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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7章 狼犬满街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02 2025-03-20 16:20:11

沈默的侍卫都是军中的精英,各个身怀绝技。更厉害的是,哪怕是这种打架斗殴,也都有攻有守、配合默契,隐隐有军阵之势。只见其中三人尽使些小功夫,把那李成梁的手脚缠住,待其破绽一现,另两个一直佯攻的侍卫,刹那间判若两人,一个并指成刀,运力使一个‘刀劈华山’,向李成梁的腰路横砍过来。还有一个则飞起一脚,只要他一闪避,后心就得吃上这一下。

眼看避无可避,李成梁暴喝一声,竟屹立不动,抬起右臂运力一格,把那一掌格过一边去。却生受了另外一脚……那人刚要得意一笑,却只听‘噗’地一声,这一脚竟如击在革囊之上!

稍一愣神,便被李成梁鹰爪似的大手抓住脚踝,猛地一扯一拉,就听到‘卡啦啦’的骨节错位声,那侍卫便惨叫着跌落在地上。

其余四人不禁一愣。急忙一起向后跃了一步,虎视眈眈盯着李成梁,知道这次遇上高手了,不出绝招断无取胜之理。飞快地相互使个眼色,忽然一起大喝一声,从四面迅速攻过来,将近身时,却突然一齐收掌变招,双脚腾空,用头部从前后左右猛向李成梁的胸肋间撞去,变招猝然,端是出其不意,非要把他撞得吐血而死。

“住手……”沈默这时再叫,已是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在众人惊呼声中,只见那李成梁猛地扎起马步,将全身肌肉绷紧一团,竟生受了这四下头槌——前胸后背、左右两臂、结结实实的硬碰硬,竟发出‘砰砰砰砰’地金石之声!

还没看清楚情形,便见李成梁一招天女散花,瞬间便拍出四掌,击在四个侍卫的风池穴上,转眼就一起打趴在他脚下。

“好功夫!”沈默鼓起掌来。

这时李成梁也看到了沈默,抱拳道:“小人无礼,请大人恕罪。”

“无妨无妨,”沈默笑道:“李兄大展神威,也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省得整天不思进取。”他也不问冲突缘由,只是笑眯眯的安抚双方道:“都下去找大夫看看吧!不行就先歇两天,好利索了再当差。”这当然是对侍卫们说的。

四个侍卫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扶着那折了脚的兄弟,朝沈默施礼后准备退下,却被李成梁叫住道:“等等……”五人不明就里的站住,充满戒备地望着他,心说你还想干什么?

只见李成梁走到那瘸腿的侍卫身前,弓下身拿住他的小腿,感到对方十分紧张,他低喝一声道:“放松。”那侍卫不由一松劲儿,李成梁便趁势一使劲儿,就听喀嚓一声,他站起身来道:“走两步。”

那侍卫将信将疑地落下脚,果然见方才还不敢沾地的右足,真得已经安然无恙,步履如常了,众人这才服气。那两个起先和他打架的,朝李成梁抱拳道:“李爷真人不露相,咱们有眼不识泰山了。”

当着沈默的面,李成梁只好也说声得罪,这梁子便算揭过去。

待那些侍卫下去,李成梁朝沈默施礼道:“这些日子多亏大人延医问药,又容小人白吃白住,这份恩情,小人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沈默微笑着关怀道:“李兄的身体可大好了?”

“呵呵……”李成梁微微自负地笑道:“大人还看不出来吗?”

“哦!哈哈……是啊是啊!”沈默不禁莞尔道:“我那几个侍卫可不是白给的。”

“一直没机会跟大人道谢,”李成梁笑笑,神情变得郑重道:“今儿终于得见,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救命之恩,恩深似海,请受在下一拜吧!”说着便推金山、倒玉柱,朝沈默拜了下去。

沈默赶紧伸手相扶,却哪能扶得住,还是生受了这一拜。“快快请起,何必如此客气呢?”

“现在我的身子也好了,正要向您辞行,”李成梁却又一拜道:“只要我将来能出人头地,一定会报答您的恩典。”

“你都住澡堂了,还能去哪里?”沈默善意地笑道:“快起来吧!安心住着就是。”

“不能再吃大人的闲饭了。”李成梁苦涩笑道:“在下已是一穷二白,却不能连面皮都不要。”

沈默见他犟牛一般,拉都拉不起,分明还在负气,便猜到方才冲突的原委,八成是侍卫对他冷嘲热讽,说他赖在府上吃白饭云云。心念一转,道:“你且起来,我正有一事相求,还请李兄答应呢。”

“哦……”李成梁终于站起身来,道:“大人有何吩咐。”

“咱们进屋说。”沈默搓搓冻红的手,笑道:“风飕飕的刮人,我可没有内功啊!”

“大人请进。”李成梁赶紧请他进屋,把炭盆端到沈默脚前,又给他倒热茶取暖。

“别忙活了,咱们说会子话。”沈默微笑道。眼见到了饭点,又吩咐随从道:“让厨房送一桌酒菜过来,我中午和李兄喝两盅。”

李成梁有些局促道:“大人时间宝贵……”

“没事的。”沈默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道:“说起来,我这个当主人的真不像话,李兄都来府上两个月了,还没和你好生说会子话呢。”

“大人贵人事忙。”李成梁道:“还记得在下姓氏,小可便已感激不尽了。”

“呵呵!”沈默微笑道:“还没请教李兄台甫,仙乡何处呢?”

