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胸中满溢着感动的情怀,但他始终留着一丝清明,没忘了这是在哪里。轻拍着三娘子的玉背,低声道:“起来坐回去说话,这里是公堂。”
“不要扫兴……”三娘子却搂得更紧了,在他耳边呢喃道:“你这一抱,我苦等十年了。”
沈默一下子愣住了,不仅任由她搂着,还伸出手去,环抱住她。
抱了半晌,三娘子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沈默感到脖子上一丝清凉,感到三娘子的胸口在抽泣:“你怎么了?”
沈默轻拍着她的后背。三娘子却哭地更加痛彻起来了:“你这个狠心人说走就走,把我一个弱女子,孤零零的丢在草原上,让我独自面对那么多凶狠狡猾的坏人……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爱护我体贴我啊!”
沈默默然无语,只能轻轻拍着,柔声安抚她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一直哭花了脸、哭肿了眼,三娘子才不好意思的直起身来。
进来之后,她的注意力便全在沈默身上,现在才来得及好好打量他的值房,只见偌大的房间中,书籍盈架、卷帙浩繁,但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显出此间主人细致条理的性格。硕大几案之后整面墙上,挂着一面无比详细的地图。
“这是大明的全图么?”三娘子好奇问道。
“是。”沈默将大明的两京十三省,吕宋、朝鲜、安南、暹罗、乌斯藏、鞑靼、瓦剌等属国藩邦,一一指给她看,当然还有鄂尔多斯。
看到自己的故乡,只是上面的一点,三娘子不服气道:“你这个地图不准,济农城这些年变化很大,城墙外扩了五倍,规模已经比得上宣府了。”
“呵呵……”沈默莞尔道:“这个……像宣府那样的城市,大明有两千多个。或者比如说……你们蒙古各个部落加起来,不超过二百万人。而大明,有将近两万万人。”
“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都归你管么?”三娘子眼里全是崇拜道。
“咳咳,话不能乱说。”沈默苦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治国平天下,正是君子的责任……”
“好好对我,也是君子的责任……”三娘子幸福的依偎在沈默的肩头。
“不要乱说,小心举头三尺有神明。”沈默颇为尴尬道。
“没有乱说,孟夫子说,爱人者人恒爱之。”三娘子娇憨道:“你们这些君子,肯定要听圣人的话吧!”
沈默这个汗呀……
三娘子的注意力,又被‘大明万方疆域图’上,几处标注了醒目红色的地区吸引,她细看那几个地方,分别是辽东、日本、还有马六甲……
“这些地方,是国家的患处。”沈默站在她身边,轻声解释道:“用红色标出来,是为了提醒自己,时刻不要忘记它们。”
“哦……”三娘子应一声,她视线移到了河套和土默川,那里没有红色,而是与朝鲜、暹罗等地一样的深黄色。不禁有些凄凉道:“看来,我们已经不足为患了。”
“这样不好么?”沈默微笑道:“两族人民放下刀枪,安居乐业,渐渐忘记了过去的恩怨,终究会变成一家的。”
“变成一家么?”三娘子不知想到了哪里,霞飞双颊道:“都像我们这样么?”
“咳咳……”沈默半辈子道学,还真不习惯这种热辣辣的表达,他轻咳一声道:“这些年,我都没有机会再去河套看看,纸上得来终觉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吧!”
“没什么好说的。”说到正事儿上,三娘子没了娇憨,面现忧色道:“虽然西有瓦剌,东有图们汗,但土默川和鄂尔多斯的族人们,还是放弃了原先的传统,大规模的养起了绵羊。因为用羊毛换来的钱,可以在汉家商人那里,买到足够的生活物资,甚至还有结余,可以让他们孝敬佛祖……是的,喇嘛教也像春草一样蔓延开来,到处都是黄教的寺庙,出家的男人也越来越多,几乎十个男人里就有个成了不事生产的僧侣……那些王公贵族,再也不想风餐露宿,都搬到了鄂尔多斯、库库和屯,过起了酒池肉林、纸醉金迷的腐败生活。长此下去,我怕成吉思汗的子孙,都要变成温顺的绵羊,再也找不到一点了狼性了!”
