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左右有本仁殿和集义殿,现在本仁殿被整理出来作为皇太子的书房,集义殿改成了图书馆和收藏室,收存皇太子殿下的私人收藏和图书。
在本仁殿书房里,又有一角被开辟成了“儿童乐园”,放着一个香樟木滑梯,以及用棉被堆积起来的软床,此刻皇长孙正没心没肺地在上面跳来跳去,即便摔倒也能笑出鼻涕来。
宫女们提心吊胆地看着皇长孙,时刻准备好为他擦汗擦鼻涕。在距离她们十步开外,神人一般的皇太子正与当朝首辅坐在圈椅里,品着热茶,低声地聊着国家大事。
从飘过来的只言片语中,净是些诸如“柏海”、“鄂温克人”、“达斡尔”之类生僻的字眼。
“东虏这是在黑龙江实在过不下去了,想重投我大明,又死心不改地想借刀杀人。”朱慈烺看着那头玩耍的儿子,一边温和地对吴甡道:“我又不是傻子,焉能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吴甡附和一声,有时候真心觉得坐在皇太子身边聊天,会产生错觉,好像这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精。
“不过仗还是得打,我不打算把这块地方让给俄国人。”朱慈烺道。
吴甡手上一颤,道:“殿下,武功有七,为了一块数千里之外的冻土,真有必要让我大明好男儿身涉险地么?”
朱慈烺摇了摇头,道:“这块地方算得上丰财了。”
西伯利亚的矿产富饶,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想象的了。就算朱慈烺有生之年都没条件开采,但先占据下来留给子孙则是必须的。
吴甡对此不置可否。他没听说过那种天寒地冻的地方有什么矿产,不过面对一个生而知之的圣明皇太子,还是不要把话说满为好。于是吴甡换了个方向,道:“如今我国西南尚未稳定,贸然与东北的俄国人开战,恐怕不妥。”
“问题不大,他们人并不多,几百上千人了不起了。”朱慈烺道:“而且听说他们本国正与另一大国交战,想必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惹恼我大明。至于西南那边,跳梁小丑而已,交给刘宗敏和顾君恩,我放心的很。”
吴甡想了想,道:“殿下,那边终究都是有罪之人,可用而不可尽信啊!”
朱慈烺笑了笑。
“殿下,与其在东北用兵,不如集中力量在攻打吕宋。”吴甡道:“南洋之利以然彰显,若是从南洋动手,朝中反对之声恐怕也不会太大。”
朱慈烺想了想,道:“南洋那边我还要等等。等唐王到了欧洲之后,打听好了西班牙国的强弱之后,再做决定。而且这几年正是造船锻炼海军时候,急着打没甚意思。再者,打南洋之前,我还要先解决日本的问题。”
吴甡听着就有点头大,道:“殿下,用兵之处太多,我朝武备也是有些跟不上啊。”
武备大学每年培养出来的基层军官只有五百名。按照少尉旗队长的分配标准,这就是五百个旗队。学院派军官在军中扩建过程中占据三分之一的额度,所以每年最多增建一千五百个旗队的编制。
也就是四万五千人,约等于一个军。
而事实上,这些只是旗队一级的军官人数,越往上面军官数量越少,受到的钳制也就越大。而讲武堂培养出来的主要还是士官,要转型成为军官起码还需要半年的进修。以上都是理论最大值,其中大量参谋是没办法担任军官的。
朱慈烺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胃口太大了些吧?”
“殿下目光之远,古今罕见。老臣只是觉得吧,殿下忘了自己的胜利之本。”吴甡道。
“请教先生。”
“殿下,”吴甡清了清喉咙,“当年咱们有新军却不与闯逆硬拼,不正是因为实力尚弱么?待我积蓄力量,以雷霆之势,即便是号称无敌的东虏铁骑都不得不远走万里。如今也是一样,与其常常兴兵,不如毕其功于一役。此吴起所谓‘一胜者帝’之意。”
朱慈烺不能否认吴甡说得有理,如果国势呈现出碾压的状态,许多地方甚至可能望风而降。
“老先生……”朱慈烺沉吟片刻,问道:“当年宋太祖所建封桩库,后来派了什么用场?”