“在下姓李名成梁,草字汝契,乃辽东铁岭人。”李成梁恭声答道。

“铁岭啊!”沈默突然想到了亲爱的赵老师,差点没脱口而出‘那是个大城市啊!’定定神道:“汝契兄来京城所为何事?”

“唉!”李成梁喟叹一声道:“说来话长……”这时候酒菜上来,他便借着一壶白干,把自己的潦倒一生,尽诉于沈默知道。

原来这李成梁,先祖乃大明属国朝鲜贯星州豪族,宣德年间,其高祖李英率众内附投靠大明,受封为铁岭卫指挥佥事,之后世代袭受此职,在大明军中效力,已是彻彻底底的大明人了。传到其父李泾时,因李泾正直清廉,从不学人克扣军饷,家道不可避免的中落了,到李成梁该顶替他爹时,竟没钱来北京兵部受袭。

沈默不由想到戚继光,二位的遭遇何其相似……生下来就都是将军,却因为不合时宜的老爹,迟迟没法正式上任。而且这李成梁也像戚继光一样,都是在父亲的督导下,从小刻苦习武读书,甚至还做到了戚继光也没办到的事儿——参加科举考试,成功取得了生员资格。要知道秀才虽然只是最低一级的功名,但也是千里挑一,非得有真才实学才能考中。在一个武人家庭中,能出个秀才,绝对是凤毛麟角的。

不过中秀才也没用,想在大明为官,至少得是举人才行,秀才是没资格的,只能吃教书饭。可是铁岭卫这地方,乃是个兵窝子,孩子生下来就是兵,费劲识字干什么?所以李秀才竟连个固定饭碗都没有,只能靠给人代写书信,过年写写春联啥的糊口。混到四十岁,还是穷困潦倒,连老婆孩子也养活不了。

去岁辽东巡按在铁岭招募书办,托没人识字的福,他毫无竞争的得到了这份差事。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巡按大人发现他‘颇有将略’,起了爱才之心,便主动出资助他进京受袭官职。

李成梁本以为这下时来运转了,兴冲冲赶至兵部报道,谁知正赶上朝廷财政危机,想尽法子的削减开支,兵部这边也奉命,要砍掉至少三成的世袭饭碗,像李成梁这样年纪又大,又送不起礼,祖上还是从外藩内附的,不削他削谁?

当然不会明着下刀,官吏们天赋的技能,便是利用制度和规矩,让你无可奈何又无话可说……按规矩,子弟在世袭军职前,都要通过兵部的考试,这考试原先多少年,都是象征性的,傻子都能通过。但他李成梁李秀才,就偏偏两次都没通过,也就没法承袭官职。

结果盘缠耗尽、三餐无继,堂堂七尺男儿,若不是被沈默捡回来,竟要潦倒而亡了。

“人都说出门难,办事难,却没想会难成这样,”李成梁说到伤心处,泪光闪现道:“可怜我也算个簪缨子弟,竟落得这样下场,死了都无颜见九泉下的先祖……”

“汝契莫要灰心。”沈默温言劝道:“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吗?”

“呵呵……”李成梁自嘲地笑道:“在下可算是样样都经到极致了。”

“所以,降大任的时候也就不远了。”沈默淡淡笑道。

李成梁猛地抬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这人虽年轻,却已是正二品的尚书大人,在自己这里千难万难的事儿,到他那儿,不就是一句话吗?他不由激动的打个激灵,起身给沈默‘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扬起面道:“上头有青天,地下有鬼神,我李成梁若负了大人的再造之恩,便叫我……”说着信手摸起桌上的大汤勺,咬牙道:“有如此勺!”言毕,双手运劲,竟将那瓷勺捏了个粉粉碎。

沈默这次没有再推让,生受了他的大礼,才淡淡道:“且坐起说话。”

“是……”李成梁恭声应下,拍拍手上的碎渣子,起身搁半边屁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听沈默问话。

沈默也不说要帮他,而是专捡些军事方面的事情问他。李成梁知道,这是要称称自己的斤两,赶紧打起精神应答。因怕在贵人面前露怯,坏了好事,他是有问必答,甚至一些拿不准、不了解的地方,也凭想象给沈默扯上。

却不知,这位大人曾和戚继光一起编过兵书,更是在赣南指挥过十万大军的,岂能被他蒙住?

当沈默把他所答不实的地方一一指出,李成梁是彻底服了,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怎么对军事边防了若指掌?好像浸淫多年的老军事一样。最后只能归结为,就是有这种生而知之的天才,要不怎能三十岁就做到二品尚书呢?

两人一直谈到掌灯时分,一番问对下来,沈默对李成梁的才干性格,有了初步的了解,更是在其心中,树立起了英明神秘的形象,基本达到了目的。这才向被他问得大气不敢喘的李成梁道:“帮你过关不成问题,武选司下次考试是何时?”

