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海瑞眼疾手快,才赶在徐阶跪在地上之前,把他给扶住了。将漠然泪流的老阁老扶回椅子上坐定,海瑞喟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是啊!”徐阶惨笑道:“老夫也是悔之莫及,海大人呐,我也不让你难做……”顿一顿道:“不如这样吧!《大明律》上载有明文,人犯只要不是死罪,家属便可纳粟抵罪,老夫情愿交出一批田产,为小儿赎罪。这样救人持法两无妨,你看可好?”
海瑞默然,他知道,徐阶肯定清楚自己的最终目地,所以才会有此一说。沉吟片刻后,他方缓缓道:“律法上确有此条,但两位公子所犯何罪还没有定论,是否适用此条还说不准。”
“刚峰……”徐阶凄苦道:“难道老夫百般哀求,就一点作用也没有吗?”
“唉……”海瑞紧紧锁着双眉,许久才松开道:“罢了,太师如此相求,我海瑞要是一点不通融,就有些不当人子了,”说着定定望向徐阶道:“我有三个条件,如果太师答应的话,二位公子的案子,便不再追究。”
“刚峰请讲。”徐阶一味走悲情路线道。
“第一件事,吴中今年发生饥荒,官府需要向临省采购一批粮食赈灾,以度过春荒。但因为北边打仗,抽空了藩库,省里没有存银,不得不向各地富商大户募捐,还希望太师能做个榜样,带头响应一下。”海瑞于是道。
“这是应该的。”徐阶点头道。
“二者,下官听闻徐府挂名家人多至数千,招摇在外,对太师的声誉影响极坏。建议您主动削去那些假借的户籍,使他们不能继续妄借声势为非作歹……”海瑞提出第二条。
“……”徐阶沉默片刻,方道:“兹事体大,却不是一时能答应的。”
“这个不急,且让我先说完……”海瑞点点头,表示理解道:“据查实,太师府上所占的田产,实在是数量惊人,影响很不好。”
“这个且容我一言,”徐阶忙道:“老朽虽常年在外,回来后也不问琐事,对寒家田宅之数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寒家名下大多数田产,其实并不属于寒家,而是历年亲友所寄,此乃旧例,乡里乡亲推脱不得。其实寒家本身没有什么好处,平白却惹一身臊。这次能借此机会,将这个包袱卸下,也算去一块心病了。”
“如此甚好。”海瑞颔首道:“这样我给太师三天时间,三天后您给个明白的答复,如何?”
“多谢刚峰体谅。”徐阶缓缓起身,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
海瑞搀着颤巍巍的徐阁老走到院中,扶着他上了轿,却没看到轿帘落下之后,徐阶那昏花的老眼,竟渐渐变得犀利如昔起来。
轿子回到府中,两个儿子忙上前搀扶徐阶,却被他狠狠推开,只好错愕着目视老爹气呼呼的背手走进书房,看那龙行虎步的架势,哪有在巡抚衙门时的老态龙钟。
“感情是在演戏啊……”徐琨小声道。
“你才知道……”徐璠撇撇嘴,他常年跟着老爹,自然对徐阶的演技见怪不怪。
两人跟进书房,见徐阶背对着门口,负手立在花格窗前。
小心翼翼叫一声父亲,等了良久,才听徐阶缓缓道:“你们到底有多少田?”海瑞竟然说,自己家的‘产业之多令人骇异’,看来自己家的田产数目,绝对不是一般的大。
“这个……”两个儿子互相对视一眼,吞吞吐吐起来。
“都这时候了,”徐阶冷冷道:“还要瞒着我吗?”
