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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1章 定风波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12405 2025-03-20 16:20:11

沈默果然不久便进了南京城,来到守备府衙,魏国公徐鹏举帅众将齐到大门迎接,两人曾经是打过照面的,只是当时沈默不过小小知府一枚,而号称岳飞再世的徐鹏举则是新鲜出炉的国公爷,自然不会将前者放在眼里。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那个小知府,已经成了朝廷重臣,东南文帅第一的经略大人,而平素举动乖舛的国公爷,却在振武营兵变中狼狈而走,被乱卒呼为草包,丢尽了祖宗的脸面,自然把大尾巴夹得紧紧。见了沈默也将姿态放得低低的。

而待人接物向来是沈默的长处,不会因为地位的变化而退步,所以两人见面显得格外亲热,仿佛重逢的老友,相互倾诉别情,寒暄毕,国公爷才迎经略进入了衙房。

徐鹏举见经略一行满身风尘,尤其沈默更显得倦容颇重。面带土色,知道这是连日奔行所致,心中顿感不安,道:“请经略先稍稍打盹,沐浴更衣,再来议事不迟……”

沈默摸一把脸,发现两指皆黑,不由笑道:“这下子,演张飞不用化妆了。”引得众将笑出声来,一直十分紧张的气氛,登时放松了不少。

徐鹏举又请沈默去更衣,却被沈默拒绝道:“城中哗变,军情如火,咱们还是先议事吧!”又安抚众将道:“诸位留守,也多辛劳,咱们都咬咬牙,过去这一关,但睡他三天三夜也无妨。”又引得众人一阵笑,徐鹏举道:“经略大人鞠躬尽瘁,实乃我辈楷模呀……”

沈默笑道:“您就别捧我了,不然在下非找个洞钻下去不可。”便和众将进了衙堂。

上堂之后,徐鹏举请他上座,沈默坚决不允,两人推让了片刻,最后还是并肩而坐,面朝众将。

徐鹏便侧身对沈默道:“请经略大人训话。”

沈默口称不敢当,但心里其实已经烦了这套繁文缛节。略略客气后,便出声道:“本官在杭州筹划衢州平叛,惊闻南都发生兵卒哗变,又得张总宪传书,便火速点起兵马,日夜行军三日而至。但闻叛兵公然围困部衙,攻击府院,杀害官员,所作所为,形同敌寇!军纪荡然如此,不意君等知否?”说到这他的笑容渐息,面色严峻起来。

经略的威严,此刻尽显无疑,方才还笑声阵阵的大堂上,变得针落可闻。

诸人面面相觑,不知沈默意欲何为,俱不敢出声回答,徐鹏举只好打马虎眼道:“好叫经略知道,南京招募之兵因为缺饷日久,致无纪律,才去部院衙门前鼓噪的。现闻经略驾到,凛于督帅之恩威,必然屏息敛迹,转眼便归营待命。”

都这时候了,还不肯面对现实,沈默心头蹿火,但因对方是地位尊崇的国公爷,不便驳斥,只淡淡一笑:“公爷,下官虽然身为东南经略,但按例是不管南京的,我本可置身事外,却在这种时候进城来,就是要跟大家和衷同济,共度艰危。”又摇摇头道:“难道我是表错情了?”

这时,有将领端上铜盆,请经略洗脸,沈默笑笑道:“失礼了。”便起身到屏风后收拾去了,剩下徐鹏举和守备将领们面面相觑,赶紧小声商量起来。

在屏风后,那武官要伺候沈默洗脸,沈默却笑笑道:“你请了,我自己来便可。”他以为这是经略大人的怪癖,也不敢多问,便回避了。

沈默将浸温的毛巾敷在脸上,顿感浑身毛孔舒张,一双耳朵却听着外面的窃窃私语,心中暗暗冷笑道:‘就知道你们有自己的算盘。’他为什么入城之后,不去管那些哗变官兵。而是先把两府控制起来?因为诗圣说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当然并不是说,这起叛乱是由这些将领操纵的,沈默相信他们也没这个胆子,但他相信解决问题的关键,却落在这些人身上。看起来这些将领不过是懦弱无能了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若是冷静的分析一番,必能发现问题——

众所周知,大明的军队是世袭制,父子相袭,兄终弟及,然后这些人相互间通婚联姻,形成一个个军界圈子,他们同气连枝,共同进退,水泼不进,针扎不入吗,是最牢固的同盟……虽然抗倭后东南的兵员以招募为主,但中上级军官的组成,却没有丝毫改变,仍然脱不出这个窠臼。

现在九大营哗变。这些处于南京军界最顶端地将领们,却表现的如此软弱无能,虽然不敢说绝对是在演戏,但一定有表演的成分。沈默敢说自己不是在臆断,因为这里是南京城,那位雄才伟略的朱皇帝为自己营建的都城,自然有着最完善的防御体系。

打开南京地图,你便会看到,宽阔的护城河是第一道屏障,只要将吊桥一升,马上就万夫莫开!当年那五十余倭寇前来骚扰。便是这条宽宽的河道立功了。

好吧!就算守军反应不及,没来得及升起吊桥,朱皇帝又命人在内城墙后,挖了深深的壕沟,平时人走在上面看不出来,但只消搬动机括,便可形成吞噬人命的巨口,后面还有一道道女墙、马面,足以使飞檐走壁的高手也无法逾越。