“每年秋里才有考试,”李成梁郁闷道:“这下得等到明年了。”

“这样啊……”沈默缓缓道:“那这大半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

“怎好再吃大人的白饭。”李成梁低声道:“早先大人说有事要在下办,您只管讲,小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不说我差点忘了……”沈默笑道:“也不是叫你赴汤蹈火,”说着一拱手道:“我想延请你为寒家西席,替我教导犬子……”

“哎呀!这个可不敢误人子弟。”李成梁连连推辞道:“京里多少饱学鸿儒,哪轮到我这个秀才代庖。”

“呵呵!汝契不要推辞。”沈默苦笑着摆摆手道:“我那俩孽障,实在是魔星再世,不知气走了多少先生,现如今京城的教书先生,一听是来我家,给十倍的束脩都不来。”说着叹口气道:“这俩孩子本性不坏,但从小无法无天,视打骂如等闲。眼看就要长大定性,我和夫人是又气又急,真不知该如何管教了。”

李成梁听得面色发白,心说我多嘴干什么?这还有比给领导儿子当家教更难的差事吗?

“今天看到汝契,我突然明白了,”但沈默不会体谅他的心情,犹在自顾自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非得汝契这样的高人,才能把他俩享福。”说着看看面现难色的李成梁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汝契,你就帮帮忙吧!”

李成梁还能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道:“只怕让大人失望。”

“已然那样了,不会更失望的。”沈默又叹一声道:“都怪我从小太娇惯他们,现在管都管不了,真是悔之莫及。汝契,你放心,俩小子任打任罚,我和夫人绝无怨怼。”

李成梁连道不敢,无可奈何的接下了这份苦差。

终于解决了难题,沈默乐呵呵的回了后院,把事情跟若菡一说,当娘的又心疼起儿子来,道:“你说那人能把汤匙都捏成粉?孩子那么嫩的皮肉,禁得起他一指头吗?”

“得,整天怨我‘教不严’,现在我找人管教他们,你又心疼了。”沈默一边泡脚一边道:“要不你就另请高明,反正我是睡够书房了。”

“谁敢让您大老爷睡书房?”若菡俯下身子给他洗脚道:“我就一句气话,你却当了真,倒让下人们怎么看我?”

“成成,是我自己教子不严,没脸见夫人还不成。”沈默笑着轻声道:“待会儿给我按按,这两宿都没睡好,浑身酸痛的紧。”

若菡白他一眼,便给他擦干净脚,让他在床上躺好,按了几下,想起一事道:“还有个事儿,曾大人什么时候能平反啊?有准信了吗?”

“嗯……”沈默本来舒服的直迷糊,听她说起这事儿,一下子困意全消,转过身道:“我正不知该如何向柔娘交代呢,首批平反名单我看过了,上面并没有曾大人的名讳。”

“会不会在下一批中?”若菡问道。

“不会的,下一批是召录存者。”沈默盘腿坐起来道:“个中缘由一时和你说不清楚,总之这事儿比较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若菡不解道:“当年的一干人等全都作古,现在给曾大人平反,也碍不着谁吧?”

“唉!妇道人家不懂的。”沈默叹口气道:“这里面牵扯到国策,一说就得到天亮,算了不说了,睡觉睡觉。”便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那柔娘那边怎么交代?”若菡轻声问道:“她还在那日盼夜盼呢。”

“你帮着说说吧!让她别急,”沈默再叹一声道:“也别把话说死了,谁知会不会有变数呢,总之拖一时算一时吧!”说着闭上眼不再说话。

见他装死,若菡无奈,只得熄了灯,也睡下了。

沈默之所以在接到任命后,没有立刻走马上任,是因为此乃他官场生涯之重要一步,必须慎之又慎。

与新君骖乘,年仅三十岁,廷推全票通过,又坐上号称‘储相’的礼部尚书位上,这其中哪一条,都会使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何况全都集于一身呢?

还有个不利的因素,沈默虽然为官时间不短,立下的功绩很大,但他在京的时间太短,也从未独当一面,其功绩大都是在东南地方取得的。于京官们虽然如雷贯耳,但毕竟没有眼见,现在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小沈大人,终于要登堂入室,掌印一部了,肯定有不知多少双,或是好奇、或是审视的眼睛在盯着他,甚至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他此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所造成的影响,无论是好是坏,都会被扩大无数倍,成为这些人‘眼见为实’的第一印象。混官场,说到底混得就是个形象,但大多数人往往难有机会深交,所以第一印象往往就是最终印象;哪怕有机会深交的,想要改变第一印象,也要付出十倍的努力。一旦行差踏错,给众人留下此人‘徒有其名’,或者‘忘乎所以’之类的印象,对他的口碑和形象,都是沉重的打击。

是以沈默现在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和几位谋士商量过的。譬如对日昇隆提出合作的事情,从长远讲当然大有好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传将出去,对沈默眼下树立形象的,却有害无利……一来,晋商的名声毕竟不好,目前最好与之划清界限;二来,自己现在任着清华之极的礼部尚书,若一味在银钱之事上纠葛,难免被人看轻。