“爹爹误会了,”徐琨小声道:“主要是各房都有一本账,从没有个汇总,一时谁也说不清楚。”
“那就去查……”徐阶虽然没发作,但声音冷得瘆人,更叫人难受。
两个儿子赶紧下去,先带人去各房取账……这本来是各房的禁脔,绝对不许别房查看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各房都知道,老三老四被关进了祠堂,连老爷子都亲自去巡抚衙门求情,显然徐府最大的危机就在眼前。因此都乖乖交出账册,然后汇总到徐阶的前书房。
因为是徐府的绝密,所以府上的账房统统不能用,只有徐璠和徐琨亲自上阵,再加上徐阶的心腹幕僚李先生和吕先生,四人噼里啪啦的拨着算盘子,从中午一直算到晚上。
他们在里间算,徐阶就在外间等着,他本想看会儿书,但听着那啪啪地算珠声,就心烦意乱的看不下去,只能闭上眼假寐。脑海中也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五年前的景王退田事件……嘉靖四十四年春,景王朱载圳薨逝,身后无子,其在楚地的封国自然废除,但景王府在封地是有几万顷皇庄田的,这些庄田在其死后,被他的戚族、署僚所占据。这些田庄原先自然属当地百姓所有,因此民愤很大,几乎酿成变乱,后来徐阶奏请退田,夺景府皇庄田地分给当地百姓,以致‘楚人大悦’,至今称颂他的恩德。
五年前,自己令景王府退田,而今又轮到海瑞令自己退田了……徐阶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完后却是一声萧索的长叹。渐渐地,他闭上眼昏昏沉沉神游,好像自己重新回到北京,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帝国首辅,一道廷寄就撤了这个不懂事的海瑞。
直到被两个儿子叫醒,徐阶才跟昔日的荣光话别,重回现实:“查清楚了吗?”
“大体有个数了。”徐璠惴惴地把一章清单奉上道:“父亲千万别动怒。”
“……”徐阶看看他,沉默的接过来,瞄了一眼最后的数字,两只眼便瞪得溜圆,再看一眼,确定无误,便两眼一黑,靠在躺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徐璠赶紧上前,又是抚背,又是按胸,徐阶才渐渐回过身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徐琨道:“你们要这么多地干什么?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父亲息怒,”徐琨赶紧跪在地上,惶恐道:“您多年离开家乡,可能不知道这些年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如今松江百姓不再以务农为生,许多家夫妻都到工场做工,便把家里的土地投寄到大户名下,每年只要一部分粮食。然后由大户们从北方雇人来种地,因此田产自然向少数几家集中。咱们徐家恪守清规,不能经商,仁义之名又远播在外,自然也成了其中之一……若没有咱们家为百姓代种田亩,苏松还不知荒芜多少土地呢!”
“感情你们还是功臣呢!”虽然徐琨说得很真切,但徐阶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人能骗得了他?闻言冷笑连连道:“那人家老百姓怎么疯了似的要退田,告咱们家强取豪夺呢!”
“这种情况或许有之,但总体上还是孩儿说的那样。”徐琨低声道。
“好好,”徐阶气极反笑道:“当初我真应该把你带到北京去,就凭这信口雌黄的本事,当官比你大哥有出息多了。”
徐琨低下头,不敢说话。
“东翁息怒,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关口是如何应付眼前这关。”见场面僵了,李先生赶紧和稀泥道。
“嗯……”徐阶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咱们都明白,他海瑞这次来松江是干什么。所以就算‘退田可免罪’的真的,他的胃口也绝对不会小。”李先生轻声道:“咱们家大业大,连什么管家名下都有几万亩田,想要满足他不成问题。”顿一下道:“只是若咱们真退那么多田的话,不就反过来证实了海瑞的指控,让人以为徐家果真占夺了民田了么?”
“不错,确实进退两难。”徐阶颔首道:“海瑞还让我捐款,也是一样,我若是捐得少了,肯定惹他不满,可要是真捐了几万两出来,又让满朝清流如何看我?”
“对,不能妥协。”那边徐璠也开腔道:“退一万步说,眼下这点家业,也是儿子们二十多年经营才创下的,其中或许有‘占夺’,但绝大多数都是正当所得,岂能凭他一句话,就拱手相让呢?”
“那该怎么办?”徐阶冷冷道。
“以孩儿看,海瑞可以恣意妄为,咱们却还应按法行事。”徐琨出主意道:“大明律条规定,凡田产买卖五年以上,就不得追诉。所以咱家名下五年以上的田产都不用动,只把这五年里新增的田产检点出来,找那些贫薄的、有争议的退回去,就算海瑞还不满足,咱们也不怕他了,总不能让咱们把正当所得的产业也送人吧?”