“狼,是要伤人的,不能跟人和平共处,大家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不好么?”沈默淡淡道:“况且,索南嘉措已经答应对格鲁派进行改革,以配合朝廷的一项大动作,到时候的,有愿意打仗的族人,就让他们亮出獠牙,用血和火,为自己的部落,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域。”说着看看钟金道:“但不愿意打仗的族人,你得给他们以剪羊毛为业的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不是么?”
“你知道的,我对你的花言巧语,从来没有抵抗力……”三娘子笑了,柔声道:“只是你莫要坑了我的族人,不然我,我就成了罪人了。”
“放心吧!”沈默轻轻拢顺了她几丝淘气的秀发,微笑道:“在我眼里,没有华夏狄夷之分。”
“那就好。”三娘子重新靠在他肩头道:“不管了,不管了,这十年来,我可算尽心竭力,不管结果如何,都问心无愧了。”
“我知道。”沈默轻声道:“听说你在济农城中辟出街道,择部中和悦者为商,然后市售特产,人出劳力;再邀四方商贾,幅凑于此,往来牵马过关,北货南销,伊牧民之利;还邀汉人来河套开垦田地,开设织厂、硝制皮革。这些事情说起来就让人头大,你却能都做得很好很好。”
‘原来他不是对我不管不问……’听了沈默的话,钟金心中欢喜雀跃,嘴上却道:“你又没亲见,不过是道听途说,做不得数。”
“怎么没有亲见?虽然我在京城,却常见百姓食用奶茶乳酪,冬日亦多服裘踏靴。每次看到这些,我都很是骄傲。”沈默微笑道。
钟金笑颜如花,甜蜜道:“你不怪我招降纳叛吧?”
“呵!周礼以本俗安万民。倘牧民亦能美其宫室,族其坟墓,联其兄弟,敬其僧儒,信其朋友,正其衣服;此永葆和平之道也!”沈默摇头笑道:“况且,到内地的蒙古人更多吧!”
“还说,我好端端的控弦之士,都被你拐去拨算盘了!”三娘子气鼓鼓的瞪他一眼,问道:“奇怪吗?这样大权在握的蒙古女人,却非要千里迢迢来找你?”
沈默略作思索,缓缓道:“看来,老夫果然是魅力无穷啊……”
“老不休……”三娘子毫不客气的一把拧住他腰间软肉。
“我来的原因有三个。”离开内阁,返回棋盘胡同的马车上,三娘子拨开窗帘,望着外面繁华的街景,幽幽道:“第一,汉蒙之间,已经用不着我来交通了,那些王公都越过我,直接和朝廷联系上了;第二,我的身份日渐尴尬……那些王公怕我听我的,是因为你,但我们毕竟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只能通过把汉那吉,对他们施加影响。然而把汉那吉一死了,我连个名义都没有了。”她没有说第三个,而是定定地望着沈默道:“我这次来,就是要问问,你是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把我嫁给黄台吉,还是自己留着。”说着语带挪揄道:“要是你自己留着,我可就回不去草原了。”
“还有一个原因呢?”沈默轻声问道。
“你先回到我,我再说。”三娘子笑道:“放心啦,不管你怎么选,我都不会怪你的。”说着,她把头偏向另一侧,不看沈默的眼睛道:“说实在的,我倒愿意你放我回去,黄台吉已经答应我,虽然娶了我,但只是名义夫妻,我们以黄河为界,他占土默川,我治河套……”
“放屁!”话没说完,便听沈默怒喝道:“简直胡说八道,借黄台吉十八个胆,他敢娶你么?!”
“你能当一辈子首辅么?”三娘子依旧不看他,冷冷道:“早晚有回家种地的时候。”
“我回家也不会种地的……”沈默怒道。
“放羊也是一样!”
“真是无法无天了!”沈默怒不可遏道:“进门之后,家法伺候,让你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
“谁稀罕进你家门了!”三娘子的嘴角微弯,但依然不让沈默看到自己的表情。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沈默恶狠狠道:“你还没说第三个原因!”