所以沈默用一个大义凛然的理由,不接受了日昇隆的合作请求,便给人以国家大义为重的印象;同时又没把话彻底说死,为将来进一步谈判留下了伏笔。区区一次私下会晤,便这样煞费心思,那公开上任时该如何讲究,更是不言而喻了……

其实虽未曾正式赴衙掌印,但他早已经进入新官上任的状态了。首先,在廷推之前,他借请教之机穿梭拜访,不厌其烦。但结果出来后,便一直待在家里,不再拜访任何人,无论是上级还是同僚。这样看起来虽有失礼数,但其实是最不得罪人的法子……别忘了,三十多位大人都投了赞成票,如果一一登门拜访,不但会把人累死,还容易显得过分圆滑,效果也不会好……都重视,就是都不重视,都拜访,就是都不拜访,这道理不难理解。

若只拜访一部分,则另一部分必会感到被轻视,必然心生不满,若有性情狭隘的,甚至会产生怨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坏你好事,更是得不偿失。

至于那些想要为他庆贺的同僚门生、亲朋好友,以及准备隆重迎接他上任的礼部诸官,更是被他一律谢绝,因为前者不有朋比党聚之疑,后者则显得过分张扬了。更何况处在国丧期间,何必要招那些精力过剩的御史瞩目呢?

低调是官运长久的诀窍,越是新官上任,众所瞩目之时,就越不能忘记。

但他做得也不完美,因为他没有把自己的行踪隐藏好,所以才让那些宗室勋贵那么容易找上门,且是聚众而来,把他家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上百人在门外吃喝拉撒,不仅严重影响了府上人的正常生活,也成了同僚的笑柄,以至于难以收拾。

这种群体性事件,稍有差池就可能发生意外,最好的应对之法便是避免发生。君不见徐阁老以及更早的严阁老都是以内阁为家,除了给君王和臣下以尽心勤政的好印象外,更可以避开许多麻烦,难不成谁敢把宫门也堵起来?

虽然他没法躲到宫里去,但早些预见,躲到京郊庄园去,同样可以避免今天的局面。

但既然已经这样,只能耐心的等事态平息,那些人自己退去了,反正他在府中能吃能睡,就不信耗不过那些吃不得苦的贵胄。

当然也不能任时间白白流逝,他得利用这段时间,努力做到对部务烂熟于胸,虽然曾经担任过本部侍郎,对礼部的司设、职责、过去的状况十分清楚,但他还是不敢怠慢,命人去礼部取回整整一箱档案文卷,细细查阅起来,从中了解最新的人事变化,以及重要的工作任务。作为一名久经案牍的官员,他甚至可以从这些日常的文移往来中,看出一些属下的特质和能力,以及本部的风气来,这无疑对他展开工作,有很大的好处。

看到大人在升任尚书后,非但没有志得意满,反倒更加的谨而慎之了,三位幕友大感欣慰,于是纷纷尽心尽力的出谋划策,更将些埋藏日久的逆耳忠言,大大方方对他讲了出来。

沈明臣对他说,大人素来深沉稳重,常听人说,看您行事,一点都不像年轻人。虽然这些人都怀着赞誉之心。可我却觉着这不都是好事,因为我听说人要循天道而行,什么是天道?‘春生夏长秋藏冬养’者也,人生正如这时节交替,四季皆有主题。大人青年得意,正如人生之春夏,自当奋力求进、张扬锐气,只要把握好度即可。不必过分内敛收束。若是一味收束,岂不是夏行冬令,逆天而行,反而不祥。

沈默闻言恭声道:“受教了。”

余寅对他说,大人平易近人,对下人仁慈爱护,这当然是您的长处,使您受益匪浅,但也是您长久以来的毛病。过于平易近人,就难以树立权威,一旦有令下人为难的事情,他们必然会推三阻四、讨价还价;而对下属过于仁慈,就会使他们失去敬畏……我听说当初您的管家,娶了十二房妾室,其经济问题肯定不小,但大人您却不对他加以严惩,只是将其送到上海去继续逍遥。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府上有点权力者,无不中饱私囊,还败坏了您的名声。

沈默额头见汗道:“真有那么严重?”

“确实如此,尤其您在北镇抚司的那大半年,更是愈演愈烈。”余寅道:“不信可以委一信任精干之人,把府上账目细细查过,则可一目了然。”顿一顿又道:“圣人云:‘齐家治国’,可见治家与治国是相通的,大人本身就年轻,如果还一味的和蔼仁慈,则很难树立自己的权威,做起事来必然事倍功半,很难成功。”

“那要如何去做呢?”沈默面色严峻,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一个‘严’字当头。”余寅正色道:“明察秋毫,无论亲疏,有过必罚,抚之以宽。”

“别的我都懂,但何为‘抚之以宽’?”沈默虚心问道。

“意思是,在严格执行法度之余,一定要尽力表现自己的仁厚。”余寅道:“大人不妨想想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这是一种高超的驭下境界,既可严法纪,又不损害自己仁慈的名声。”

沈默心悦诚服的点头道:“受教了。”

轮到王寅了,在三人中,他的见识最高,所以众人平息凝神,都等着这位老先生发言。

“他们讲了如何为上,那我就说说如何为下吧!”他不紧不慢的喝口茶,搁下茶盏,轻声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大人如此优秀,为何在徐阁老眼里,总是没有张居正重要呢?”