“唔,二公子这个主意好。”李先生颔首道:“谅海瑞也无话可说了。”
“去清点一下,这五年之内入账的田产,”徐阶疲惫地闭上眼道:“‘占夺’也罢,不‘占夺’也罢,统统清退……海瑞让我做个榜样,老夫给他这个面子吧!”
“父亲……”两个儿子心痛道。
“你们真想逼死我吗?!”徐阶猛然睁开眼,声调提高了八度,拿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掷在地上道:“老夫一世清名,全都让你们给毁了!”
吓得徐璠和徐琨赶紧滚进里屋去,继续算账。
李先生挥退下人,亲自把地面打扫干净,再给徐阶端上杯新茶,刚要退下,却被徐阶叫住道:“你说我今天这一跪,能不能把海瑞跪下去?”
“……”李先生寻思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原本必然是可以的,这天下除了皇帝和太夫人,没有谁能受得了你这一拜。只是一来,现在的首辅是高拱,他肯定不为所动;二来,海瑞的后台,说穿了是沈默,他肯定也不为所动;三来,那些言官们都被整得死去活来,唯恐跟咱们沾上关系,怕是也不敢给您鸣不平。”
“唉……”徐阶无奈的叹一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是当时我不偏心,现在又怎会如此窘迫?”
李翔知道他说的是沈默,轻声安慰道:“人无前后眼,谁知道后生如此凶猛呢?”
“罢了,不提这茬了……”徐阶摆摆手,把懊悔收起来道:“你说的没错,只要高拱在,谁替我说情也没用,所以咱们得祸水东引,不能光我徐家一家遭殃,要让整个松江,哦不,苏松十府的大户都遭殃!”说着冷冷一笑道:“这些混账东西,平日里奉承巴结,现在我徐阶遭难,却一个个成了哑巴,我倒要看看,等海瑞的屠刀落到你们身上时,还会不会继续沉默!”
三天后,徐阶对海瑞的三个要求作了答复:第一,捐白银五千两赈灾;第二,家奴在徐府多年,感情深厚,不能强撵,只能任其自愿离去;第三,愿意退掉五年来所买一切田产,共四万亩,已经命儿子们造册退田,等候田主前来赎回。
徐璠、徐琨虽满肚子不愿意,但父命难违,只能将田产整理成册,连同地契一同上交。徐阶修书一封,说明退田原委,送往巡抚衙门。
权作巡抚衙门的松江府公所院中,看了徐阶来信的王锡爵,疲惫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道:“恭喜都公,贺喜都公,徐阁老终于肯退田了。”
海瑞拿着徐阶的信抽笺细看,笑容微露,心情也是大好……坚冰融化,焉能不喜?最大的徐家肯退田,松江肯定再没有缙绅敢死挺了。恐怕苏松十府的大户,也会随之而退,至少攻坚的难度就小多了。
但他的双眉刚舒展,忽又紧锁,怎么才退了不到十分之一?比起还剩下四十多万亩,这四万亩区区何足道哉?如果各地乡绅都有样学样,清退仅十分之一,这退田之举,又有什么效果?
思来想去,海瑞提笔给徐阶写了回信,开篇先赞了几句‘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而后笔锋一转,亮明态度道:‘但所退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那到底退多少才合适呢?这次他给了个准数——一半!
在海瑞看来,就算退一半,你徐家还有二十多万亩地,依旧是松江第一财主,夫复何求?若非担心逼得徐阶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影响了清田大计,以海瑞的脾气,又怎会容忍如此巨户在眼前呢?
也许是觉着实在太便宜徐家了,海瑞的语气不由尖刻起来,最后竟然写道:‘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
接到海瑞的这封回书,徐阶笑了,但是笑容里满是肃杀之意,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左眉突突闪跳……这海蛮子实在太不明理!竟然如此得寸进尺,竟要自己再退二十万亩!还说什么‘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虽然没有直接针对自己,不还是指自己的儿子占夺太多,让自己散尽家财,改子之贪退出来么?