“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三娘子终于转过头来,大声道:“我想你想得发狂!我不要当一辈子有名无实的三娘子!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可以了吧……”
话没说完,唇瓣便被沈默火热的嘴唇堵上。
钟金只一错愕,就无比热烈回应起来。
车外,是京城最繁华的棋盘天街……
马车停在棋盘胡同,沈默跳下来,掀开门帘,扶三娘子下车。
钟金已经除去了蒙古装扮,换上了汉家衣衫,只见她头戴八宝凤冠、上身百凤云衣、下身是红骨朵云裙。一身红装,极类嫁衣,这是若菡刚刚差人送到的。
一看到‘沈府’的牌匾,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娘子,竟然有些腿软,她感觉面红心跳的厉害,就要钻回车厢里。却被沈默紧紧拉住,像提小狗一样提溜了下来。
“到自己家了,怕什么。”沈默给她个鼓励的眼神道。
“也对,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钟金干咽唾沫道。
“瞎说,你婆婆早就故去,你公公远在绍兴,这里只有你两位姐姐。”沈默微笑着拉她下来,道:“看,孩子们来迎接你了。”
钟金抬头一看,只见门前果然立着四个模样俊俏的青少年。
沈默为她介绍道:“三子永卿,今年十八。长女宝儿,十四岁,都已经定了亲事。幺子曼卿,幺女馨儿,都是十二岁。”
四个孩子都是修养过人的大家子弟,自然行礼如仪,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三娘子何等人物?一眼就看出他们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抵触和冷淡……当然,最大的那个小子除外,这个叫沈永卿的,就像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她不会跟孩子一般见识,往后日子还长着,还怕收拾不了这几个小兔崽子?便也用极为标准的礼节回礼,还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一分恰当的见面礼,让一直心存轻视的孩子们吃惊不小。
进院之后,一位华贵大气的中年夫人迎了出来,她身侧稍后一些,还跟着一个年龄稍小,秀气温柔的女子。不消说,这就是沈默的大娘子和二娘子了……
若菡和柔娘先向沈默行礼,然向三娘子万福。三娘子虽然委屈,望望沈默,只好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婢子……见过主母和姐姐……”说完俯身要拜,已被若菡扶住了:“娘娘不要折杀……”
“婢子不是郡主了。”三娘子柔柔弱弱道:“来之前,已经把金银册退还给礼部了……”
夫人有些意外的望望沈默,见他微微点头,轻叹一声道:“这又何苦呢……”
“如此方可两全。”三娘子道。
“也罢,我们便是亲姐妹。”若菡拉着她的手道:“不理那些虚的东西。”
于是相携来到后院。三娘子带着好奇的目光,跟着夫人,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若菡动容端庄,资色蔼然,走路时婀娜摇摆,轻柔无声……确实不是自己这个草原野丫头可比。
前前后后忙活了近一个月,终于完成了皇帝的大婚庆典。结婚之后的皇帝,无论从哪方面讲,都算是成年人了,自然再没有一月两朝的道理,鸿胪寺便上奏,请皇帝改回五日一朝。
其实按照祖制,是每天都应该早朝,风雨无阻,常年不辍的。打破这一传统的,是万历的叔祖正德皇帝。这位在历史上以荒唐嬉戏著名的武宗皇帝,自然不受陈规的束缚,十天半个月不上朝是家常便饭,甚至数次离京数月,把早朝的规矩破坏殆尽。到了嘉靖皇帝,曾有一段时间的振作,但到了中年以后,嘉靖住到了西苑,专心致志的修坛炼丹,二十多年不上朝。虽然靠着强大的手腕,权柄未曾失去,但早朝这项礼仪,已经名实俱亡了。
万历的父亲隆庆,出奇的懒惰懈怠,对国政毫无兴趣,临朝时如同木偶,常常让大学士代答其他官员的呈奏。初期几年还能五日一朝,到了后期的几年里,则索性把这如同具文的早朝也加以免除。
连续六七十年形同虚设的早朝,这比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年纪还长,所以就连负责早朝礼仪的鸿胪寺,都认为五日一朝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只有少数的卫道士,才呼吁恢复每日一朝。但这些声音终究不是主流,无论从哪方面讲,大臣们都不能接受,恢复每日三更即起、风雨无阻,事毕汇报、圣心独裁的祖制了。
对于这种安排,万历算是比较满意。这也难怪,大凡初当新郎倌的人,开头一些日子,都是恨天黑得太晚、亮得太早。万历虽然贵为天子,但跟普通的饮食男女没有任何不同。李太后唯恐他过早沉迷女色,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因此大婚之前对他严加管教,竟真让小皇帝以处男之身等到了大婚。
但凡事物极必反,如今一旦开禁,万历皇帝那叫一个食髓知味、如痴如醉,只要一闻到闻到粉黛之香,触到肌肤之腻,甚至不用接触,只要看看皇后那鼓蓬蓬的胸部,他按捺不住,不分场合地点的欲求鱼水之欢。然而王皇后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端庄女子,怎会允许他白日宣淫?只能在夜里上床以后,才会放开矜持。
