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炤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兴起引发了如此一股暗流,不过他很高兴地每日早上跟参谋们一起出操。
参谋的作训量不大,只有十里长跑,然后就可以列队吃早饭了。因为朱慈炤年纪还小,只需要跑五分之一就算合格,即便如此,也已经触到了他的体能极限。
朱慈烺跟母亲谈过话之后,也开始有意增加了自己的运动量,给自己在三顿正餐之间加入了两次茶点,而且晚上睡觉的时间也提到了十点,起床时间改在五点,算是增加了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也亏得这段时间北直打得顺风顺水却没有大的进展,不会在半夜三更送来塘报。南边也是按部就班,除了袁继咸的家属来找过几回兵部,别无要事。西边的张献忠仍在重庆苟延残喘,刘宗敏在成都开始屯田、训练兵士,颇有收复重庆作为礼物的意思。
整个天下都如此喧嚣的时候,济南反倒成了飓风风眼,风平浪静,正好给朱慈烺改变作息提供了外在条件。
随着皇太子的作息改变,东宫侍从室上上下下都如过节一样欢乐。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半夜三更将他们从被窝里唤醒,再也不用胆战心惊想着今天多睡了半个时辰是否会被人发现。他们终于享受到了朝八晚八、不用加班的幸福生活。
所有在东宫侍从室的工作人员,脸上都绽放出了美丽的笑颜。
东宫侍从室是连接皇太子和内阁宰辅、六部九卿的桥梁。
既然他们可以八点下班,那么其他部门只要没有急件赶在第二天一早用,也都能够早点回宿处休息。这无疑扩大了皇太子的作息调整影响,没几日就让人觉得普天同庆。
就连一年中十分重要的冬至节,都被比了下去。
……
“真不能理解那些人,早回去有什么好玩的么?冬至节都放了半天假了,还不知道将工作补回来。”姚桃身穿四品文官常服,坐在陆素瑶对面,轻轻捻起一个果子,放在嘴里一咬,被微微的酸味激得眼睛一眨。
“殿下说了,只是一味工作也不好,总得找时间让他们把俸禄花出去呀。”陆素瑶道:“照殿下的意思,等光复了北京,天下安靖一些,就将工作时间再减去一个时辰。”
“那就是十个小时?每旬逢戊还要休沐一天……就不用做事了么!”姚桃眉头紧皱,也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存了极大的忧虑:“天下事这么多,户部明年本就要增设六个清吏司,这再减去工作时间,差事怎么办得完?这人手都白加了!”
“加班呗。”陆素瑶是全年无休,随传随到,工作时间对她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加班费又是多出的。”姚桃是真正知道东宫出入账的人,对别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深为不忿。
陆素瑶笑道:“还用在乎这点小钱?这回皇太子殿下看了经世大学红盒传报,一挥手就批了十万两,分六个月拨付。”
“每月一万六千两!”姚桃惊道:“这让户部上哪里去找这笔银子!”
“你还不知道?”陆素瑶有些意外。
姚桃站起身道:“可能是司礼监还没送过来,也可能是送过来了我还没顾上看。妹妹你慢坐,我先去忙了。”
陆素瑶起身送了送,旋又坐下,望着姚桃的背影满足地抿了一口清茶。
这里是宫中转为女官安排的庑屋,用以饭后喝茶休息。像陆素瑶与姚桃这样地位甚高,几乎等若外廷阁辅、尚书,但在宫内也没有单独固定的休息室,只是隔出了一个小间供她们共用。
说起来,这两个都是大忙人,一般吃饭都在自己公事房里,哪有空闲喝茶?今朝也真是节日之后的闲散风气尚未除尽,这才意外碰上了。不过从姚桃匆匆离去的身姿来看,节日已经彻底结束了。
陆素瑶起身出门,路过隔壁中层女官的休息室门口,看到一张张疲惫中带着笑颜的脸,犹在聊天说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位传说中有可能会被皇太子点为“嫔”的女官,站直了身子,清晰利落地清了清喉咙。
诚如一鸟入林百鸟压声,世界一下子静谧下来。
还在休息的女官们怀着忐忑的心情,三三两两从门边溜出来,无声地朝陆素瑶福身行礼,快步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陆素瑶最后检查了一下休息室,方才返回自己的公事房,开始工作。
检查工作任务;根据重要、紧急四象图分配工作顺序;合并、检查工作内容,制定工作流程;根据流程和需要确定工作时间表;将这份精确到小时的时间表交给皇太子殿下审批、修改;分配到侍从室的每个人头上,最后按时提交进度报告。
这就是陆素瑶一整套的工作流程,说起来并不复杂,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处理好突发事件对既定计划的冲击。陆素瑶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拆拆补补的老妈子,既要满足各方面的需要,又不能让工作计划彻底崩坏。
地方官都向往进入中枢,走进权力核心,免去考成法这柄悬在头顶的利剑。京官却都盼望着能够外派地方,不用再看着分配下来的任务头痛。好歹地方上的考成法是自己上报的,但中枢分配下来的任务却是强压的。一旦不能按期完成,非但要扣考成分,每天还有人跟在后面催着。
因为现在各部门环环相扣,若是一个部司拖延时间,后面的部司无法接手,自然要催讨。前面完成的部司看不到结果,无法结项结算,自然也要催问。上面的监管部司要协调跟进写阶段报告,肯定不会放松。如此一来,一件事有三个方向来催,哪个部司能承担得起?