徐阁老终究没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更何况,他也不能再退了。
之前的撤退,是为了胜利的战略性后撤,现在要是再退让,非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了,徐阁老丢不起这个人!决定不再退缩了,他当即给海瑞去了一信,称自己已将五年之内所置之地,不问原委尽数清退,不知还有哪些田产属于‘占夺’,只能请官府自己来查,若查实有据,定当清退?平素百般能忍的徐阶,终于忍无可忍,再不退一步了。
徐阶的强硬当然是有依据的,因为从大明律上并无限制私人田产拥有量,只是严禁‘欺隐田粮’……只有因隐瞒田数、低报收成影响朝廷的赋税收入,才会成为打击的对象。而且《大明律》也容许田地买卖,只要‘税契’完整的田产交易就会受到保护。并且不论什么原因,只要买卖五年以上,买卖双方都不得追诉。
现在徐家已将五年之内置田全退,从法理上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有恃无恐!
另一面,他开始频繁给自己的门生故吏写信,要他们在适当的时候,一起给海瑞点颜色瞧瞧……
那厢间,海瑞在给徐阶回信的同时,就向松江府发出了《退田令》,要求所有被判退田的事主,必须在年前自行退出非法兼并的田地。官府将于隆庆四年正月十五之后,重新丈量登记造册,到时候若是哪家还未退出,将严惩不贷!一场重新分配土地的风暴已经形成,松江府的乡宦大户彻底震动了,他们知道,这次真被刀架到脖子上了。
于是再也顾不上避嫌,纷纷来到徐阁老家,请他主持公道。徐阶跟他们明说,自己这次是被高拱盯上了,说话非但不管用,还会起反作用,所以只能保持沉默,逆来顺受而已……为今若想自保,只能靠各位自救了。
徐阶指望不上,乡绅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只好通过各自的渠道,向朝中的关系反馈海瑞在家乡的作为……诸如‘鼓动刁民告状,致使坊间骚动、大户杜门’,‘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官,执法不公’;“不论‘夺占’与否,以‘自行清退’为名胁迫乡官退田”云云,列了许多罪状送上去。
于是临近年关的北京城,对海瑞在苏松所作所为的非议声渐起……其实之前就不断有人攻击海瑞,但都被内阁压住罢了。但随着向朝廷告状的人越来越多,内阁也不能全都盖着了。好在高拱还算仗义,在海瑞压力大增的情况下,公开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和取得的成绩,只是对其工作方法提出了批评,认为他应该考虑的更周全些。
然而就在隆庆三年底,一道来自苏松巡按戴凤翔的弹劾,让高拱也罩不住了……戴凤翔在奏疏中,历数了海瑞的种种罪状,疏言:“海瑞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是清官是忠诚,我却发现他沽名钓誉、大奸似忠,贪图个人名利,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又言海瑞其他各项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结倭寇’、‘攻陷城池’、‘劫库斩关’,导致‘行李不通,烟火断绝’的罪行云云。此疏可谓无中生有、造谣污蔑者的必备圣经。
然而戴凤翔是苏松巡按,对于海瑞的所作所为,自然最有发言权,而且他官声向来还很不错,也有清官之名。更重要的是,他的指控也不是全无证据,至少关于海瑞放纵‘刁民诬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这一条,是人证物证俱在!
其实那些证据,就是当初徐瑛的门客董纪捣鼓出来的……先让刁民告状,然后使地主故意被夺产。待判决下来后,那些地主又拿着字据去找按台大人哭诉,戴凤翔不知有诈,自然深信不疑……他本来对海瑞一到苏松,就抢尽自己的风头而不快,更看不上海瑞横冲直撞的手段,心里满怀着偏见。现在见了海某人胡乱判案,导致无辜百姓失产的铁证,戴巡按焉能不狠狠告他一状?
