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继续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过人的智力,没有心想事成的运气。如果想在有生之年为大明,为华夏尽忠,为父母尽孝,为子女打下一片天地,就只有‘尽力’二字。这两个字谁都会说,但为何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
“因为人总会被各种情绪所左右,消耗精神,懒惰肢体,忘记自己的目标,混淆当下的任务。这就是绝大多数人庸庸碌碌的原因。他们以为自己尽力了,其实不过是在受到情绪左右之后给自己找了借口而已。”
“我对你的期望不低,对我身边所有的侍从、舍人、文臣、武将的期望都不低。我由衷希望你们能够独立成熟,做一个不被情绪左右的能人,而非庸庸碌碌混吃等死的庸人。”
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太阳穴,又道:“人与人在头脑上的差距是极小的,尤其是在成年之后。差距在哪里?就在控制情绪的能力。许多状元在风光一时后渐渐悄无声息,泯然众人,正是因为缺乏这种能力。”
陆素瑶听得如痴如醉,醍醐灌顶一般。
“现在我的情绪告诉我,应该回去守在门口当个闲人。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做好自己应该做,且能够做的事。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该做何选择?”朱慈烺如同良师一般,循循善诱道。
“殿下应当留下!”陆素瑶坚定道。
朱慈烺用略带赞赏的笑容点了点头。
陆素瑶如同置身于和煦的阳光之下,忽然之间腾起一股感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热泪:皇太子殿下真是耿然如寒水皎日,不负其志,所谓伟男子者也!
……
关于“伟男子”这一问题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赞同陆素瑶的看法。
比如崇祯皇帝和中宫周皇后就不这么认为。
朱慈烺这样的“返祖”现象让崇祯既骄傲又难熬。从泰昌帝开始,帝系明明已经洗尽了太祖成祖的遗留,成功转型为温情居家型了呀!
为何又会出现一个和太祖一样工作狂呢!
“当年他出生的时候,朕还不是自始至终等在外面!”崇祯得到朱慈烺明说回不来的家书之后,气得胡子都乱了。
周后眉头紧蹙,道:“如今疆域也都恢复了,为何还要在福建呆那么久?竟然连元子出世这样的大事都要搁置一旁?”
崇祯仍旧气哼哼地站起身,转眼看到经世大学进贡的一座玻璃地球仪,真想举起来砸在地上,却又从心底里舍不得。
这座地球仪的主体是玻璃吹出来的,内部涂以沥青,然后由工匠用小刀镂去“大陆”、“岛屿”,一如万国地域图的形状。然后再用宋应星最新合成的萤酸进行腐蚀,稳固其形状,最后将沥青去除干净,就得到了这尊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只是如今因为工艺问题,还做不到封闭球体,所以南北两极正好用来安装支架。
崇祯对这晶莹剔透的地球仪爱不释手,如果不是因为工艺太过复杂,他甚至希望在武英殿和乾清宫各放一个。现在因为独此一尊,只好让内侍捧着跟人走。
他将手按在了地球仪上,轻轻转动,寻找着代表大明的大块陆地。虽然地球仪上没有颜色,没有国界划分,但崇祯已经能够通过海岸线来辨识大明的位置了。
“喏,他要打下这里。”崇祯指着大陆之外的一片树叶形状的岛屿,正是台湾。
周后仔细看了一眼,道:“看上去倒是不小。”
“据说是我朝第二大岛。”崇祯用了“据说”,不由嘴角上扬,想起了儿子对这片“华夏故土”的坚持。
“第一大岛在哪?”周后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
崇祯轻轻转动地球仪,指着极北之处,道:“这儿,苦兀岛。”
“看着倒是挺长的,这是奴儿干都司的地界?”周后突然有些害怕:“春哥儿不会要一路打去这苦兀岛吧?那里有人烟么?”
“我大明有两个卫在这岛上。”崇祯道:“乃羁縻之地。”
周后知道羁縻之地都是人家过来请封,不用儿子自己过去,总算略略放心,又道:“台湾岛上有什么好处?”