在此之后,还有左右两府卫军,皆是以一当十的军中选锋,驻扎在城门两侧,崇禧街前,就像左右门神一样,护卫着后面的六部官衙和皇宫禁内。

如果说是承平日久,军备懈怠,无法应付突发事件到还好说,但这两个条件都不成立。一来,抗倭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现在的守军还是经过战争洗礼的那批,看到倭寇都不害怕了,见到同袍冲过来,更不可能手忙脚乱。二来,这次哗变是积郁已久的怨气爆发,事先征兆明显,不存在应付不及的可能。

所以,他敢说,是这厅堂上地将领们故意放水,目地吗?很可能是转移士兵的怨气,也可能是为了教训某些人,反正是不缺动机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家伙怎么把乱军放进来的,就得怎么弄出去!

为了给外面的人留出时间统一思想,沈默洗脸的时间都足够洗两次澡了。

等他神清气爽的转回,看起来众将的态度老实了许多,原原本本的道出真情。

他便叹息一声道:“南京是我朝留都。重若京师,发生如此严重的哗变,该当如何处置平息?”

徐鹏举便使眼色,一个三品武官起身道:“经略明察,事情起因乃是此地驻军缺饷,士卒困窘不堪。为首者虽只是一营,继起者却不少,各营兵众俱已摇动,形势确实十分危险,但我等与公爷商议后,一致认为,粮饷才是症结所在,这个不解决,我们这些人贸然出面,只能增加乱兵的怨气,于事无补。”

又有一武将道:“当兵的也是人,也得养家糊口,情况确属可悯,缺饷达四月之久,若非是末将等竭力约束,恐早已生事了。朝中兵部,户部所司何事?应当查问!”

另一个二品武将接着道:“是啊!经略大人,俗话说,‘当兵吃粮,有奶是娘’,这事儿根子还在军饷上,把饷银解决了,我们马上就能在官兵那里直起腰来,说话自然有人听。”

众人便一起恭维说:“幸得经略驾临,一切问题必然迎刃而解,乱兵必将慑伏待命。”

沈默见自己还没问责呢,这些人便先一推二五六,把自家摘得干干净净,心中当然十分不快,虽然没有发作,却坐在那里沉吟不语。

见经略大人不说话,众人只好劝闭了嘴,心下惴惴起来,但已经商量好了对策,该说的还是得说,徐鹏举便硬着头皮道:“现在除三五营未动之外,九大营均有哗变。俗话说‘法不责众’,我认为要法外施恩,不能遍责。起始是乱兵胁众而起,继则露刃围府,逼索饷银,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把银子筹起来。”

沈默依然严颜不语,诸将终于不敢再乱说,包括徐鹏举在内,全都闭上了嘴。

半晌,他才移目徐鹏举道:“敢问公爷,南京的九卿各官,有无遭及祸乱?诸位部堂今安在,怎么不见在座?”

徐鹏举喉头颤抖几下,竟立时汗如雨下,嗫喏着说不出话来。下面的武将赶紧为他解围道:“当时事变发生后,南京九卿便齐聚兵部商议对策,谁知被乱军围了个正着,一个都没跑出来。”又赶紧开脱道:“不过兵部本身就有数百直属兵卒,足以拱卫衙门,保护诸位大人了!”

“所有的官员都在兵部?”沈默的声音冷意森然,从牙缝中蹦出一行字道:“钟鼓楼上的那些个穿官服的,难道是唱戏助兴的?”他的目光扫过众将,这些养尊处优的将军们终于坐不住,一个个噤若寒蝉地站起身来,只有徐鹏举还坐在那,却倍感局促不安。

外面戚继光已经帅兵将整个衙堂包围,他反握着宝剑站在衙门口,威风凛凛,状若天神一般。

沈默站起身来到了堂上,从一个个披盔戴甲的将军身边走过,长叹一声,话头却别到了爪哇国道:“我朝开国武将地位尊崇,但自土木堡之变后下降的厉害,便变成文尊武卑了,时至今日,同级的武将见了文官要行礼,文官却对武将视若无物,甚至有个别狂妄之徒,对武将呼来喝去,视若奴婢……”见众将面露不忿之色,沈默知道自己把对了脉,便接着道:“这确实是大错特错,文官治国,武将安邦,本应是相辅相成,互相尊敬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真让人羞愧啊……”说着深深施礼道:“我不能代表所有文官,在这里,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向你们道歉了。”

众将虽然听得痛快,哪里敢受他的大礼,赶紧统统跪下,齐声道:“大人切莫折杀我等!”那起先说话的三品武将竟红着眼道:“今天能听到经略此番公道之言,末将真是无地自容……”“是啊!方才我们那些话,实在是太混账了……”毕竟是武人,意气重了些,容易动感情,纷纷认起错来。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根本的问题并不在此,但在这个时候避重就轻,用一些更容易得到谅解的话题打动对方,从而建立同理心,其实效果也是很好的,且更容易达成,这是一种谈话的艺术。

“我在许多场合都宣扬过,文官武将是我大明的左右腿,哪根偏废了,都要摔那种爬不起来的大跟头。”沈默也动情道:“原先的错误,正在慢慢纠正,但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让所有人改变观念。”说着提高声调道:“但这需要大家共同努力……现在文官被围在高墙之内,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如果我们见死不救,那因为共同抗倭建立起的感情,可就要化为泡影了,从此文武视若仇寇,大家的日子都会越来越难过……”

“大人不用说了。”众将嚷嚷道:“我们这就去劝那些畜生回营!”