“因为他们是父子呗!”沈明臣怪笑一声,但见没人搭理自个,只好尴尬道:“调节一下气氛嘛……”

沈默笑笑,对王寅道:“不瞒十岳公,这问题困扰我多年,我想过可能是理念不同?抑或先来后到?不过一直没有确切的答案。”说着苦笑一声道:“但听您的意思,显然是因为,我没让徐阁老满意。”

“嗯!”王寅缓缓点头道:“是这样,但关口是,大人的优秀无与伦比,论年龄、论资历、论功绩、论人脉,无论哪一条都无可挑剔,这样都不满意的话,他徐阶还想要什么样的学生?”

“张居正那样的呗!”沈明臣又忍不住说怪话道。

这次却没有意想中的白眼,反得到了十岳公的赞赏:“果然是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啊!句章这话说对了……大人再优秀,不是徐阁老需要的那种,在他那里也是枉然。”

“那徐阁老想找什么样的人?”沈默问道。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得先清楚他为何不遗余力的栽培弟子。”王寅缓缓道:“大明二百年,自有一套选官制度,官员铨选或由吏部、或经廷推,优胜劣汰,能者上位,哪用得着首辅大人亲自培养。”两眼精光一闪道:“他之所以如此热心,惜才爱才是一方面,但恐怕更多的,是在为自己打算——在看过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这一任任风光无限的宰辅大人,下台后或死或亡,晚景凄凉之后,他要为自己留后路,所以要找个最稳妥的人选,他会送这个人还不清的恩典,将其送上巅峰,使其在自己致仕后,足以且必须保护他和他的家族,这才是徐阁老选人的目地。”

“看来张居正就是他眼中的最佳人选了。”沈默轻声道。

“张居正此人的心智极高,为下之道可谓完美,也难怪徐阶会对其倾心。”王寅沉声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大人当择其善者而从之。”

“谨受教。”沈默点头道。

“他本身极具才干,我听说徐阁老对他十分信任,遇大事无不与他相商,他每每都有真知卓见,代为谋划,无一失算,深得徐阶倚重。”顿一顿道:“但他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愈加恭谨,把个老师奉为神明。事先必请示、事后必汇报,从不擅自做主,也没有离开徐阶,另起炉灶的打算。而且他无论做了什么,都说是徐阁老的功劳;无论取得什么成就,都说这是徐阁老的栽培……这样的弟子,哪个老师不窝心,当然会把他当成自己人。”

看看一脸深思的沈大人,王寅接着道:“反观大人,一开始就没把徐阁老真心当老师,从不主动找他请示汇报,也不注意联络感情。总是觉着,自己把事情做漂亮了,徐阁老就会满意。其实不然,作为你的上级,他不只要结果。更要随时了解你的动态,对你施加自己的影响;作为老师,他更需要你的认可和忠诚。大人这些年开海禁、平赣南,修河道、兴工商,着实立了很多的功劳,可荣耀只属于你和先帝,跟徐阁老有什么关系?甚至大人的功劳越大,地位越高,人脉越雄厚,你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越疏远。”

“还有一点,就是大人的翅膀已经硬了,浮沉荣辱不是他徐阁老能一语而定的了。”见沈默脸色不好,余寅插话道:“这种感觉当然会让徐阁老不舒服,而且他也知道,大人已经无求于他了,又如何市恩于大人呢?”

“君房不必安慰我。”沈默叹息一声道:“十岳公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往常还总埋怨徐阁老不公,现在才知道,这是自己种下的恶果。”

“大人不必太过自责,毕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寅微笑道:“毕竟你们是师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只要从今往后注意了,关系自然渐渐改善。”说着正色道:“而且我说这些,主要也不是为了徐阶,而是另一人……”

“高拱?”沈默马上意识到。

“不错,此人得天独厚,又比徐阶年轻那么多,早晚都会掌大权的。”王寅沉声道:“此人性情刚硬,比徐阁老难处十倍,如果相处不好,后患无穷。”

“嗯……”沈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本以为王寅说完了,谁知他又道:“还有一事,也要跟大人说说。”

“先生请讲。”沈默恭声道。

“关于徐高之间的矛盾?”王寅笑问道:“您打算如何自处?”

“原来不是说过吗。”沈默道:“二妇之间难为姑,两头我都得罪不起,他们打得再热闹,我也视而不见,打定主意不掺和就是了。”

“要是他们非逼你表态呢?”王寅笑问道。

“那我就说,感谢阁老对我的信任,我诚心希望内阁和睦,精诚团结。”沈默笑道:“想来他们也不会好意思,再把我拖下水我了吧!”