宋太祖赵匡胤别置封桩库,曾对近臣说:“石晋(后晋石敬瑭)割幽燕以赂契丹,使一方之人独限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十万,即遣使与契丹约,苟能归我土地民庶,则当尽此金帛充其赎值。如曰不可,朕将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耳。”
然而最后大宋既没有赎回燕云十六州,也没有以此募集勇士攻取回来。
“我是可以等大明国势强了再打,就怕那时俄国人站住了脚跟,或是国内承平,百姓都不愿打仗了。如何是好?”朱慈烺问道。
吴甡抚须道:“殿下所虑,确实有理,但是连年征战,恐怕不祥……”
朱慈烺站起身,吴甡也跟了起来。
两人走到窗口,看着外面干冷的天地,显然小冰河期的旱季还没有过去,就连雪也下得极少。
“我原本是打算在崇祯二十三年征伐日本的。”朱慈烺干笑道:“我从崇祯十九年开始派人去琉球,传授汉语,其实就是为了借琉球这个踏板,从西南海路征伐日本。”
吴甡早有这种疑心,见皇太子承认,并不甚惊讶。不过以少年人的心性而言,能够提前四年布局,收罗情报,沟通语言,不显山露水地准备攻伐一国,实在是城府极深。
“现在看来日本国运还能延续两年。”朱慈烺轻轻握拳敲在窗台上:“我要先打俄国。”
吴甡长叹一声,道:“殿下,朝廷上必然有极大反响,许多人连俄国在哪里都不知道。”
“先不说俄国的事。”朱慈烺道:“我们从蒙古打过去。过完年之后,所有政策要向山、陕、甘肃倾斜,骑兵师要扩建成骑兵第一军,陕西师也要扩建一个军出来。甘肃从陕西分出来,成立一个包括宁夏卫和哈密卫在内的新省,治所可以放在兰州,也要放一个军。”
这样一来,大明在辽宁、海西之后,又多了一个新省,官员缺口也是极大。西北不同于东北,非但苦寒,而且大漠、草原,比之森林山地更不适合人类居住。吴甡没想到自己此番“开导”,竟然“开导”出这么一桩棘手的差事。
朱慈烺望向窗外,又被儿子的笑声引得回头,心中却在盘算大明的民力能够组建多大规模的军队。后世因为产业比重的问题,缺乏参考价值,如果比照明初太祖和成祖时候的军队数量,自己建立一支百万级别的常备军,应该是能够承受的。
而且现在大明的兵役制度有服务年限,对民间人力资源的影响远较没有退伍期限的军户制度要小。随着日后西南方向的进取,越南乃至暹罗都会成为大明的粮仓,更加不用担心粮食问题。
再过五年,台湾也该成为真正的宝岛了。
“殿下,不加强辽宁、海西方面么?”吴甡虽然是后来才自学的地理,但好歹知道宁古塔那边与秦、晋相差了数千里,难道要从山陕调动兵力前往奴儿干?
“我不打算去那边。”朱慈烺咧嘴笑了笑,道:“我要封狼居胥。”
吴甡被皇太子志向吓了一跳,只是没有立刻明白封狼居胥和数千里之外的俄国人有什么关系。他回到职房,取了《万国坤舆图》,仔细查看查看之下方才明白过来,吸足了满肺的冷气。
皇太子根本不是要与那些俄国猎人争夺一城一地,这分明是打算从蒙古直接攻入俄国腹地,截断那些俄罗斯人的退路!
不过这似乎更远啊!
吴甡的手指轻轻在地图上比划着,他知道自己每挪动一个拇指关节就是数百里过去了,这么丈量下来……有万里之遥了吧!
大明要准备这么一次远征需要调动多少兵力?准备多少人马?物资、地图、敌情……重重问题盘旋在吴甡的脑中久久不去。
突然之间,他豁然开朗,现在这种事已经不是首辅需要操心的了。
自己说到底只是个首辅,而非宰相啊。既然皇太子已经做出了决定,具体方略就该由大都督府操心。
一念及此,吴甡轻松许多,但他再次看了看地图,想到了“封狼居胥”的典故,心中又腾起一股不祥。
这则出自前汉霍去病的典故脍炙人口,但真正从政治家高度来看,武帝却有“逞强”之嫌。虽然大汉的国势军力在此达到了顶峰,但对匈奴的胜利并未带来大汉腾飞的新动力,反倒是国库空乏,百姓困顿,不得不进入第二轮的休养生息。
吴甡长吁一口气,坐回座椅,脑中浮现出几个翰林的名字。
自己虽然不是宰相,但身为首辅,终究是要做个于国尽忠的忠臣,而不能做个遗臭后世的庸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