这一状的威力确实太大,连高拱也有些犹疑了。因为近些日子,海瑞在松江迫害徐阁老的传闻,已经朝野皆知了。在那些传闻中,海瑞被说成一个鲁莽不知分寸,教条不懂变通的粗人;而徐阶则被描述为一个风烛残年的可怜老人,在放下权力、归隐田园后,却遭到了无情的迫害……更让高拱郁闷的是,所有人都认为海瑞其实只是一把刀,只是他高某人用来整治徐阶的工具。这种戏码虽然狗血,却最能引人憎怜……憎得是高某人得势不饶人,竟要赶尽杀绝;怜得是徐阁老,桑榆之年还要蒙难深重。
就连素来不问政务的隆庆皇帝,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委婉的对高拱谈起徐阁老昔年的贡献,言外之意很明显,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老首辅吧!
高拱有口莫辩,被逼的十分被动,这还是他东山再起后的第一次。
就在这节骨眼上,戴凤翔的弹章到了,你让老高如何再袒护海瑞?只能说,先看看海瑞怎么自辩吧!
果然过不几日,海瑞的自辩状到了,依然充满了斗志昂扬的海氏风格:“与戴凤翔的争论事小,不能为朝廷尽到自己的责任则是大事。微臣只是根据皇上的授权而行使有关职权,根本没有什么错误。只要得到必要支持,我可以在几个月内使局面彻底改观。然而现在,赋役未平、军兵未壮,而‘禁诬告而刁讼未息,禁浮靡而奢侈如初’……”海瑞坚决地说:‘微臣只是负国,凤翔却是欺君,两不宽贷!’请皇帝将他本人和戴凤翔一并处理革职,以正视听。
见海瑞死不认错,那些沉寂多时的御史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纷纷放炮,从个各个角度论证海瑞是个志大才疏、性情偏狭的道德洁癖者。这种人没有能力守牧一方,应该放在南京给个闲职供着,不能让他再祸害地方百姓了。
两京御史相互呼应,一起攻击,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打在海瑞身上,他不得不按照惯例停职等候处理,轰轰烈烈的退田也不得不停滞下来。那些本来都打算退田的大户,这下都转为观望,等着海瑞被撵下台的那天。他们张狂的对那些敢虎口夺食的小民叫嚣:‘姓海的撑不到明年开春了,等他一走就让你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小民百姓无不失望之极,一些胆小的开始掉过头去求饶,甚至约了败诉的被告一起到官府,希望能把田契再改回去。气得王锡爵大骂道:“以为这是过家家呢,想都别想!”让官兵把公所的门一关,气呼呼的回了后堂,便见一身便服的海都堂,仍在埋头整理明年清丈田亩的黄册。
“都公,您倒是真沉得住气……”王锡爵不由苦笑道:“若是换了我,就算强迫自己耐住性子,现在也干不了这么细的活。”
“时不我待啊!”海瑞头都不抬,淡淡道:“人停职了,时间可没停。离着开始清丈田亩,只有不到二十天了,要做的事情还那么多,不抓紧时间怎么行?”说着看看他道:“闲话少说,赶紧开工吧!”
“都公……”王锡爵坐在自己的桌前,展开一本田册,却真如他所言,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再开口道:“您就不担心,朝廷会撤了您吗?”
“担心有什么用?我这个巡抚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没了也不客气。”海瑞看完一本田册,将其整齐的码放在手边的箱子里,突然轻叹一声道:“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不过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咱们废寝忘食几个月,终于打开了突破口。眼看就要开始了清丈田亩了,如果这时候把我撤掉的话,新换上来的巡抚,会不会另起炉灶,或者干脆倒退回从前,和那些大户穿一条裤子呢?”
