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是募兵,还是回来之后才知道改了义务兵。”张二狗道:“我觉着吧,这义务兵役其实也没啥,就算你不想当,还有人想当当不了的呢。先是说登记之后的体检吧,身体差的人,营伍肯定不要。”
“过了体检关,还要进新兵营。新兵营里表现不够好的,成绩不够格的,只能当我这样的辅兵,想上阵杀敌都没机会。权当出外打了五年工呗?包吃包住,工钱还给得高。”
“真要想上阵杀敌,立功受赏的人多得去了,哪怕拼了命都未必能得到。还有啥好担心的?”
张二狗总结道:“我现在就后悔自己只是个辅兵了。我要是战兵,服役五年下来肯定是个士官,辽东那边还能多拿几亩地。军官拿得更多,真是给子孙留下福田了。”
乡亲们一听兵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竟然还有个想当当不上的问题,对兵役登记的排斥越发小了。
郑直一直在看众乡亲的表情,终于看到众人对义务兵役的抵触渐渐消融。他暗中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台上那个看似有些呆笨的辅兵,这回还真是他给帮了大忙。只要有大部分人登记、体检,肯定会有人跟风。剩下的一小部分冥顽不灵的,就可以用大明律来治他了。
如果所有人都抵触,那是万万不可动用暴力的,否则容易激起民变。
县尉属下的文吏们趁热打铁,纷纷上阵劝适龄百姓登记,领取体检表。张二狗也终于得以下了台,在回答了一干“当兵五年到底挣了多少”的问题之后,他站在了郑教官面前,毕恭毕敬叫了一声:“先生。”
郑直离开教官的岗位多年,听他这么一叫,倒觉得此人眉目间颇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张二狗,您以前的学生。”张二狗见郑直还是一脸茫然,又道:“跟王翊一个班的。”
“哦哦哦!”郑直对王翊印象十分深刻,到底少年之中有那样的拳脚功夫极其罕见。
“你就是一直跟王翊在一起的那个。”郑直还是想不起张二狗的名字,只好含糊道:“你不是苟家庄人吧?怎么来这儿了?”
“来找您指路的。”张二狗压低了声音,不让周围的乡亲听见,道:“先生,我退伍回来,地也有了,银子也有了,就是没有活计……”
“你个夯货!”郑教官打断了张二狗,笑骂道:“退伍前训导官没跟你说么?回家之后先到本县县尉处登记,自然会给你们安排职司!”
张二狗一愣,道:“辅兵也有?”
训导官工作也是很繁重的,而且更关心战兵的精神状态,时不时要去战兵营区给战士们盖被子送温暖,哪有空关心辅兵?一般有事也是跟辅兵营的几个士官说一声,让他们转达。这些士官的确能做到完整转达,但许多言下之意却被省略了。
所以张二狗只知道回家之后要去县里登记,却不知道还有这种待遇。
“都有。”郑直想了想,道:“你如今还没活计就再好不过了。先跟我把县北的几个村子跑完,等回了县城,我给你补个编制,日后就在县里任事就是了。”
“那做些什么呢?”张二狗一听自己竟然能进县衙,大喜过望。
“就做兵役登记的事。”郑直总算是大大松了口气:“听说辽东就没这种事,唉,这边人难弄。”
张二狗傻笑,没有接话。他是知道辽东真相的人,在那儿根本没有“义务兵役”这个说法,都是军官到各个村子直接把人聚起来体检。合格的带走,不合格的留下。虽然入营之后待遇一样,但在此之前却从没给过好脸。
辽东汉民都给满清压迫得逆来顺受了,哪怕东虏拉丁他们都不反抗,更何况大明王师还给安家银,也不需要他们自备干粮,这已经是好到天上去了。
不得不承认,张二狗一身军装往人前一站,然后以自己为典型讲述军旅生活,对于百姓的冲击力更大于总训导部花钱请戏班子唱戏。因为戏文里多是明军英勇血战的故事,有些还挺悲情的,观众看看则已,要让他们亲自成为这光荣的一份子却有些困难。
到底这个世界更多人接受了平凡安宁的生活,而慷慨壮士终究是少数。
张二狗的现身说法固然会被壮士们鄙夷,认为他丢了第一军王牌军的脸,却能迎合更多乡亲们得过且过,以及本小利大的心理。诚如他每次都要说的:权当出去做工,收入还更高呢。
潍县的义务兵役登记,正式靠这种乡愿似的平庸说辞打开了局面。从乡亲们的角度来看,张二狗是个实诚人,的确有人在体检关被刷了下来,回头看看乡里乡亲的同龄人带了大红花投军去,想想还有些小失落,好像自己是残次品一般。