“不急不急。”沈默知道一时激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与其让他们去而复返,跟自己说无能为力,还不如一次说清楚呢。他便笑着招呼众将坐下,转而和颜悦色的对徐鹏举道:“公爷说的是,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不能架起锅子讲道理。”

徐鹏举亲眼看着沈默将下面那些难缠家伙的态度,像烙饼一样翻了个个,惊得半张着嘴巴,心中的钦佩之情,那真是犹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听到沈默呼唤,他才回过神来,擦擦嘴角那亮晶晶的一条,干笑道:“是啊是啊!不能煮白米,哦不,煮道理……”

沈默呵呵一笑,道:“那么我们就解决一下,白米的问题。”

听到这话,众将一下子定了神,就连徐鹏举也瞪起眼来。沈默的推测,只能说虽不中亦不远矣……这些将领没有胆子跟朝廷对着干,但他们也不想直面愤怒的官兵,因为官兵之所以困顿若斯、愤怒若斯,其中少不了他们的贡献——虚报空额、克扣军饷,几乎是每个将领的必修课。谁也不敢保证,士兵们会不会六亲不认,把气撒到他们头上。

但这招‘祸水东引’,其实也是‘饮鸩止渴’,士兵们只找那些文官要钱,将军们眼下无事,但每个人都是朝廷的一份子,将来秋后算账的还是文官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所以这些武将一面在边上幸灾乐祸,一面却心里惴惴,不知如何收场,沈默的话,虽然只是从侧面触到了他们的心坎,但对于已经乱了心境的众将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能统一认识,让他们主动解决问题,对沈默来说,这也就足够了。他从袖中掏出那一摞借据道:“这里有何公公和张部堂共同签署的借条,一共是四十万两,众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众人互相看看,有那激灵地道:“大人是让我们,管城里的富户挪借?”

“我没说过。”沈默淡淡一笑道:“我只知道,可以拿这些借条换钱。”至于怎么做,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对于沈默这样说,众将是理解的,他们知道文官们的臭德行,别看现在被围着,吓得跟鹌鹑似的,可要是将来知道了,这钱是管城里的富户挪借的,肯定又会变成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认为自己被玷污了,然后舆论沸腾,闹出不少事端,甚至会狗咬吕洞宾,弹劾沈经略。

这些在后人看来不可理解的事情,却是这个时代的常情,已经彻底变成明人的沈默,不可能忽略掉。

所以不能借啊不能借,那就只有捐了……所以有时候脱裤子放屁,并不是多此一举。

武将们充分的领会了经略大人的精神,便各自领了几万两的借条,向富人聚居的北城出发,当然也有很多人直奔秦淮河畔,他们知道在一条条花船上,藏着许多的大财主。

转眼间厅堂上只剩下沈默和徐鹏举,国公爷竖起大拇哥道:“服了,兄弟真是服了!我他妈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也不用弄得这么灰头土脸。”

沈默理解的笑笑道:“我知道公爷这个位置不好坐,一面心系着朝廷,一面又顾着军队的想法,左右为难啊……”

这话真是受用,徐鹏举心头涌起知己之感,使劲拍着沈默道:“什么都别说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来南京,我家就是你家,我媳妇……就是你嫂子。”

将一干武将撵出去劝捐,沈默也没有闲下来,他请徐鹏举陪自己,前往围困府衙的现场。

听说沈默要去兵乱前沿,徐鹏举有些草鸡道:“这个,这个,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我可比千金贵重多了吧……”

沈默呵呵一笑道:“话虽如此,你我都不到现场露个面,日后说起来,是不是太丢人了?”

徐鹏举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又道:“那我去换身衣裳。”沈默以为这些贵人讲究多,便没说什么,让他去了。

望着徐鹏举远去的背影,戚继光摇摇头,沈默笑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再不好好教育孩子,将来也这样。”戚继光撇撇嘴,但心中深以为然,但心中还加了句,你也一样。

沈默随便调笑几句,便正色道:“一般遇到士兵哗变,你都怎么处理?”

“杀。”戚继光眼都不眨一下道:“士卒造反。诛杀队长,队长造反,诛杀旗总,旗总造反诛杀百总,百总造反诛杀千总,千总造反,诛杀偏将,偏将造反,诛杀主将。”戚家军的编制与一般军队不同,十二人为一队,四队为一哨,四哨为一官,四官为一总,节节相制,统一指挥。

听他说了这一长串,沈默笑道:“你直接说,‘下级造反,上级死罪’不就得了吗?”

“太笼统了,威慑力不够。”戚继光很认真道:“大人,但我说实话您别生气,就算是末将的部下,要是几个月不发饷银,也会造反的。”

“我知道啊!”沈默点头道:“这是个大问题啊!今年借钱,寅吃卯粮,那明年怎么办?谁还肯借?”