所以大婚以后这些日子,万历皇帝夜夜笙歌,那天晚上不捣鼓个四五次,绝对睡不着觉。可是这样一来,多年养成的习惯早起,就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若不是想着,早朝是亲政的开始,他连五日一朝也觉着多了。
这天又是例朝的日子,皇帝又是折腾了一宿,正和皇后相拥,睡得死沉死沉。外面便响起三下梆子声,然后是太监那尖细的声音:“恭请皇上起床啦……”
万历睡得沉没听见,王皇后却一直留神听着,在大婚之后,李太后可谓耳提面命,让她做贤内助,切不可拖了皇帝的后腿。所以她一下就醒了,把皇帝推起来。然后传尚寝局的女侍进来,替自己和皇上穿衣梳洗。用过早膳后,恭送哈欠连连的皇帝坐上御辇,往中极殿上朝。
随着三声鞭响,百官迅速序班完毕,万历在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须的仪式演过之后,传旨太监高唱道:“有事具本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于是鸿胪寺官员开始高唱退休及派赴各省任职的官员姓名,被唱到的人进殿对皇帝行礼谢恩。然后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科道御史鱼贯进入大殿,各衙门的负责官员向万历报告政务并请求指示,皇帝则提出问题或作必要的答覆。这一套节目在日出时开始,而在日出不久之后结束,每天如此,极少例外。
是的,非常之快,快得就像年轻人的房事,刚刚摆开阵势,就已经鸣金收兵了,能起到多少实际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实早在成化年间,早朝便沦为一种意义大于实用的仪式了……本朝初年创业伊始、励精图治,在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政府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种事件必须面奏皇帝决断,皇帝每天要处理数以千件的奏章和报告。
这种非人的劳动量,只有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这种马上得天下的铁人能够承受,到了他们的后世子孙,便无能为力了。而且还有一个因素不能排除,就是后世的皇帝,虽然坐在他祖先坐过的宝座上,但他们的职责和权限,已经和祖先大有不同了。开国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被臣下恭维为绝对的天宪法度,无不遵照执行。而他们却是在臣僚的教育下长大,他们的责任范围,便是这群文臣所安排的……甚至其处理政务的是非标准,都不能违反文臣制定的标准,不能掺杂个人情绪,否则便会遭到无情地批评和劝谏,直到皇帝改正为止。
这种权力的变迁,尽管在表面上很含蓄,但实质上却毫不含糊。究其原因,是因为开国皇帝创建了本朝,同时也设立了作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而在建国百年之后,尤其是皇帝接连怠政的最近一个甲子,文官集团早已成熟,完全可以独立运转国家机器。所以,御前陈奏毫无悬念的流于形式……所有陈奏的内容,都已经在之前用书面形式上达,并按照事件的重要程度,依次由各部院、内阁、乃至廷议集体决策出来,只有必须让全体官员获悉的事情,才在早朝时重新朗诵一过……其实就连这一项也没有必要,因为内阁会通过廷寄,将这些文件以书面形式下达给各衙门。
而万历要做的,便是安静的听大臣们汇报,然后不停的准奏……因为按照‘陈五事疏’后定下的国策,他不能压住大臣的奏章,当然他也可以不准,并提出自己的意见,但那意味着否定了各部院、内阁、乃至全体大臣的意见,他必须拿出充足的理由,摆事实、讲道理,使被否定的人心服。
但讲道理是大臣的专长,辩论一百次,皇帝也不可能赢一次。因为他的年龄、学识、经验乃至权谋,都全方位的不敌于那些历经三朝,精明的如妖孽般的大臣。
万历一直很困惑,大臣们明明把‘圣心独裁’、‘乾纲独断’挂在嘴上,自己这个皇帝却为何什么都做不了主?原先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还小,不够资格担当国务的缘故。但大婚之后已经数月,还是没有任何改观……早朝依然是走形式,所有的奏对都是程式化的。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敏感的万历皇帝,自然能感觉出,这种可怕的程式化,严重削弱了自己的权威。那次严重的冲突之后,他渐渐意识到,大臣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个性平淡的皇帝,作为天命的代表,其任务就是演练各种礼仪,作为政府合法的象征,也就是代表天命。说白了,就是皇帝最好毫无主见,才能更好的代表天命……就像他的曾叔祖弘治皇帝,父亲隆庆皇帝,越是谦抑温和、听凭大臣们的摆布,大臣们便越是称颂他为有道明君,并希望后世皇帝以他为榜样。
原来所谓的‘亲政’,其实是‘亲争’,就算你是皇帝,也得撸起袖子来,露出后槽牙的全力去争,大臣们从来不会把权力主动奉还……
万历不想像自己的父皇那样,成为一尊高踞金台的泥塑,他认为那是被绑架的皇帝;他更希望像祖父那样权掌天下、随心所欲,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皇帝。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曾经在大婚之前,便用强留张居正,和廷杖胆敢反对言官,向文官展示自己的铁腕……朕已经长大了,成为一个迥异于先帝那样的皇帝,你们最好放聪明点!