至于原本冲着“做工”入伍的人,自然会有训导官和教官们给他们矫正思想,让他们知道真正的男儿该是勇烈之士,而不是伺候骡马当个苦工。在军营这个封闭的环境下,充满了阳刚之气,这种思想教育工作并不困难。
崇祯二十二年,新的征兵方法从潍县普及开来,终于上达总训导部。
虽然意志坚定的训导官们不喜欢这套说辞,但又不能否认这种小人物、小滑头、小志向的宣传效果的确比慷慨激昂的大道理管用。于是只能从这个角度下手,培训更专业的“演员”,去其他地方进行测试。
张二狗作为“二狗方法”的创始人,在县里也越来越受到重用。因为征兵工作也是县里的重要考成,所以张二狗不仅是县尉老爷的得意门生,还是知县老父母的红人。县里专门给他配了一匹马,好方便他在全县各个乡镇村堡奔走,推进义务兵登记。
张二狗也时常在闲暇时骑着高头大马回到村子里,接受村中乡亲热辣辣的目光。来他家的媒婆又多了起来,说的姑娘也越来越上档次。其中有一个甚至还是邻村老生员的女儿,据说知书达理,美若天仙,让张二狗好不期盼。
“征兵有什么难的,学里先生早就说过了,如今‘天子重英豪,刀枪教尔曹’,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去当兵。”小狗子一边扒饭,一边嘟囔道:“我是年龄不够,等我到了十六岁,也要当兵去。”
狗子娘走过小狗子身边,干咳一声,没说什么。张老汉却拍下了筷子,道:“你个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货!能有你哥一半出息我就安心了!少说些这等眼红犯浑的话!”
小狗子不说啥了,却还是有些不服气。他从蒙学就想像哥哥一样去当兵,简直将二狗子当成了自己的偶像——他并不知道哥哥是因为偷吃了自己的鸡蛋糕被父母斥骂才赌气投军的。
谁知偶像回来之后竟然变成了懦弱的小人,到处讲些丢人现眼的话,竟然还自得其乐!这让血气未定的小狗子颇受打击,感觉整个人生都黯淡无光,对他那个哥哥更是爱理不理。
在小狗子看来,他哥给张家抹的黑,只有靠自己的英勇奋战才能洗清了。所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满了十六岁,就学他哥的样子,偷了户口本去辽东,然后找王家哥哥,一样要进第一军第一师,让人好生看看张家好儿郎到底是怎样的人!
……
“为何国难时文官多能尽节?正是因为有文天祥、谢枋得等人可以效仿。殿下曾经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今年的工作中,树立各种榜样就是我们必须要做好的事。”秦良玉身着戎装,坐在主座,声若洪钟。
“总部的训导要深入部队,挖掘各种榜样。从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到浴血奋战死不旋踵,都要收罗到,都要树立起来!这是我军的军魂,要代代相传!”秦良玉说完,环视在座:“关于征兵宣传的问题,皇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定论:先让人走进来,然后再改造他们。但更重要的是从根源培养。”
众训导官闻言纷纷坐正,期待那个风传已久的消息被秦都督证实。
“训导官培训部正式改制为皇明训导官学堂,专门培养全军训导官。”秦良玉终于不负众望,宣布了这个消息。
这代表着训导官更受朝廷重视,受皇太子重视,日后能够在军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教员名单会随后公布,我先宣读京师及十七省的招生组组长名单。”秦良玉翻开自己的工作笔记本,上面写了一页的人名。
与会的训导官都是校官,各个都有机会成为分派各地招生的组长,不由提胸抬头,竖起耳朵等待自己的名字。
这可是一个稀释中官派的大好机会!
秦良玉很快就读完了名单,然后宣布散会。只是她并没有立刻离去,所以其他人也都不敢擅动。
“照我看啊,那个张二狗连女人都不如。”秦良玉果然是要说不能记入会议记录的话。她又摇头道:“然而我朝百姓不知武勇之可贵也是没奈何的事。你们若是不愿看到军中尽是胆怯懦弱之辈,日后出门在外就将佩剑都给我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