“姑姑,陆姑姑。”一个轻微的声音传入陆素瑶耳中,将陆素瑶从专注的工作状态拉了出来。
“你是谁?”陆素瑶不悦地看着这个给自己端茶来的小宫女。
“李明睿要补大理寺卿。”那宫女语若蚊吟,低声说完,将手中的茶颤颤巍巍放在陆素瑶书案上,福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陆素瑶站起身,“谁让你来说这话的?”
“奴婢不知道啊!姑姑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小宫女麻利地跪在地上,双泪横流。
陆素瑶也是在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自然知道这小宫女背后的人手段不弱,让手下人不敢出卖。虽然她大可以关起门来用私刑,但如此一来却也不明不白结下了仇隙。
“你出去吧。”陆素瑶仔细打量了这小宫女一番,却有些眼熟,想想应该是自己手下的杂役。没想到已经被别人挖去了,也不知道挖了多久,控制得有多深。
这就是内宫啊!
陆素瑶掀开茶盏,哪里还敢喝?连茶带水泼了出去。
看来,就连自己贴身的人都有些靠不住啊!端茶倒水如此重要的事,竟然让个外人来做。
——想将我当枪使,找错了人!
陆素瑶坐回椅子,突然觉得胸口发闷,重重拍了一下书案,只觉得手掌发麻,胸口才松了一些。
让她胸闷的非但有内宫中的钩心斗角,还有这则消息本身。
李明睿要补大理寺卿了!
大理寺古称廷尉,汉景帝更名“大理”,在唐高宗、武则天时一度改名详刑寺、司刑寺。国朝在洪武十四年始置大理寺,由李仕鲁出掌首任大理寺卿。洪武二十二年升大理寺卿为正三品,少卿正四品,丞正五品。
大理寺卿位列九卿,实在是个显赫的职位。
陆素瑶跟在皇太子身边,知道皇太子对于大明三法司的设置颇有微词。照太子殿下所著《原法》中的意思,刑侦审讯、诉讼、审判,当由三个不相隶属的衙门来分担。现在大明的三法司虽然管的严,抓人、审人却是不分的。
皇太子对于如何区分也有过简单的描述:即由刑部掌刑侦之权。破获刑案之后,交由都察院检查,作为朝廷的公诉人与刑犯对簿公堂,列明证据。
审理者便是大理寺。
在过去的两千年里,大理寺已经是个很重要衙门了,可以预见,从皇太子改制之后,大理寺的作用将更大,甚至朝过通政使司,与六部、都察院持平。
陆素瑶知道李明睿势必会进入皇太子的眼帘。
前不久,皇太子还对李明睿的《治古象以典刑论》大加赞赏。
在这篇论作中,李明睿考究了《尚书》中尧舜时期的法制典章,明确提出:“治古”时代,圣皇在位,一样要用法律和刑罚来治理天下、防夷猾夏、惩治奸宄。
这就为皇太子殿下以律令典章治理地方提供了道德、法理上的依据。
同时,李明睿驳斥了那些指责皇太子殿下“以商李申韩之余毒,乱圣人之法度”的人。
之前,那些人别有用心地将皇太子殿下刻画成商鞅再世,申、韩复出,欲行暴秦之苛政。
在这个问题上,朱慈烺真心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而且他虽然明知自己这样做不符合主流思想,但并不觉得自己就是错的。
现在李明睿站出来了,在他的《治古象以典刑论》的后半段,剖析了“法治”和“法制”的不同概念。
首先,尧舜那样的明君,是将刑法条律画成图像、书成文字,令人民知其行止,令奸徒有所畏惧。他们行的是法治,是真正公平如水的“灋”。而商鞅、韩非等人所提倡的法制,却是提倡“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测”,是让黎民百姓单纯畏惧头上钢刀,生活在恐怖之中的恶法。
“故以法治天下者,乃圣帝明王之属;以法制黎民者,乃独夫暴君之类。国朝太祖以《大诰》治天下之疮痍,养百姓,约百官,此法治于我朝之渊薮也。今皇太子奉行祖宗法度,申公明义,立公器,保邦本,岂商韩之辈可及哉!”
陆素瑶亲眼见到皇太子读到这段时,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遇到了久违的故友一般,简直就差抚掌赞叹了。这也促成她事后找了一些李明睿的文章,以备皇太子咨问。
因为工作岗位的关系,陆素瑶见过许多受皇太子殿下器重和信任的官员、武将,知道皇太子面对臣下的姿态一向低伏,不见高高在上的君威。然而李明睿却是个例外,他与皇太子殿下已经超出了人臣与君侯的框架,反倒像是一对知音,在无形之中相互呼应唱和。
由此看来,李明睿从山东按察使走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并不算是突如其来一步登天。
为何有人会对他步入九卿之位如此忌惮?甚至不惜暴露一颗埋得极深的棋子?陆素瑶心中没底,本想置之不理,却又觉得如此消极被动并非上策。恍惚之间,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老太监。
或许该去请教一番……
陆素瑶想到的,便是布衣总管,刘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