事后万历反思那一次的教训,他开始后悔那次听了张四维的话,用罪己诏结束了那场纷争,他觉着自己应该再强硬一些……像自己的祖父那样,把所有不肯听话的大臣,管他一百还是二百人,统统廷杖,然后都赶出京城去!那样才能天下太平……
然而像上次那样的轩然大波,毕竟是多年不遇的,绝大多数时候,朝堂上还是死水微澜的……尤其是张居正去后,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不存在了,首辅沈默开始用温和的手段,安抚被张居正整得死去活来的朝廷和地方官员,比如将考成法的考核标准,从完成九成减为八成;对没完成任务的官员,他也再给一年的观察期,再次完不成,才会处罚。
如此种种,使首辅大人宽仁的名声达到了顶点,百官也从张居正的高压下松过气来,俯首称颂还来不及,又怎会给他找麻烦?
没有机会举起大棒,万历想要拿回权力,就太吃力了。公平公道的说,他确实是个早熟的君主,无论是先天的聪明才智,还是后天得到的教育,都要超过他的父亲。所以为了争回自己的权力,他可谓下了很多苦功夫……
为了以高贵的仪表,给臣僚们以深刻的印象,让他们认识到君主的成熟。万历特意向戏剧演员学习了发声,并按照太祖皇帝制定的礼仪,要求自己的行为举止。他的坐姿端庄威严,动作优雅沉稳,神情泰然自若,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并有余音袅袅……果然令不少大臣称颂他是少年英主。
为了能加重权威,他每天都要亲自批阅奏章。奏章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各部院以本衙门的名义,呈送的‘题本’,上面的内容大都属于例行公事,很少会引起争执。另一种则是京官以个人名义,呈送的称为‘奏本’。上面呈奏的事项,十有八九是本职之外的。比如夺情事件中,上疏的吴中行和赵永贤是翰林官,艾穆和沈思孝乃刑部司法官员,邹元标更是通政司的观政,这些人上的就是‘奏本’。因为属于个人地批评或建议,所以事先不必通知自己的上级。
而且按照规矩,如果认为事态紧急,或者奏本会被通政司扣下,呈奏者可以自己送到午门,由管门太监接受,然后直送御前。因此奏本的内容,在皇帝看到,并送内阁票拟之前,百官是无从知悉的。所以引起震动的本章,往往属于这一类。
杨继盛弹劾严嵩十大奸,沈炼弹劾严嵩,海瑞的《治安疏》,乃至吴中行等人的奏疏,无一例外属于这种情况。
虽然皇帝不能直接在奏本上批示,而是要在内阁出票之后,再酌情照票批红,但是万历还是很认真的阅看这类奏本。因为他坚信,偌大一个大明朝,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不平之事、不平之人,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不平人、不平事找出来,亮明了。一来可以显示自己火眼如炬、明察秋毫,更重要的是,要给内阁找麻烦!
准确说,是找沈默的麻烦。
皇帝的思路很清晰,他知道沈默经营二十年,党羽门徒遍布两京十三省,有道是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他就不信这么多沈党中人,就都那么省心,没有一个给沈默招风惹雨的。
熟读《二十一史》的万历皇帝坚信,这一招是无坚不摧的。就算北宋那群推行庆历新政的君子党,不也是被这样击破的么?
