船上升起绿旗后,你立刻把船上的水手控制起来,一定要做得干脆利索。待我升起黑旗后,便在第一时间开炮。”张鲸沉声道:“记住,一定要靠近了打,越近越好,必须一轮炮击就把它打沉!如果没打沉,马上接舷,绝不能让它跑了!要是打沉了,马上放下小艇扫荡海面,一个活口不能留!”

“天津卫和登州卫都接到了命令,这段时间不会放任何船只进入海峡,”张鲸把密旨在炉中焚烧道:“我们只管耐心大胆的去做,完事儿之后,咱们找个海岛躲上十天半个月再回来,就说是风高浪大、触礁沉船。这样他们怪老天爷、怪龙王爷,就是怪不到咱们头上。”

“咱们的人没事儿,被保护的却死光光。”朱应桢蹙眉道:“这未免太邪乎了吧?”

“你管他邪不邪乎?反正皇上信了就成!”张鲸撇撇嘴道:“你也不用怕下面人胡说八道,咱们内厂不是吃素的,哪个敢多嘴一句,当天晚上就能让他做了花肥。”说着一呲满口龅牙:“把这个差事办妥了,您就是当今圣上的亲信了,将来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咱家。”

“哪里,哪里,”朱应桢强笑道:“将来还要公公多照料。”

“好说好说。”张鲸笑起来。

午宴之后,沈默在焦志和钱宁的陪同下,来到紫竹林码头上。当看到栈桥边停靠的那乘大船时,他禁不住吃了一惊,这艘船要比另外两艘大上一半,而且极尽奢华之能……船上四周的锦栏,雕有百鸟百花图案,一喙一羽一枝一叶,莫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船顶飞卷如曲面屋顶,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只镇水的螭首。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亦由华丽的黄缎制成,和风之下,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赏心悦目。垂幔半掩之中,是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的花格明窗,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达到了美观与实用的完美结合。

船内的一应规制陈设更让他惊讶。那为他准备的正房一进两间,外间是书房,一色的黄花梨家具,紫檀木书案,上面的纸笔墨砚价值千金,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也都是上等的官瓷,还挂有唐宋的名人字画。里间则是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地下铺的是加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动静。

这船上里里外外,就是一座海上的宫室,比沈默在北京的居处都要豪华。但他并不觉着舒坦,而是皱眉道:“这花了多少钱?”

“没,没花几个钱……”钱宁本来一脸巴结地望着沈默,见马屁拍到马腿上,登时有些紧张道:“卑职接到命令,说为太傅南下备船。头一个念头就是这几千多里的海路,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想着尽量装修的舒适一些,好让太傅舒服一点儿。”

“太傅只管享受就是,”一边的张鲸帮腔道:“备这船是皇差,谁也说不得什么。”

“让你们破费了。”沈默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这是咱们的一点心意。”钱宁笑逐颜开道:“说起来,还是天津卫今非昔比了,要是放在十年前,咱们就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钱。”

“得来不易的局面更要珍惜。”沈默凭栏而立,语重心长道:“自古创业易,守成难。如果只知道奢侈享受,那么财富反而会成为沉沦腐败的毒药。”见钱宁等人一脸紧张,他笑笑道:“算了,临别之际就不扫兴了,多谢诸位款待,此行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希望天津会越来越好。”

官员们拜别沈默后下船,官船的甲板收起,扬帆启程,缓缓驶离了港口……

渤海湾内风波不兴,大船顺洋流而下,又平又快,一日便可行六百余里。

这是三娘子第一次见到海,沈默本来担心她会害怕或者晕船,谁知道她却对大海无比亲近,因为她觉着无边无际的海洋,就像家乡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不停颠簸的甲板,就像马背一样舒适。

她十分喜欢这艘舒适华丽的大船,站在船顶的楼台上凭目远眺,看着一碧万顷的海面,呼吸着微咸的新鲜海风,在京城积蓄的压抑郁闷一扫而空,胸襟重新变得宽广起来:“虽然这样说,对我过世的公公有些不敬,但我真觉着,自己的心情愉快极了!”

“不要紧,”沈默站在她身边,望着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同样感到心胸开广,宠溺地微笑道:“爹爹他人最好了,看到你开心,只会高兴的。”

“在这广阔的海洋上,就像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三娘子娇憨道:“不如我们买下来,然后开着它周游世界,到你说的欧洲澳洲南极洲看看吧!要是喜欢哪里,就在那里住下,不再回那个肮脏的世界。”

“可以啊!”沈默微笑道:“但逃避不是三娘子的性格吧?世界肮脏不怕,我们可以让它变得干净,让人感到绝望不怕,我们会让人看到希望。”

“这也是君子的责任么?”三娘子转头看着沈默,海风吹乱了他的须发,却吹不乱他脸上的坚韧。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总是很温柔的男人,心里却总盛着整个世界。

“是的。”沈默点点头。

“我觉着你像上古的神话人物。”三娘子小声道。

“谁?”沈默微笑道。

“夸父、刑天、精卫。”三娘子目光柔和地望着他道:“你跟他们一样愚蠢,但蠢得可敬。”

“愚蠢么?也许吧!”沈默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低声道:“其实我知道,一旦我离开人世,曾经做过的一切,很可能都将随风飘逝。我已经不指望,自己能逃出‘人亡政息’的窠臼了,我希望唯一的长久,是为炎黄的子孙,找到他们遗失的心……”

“难道现在的大明人,遗失了自己的心么?”三娘子不解问道:“心是身体的一部分,怎么会遗失呢?”