“应该不会……”说起北京朝廷的事,王锡爵可比海瑞敏锐多了,他微笑道:“只要内阁是高沈张三位说了算,那财税改革就会是一项国策,而清丈田亩作为其基础,更是不能动摇的一步,再困难都得走出去。”犹豫一下,还是低声道:“就算换个巡抚,他也一样得在您的路上走下去……因为您所设计的,已经是一条最好的路了。”
“你这样一说,我就有信心了。”随着相处日久,海瑞对王锡爵的信任也剧增,他深知此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此年纪,在对时局和人心的判断上,便高出自己一筹了。收起胡思乱想,海瑞笑笑道:“也更有理由加紧工作了,就算结果再不济,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说着便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看着海瑞日渐消瘦的身影,和明显花白许多的头发,王锡爵的眼睛湿润了。他与在京城的申时行保持通信,知道照这趋势发展下去,海大人的苏松巡抚之位,八成就要易主了。
北京紫禁城文渊阁。
面对着雪片般飞来的弹章,张居正终于忍不住提出,是不是先把海瑞调开一段时间,以减轻一下内阁和他自己的压力。
高拱沉吟不语,他确实快要顶不住了……改革大业刚刚上路,一切千头万绪,正需要各方面精诚团结,齐心协力。任何大的争议和矛盾,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影响到改革大计。
其实张居正察言观色,正是看到高拱有妥协之心,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毕竟他是徐阶的继承人,徐党的现任掌门,在这种时候,是需要表明立场的。不得不承认,张居正的政治手腕终于炉火纯青了,选的这个时候太好了,既不会引起高拱的反感,又能推波助澜,使高拱下定决心。完事儿后也好回去吹嘘,看看,都是我的功劳吧……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他肯定就成功了。可惜没有如果……
高拱沉吟许久后,缓缓道:“你写封信,问问江南什么意见吧!”
“这个,”张居正嘴角一抽,心说你还没把他忘了啊!但丝毫不敢流露出来,赶紧应道:“是……”
“算了。”高拱又道,张居正心中一喜,就是么,他现在出征在外,你何必多此一举。
“还是我亲自来写吧!”高拱接着道。
张居正直翻白眼,暗骂道:‘你丫能不大喘气吗?’
沈默是在腊月二十七收到高拱的来信,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陆续接到许多东南大户的托请……其中大多数人跟海瑞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但豪绅大户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损俱损。他们唯恐这场退田风潮蔓延东南,只好硬起头皮给沈默写信,请求他能劝劝海瑞,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僵。
更为挠头的还在后头,春节期间,他收到徐阁老的来信……虽然两人已貌合神离,但都是有身份的,至少面子事儿还是要做足的,所以在给老家的老爹办年货时,沈默也给徐阶准备一份,再附上一封嘘寒问暖、热情洋溢的书信,让人顺道捎了过去。
徐阶被海瑞折磨得欲仙欲死,这下正好借着回信大倒苦水。但也不能上来就说,为师被人逼得呦,怎一个惨字了得?就连过年吃的饺子,都觉着是黄连馅儿的哦……人家徐阶先表示欣慰,说我这都回来二年了,拙言你还想着我,为师实在是太欣慰了,但又感到惭愧。为什么惭愧呢?因为我回来之后,回想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不少愧对你的地方。我这个当老师的,为自己考虑的太多,为你考虑的太少。现在我从位子上下来,那些昔日奉承巴结的家伙,全都躲得远远地。现在就连被欺负了,我都找不到人倾诉。
越是饱尝人情冷暖,我就越发感到拙言你的可贵,便越觉是深感惭愧。我现在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当成报应,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我这位师尊,还真是能屈能伸,拉得下面子呢。”说这话时,沈默在他的内签押房中,门外是层层守卫,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说话的对象,是个穿着青布棉袄,作管事打扮,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不开口根本发现不了他的不凡:“他现在处境维艰,所以不得不放低姿态,请大人放他一马。但还是没摆正态度,竟在字里行间威胁大人,若不答应,就到处宣扬,是您暗中指使海瑞,报复自己的老师。”一开口,竟然是从沈默身边失踪两年的余寅。
两年前,因为胡宗宪一事,余寅自觉无法再面对沈明臣和王寅,更因为他深感随着沈默的事业扩大,需要有人来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虽然有锦衣卫如臂使指,但他们毕竟是朝廷的鹰犬,谁也说不准,哪天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重新洗牌,到那时就太被动了。