当初庆历新政推行起来,因为范仲淹为首的君子党完全掌握了朝政,这让守旧的反对派十分恼火,想把他们赶出京城。然而范仲淹这伙人的名声太好了,就连仁宗皇帝也动不得他们。但反对派还是找到了机会——那年中秋,主管进奏院的苏舜卿与本衙属官聚会,还请了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帮名士参加。聚会的费用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将衙门过时的文纸卖掉,不足部分则由苏舜卿贴补。但在宋朝,卖作废文纸得来的钱只能充公,若用来私人打牙祭,便是触犯国法,只是这种小事,没有人会在意,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然而反对派立刻给宋仁宗上折弹奏此事,请求严惩。仁宗皇帝架不住反对派反复上奏,加之本身也对君子结党、威胁君权心怀不满。于是下令将苏舜卿贬到苏州,永不许再回京城。参加那次宴会的十几位名士几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贬出京,就连范仲淹和富弼也受到株连,降职外调。转眼间,守旧派卷土重来,改革派被一网打尽,京城中名士一时俱空,皇帝重新树立起权威……
就这么一件小事,便能使范文正的集团土崩瓦解。就不信沈默的党羽,能比范仲淹的富弼、欧阳修、梅尧臣们的道德操守还要高!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八月的一天,万历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这天过午,皇帝迷迷瞪瞪地翻阅奏章,正盘算着看完最后两本,就睡个午觉呢,看到那一份奏本时,一下就精神起来。
那是户科给事中光懋所上的一本。此人向来低调,从不参与官场的党派纷争,但碰到不法之事,却能恪尽职守慷慨建言,素有忠忱之名。数月之前,他奉命到辽东视察屯田事宜出了山海关,在关外呆了两个多月,回来后交付了差事,又以个人名义写了这份奏本,揭露了一桩‘杀降冒功’的大丑闻!
事情发生在皇帝大婚之时,但不妨从七年前,朝廷结束在河套一带的用兵,将经略重点转移到蓟辽说起。
天下人都知道,沈阁老入阁十二年间,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善用将帅、安定边陲之功。收复河套、平定西南的功绩自不消说,更可贵的是他对将帅的选用,和武备的整饬。
沈默自己也承认,他对军事改革下得功夫最深,通过大力推行全方位的军事系统改革,十多年间不遗余力的发展军备,使大明的千里边防,画角连营,渐渐的有了一支能征善战的虎贲之师……
比那些润物无声的制度性改革更醒目的,是他对边帅的选用和军事上的部署。毕竟在这个漫长的后冷兵器时代,将帅的个人能力如何,仍是军队战斗力的决定性因素。有了称职的统帅,才会有不怕死的大将。有了称职的大将,才会有不怕死的雄师。因为前方地将领选得好不好,是边防安宁与否的关键。
沈默是幸运的,那时四方皆有将星熠熠:戚继光、马芳、李成梁、俞大猷、谭纶、王崇古、方逢时、殷正茂、凌云翼、刘显等等,均为可独当一面地将帅之才,实乃二百年来仅见的盛况。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日渐强大的军事力量做后盾,他才能从容对国防大计进行布置。总理戎政多年,他对整个局势有很客观的估量……鞑靼虽然已由强转弱,但游牧民族的特性,决定了以步兵为主的大明军队,终究处于被动的局面。
彻底消灭鞑虏,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更现实的是拉住一个打一个——他看到,蒙古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各部时合时分,彼此也有攻杀,这就完全可以分而制之,他的策略就是‘东制西怀’。
西怀,就是对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诸部的怀柔,这些蒙古王公基本上被收拾服帖了。朝廷又赐给他们王爵,并开放互市解决了他们族人的吃饭问题。打仗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们自然愿意长期纳贡就封,而且通过羊毛贸易发了大财,紧贴在大明的屁股后面,撵都撵不走。
但指望把狼一下子养熟是不可能的,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沈默不可能不明白,所以对于盘踞辽东的土蛮和朵颜部落,就算他们恳求像土默川和河套的同胞那样封贡,也决不能同意。对待他们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打’!