崇祯一时语噎。他并不知道台湾的好处,而且以他的战略眼光并不能明白“濒临太平洋”到底有多么重要。至于“上承日本,下启吕宋”之类的话,一样让崇祯无法理解:那两个岛国可都是以贫瘠闻名的——哦,日本听说有很多银子……不过仍旧是个贫瘠的化外之地。
“或许是有极好的机会吧。”崇祯顿了顿:“我大明也已经太久没有开疆拓土了,既然春哥儿铁了心要打,就打下来吧。据说岛上不过数千红毛番,应该是手到擒来。”
周后总算对儿子的安危放下了心,但对于儿子不来迎接孙子出世,却仍旧耿耿于怀。如果是个女儿也就罢了,如果是个儿子,那照规矩就是大明的皇太孙了。
“不行,我得去钟粹宫看看。”周后起身道:“也不知道产房布置好了没有,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皇太子妃的产房从诊断出怀有身孕之后,就由太医院和军医少将喻昌一起进行设计,最终由朱慈烺亲自定稿。
在此之前,先要由灵台选址,在钟粹宫后殿左近寻了一块地方。按照设计规范,这座三丈长宽的“小屋子”彻底由煅烧出来的水泥混和铁筋,浇筑而成,没有用到一砖一木。
整个水泥屋子外面包砖,内部六面黏了瓷砖。这些瓷砖都是官窑特别烧制,墙面瓷砖胎薄釉滑,地上的用厚胎磨砂面,防止滑倒。
顶上瓷砖拼出观音送子的图案,地上是玉莲托举,四壁则是百子千孙图,取的都是极好的兆头。
因为担心水泥黏度不够,仍旧用的老法子,以糯米汁和糖水勾兑水泥,增加黏度,确保瓷砖不会脱落。
整个工程看似不大,但考虑到只能在皇太子妃出去散步的时候才能动工,又都是精密的手艺活,所以工期实在不短。
产房里采用玻璃窗,保证采光。同时为了防止皇太子妃夜晚分娩,所以还特意备下了鲸油。虽然这种油料效果不错,但鲸作为海中巨兽,并不在华夏传统捕猎范围之内,所以使用鲸油只是权宜之计。
尽管朱慈烺知道这种生物油支持美国走过了工业时代,直到十九世纪中后期才渐渐被石油取代。然而华夏的“敬天”不是说说的,即便大胆前卫的心学儒生,对大自然也是抱有极深的敬畏。
周皇后到产房的时候,正巧碰到身穿戎装的喻昌与一个中年文士从产房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道士。这个组合实在过于醒目,一下子就被周皇后收入眼中。
三人上前见礼,其中喻昌已经是宫中的熟人了,原本精通伤寒论的名医,硬生生被逼成了妇科圣手。
“这位郭真人才是大明真正的妇科圣手。”喻昌先介绍了那个道士,正是皇太子的方外至交,傅山的师父郭静中。
周皇后虽然心中更相信佛菩萨,但因为丈夫儿子都信道,这道长也是仙风道骨的模样,故而好感丛生。只是暗中好奇,为何一个道士会成为妇科圣手。
“这位是杏林大学教授吴有性。”喻昌又介绍道:“吴教授于细菌、防疫之术深有造诣。”
“岂敢。”吴有性谦虚道:“微臣也是读了皇太子殿下的著作,略有所得罢了。”
周皇后已经知道很多妇科病都因为细菌那种小虫子作祟,尤其是分娩大事,很多新生儿夭折就是着了细菌的道。
这事是儿子说的,绝对不会错。
“有三位国医圣手坐镇,本宫也就安心了。”周后频频颌首。
“娘娘请放心,从产科医师到护士,皆是经验丰富,颇有令名之人。”喻昌道。
周后硬挤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原本宫中有专门的婆子负责接生,但杏林大学有独立的妇产科,最早一批教授、教员就是用的这些人。
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异常英明。
因为这些御用稳婆缺乏接生经验,实务操作根本比不上明间名气大的稳婆,留在宫中实在是草菅人命。另一方面,她们规矩多,理论足,有些传统还暗合细菌之说,所以正好用来做教员。
“即便产后不顺,我等也已经做足了准备。”喻昌是个直性子,整个中国历史上医术高明却不为人所喜的就是他了,实在是“口不择言”。
“非但特备了缝合针线,由手艺高明的护士行针。而且还请了皇太子妃的身血,寻得血型相符者十余人,万一产后出血不止,立刻便能以输血术救治。”喻昌道。
周后听得心惊胆颤,但因为涉及到自己孙儿安危,仍问道:“输血术可牢靠么?”
“军中用此法活人无数,定然是可靠的。”喻昌补充道:“此法也是皇太子殿下所创。”
——儿子弄出来的东西必然没问题。
周后总算放心了许多,又指向产房问道:“他们还在做什么?”
“在看空调的降温成效如何。”喻昌道:“恐怕分娩时暑热尚未退尽,残留热毒。”
“如此甚是周到。”周后欣慰道。
喻昌也十分欣慰。
因为皇太子殿下说过,日后手术室与诊室的设计就参照这座产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