所以对沈默依赖锦衣卫,余寅早就反复劝谏,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便总有靠不住的时候,还是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地下力量,至少也能在最坏的情况下自保。沈默迟疑了很久,终于经过胡宗宪一案的凶险后,同意了他这一建议。作为提议人,余寅毅然承担起草创的重任。
令人欣慰的是,沈默默默发展十几年,积蓄的实力实在太强了,令余寅的工作如虎添翼。一上来,便有一百多精英骨干来投……这些人都是沈默老侍卫的兄弟子侄,绝对的忠心可靠,许多年前就被沈默安排进了镇抚司,经由十三太保亲手锤炼,个个都是搞特务的好手。这些人是沈默打算未来接替镇抚司的,但自然要由着先自家用了。
为了掩人耳目,余寅在上海注册了一家永和镖局。如此一来,可以给这些危险分子披上镖师的外衣;二来,余寅也看准了,随着东南工商业的发展,带动了全国各大城市间的人员和货物流动,而流民啸聚山林,又时刻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便给保镖行业带来了繁荣的春天。永和镖局正好可以借此东风,把分号开遍全国的大小城市,而不会引起官府的怀疑。
这次余寅前来,便是永和接了徐阁老的镖,押运徐阶回给沈默的一车礼物,他正好借此难得的机会,来榆林见见自己的东家。
说起来,自从当年在通州一晤后,两人便再也没见过面,虽然常年保持联系,但重逢的这一刻,还真是百感交集。
“想不到,再见一面竟这样的困难。”沈默握着他的手,歉疚道:“连请你吃顿饭的机会都没有,你不要见怪。”
“大人现在是九边经略,节制大明七成精锐,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余寅却很理解沈默的处境,道:“东厂、还有山西帮手下的密探,都是些无孔不入的家伙,大人若不小心谨慎,才真让我担心呢。”
“是啊!看似风光处,总是无限险。”沈默示意他上炕说,一边沏茶一边道:“就连高阁老,不也变得小心谨慎了么?”
余寅已经看过高拱的信,面无表情道:“这位首辅的心思,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粗豪……用粤人的话,就叫‘面带猪相,心中嘹亮’,他不就是想让您,支持他的决定,把海大人换掉吗?”
“嗯!”沈默点头道:“不过也是正常,能当上首辅的,哪有什么善茬?只是高阁老从前不屑于谋身,所以才显得粗犷了点。但现在他是一国宰相,肩上担着改革的大业,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顾了。”
“那大人对海瑞的去留如何看?”余寅沉声道:“如果同意高拱的话,难免让人齿寒。”
“你以为高肃卿真想改弦更张?”沈默冷笑一声道:“改革是他的毕生梦想,海瑞所作的也是他一直想干的。高拱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因些许阻力,就停下脚步呢?”
“……”余寅低头片刻,待抬起头来是,脸上竟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大人的判断果然敏锐,这正是属下要禀报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奉到沈默面前。
沈默接过来一看,乃是高拱的门生韩揖写给一个叫蔡国熙的书信。对这个蔡国熙,沈默是有印象的,此人乃徐阶的门生,但因为当年在苏松任兵备副使时,和徐阶的儿子发生了冲突。据说是他乘坐的官船与徐家兄弟的船在河面相遇,双方互不相让,结果徐家的恶奴直接冲到他的船上,把他的官服扒了扔到水里,又打伤了他数名随从后扬长而去。
蔡国熙受此奇耻大辱,自然要找回场子,他到松江府告状,却被衷贞吉劝息事宁人。气不过,又告到省里,甚至写状子送到北京,却都石沉大海,没人肯受理。最后徐家兄弟放话出来,他要是再敢上告,就彻底扒了他身上的官衣。蔡国熙告诉无门,不堪忍受这份耻辱,一气之下便挂冠而去……说起来,距今已经五年了。
‘怎么韩科长又想起这位来了?’沈默一边寻思,一边抽出信瓤阅看起来,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是同乡,而且关系不错。自从高拱上台后,韩揖便为这位同乡谋求复出,最近终于如愿,所以迫不及待的写信给自己邀功。信里韩揖信誓旦旦的说,高拱已经答应,给他官复原职。又说一欸海瑞下课后,巡抚一职便非他莫属了。
“以这韩揖的说法,高拱已经拿定主意换掉海瑞了,甚至有了替代人选。”余寅轻声为沈默分析道:“这样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平息舆论,不想让人非议他,迫害徐阶甚急;二是,走了个海阎王、又来了个蔡屠夫,该退田还得退田,该清丈还得清丈,甚至徐家父子的命运将更悲惨。”顿一下道:“其实还有第三点,当初海瑞曾经骂过他,以高阁老的性子,很难没有芥蒂,所以有了替代品便换人,也不足为奇了。”
“……”听了余寅的分析,沈默沉默良久,才冷冷道出一句:“我是不会答应的!”平复下怒气,他沉声道:“海瑞是我选的人,不能他想换就换。否则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是。”余寅点点头,便不再谈高拱,而是说起了海瑞道:“学生听闻这位海大人十分仇富,他有句名言叫‘为富不仁、为仁不富’,一到苏州就颁布了法令,要求官员厉行节约,大户也要带头节俭,还查封了苏州城的青楼赌馆;而且他对松江府农田大半改种棉桑十分不满,有意要下令整改,恢复粮田数目。”说着看看沈默道:“若由着他乱搞一气,苏松的经济非得倒退不可,那里可是全国经济的心脏啊!”