道理很简单,假如同意了‘东虏’的请求,鞑靼东、西两部就可能同时都看轻了封贡,反而一个也拉不住了。所以,对鞑靼的两大势力,采取冷热截然不同的对策,就能保证他们彼此心怀怨怼,永远合不到一块儿……有了‘东制’的对比,‘西怀’的那一部分就更为珍惜和平。有了‘西怀’横亘在蓟辽之北,与大明形成呼应,‘东制’的那一部分轻易也不敢杀过来。
执行‘东制’战略的人选,沈默原先选定的是戚继光和马芳。戚继光稳固后防,保护京畿不受骚扰。马芳作为突击部队,深入辽东,以骑兵制骑兵,消灭土蛮和朵颜的有生力量,将其赶得越远越好。
然而马王爷终究是老了,到了卸甲安歇的年纪,而且他出身宣大系统,遭到了辽东将门的强烈抵触,根本发挥不出作用来。所以经过反复斟酌,还是让马芳留在宣府,一面养老,一面震慑西虏。而替代者,只能是出身辽东,在复套战役中大放异彩,却又因为贪功冒进,所部几乎被全歼的李成梁……
戚继光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到任之后,他一面着手练兵,一面修筑空心敌台。他在给朝廷的奏疏中说,蓟镇边防绵延两千里,只要一处出现缺口,整条长城都废了,年年修,年年塌陷,纯属浪费。他提议,最好跨墙修建高五丈、中空、里面三层,工事完备的敌台,内里铠甲、器械、粮草俱全。士兵居内可守望,也可迅速集结成野战军。
他的这一倡议,最终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历时三年,从居庸关到山海关,共修筑了一千二百个这样的敌台,使大明原来的软腹部——蓟州,成了铁打的壁垒。过去俺答入寇京畿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北边一时守备坚固,敌不能入,只能都转到辽东去了。辽东是大明固有的领土,作为燕京左臂、三面濒夷,一面阻海,山海关限隔内外,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又因为其频繁遭受蒙古、女真人的骚扰,汉家百姓定居艰难,因而地广人稀,人口都集中在卫所驻地,而且大都是军队家属,故而辽东地区不置府县,专以都司卫所,实行军事统治。
这种因地制宜的设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曾经十余万兵马全靠屯田,无需内地供养。然而好景不长,军屯的弊端一样在这里爆发,而且因为地处关外,更加无法无天。大量的屯田被世袭武将家族侵吞,卫所军民沦为农奴,无奈大批逃亡。以至于田地荒芜,屯田尽废,饷源枯竭,军备逐渐废驰,使蒙古人来去自如,完全丧失了对关内的屏障作用。
选定这里做战场,自然是看中了其本身就是军事地区,而且地广人稀,对民生的破坏程度最小。但也正因为地广人稀,必须要用骑兵来作战,作为土生土长辽东人的李成梁,实在是非他不可的人选。
沈默之所以一开始没用他,倒不是担心他不能胜任,而是担心他在关外不受控制的胡作非为,更加担心辽东的武将集团,会更加水泼不进、尾大不掉。但想要在辽东成事,就只能用辽人,这是没有办法的。
没有李成梁,辽东武将一样勾结成团,游离于朝廷的统治之外,还不如让一个自己人去当头儿,至少还能控制得住,至于后果,还是等先把辽东平了,除去大明真正的生死大敌再说吧!
对于李成梁性格上的弱点,沈默可说是不厌其烦,常常去信予以劝导。反复督促他不要目无军纪,只想着立功,更不要滥杀无辜,激化民族矛盾。首辅对一个边将能如此耐心指点,实属罕见,李成梁一介武夫,怎能不甘愿效命?
上任辽东总兵后,面对着土蛮和朵颜的二十多万人马,他坐镇辽阳、临危不惧,积极修工事,选将校,招健儿,稳住了局势。但防守从来不是他的第一选择,站稳脚跟后,李成梁很快便转守为攻,于隆庆五年,夹击土蛮部于卓山,斩首千余级,立下了征战辽东第一功。
到了万历年间,他破敌之役更不可胜数。万历元年,朵颜部和土蛮汇合两万骑,南掠永平、沈阳,李成梁率火器营迎头痛击,歼敌千余。然后,他率军趁夜出塞,长途奔袭二百余里,直捣敌军进犯的营地——劈山营,又是斩首千级,此为劈山营大捷。
类似这样的夹击、奔袭,斩首几百到千余的胜利,从万历元年到三年间不可计数。辽东平原上烟尘滚滚,大明军旗所向,鞑虏望风披靡,只能远远躲开。昔日明军被打得躲在城堡中不敢露头的局面,已是恍若隔世了。
有时候过于勇猛也不好,仅用三年时间便把鞑虏远远撵走,固然令李成梁名声大振,可是战功就不好着落了,没有战功如何为部下讨赏?要想欺负蒙古人,只有命部队长途奔袭,但那样的损耗太大,往往得不偿失。而且因为监军御史的存在,让李成梁想滥杀平民冒功,也变得不现实。
擅杀平民冒功,是大明军队流行了百年的恶行,到了李成梁这里,更是肆无忌惮。士兵们在战事结束后,成批杀害边境平民,割下脑袋,按蒙古习俗重新结成鞭子,冒充敌首。兵部人员论人头点数,其他不问。早在严嵩当政年间,边兵擅杀就是边民的一大害。沈默的恩师沈炼便曾沉痛咏诗道:‘割生献馘古来无,解道功成万骨枯。白草黄沙风雨夜,冤魂多少觅头颅!’