“裁军吧!大人。”戚继光沉声道:“虽然末将也是军人,但还是要说,承平无事是军队的大敌,就像海水腐蚀刀剑一样,几乎是转眼之前,能征善战的精锐之师,便会堕落成只能欺负老百姓的废材……再严格的训练,也只能延缓这个过程,却无法阻止它。”

“是啊……”沈默点头道:“我也深有感触,这才几年功夫,就堕落成这样了。”

“现在东南军队的数量,超过所需太多了,”戚继光低声道:“耗费的粮饷成为国家沉重的负担不说,这些骄兵悍将们,还极容易祸害百姓,惹出事端。”

“你说的都对。”沈默也低声道:“但裁军是个大命题啊!这得北京的大人们来决定。”

“他们……”戚继光道:“只知道纸上谈兵,根本不切实际,乱命生乱象,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你感慨不少啊……”沈默笑笑道:“我大明的军队就是一群有组织的土匪,打过仗的军队。就是一群悍匪,有军营圈着他们还好说,可一旦放了羊,弄不好就是给民间增加了几十万流氓啊!”

对于大人如此看待官军,戚继光心里不太爽,但他也承认,沈默说得太多了,自己从小在军营中长大,能出落成现在这样,简直就是奇迹。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回廊尽头想起沉重的脚步声,沈默住了嘴,循声望去,便见魏国公步履蹒跚地走来。两人起初以为他痔疮犯了,后来走近些,又发现他胖了一圈,沈默道:“是不是最近太焦虑所致,我看人怎么重影?”

这方面还是戚继光自信,他低声道:“末将以百里穿杨的眼神保证,是他胖了,而不是您眼神不济了。”

“哦……”沈默笑笑道:“这家伙,穿了几件甲?”他已经看清,徐鹏举抱着个头盔,穿着身鼓鼓囊囊的铠甲,不用说,里面套了好几件软甲,估计这下就连佛朗机都打不透他了。

徐鹏举现在也觉着自己有点过了,讪讪笑道:“有备无患,安全第一哈……”

沈默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多一重保护,多一层安心嘛!”心说这好像是什么广告词,不过年代太久,记不清是什么了。

徐鹏举听了很高兴,问他道:“这种软甲真得很不错,轻薄带护肩,刀砍不断,剑刺不透,你要不要也来两层?”

沈默笑笑道:“我穿了宝甲,一件足矣。”

“看不出来哦?”徐鹏举打量他道。

“超薄的。”沈默笑笑道:“国公爷不大去兵营?”

“那些丘八有什么好见的,都是那些将领人管,我管将军就好了。”徐鹏举含糊道:“不过一年也去个一两回吧!”说着想要上马却没上去,最后两个卫士才把他送上去。沈默看见,他那匹听强壮的枣红马,在徐鹏举坐稳后,鼻孔明显大了一圈。

两人骑着马,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崇禧街上,朱五马上带着手下靠过来,有了锦衣卫的加入,队伍显得更气派了……一位国公爷加上东南文帅第一,这几乎是东南能排出的最豪华仪仗了。

朱五视徐鹏举若无物,径直禀报沈默道:“大人。按您的吩咐,弟兄们一直在喊话,嗓子都喊哑了。”

“买点胖大海泡泡,这还用教?”自从见了这徐鹏举后,沈默莫名其妙心情好了许多,看来人有时,确实需要些恶趣味。

习惯了大人每天苦大仇深,朱五错愕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道:“不过效果很好,弟兄们喊破嗓子也值了。”看一眼徐鹏举。他又道:“当然,方才那些军官过来说了说,也是很有作用。”

“看出来了。”既然乱军尚未作出过激行为,就说明沈默‘冰火两重天’的办法对头……他用戚继光控制两府,威慑军官听命,又用朱五给乱军士卒降温,让他们不至于受到刺激。便问道:“他们提出条件了吗?”

朱五用余光瞥了一下徐鹏举,沈默沉声道:“但说无妨。”

“是。”朱五便压低声音道:“第一,欠饷要全数发,并保证以后也不拖欠克扣;第二,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日后也不许追究;”说着他挠挠头,回想一下道:“第三,不许裁军,日后也不许裁。”

“什么?”沈默心说叛军怎么耳朵这么长?戚继光说的话都能听到?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对方也有明白人,知道什么叫大势。

朱五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然后道:“他们说要是都答应了,便可以撤军回营,要是不答应,那就鱼死网破。哦!对了,还说空口无凭,还要立字为据。”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徐鹏举,发现对方的目光私下飘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以北镇抚司朱二珰头的招子看,这家伙定然心里有鬼。

“大人,这个是不是回去慎重考虑再答复?”朱五提醒沈默道。

“唔……”沈默意义不明的应一声,道:“传话的人回去了吗?”

“还没有。”朱五道。

“叫过来。”沈默道:“让他带话回去。”

“大人……”朱五低声道,虽然他对沈默十分尊敬,但还是觉着大人有些草率了,这样会很被动的。

“我自有主张。”沈默却自信满满道。

“是。”朱五只能保留意见,一招手道:“把他带过来!”