“我何尝不知道他是把双刃剑?”沈默嘴角扯起一丝苦笑道:“但别忘了我们的构想是什么。”
“我们想借助海瑞,把资本从土地中挤出来。”作为沈默最信任的心腹,余寅了解他的全盘打算……在沈默看来,高拱和张居正希望通过抑制兼并,来解决王朝危机的方法,是治标不治本的。而且他们以直接打击方式来抑制兼并,乃是将自身置于豪强地主的对立面。而豪强地主,乃是千年帝国的统治基础,就算皇帝想要收拾他们,都会反过来被他们收拾了。
纵观历史,沈默相信,伴随着权力者的逐利冲动,土地兼并是不可遏制、愈演愈烈的……就算有人能抑制一时,待其失去权力后,豪强地主必然反扑,再次变本加厉的兼并土地,补偿原先的损失。兼并的整体趋势是无法改变的,直到超出了农民的忍耐限度,使大量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便是揭竿而起,王朝更替的时候了。然后新王朝建立,重新分配土地,又一个周期开始了,循环往复,往复循环,这就是中国历经‘秦汉唐宋元明清’,原地打滚两千年的根本原因所在。
其实在沈默原先的历史上,大明是有机会摆脱这个周期律,迈入一片新天地的,然而天不假年,各种悲剧因素交织在一起,帝国在旧制度行将崩溃,新制度还未形成的最虚弱时期,被通古斯野人灭掉,直接倒退回奴隶社会。结果错过了人类进步的黄金时机,也在民族之林中彻底掉了队。
沈默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助大明克服强大的惯性,使历史滑向另一条轨迹。但面对着二百六十七年的亡国史,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结合自己前世所学的知识,这辈子积累的经验,试着为大明这个病人把脉,想要找出一种方法,帮我华夏打通任督二脉,避免悲剧重演。
从经济层面说,大明在工商业兴旺发展几十年,迟迟不肯落下迈入资本主义的后一只脚,其原因自然很多,但最关键的,还是那种历史周期律的强大惯性……自古以来,由于严重的通货紧缩,欠缺发展商品经济的必要条件,所以小农经济一直占据社会经济主导地位。而小农经济的最大特点,就是财富来自土地,土地是财富的源泉和代表,所以豪强地主换了一茬又一茬,兼并冲动却始终强大而坚挺。
哪怕随着海外贸易的展开,美洲白银大量流入中国,大大缓解了帝国的通货紧缩,使工商业欣欣向荣发展起来。但是人们的观念根深蒂固,很多财主赚了钱干什么?不是扩大再生产,而是买地……海外贸易的兴起,社会财富的增加,反而加剧了土地兼并!真叫人啼笑皆非。
要改变人们的观念,使土地地主阶级中,尽快转化出资本地主和纯粹的工商阶级,除了为工商业发展创造良好条件外,给传统的地主经济以沉重打击,也是必须要做的。
怎么做?就是像海瑞做得这样,让他们退掉强取豪夺的田产,并按照田亩数缴纳税赋,使土地兼并变得无利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