“大人精于官场之道,这法子总归是错不了。”王寅笑道:“按说二虎相争,为下官者,确实不能轻易表态。可如果能预见到双方的胜负,又当别论了。”

“徐阁老身为顾命宰相,挟《遗诏》之重恩,得天下之人心,高拱这一阵胜算不大……这我是知道的。”沈默皱眉道:“可他和皇帝情若父子,谁知有没有东山再起的那天?所以我担心,现在支持了徐阶,将来难免遭高拱报复,可反过来的话,清算立在眼前,索性两不掺和。”

“大人是当局者迷啊……”王寅笑道:“其实是有两全之策的。”

“快快请讲。”沈默闻言大喜道。

“关键是对症下药,徐阶那边,就给他猛吃‘安心丸’;高拱这边,就专下‘清热散’,另外佐以甘草,还怕什么后遗症。”王寅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

“这样既可以让徐阶安心,又可以给高拱退烧……”沈默沉吟道:“即表明了立场,又不得罪高拱,反倒在将来验证后,会被他认为有先见之明,后悔没听忠言呢……”越想越觉着妙极,不由抚掌笑道:“果然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多谢几位先生,这下我心里有底了。”

“那是,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沈明臣得意笑道。

“好像没你什么事儿吧?”见计策被大人采纳,王寅心情大好,和沈明臣开起了玩笑道。

“我也出主意了。”沈明臣的长处不是出谋划策,而是临机应变,当然脸皮也够厚:“虽然比不得你们,但总比个臭皮匠强多了吧?”

“哈哈哈……”众人捧腹大笑起来,沈默也跟着笑,但他的笑容更多的是欣慰,心说人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这也算是得道了吧?

那欢笑声透过房顶,传到天空,惊得南飞的大雁乱了队形,但很快又排成一字,往着温暖的南方,展翅飞去。

清晨,一场秋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院中落叶成堆。

沈默和夫人洗漱之后,端坐在桌前用餐,柔娘也坐在下首,一边给他俩盛粥舀饭,抽空也吃两口自己的饭……虽然若菡跟她说了多次,这活儿交给丫鬟就是,可她却一直坚持自己亲手来做。

沈默端着一小碗稀粥,伸筷子夹桌上的各色点心吃。一边吃,一边问道:“怎么没见俩小子来吃饭。”

柔娘轻声道:“说是去早读去了,看来这位新来的李先生,还真有些道行呢。”

若菡捧着个钧窑的白瓷碗,里面是庄园里每日送来的牛初乳,她轻啜一口道:“也不知这位先生能坚持几天。”

“放心,一准儿长久,”沈默笑着看看夫人道:“我找的这个李先生,可不是常人,绝对能把你解放出来。”

“但愿如此,”若菡夹一块枣泥糕,细细咀嚼下去,才道:“我把这俩孩子送人的心都有了,不过估计没人敢引狼入室吧?”

“这话说得,自己的孩子成狼了。”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低声道:“昨晚和你说的事儿,考虑的怎样了?”

“想让我重新出山,可以。”若菡柳眉一扬道:“但你得保证,我要干什么,你都不能干预,否则我宁肯在家相夫教子,还能少长点皱纹。”

沈默轻叹口气,外人听明白她这话,可他却清楚得很……余寅说这两年,沈家产业中饱私囊的现象十分严重,他当然很重视。晚上就回去问夫人,若菡告诉他,自己这两年虽然不管事,但昔日的老手下,早就来这儿叫苦不迭了。

沈家的产业大都在南方,所以类似事件也大都发生在南方。其实若菡刚放手那会儿,因为机制健全,审计严格,尚能运转良好,损公肥私的事情很少。但从这两年,绍兴老太爷把自家的亲戚,还有姨太太家的小舅子、大姨夫之类的,全都让若菡安排到各处生意里管事,局面就开始失去控制了。

这些人哪懂什么经营,捞钱却是个顶个的高手,没多长时间,就把好端端的生意搞得乌烟瘴气。连带原先不敢作乱的人,也跟着开始下手了,如果再不整治的话,沈家的几十样生意,恐怕全都要完蛋了。

鉴于问题如此严重,沈默只能答应了妻子的要求,但他必须知道她是如何打算的。

“那些生意基本上已经烂透了。”若菡好像不是说得自家生意,仍然笑语盈盈道:“我的意思是,全部关掉。”

“全关掉?”沈默轻声道:“那可都是你的心血呀!”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的相公,是要经世济民的呢?”若菡美好的白他一眼道:“区区一点牺牲算什么?”

“莫非……”见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沈默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念头,恍然道:“你早就预见到这个结果?”

“呵呵……”若菡掩嘴只是笑,显然十分得意。

“呵呵!是我小瞧了夫人。”沈默也笑起来。

其实沈家的产业,从无到有,都是若菡一手培植起来,她就算是不再亲自管理,也不可能真的彻底撒手。况且以她的本事,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有的是办法明察秋毫,岂容宵小作乱?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其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在有意放纵。

为何若菡要眼看着辛苦营建的产业日渐凋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首先,沈默已是官居二品的部堂高官。虽然经济问题从来不是毁掉仕途的根本原因,但往往是政敌在进行打击时的首选。沈默虽平素以清廉示人,但家中产业过大,始终难免树大招风,而且沈老爷要安排人,从来不找沈默,都是直接给若菡写信,做儿媳妇的哪能违逆老爷子的意思,可把那些亲戚招进来,就是些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利用。再说他们夫妻的真正资本,也不是那些工厂、茶庄、绸庄、店面、地产之类的,而是谁也看不到、摸不着的金融资本,以及飘在茫茫大洋上的若干支武装船队……至于明面上产业,在其资产结构中,其实占比已经很小了,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这些扎眼的营生,全都处理掉。