便见一个眼珠子乱转的年轻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赤手跣足。被锦衣卫带过来,徐鹏举的卫士又对他好一个搜身,才放到两人面前。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看沈默,又问徐鹏举道:“敢问公爷,哪个是大帅?”

徐鹏举嘿嘿直笑,指着沈默道:“这不是么?”

“啊!原来不是胡大帅?”那人失望道:“那没啥好说的了。”

徐鹏举阴下脸来,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有福气见到文魁星,还不跪下?”

“文,文魁星?”那人愣一下道:“哪,哪一位?”显然他家中没有读书人,也对文化界的事情不敢兴趣。

徐鹏举心里这个乐啊!暗道:‘叫你笑话我,现世报了吧?’扑哧一笑,赶紧板着脸道:“蠢货,这位便是大明唯一的六首状元,东南经略沈大人。”

“哦……”那人还是知道经略是干什么的,但心中不免埋怨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便给沈默磕了头,道:“督帅爷爷在上,小得的知道这事儿做得该死,但实在是逼得没办法,才作了这回业。”他说得虽然溜,但稍显平铺直叙,应该是在学舌:“既然作了,也只能作到底,我们退军放人的三个条件,一个不答应都不行。”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笑容,把话题一下带偏道:“你是哪个营的,什么军衔?有什么资格代表军众说话?”

那人先是一阵犹疑。又看了看国公爷,便徐鹏举的厉声呵斥道:“督帅问你话呢!还不如实答来!”

那人才咽口吐沫道:“小人是振武营地把总,虽然在大人面前跟蚂蚁似的,却是兄弟们推选出来的,当然能代表弟兄们了。”

“那好。”沈默没有再质疑他的资格,便回到正题道:“第一条我现在就可以答应,折色照旧,妻粮照发,欠饷也会马上补足。”

那人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勉强按捺住道:“后两条呢?”

沈默考虑一会儿,缓缓道:“第三条嘛!也可以答应……你们这些能征善战的勇士,都是大明的财富,朝廷不会舍得裁掉的。”

“那第二条呢?”那人想不到这位年轻的督帅如此好说话,不由激动道,其实到了今天,他们也深感骑虎难下,如果沈默能答应这仨条件,那简直是又娶媳妇又过年,美了个美了。

“第二条……”沈默沉吟一下,转向徐鹏举道:“国公爷怎么看?”

“呵呵……”徐鹏举想挠挠头,却挠到铁脑壳上,尴尬地笑道:“全凭经略定夺了,”顿一顿道:“不过法不责众,闹事的这么多,总不能都杀了……”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到沈默的手指向了不远处钟鼓楼上,黄侍郎那死不瞑目的尸体,面如寒铁、语调森然道:“这个要怎么交代?”

徐鹏举一下子没了词,汗如浆下道:“咳,我都说了全凭大人定夺嘛!”

“你们提了条件,本官也说说我的意思,”沈默没接他这茬,转向那开始忐忑起来的乱卒道:“你们起事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第一条;朝廷确实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所以本官斗胆应下了第三条,我的诚意你们知道了吧?”

那人点头道:“知道了,督率仁慈……”又硬着头皮道:“可要是不答应第二条,也万万不行。”说着几近哀求道:“兄弟们实在是过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望大人宽宥则个。”

“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所以本官可以法外开恩,宽恕大多数人。”

那人低头寻思一会儿,红着眼道:“您的意思是,胁从不问,只诛首恶?”能被推举来当代表的,自然是见多识广之辈,朝廷这一套把戏他懂。

沈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道:“在本官眼里,所谓胁从,比首恶更可恨。”

“啊?”这说法那人还没听说过。

“都是闹事,一样罪过,却重罚首倡,不问胁从,在本官看来,这是大错特错的。”沈默叹口气道:“以本官经验,在这类事件中,首倡者往往多是仗直豪杰、急公好义之辈,所以才会为大家的事情不顾个人安危,不带立场的说,这才是真豪杰,好汉子。”因为骑在马上,所以说话时对对方也是一览无余,只见那人不自觉的挺直了胸膛,就这一个小动作,便证明他显然属于‘首倡者’之流。

沈默便接着语带轻蔑道:“而所谓的‘胁从’呢?自己心里有怨气,却不敢放屁,非得趁着别人仗义执言后,才跟着哄哄闹事而起,而且先存了自己不是挑头的,事后倒霉也倒不到自己头上,所以这些人闹得最凶、下手最狠,反正有人为他们顶缸,当然可以不计后果。”说着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黄侍郎便是被胁从打死的,而不起先挑头的几个。”

“是……”那人的面色随着沈默的话语变了数遍,最后红一块、白一块,显然心里在翻江倒海,想也没想便回答了他。

“你看,我说吧!”沈默笑笑道:“现在还问我,是不问胁从,只诛首恶吗?”