“你觉着现在的蒙古人的心,”沈默反问道:“和成吉思汗时的是一样的么?”

“当然不一样。”三娘子道:“成吉思汗的子民们,有着席卷天下的雄心壮志,野心和欲望整个世界都填不满。”她叹口气道:“现在的蒙古人,却贪生怕死,追求安逸,除了样貌之外,已经与先祖完全不同了。”说着横沈默一眼道:“说起来,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呵呵……”沈默笑笑道:“这下你明白了吧?蒙古族兴起于斡难河畔,不足三百余年,便已经迷失了自己的心,我华夏子孙从礼崩乐坏到现在,都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期间蒙受了太多的灾难。其中最大的几次,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汉武帝的罢黜百家,南北朝时的五胡乱华,还有被你们的圣祖灭国……无论从文化上、还是文明上,都遭到过毁灭性的打击。就在这一次次毁灭中,我们一点点丢掉了的自己的心。”

“汉人不是最自豪对文明的传承么?”三娘子问道:“你们有经史子集,让你们忘不了祖先的一切。”

“纸面上只能传承礼仪,却不能传承先民之心。”沈默道:“礼仪很重要,它是华夏民族传承数千年的纽带所在。但没有先民之心,礼仪就会变成束缚,让国家壁垒森严、死气沉沉。”

“那你心中的先民之心,到底是什么样子?”三娘子问道。

“先民之心么,就是自爱自尊自强自信!”沈默想一想,缓缓道:“有了自爱之心,才能不向禽兽屈服献媚,亦不做禽兽之事;有了自尊之心,在受到他人虐待时才能不屈服,不做任何人的奴隶;有了自强之心,在受到灾厄侵袭时才能不挫折,在遇到不公正时才能毫不畏惧的纠正;有了自信之心,每个人才能觉醒自我,做自己的主人!”

“听起来真让人神往啊……”三娘子对沈默的描述,产生了浓浓地向往,却又不敢确定道:“真能实现么?”

“就像破坏是经年累月的,恢复也是需要时间,循序渐进的,亦非我一人能做到的。”沈默沉声道:“这种全民的觉醒,我们这代人肯定是见不到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已经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就是敲掉禁锢人们心灵的枷锁!”

他没有往下说,但三娘子知道,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啊!

第二天中午,船到了位于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之间的渤海海峡。这条海峡是黄海和渤海联系的咽喉,其间有庙岛群岛纵向分布,把海峡分成十几条水道,北部水道宽而深,南部水道窄而浅。南下黄海的航船,常走的长山水道和登州水道,都是非常窄浅的。其中,登州水道最近,也最窄,而且南北两侧均有浅滩。通过时,船只必须减速慢行,前后距离自然拉进。

沈默和三娘子正准备用午餐,发现杯盘中的汤水不再微微晃动,这说明船速减慢了很多。

侍卫长刘大刀快步进来,在沈默耳边轻声禀报道:“前面的船上挂起一面绿旗。”

“看来是时候了。”沈默用餐刀切下一块带血的牛排,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道:“估计两条船上已经热火朝天,咱们也别闲着了,发信号吧!”

“是!”刘大刀快速走到舱外,大声下令道:“开炮!”

炮响之前,刘大刀向沈默禀报的时候,张鲸已经顺利夺取了先头舰上的控制权……因为要运兵,船上的水手、炮手,加起来,只有一百多人,张鲸手下有五百多名禁军,以有心算无心,趁其不备,突然发难,不费吹灰之力!

手下将舰长连推加搡的带到张鲸面前。

“你叫周有根?”一身戎装掩不住张鲸身上浓浓的宦官气息,他阴阳怪气道。

“俺是。”大个子舰长点点头,面上难掩惶恐道:“要俺们干什么,公公吩咐就是,不用拿刀架着吧?”

“你是山东登州人,世袭军户,原先是陆上的卫所兵。嘉靖三十七年,被征调南下抗倭,后来组建东南水师,你因为水性好被选上船,一干就是十八年,积功被升为舰长。”张鲸不理会他,自顾自道:“登州老家有老娘健在,还有你浑家和两儿两女……”这才看看周有根道:“咱家说这么多,你不会以为是废话吧!”