如果要处理,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盘给别人了,但这事儿不能只算经济账,因为这关系到好多沈家亲戚呢,更关系到沈贺的面子。要是说卖就卖了,肯定要把这些人给得罪,还让不让沈贺出门?恐怕在家里都要不得安宁了。沈默夫妻也得担上见财忘义不孝的恶名。更不能把产业卖给他们,否则这些人肯定会继续扯着沈默的虎皮做大旗,坏他的名声不行。若再出点什么丑闻,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别人眼里香饽饽似的好大产业,在沈默夫妻看来,却是留不得、也丢不得的烫手山芋。但这难不倒女中豪杰殷若菡,她十几岁就搏击商海,焉能对付不了这些人?她就任那些人大肆贪污,暗地里却一笔笔的都记下来,就等着此刻秋后算账,把他们做过的丑事全亮出来。

到时候这些人肯定害怕,也肯定会找沈贺求情,沈默再出来做好人,说,只要把钱还上,就不会追究他们责任。见他如此好说话,那些亲戚肯定会一个劲儿的哭穷,说还不上啊还不上……殊不知沈夫人就等他们这句了。

然后沈默继续走仁厚路线,大度的免除他们的责任,也不要他们还钱,则沈大人宽厚的形象必然更加光彩。这时若菡再出来说,自家的买卖已是负债累累,亏空太大,只能卖掉店面、厂房、货物等有价资产抵债了,则那些亲戚里,肯定没人再好意思阻止,更没人敢说,我有钱,你卖给我吧!

其实在若菡精心的布置下,那些亲戚捞走的,不过那些产业的冰山一角,真正值钱的部分,都保护的好好的呢。但她真没有‘做小生意’的兴趣了,打算一股脑全卖给了汇联号,彻底和土地工商划清界限,给丈夫的仕途减少隐患。

以最小的代价达到所有目的,这不仅源自商人的精明,更是因为她对丈夫的爱,已经胜过一切。

夫妻俩正说话,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管家沈原那急切的声音道:“老爷夫人,快去看看吧!新来的先生把二位公子的胳膊都打折了……”

“啊……”若菡手中的筷子跌落地上,方才泰然自若的女强人霎时不知去向。

“别大呼小叫的。”沈默倒还沉得住气,道:“李先生岂是那种不知轻重之人?”

“能把汤勺都捏碎的人,还知道轻重?”若菡当时就两眼通红,带着哭腔道:“快带我去瞧瞧去。”

“哎……”沈原应一声,就要引着夫人出去。

“不许去。”却被沈默喝止道。

“老爷,那是你的亲骨肉啊……”若菡泪珠子下来了,但还是站住了脚。

“我跟先生承诺过,随便管教,绝不干涉。”沈默阴着脸道。

“他俩还是孩子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若菡又气又急又心疼道。

“死了残了我都认了。”沈默目光阴沉沉的扫过在场众人,道:“所有都不许干涉,谁敢明知故犯,立刻逐出家门。”

“是……”见平素一团和气的老爷,此刻像换了个人似的,屋里的下人噤若寒蝉,无不出声应下。

“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当真拿出家长的威严,若菡也不敢违逆,只能紧咬下唇道:“你就后悔一辈子吧!”说完离开了饭厅,回房间担心去了。

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伺候我换官服,”沈默拿起口布擦擦嘴道:“沈原让他们备轿,老爷我要去衙门。”命令一下,众人如闻圣旨,赶紧重新忙碌起来。

沈府书堂中,李成梁端坐在讲桌之后,一边读着手中的《春秋》,一边斜睥着堂下两个面色惨白的小孩,见他们满头大汗,却仍紧咬着牙关,心中不由生出几丝欣赏,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硬气。

阿吉和十分的胳膊,真的给卸成脱臼了,当然他们是自找的……起先几天,他们还能跟这位新来的李先生相安无事,但很快两人发现,这人似乎学问平平,讲起圣人的微言大义,还不如自己透彻呢。

两个孩子便故意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就是要看他出丑,李成梁果然回答不上来,但他是成年人,当然不可能直言‘不会’了,他会很严厉地批评他俩好高骛远,还不会跑呢,就想学飞了。然后罚他们抄写《论语》、《大学》十遍八遍,以巩固基础。

见他非但不承认自己无知,还变着法子惩罚自个,阿吉和十分自然生气,坚决不写。不写就要挨板子,李成梁教书不行,打人却是好手,每下都打得他俩痛不欲生,却绝不伤手,连写字都不影响。

打完了还要写,写不完还要打,两个大少爷何曾受过此等折磨?又岂是逆来顺受的主?终于在几天之后,决心和这个野兽先生,来个了断。但知道对方是老师,又是成年人,不能力敌只能智取。通过观察,他们发现每天早晨,仆人都会在先生到来之前,先为他泡好一杯茶。

俩少爷觉着这是个机会,便让书童去买了最厉害的迷药……为免买的是假冒伪劣,他俩还拿书童做过实验,只小指盖那么点,便让他睡到现在还没醒。效果验证后,两人第二天便早早来到书堂,装模作样的背书。等那泡茶的仆人一走,俩人便一跃而起,十分跑到门口望风,阿吉则从怀中掏出小药瓶,掀开茶杯盖子往里倒。恰好今天泡的是普洱茶,颜色酽得很,完全看不出来。

“来了来了……”十分焦急的催促道。

“好了……”阿吉手一抖,一瓶药末都倒了进去,然后把瓶子往怀里一揣,赶紧跑回座位上。

待李先生昂首阔步走进书堂,两个孩子已经坐在那开始读书了。按说这是件好事儿,可李成梁直觉有些不对劲,这俩小子从来都是卡着时辰到,就算比自己来得早点,也从来都是在那大眼瞪小眼,哪会主动背书?