“呵呵……”那人傻笑起来,目光又一次飘向了国公爷。

徐鹏举还是笑呵呵道:“经略这说法新鲜,本官听着在理。”

“唉……”沈默叹口气,对他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闹到这一步,张鏊是完了,黄懋官的黑锅也背定了,其余人虽然不好说,但最少十几顶乌纱要落地的。”又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脑袋道:“就连这一定,能不能戴住还在两可之间。”

说着他面上的表情无比狠厉道:“本官还不到三十岁,大好的仕途还有四十年,要是谁敢让我断在这一场上,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话大家都信,大明朝论春风得意还有比得过沈默的吗?虽说前两年消沉了一些,但从救了皇驾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颗新星的升起已经不可阻挡,这时候谁给他找麻烦,可不就是跟他过不去吗?

效果达到了,沈默便见好就收,语调转而缓和道:“哗变的范围如此之广,甚出本官意料。或是由于欠饷太久,兵将生活困顿所致,情况可恼也可悯。本官认为‘法不涉众’是处理此事的准则,但没有几颗人头落地,不足于整顿军纪,震慑未来。这里终究是大明南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杀几个人如何向皇上、向内阁,向百官、向天下人交代?”

那人已经完全被他镇住了,起先打定的主意,已经抛到了爪哇国去,只好不停地看向徐鹏举,徐鹏举恼火道:“你看我看什么呀?我说了能算啊?我说这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们听不?”

那人嗫喏着说不出话来,徐鹏举用马鞭虚抽他一下道:“没主意了就滚回去商量啊!在这里杵着能长出花来吗?”

“哎哎……”那人如梦初醒,给两人磕头道:“小人这就带话回去。”

沈默点点头,语重心长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本官很喜欢好汉,去吧……”那人又磕了头,便回到翘首以盼的乱军之中。

沈默看一会儿,见徐鹏举还在那出神,微笑问道:“公爷想什么呢?”

“呃……”徐鹏举道:“我觉着你这个主意好得很,呵呵!好得很,哈哈……走走,回去喝酒去,我跟你说,南京城是个好地方啊……”

沈默饶有兴趣地听着,与他并骑离开了崇禧街。

四十万两银子,不到天黑就凑齐了,绝对出乎沈默的意料,他不禁对对面的徐鹏举道:“早听说南京城藏龙卧虎,真是不服不行啊!”

徐鹏举也有些意外,问那前来报信的军官道:“怎么这么快,难道那帮铁公鸡转性了?”又对沈默解释道:“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事发之后,兄弟便派人去告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天才借了不到两万两,塞牙缝都不够。”说着嘿然道:“还是你的面子大。”

沈默摇头笑笑道:“必有蹊跷。”

“确实,那些老财还是一毛不拔,”那武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这笔银子其实是跟一个人借的。”

‘噗……’徐鹏举正喝一口茶,闻言当即就喷了,好在还知道躲开沈默,喷了那武将一脸。

沈默笑着拿起桌上的白巾,让他自己擦擦,问道:“说说是哪里来的大财主?”

那武将擦干净脸,朝徐鹏举道:“公爷该听说过那位丹阳邵大侠。”

“他……”徐鹏举露出恍然又惊奇的表情,失笑道:“怎么会是他?”

“大侠?”沈默奇怪道:“什么时候江湖人士也这么有钱了?”

“呵呵!老弟有所不知。”徐鹏举见难得有自己知道而沈默不知的事儿,哪能不好生显摆一番,道:“这邵大侠,他其实不是大侠,他是……”想了好一会儿,竟发现无法描述此人,只好道:“非儒非商非僧非道,什么都不是的那么个人物。”

“那不成混混了吗?”沈默微笑道。

“他可比混混厉害多了,起码是个……”徐鹏举道:“大混混,也不太准确。”只好放弃显摆,对那武将,道:“你给经略大人讲讲,那邵大侠乃何方神圣。”

这邵大侠究竟何许人也,就连堂堂国公都如雷贯耳,沈默还真好了奇了,便倾听那武将讲述道:“那人姓邵名芳,就是咱们应天府丹阳县人氏。他家里虽然不是什么望族,却也是个书香门第,邵芳是家中独子,自幼万千宠爱于一身……”听他如数家珍,就好像在说自己家里人一样,沈默暗道,看来这个邵大侠还是个传奇人物呢:“此人不爱读书,不过和我们这些老粗一看‘之乎者也’就迷糊不同,他是极聪明的,什么‘倒背如流、过目成诵’那都是小菜,所以在他父亲的棍棒下。倒也读了几年书,吟诗作对都不在话下,”说着啧啧有声、两眼放光道:“他做的曲子填的词,第二天就能在秦淮河上传唱,什么风流才子、饱学流氓,没一个能比过他的。”

“得得……”徐鹏举骂一声道:“让你说正事儿呢,怎么拐窑子里去了?”说着也笑道:“老弟去过秦淮河畔吗?”见沈默摇头,他大惊小怪道:“什么什么没去过?你真是枉为男人了……”

沈默嘴角挂起的一丝苦笑道:“日后一定去见识,不过咱们还是先说邵大侠吧!”