为了遏制这一丑恶现象,沈默命监军御史对战报负责,如有虚报、谎报,或者杀平民冒功的情况,则严惩不贷。与对文官的温柔手段不同,沈默治军十分严厉,在杀了几个当成耳旁风的家伙之后,监军御史们终于瞪起眼来,监视部队每一次作战。杀平民冒功的事情终于不再多见……
所以最近一年多,李成梁几乎没有大的战功,虽然出击频繁,但每次斩首不过一二百人,至多二三百人,对已经习惯了李大帅战无不胜的朝廷、皇帝和民众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激动的。
然而在皇帝大婚之前,辽东方面六百里加急传来捷报:却说辽东巡抚张学颜与总兵李成粱探得情报,鞑虏欲趁明军庆祝皇帝大婚,防守松懈之际,长途袭掠抢劫牛羊。这二人遂将计就计,遂诱敌深入迂回包抄。最终在长定堡,将进犯的虏敌合围掩杀,大获全胜,自虏酋以下,斩得虏级两千余首,这是数年都未曾有过的大捷,不但国威大震,也将欢庆气氛推向了高潮。
当时捷报一到北京,万历高兴极了,立即告谢郊庙,感谢天地和祖宗的保祐,同时吩咐内阁大行赏赍。慈圣太后也有懿旨给内阁,曰:‘赖天地祖宗默访,乃国家之庆,元辅平日加意运筹,卿等同心协赞之所致也。’这种慨皇家以慷,给大家分福利的事情,诸位大学士自然积极响应。
然而为了谨慎起见,沈默没有马上照办,而是等到辽东巡按安道仁的报告,看到他的描述说,那日大队人马,带了牛羊向边界猛地冲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投降。鞑靼人虽然平时很诚实,但在战场上的心眼却只多不少,诡计多得很。所以明军判断,这一定是诈降。担任长定堡守将的,正是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这家伙比他老子还能打,但也更急功近利。看定以后,李如松一马当先,率领部下地将士,也是狂风一样地杀过去,象切菜一样猛杀一气,很快便全歼这伙劲敌。
以沈默多年领兵的经验,直觉这里面有些蹊跷,但是因为‘恩由上出’,皇帝虽然在政务方面难以自决,却可以完全行使恩赏的权力。为了不让内阁把这个人情抢去,皇帝先一步下了圣旨,他迅速派遣乾清宫值事太监魏朝,代表自己前往辽东前线犒赏三军论功行赏。进总兵李成梁禄爵一级,命张学颜出任辽东总督,李如松提升为四品指挥佥事,甚至朝中诸公都有封赏……接着皇帝的大婚,和辽东的大捷,各位尚书、大学士,普遍晋一级,荫一子。真是个普天同庆,皆大欢喜。
然而现在,这个叫光懋的给事中,竟然揭发说,长定堡一役,根本不是虏寇来犯。其真相是……鞑靼的一个部落,因为惹恼了凶残成性的朵颜部,因为惧怕朵颜部前来剿灭,便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近三千人,疾驰到大明边境乞降,以寻求保护。李如松年轻没有经验,他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误以为是虏酋率众来犯,便趁敌骑远道而来,疲惫且立足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
双方刚一接阵,李如松就感到不对劲,但本朝是以人头算赏金的,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个个亮出屠刀见人便杀,不到半个时辰,可怜两千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死于非命:李成梁知道后,认为事情既到这个地步,与其因滥杀无辜,使儿子受到惩处,倒不如将错就错向朝廷报功。
光懋说,这就是所谓的‘长定堡大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