“太阳这是打哪边出来了?”李成梁似笑非笑道。他故意诈一诈他俩,要是真的用心背书,是不会听到这句的。可要是心里有鬼,肯定会听到的。

“先生,东边。”阿吉这个笨蛋,往窗外看看道。

果然是假装的,李成梁心中冷笑,但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没点破,而是加倍小心地走到讲桌后,看看没什么异样,才缓缓坐下来,习惯性的伸手去摸茶杯。

俩孩子虽然还在大声背书,但视线已经从书本转移到茶杯上,一起无声道:‘喝下去,喝下去……’他们早想好了,只要这家伙一撂倒,就把他扒得只剩裤衩,然后装车运出去,往棋盘天街上一丢。就不信丢了这个丑之后,他还好意思再继续骗吃骗喝下去。

李成梁居高临下,早把两人的眼神尽收眼底,顺着他们的目光,便看到了自己的茶杯。虽然两个孩子又倏地收回目光,但他还是猜到,问题就在这里。于是不动声色的细细端详,果然在杯托和周边的桌面上,看到了极细微的一些粉末。

‘原来如此。’李成梁终于明白了他俩的意图,这时他可以大声质问他们,给茶里加了什么作料,然后再打他们一顿板子。但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两个顽童肯定要卷土重来,况且自己也不是来陪他们玩的,老这么玩猫捉老鼠也不是个事儿。

‘索性震他们一下,一劳永逸。’虽然打定主意,但他也不敢贸然喝下,万一要是什么鹤顶红之类的剧毒,自己死得多冤枉啊?李成梁便只假装啜一口,然后咋舌道:“真烫……”就很自然地把茶盏搁下,同时用小指在杯托上一抹,沾了点粉末在上面。

见他没喝,两个孩子有些失望,只能继续背书,等他早晚把这杯茶喝下去。

李成梁也不管他们,拿起本《春秋》来,借着往手指上吐吐沫的机会,舌尖碰了下小指,感到一点曼陀罗花粉的香味,原来是迷药,他就放下心来。

翻着书读了两页,李成梁装作口渴,便再次端起了茶杯,喝了好大的一口。这次俩人都看清楚了,是真的喝到肚里去了,不由心中狂喜,默念道:‘一、二、三……’

没数到十,就见那先生咣当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嘢……”两个孩子欢呼着,把书一抛,就跑到讲桌边,准备动手搬他。谁知这先生竟沉重无比,使了半天劲儿,也纹丝不动。

俩孩子心说,看来我们年纪小,没劲儿。便把各自的书童叫进来,让他俩帮着搬,两个书童虽然带个‘童’字,但都是十六七的小伙子了,其中一个还是铁柱的儿子,单手就能举起磨盘,按说一人就能把这先生搬起来。

可是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搬动。另一个赶紧上去帮忙,还是没搬动,阿吉和十分也凑上去,四人使出吃奶的劲儿,这回终于把他托了起来。

谁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感觉手上的重量陡然加剧,那刚起来一寸的李先生,又轰然落在了地上。

“哎呦……”“哎呦呦……”“我的妈呀……”真是邪了门了,四人的胳膊还全都脱臼了……

这时李先生才缓缓从桌上爬起来,伸个懒腰道:“咦,怎么睡着了?难不成昨晚没休息好?”然后又看到呲牙裂子的四个人,又咦一声道:“你们怎么了?便秘吗?”

两个书童毕竟年纪大,知道是这人在使坏,道:“快把我们的胳膊接上,坏了我家少爷,你吃罪不起。”

“你们是什么东西,”李成梁冷哼一声道:“敢在学堂里大呼小叫!”说着用丹田喷出三个字道:“滚出去!”竟煞气四溢,唬得人心肝直颤。

两个书童险些被吓破胆,一点违抗的念头都没了。但好在是家生的奴婢,忠心不二,便要扶着少爷出去。

“他们不能走!”李成梁又哼一声道:“现在是上课时间!”说着两手一伸,就把阿吉和十分捉了过来。

两个书童知道遇上高人了,只好跑出去找援兵去了。

膀子脱臼的阿吉十分,虽然站在那不声不响,其实已经痛得撕心裂肺了,只是他们性情如此,绝不肯在这仇家面前掉泪罢了。但毕竟是孩子,还是不停往外张望,心说怎么还没人来救命呢?

“别痴心妄想了。”李先生看穿了他俩的小心思,冷笑道:“没人会来救你们的,就乖乖上我的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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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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