“哦!邵大侠。”那武将才回到正题道:“那邵芳长到十五六,便从家里偷溜出来,先去少林寺学了几年拳脚棍棒,后来嫌太枯燥,又跑到茅山跟牛鼻子学风水符卦,据说还得过天师教真传的房中秘术,反正本事大了去了,三百六十行,他行行都精通,就没有他不会干的事儿。”

“这人虽然不读书不经商,啥正经事儿也不干,却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专门结交些纨绔浪荡、屠狗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太监,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没有他不稔熟,没有他说不上话的,久而久之,竟在这应天府地面上,挣下偌大名气,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因此人们都唤他邵大侠。”

“原来是个及时雨似的人物……”要说还是有文化的人概括力强,徐鹏举半天没描述出来的事情,沈默一句话就定了位。

“不错,正是宋公明那样的。”徐鹏举点头赞道:“不过那家伙可比黑炭头好看多了,生得高高大大,体体面面,”说着淫晦的笑笑:“秦淮河出了名的潘驴邓小闲,倒像是西门庆似的人物。”

“西门庆?《水浒》上的那位?”沈默想想那《水浒传》上,对西门大官人并没有什么描写,充其量也就是个偷人老婆的土财主,哪配得上这五个字的光荣称号。

“是《水浒》上的那位,却又不是,”徐鹏举面露一种男人都知道的兴奋道:“现在不方便说,我那正好有套高价买来的抄本,晚上送你房里,可慢慢品鉴。”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又好奇那套奇书真的已经问世了?便没有拒绝。

说回正题,那武将告诉沈默,他们上午处处碰壁。到下午正在馆子里一起吃饭时,邵大侠来了,表示愿意出这四十万两银子,大家正愁着没处着落,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他们告诉邵芳,按照乱军的要求,四十万两不要银票,只要现银,那可是两万五千斤啊!就是搬空南京城内所有银号、当铺和票号,恐怕一时也凑不出如此多银子来。

让人惊奇的是,邵芳眉头不皱一下,便带他们到了漕粮码头,指着一艘粮船道:“船上便是,你们可以派人验收了,若有富余,就算是辛苦费了。”

武将们带着账房上了船,搬开一捆捆的稻草,便看到成筐成筐的银子堆在面前,把所有人都镇住了,那果真是整整一船的银子!要不是崇禧街那边火烧眉毛,他们真想黑吃黑啊……

再看那轻描淡写,仿佛视银山如土坷垃的邵芳,在众人眼中。变得愈发神秘、神气、神神道道起来。

不过正事要紧,顾不上感慨,武将们便把南京城的钱庄、银号的账房、伙计一股脑召集过来,在重兵监视之下,清点核验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满脸疲惫的汇联号大掌柜向问讯赶来的沈默、徐鹏举等人团团鞠躬,清清嗓子道:“禀报诸位大人知道,结果出来了,此次共计收到十两银锭四万八千六百二十七个,其中元丝三千七百二十锭。细丝一万三千三百零七锭,粗丝两万零三百七十锭,其余杂色也都在八足以上,最后折成纹银,”说着将手中的账册呈上道:“一共是四十万零八千三百两。”

银两的铸造工艺较为特殊,所造出来的银锭上,会因为成色增加,而渐渐产生丝纹,成色越高的白银,铸造出来的银锭上,丝纹就越细而紧致,成色越低,则丝纹就越粗而稀疏,纯度低于九成的白银,直接就没有丝纹。这个年代的人,便是利用这种特殊性,来鉴别银两的成色。

而日常所说的一两银子,指的是官府规定的十足纹银一两,也就是纯度在九成三的细丝银。相对应的粗丝银折成纹银时,每五十两要升水二两四钱,而更高纯度的元丝银则要贴水二两四钱;至于八成的杂色银子,每五十两升水五两,还有最精细的水丝银,要贴水五两……只是这里那么高纯度的罢了。

最后一番计算,不仅四十万两足够,还多出八千多,按照邵大侠的话说,就是给大家做辛苦费了……

“邵芳何在?”其实沈默早就想看看那位邵大侠,但方才银两尚未查实,他身为东南经略,自然要矜持住,直到结果出来才好召见。

众人便开始互相看、到处看,却找不到邵芳的人影了,毕竟邵大侠长得再帅,也没有一筐筐银子好看,大家方才谁也没盯着他,竟让他无声无息地走了。

正在面面相觑间。一个梳着双丫髻的清秀小厮从江上划着小船过来,拱手脆声道:“好叫诸位大官人知道,既然银子够数,我家老爷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借条还没拿呢……”有人嚷嚷道,那一摞白花花的借条,还掐在他们手中,尚未交付给邵芳呢。

“不用了,”小厮道:“我家老爷说了,信得过诸位大人……”说这话,小船已经渐渐远去,消失在暮霭之中,只留下一片啧啧的惊叹之声,大家都知道,邵大侠那不平凡的人生中,必然又要添上无比神奇的一笔了。

但在夜色中,谁也没看到沈默面上的不快,这个邵芳虽然帮了他的大忙,可也给他丢了大人。这种事情应该低调再低调,就像沈默开始应对兵变以来,始终遵循着一个准则,就是将影响降到最小,最好让老百姓什么都不清楚,只能靠猜和编来描述这件事,这场危机就处理成功了。

本来一直干得还不错,但让这个邵芳一搅合,直接前功尽弃了……恐怕明天的秦淮河上,便会传开‘困兵变沈经略无计求援;驱银船邵大侠慷慨襄助’的段子,把沈默和东南大员的脸,丢到姥姥家去。

所以虽然面上称赞道:“真乃急公好义大侠客!”沈默心中却接连骂了十几遍‘混蛋’才解气,不过气归气,拿银子换人才是正办。

深吸几口气,平复一下情绪,沈默对戚继光道:“戚将军,劳你率军押送银两。”

“得令!”戚继光沉声应下,便命令亲军将清点好的银子装车,整整装了三十车,这个过程同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但有个小插曲……朱五走到那剩下的八千两银子边上,对正在造册清点的小吏笑道:“这些银子挺别致的,我拿自己的换一些玩玩可以不?”