“不是不是,俺一定听公公的话。”周有根畏缩道:“不然家里人性命难保。”

“看来也是个明白人啊!”张鲸赞许地点点头道:“别紧张,就让你干一件事……”说着一指紧跟在后面的沈默座舰道:“把它击沉了。”

“啊……”周有根嘴巴长得老大。

“这是皇命,你只管照做就是。”张鲸受不了他的口臭,掏出手绢掩鼻道:“今天那艘船不沉,你就死。不过你放心,最多不过三天,你全家就能在地府团聚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轰得一声炮响!张鲸吓得一哆嗦,不由变色道:“是朱应桢那边开炮么?”

“不是,是那条大船上!”手下很快探明回禀道。

“看来他们察觉到什么了!”张鲸猛地抽出腰刀,戳在周有根胸口上,尖声道:“立刻给我开炮,不然就杀了你!”

“公公别急,小人这就去指挥。”周有根低头看看被戳破的军服,一脸小意1道:“您等着看好戏吧!”

“去吧……”张鲸垂下刀尖,对他身后的两人下令道:“盯紧了他,稍有异动,杀!”

“是!”两人便押着周永根下去指挥调度。

周永根倒也不含糊,很快便指挥战舰转舵纵帆,以船侧对向沈默的座舰。

那艘巨大的座舰岿然不动。

射击室内,炮手们在紧张的填充火药纸包、炮弹、压实后从火门中戳破火药纸包,插上引信,然后推回炮孔,整个装填过程不见火药,十分的安全。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柱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推进推出、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而且炮上还设有准星和照门,经过江南水师学堂培训出来的炮长,能够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射击精度很高。

“瞄定!”“瞄定!”“瞄定!”炮长纷纷举手示意。

‘滴……’周永根吹响了尖锐的哨声。

所有人都戴上耳塞,以防被二十四门大炮齐射震聋了。炮手们纷纷用火折子点燃了引信,引信呲呲冒着白烟,很快便从火门烧进了炮膛,然后……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二十四门炮一炮都没响……

“怎么搞得?”周有根愤愤的扯下耳塞,大声道:“立即检查药包!”这年代枪炮发射的原理是一样的,都是在膛内引燃发射药,靠冲击力把铁疙瘩打出去。

所以炮打不响,一定是引线和火药包出了问题。引线方才燃烧正常,因此只能是药包了!

马上有人用刀划开一包药,倒出一点在甲板上,结果把火折子捅灭了,也没引燃火药。

“这批药包有问题!”惊慌的声音响起。

“慌什么!”周有根怒喝道:“立刻去取备用品!”

七八个水手匆忙忙出去,不一会儿便抬着两个密封完好的木箱子上来,周有根亲自用匕首撬开后,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发射药包。

周有根伸手拿起一包,戳开一验,一样点不着。他的汗当时下来了,对看押自己的人道:“禀报公公吧!这批药包是假冒伪劣,咱们打不成炮了。”

张鲸在顶层等了半天,也没听到炮响,然后就听到了打不成炮的消息。一颗心便飕飕往下沉,到现在朱应桢那边也没有动静,他知道,肯定都被人动了手脚了。

“马上靠过去!”这种时候,来不及细想,他大声道:“准备接舷战!”朱应桢那边虽然联系不上,但相信他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周有根得令,便让舵手操纵战舰转舵……军舰射击时,是用侧舷对敌,但要想白刃战,就必须用船头对着人家,才能驶过去。

军舰缓缓的画弧线转头,甲板有些倾斜。连那些禁军都知道,这是急转弯时的表现,因此也没当会儿事。然而甲板的倾角越来越大,以至于必须抓住仓壁上的栏杆,才能站稳不滑倒。

“又是什么情况?!”张鲸已经彻底失去了淡定,跌跌撞撞来到指挥舱,对着周有根尖声叫起来。他那独有的太监嗓音,在一片大呼小叫中格外明显。

“似乎是触礁了,”周有根皱着眉头道:“必须马上把大炮扔到水里去,才能阻止船沉下去!”

“你敢耍我?”一听说船要沉,张鲸登时火冒三丈,咆哮道:“是你耍我对不对!”

“都什么时候了,公公还说这话!”周有根也大吼起来:“赶紧让你的人帮着损管,不然就等着喂王八吧!”

一句话骂得张鲸没了脾气,有气无力的对手下道:“都听他的,保住船要紧……”

周有根也不客气,直接对禁军发号施令,命他们全都滚到水密隔舱去严查死守。

然后他推开窗户,问靠在舱壁上的张鲸道:“张公公,你会游泳么?”

“我是旱鸭子……”张鲸虽然名字里有鱼,却不会游泳。

“那你惨了,因为船快沉了……”周有根憨憨一笑道:“不过好在俺的水性很好。”

张鲸已经完全被沉船吓傻了,一把抱住他,尖声道:“军爷救命啊……”

作者感言

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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