那些小吏看那堆银锭样貌丑陋,拙头拙脑,怎么也看不出哪儿别致来,但见朱五一身明黄色的飞鱼服,又看他手中银光闪烁,弯形似月的银锭,知道那是北京户部官库铸造的宝银,不仅成色高要贴水,还因其做工精美,要再一次贴水,哪里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结果朱五的银锭仔细一验,只见上面上无丝不到头,细如蛛网;脚根有眼皆通腹,密如蜂窠,确实是户部宝银无异,便恭敬道:“您老看着挑。”

朱五便随手拣了几块,小心包起来道:“呵呵!不错……”说完就走掉了。弄得那些小吏一头雾水,只能当成是锦衣卫老爷的怪癖,便继续低头清点起来。

收好银子,朱五见沈默在看自己,便赶紧走到他身边,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通知那些人,银子已经筹到,我今天上午的话可以书面保证,关于第二条,我还是那个态度,可以法外施恩,但必须立刻退回军营去,我以东南经略的名义保证,无论何时,都不会派人进九大营抓人,这个也可以写下来。”沈默缓缓道:“本官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子夜前必须撤军,不然我的一切承诺作废。”

朱五应下来,便走出人群,上马准备去传令,但他心里真觉着大人托大了,万一对方非要坚持原来三条,还是个麻烦事儿。不过无论如何,大人最大,命令只有执行,他只能尽量办得周全点,千万别出什么篓子。

心事重重的拨马到了银子那边,他看到戚继光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个大车,看他那个认真劲儿,朱五想开个玩笑松弛一下,便道:“不至于吧!元敬,这么多人看着,谁敢黑咱的银子?”

“那可未必,”戚继光淡淡道:“若不盯紧了,真有那手贱地拿了银子,到时候军法如山,大家都不好过。”

“嗯!怪不得你从来不吃败仗,”朱五佩服道:“原来一切都不没来由的。”

“谬赞了。”戚继光微微一笑,见所有银子都已装车,便道:“可以出发了。”

“先把车驶到守备府中。”朱五道:“我去和他们交涉,怎么也不能干那种先付帐后提货的傻买卖。”

“嗯!”戚继光点点头,便率领两千亲军,押运着三十辆大车,往守备衙门驶去。朱五则往崇禧街去了,正在路上时,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起,他回头一看,依稀是沈默的亲兵打扮,待那人进了,才发现是三尺。

“五爷,我家大人叫我带个话。”三尺道。

“大人有何吩咐?”朱五沉声问道。

“大人已经派那些武将先去里面做说客。”三尺道:“你待会儿只需把大人的话原原本本传过去,然后在外面静候佳音即可。”

“要是那些草包的话管用,”朱五不信道:“咱们还用费这些周折?”

“也许原先不管用,现在就管用了呢?”三尺嘿嘿一笑道:“我把话带到了,听不听是您的事儿,我得回去守着大人了。”说着一抱拳,便调转马头跑开了。

“莫名其妙……”朱五摇摇头,带着满腹的疑问到了崇禧街前,他的手下问道:“五爷,咱们咋办?”

“传话去……”朱五闷哼一声道:“传完了就回来等着,看看到底演得是哪一出。”他还记得那传话的乱卒言之凿凿,三个条件绝对不妥协,便不大相信,能这么快峰回路转了。

不一会儿,天彻底黑了,但士兵们点起了上千个火把,将崇禧街照耀的如同白昼,朱五便隐于火把之下,一双眼睛晦明晦暗地盯着对面的乱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对面骚动起来,然后便见一干武将拨马出来,为首的那个大声道:“快去禀报经略,拿了饷银便可以撤军了!”

暗处的朱五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却更加疑惑了。

后面的程序虽然持续很长时间,但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乱军拿到了银两,也解除了对部院衙门的包围,就地分赃后,便各自撤回营中。

二更时分时分,完成押运银两任务的戚家军,顺势将部院衙门团团保护起来,同时进行清场,喧闹了五昼夜的崇禧街上中,终于恢复了肃静。

“咚咚咚……”沉重的敲门声响起,戚继光按照沈默的嘱咐,叫门道:“末将戚继光前来接驾,请诸位大人开门!”

过了许久没人应声,戚继光还要敲时,终于听到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来,被围困了六天五夜的南京九卿百官,列队从衙门里走出来,每个人虽然困顿之极,却依然保持着应有的尊严;每个人走到戚继光面前时,都朝他施礼致谢,戚继光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多文官的大礼,估计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不过他可丝毫不觉着享受,反而如芒在背,这才知道为什么大人不在这时候露面,而要自己代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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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戒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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