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被这人一口一个贼子骂着,心中自然不爽得厉害。十年前,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对横行乡里的豪绅下跪磕头,然而时至今日,他已然是提兵数十万,横行天下的奉天倡议文武大元帅了。
别说一个被俘的官员,就连那些天潢贵胄、太祖子孙,也得跪在他脚下磕头求饶,而且最终仍旧逃不过断头一刀。
有许多个瞬间,李自成都想将眼前这个文士彻底从世界上抹去,甚至想到了让他身败名裂的法子。这些念头一波波拍打着李自成的头脑,终于让他再没有耐心坐在这里虚耗。
一如往素,无功而返。
李自成心中恼火,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推门一看,原来是个刚刚蓄须的青年人。那人面上憔悴,身着蓝色道袍,像是来寺里访古问幽的学子。李自成见了这人,精神徒然一振,大步上前道:“丘侍郎,是你来了。”
那学子见了李自成,连忙上前见礼,口称“元帅”。
李自成满面春风,上前扶起那丘侍郎,道:“侍郎今日来晚了。”
丘侍郎道:“元帅恕罪,部中有事,未敢擅离,直等办完了才能过来。”
“哦?部里有啥事?”李自成问道。
自从李自成在襄阳立下了大元帅府,便将襄阳改为昌义府,广派官员,在中央设立六政府。因为还没有建国号,也没有改元,故而文移布告都用的干支纪年。牛金星得任丞相,又有六政府侍郎分理政务。侍郎之下有从事辅助。
这套行政体制就如明廷体制的缩减删改版,实际上牛金星并没有礼绝百僚的权力,李自成也并不需要六部帮助处理什么大事,因为现在任何事都是由他一言而决。说起来,六部中除了兵、吏两政府要负责军事和选官还有些用处,其他四政府并没有发挥显著作用。
丘侍郎道:“元帅,近日传言说左贼大至,兵府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李自成眉毛拧了起来。
左良玉与他乃是老对头了,彼此之间虽然名为官贼,实则却是相依相杀。好几次危局,若不是左良玉私心过重,恐怕他只能再次上演单骑出逃的惨剧。不过如今左良玉势同藩镇,若是真的有心攻打襄阳占据两湖,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李自成知道襄阳就是三国话本里荆州治所所在,那是诸葛亮都十分看重的地方,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
“恐怕传言不实,”李自成皱眉道,“左贼要是想来,多半是先打武昌。黄虎再不济,也不会白白让与他的。”
今年年初时候,李自成已经占了孝感、汉川和汉阳府,兵锋直逼武昌。当时左良玉未战先退,带着大军一路逃到池州(今安徽贵池)。李自成以为湖北境内官军势单力薄,定然一鼓而下,便转头将“曹操”罗汝才与“革里眼”贺一龙先行吞并,统一号令。
黄虎便是张献忠。
论实力,他远弱于李自成。不过论蛮劲,却是远胜于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谁都没想到,张献忠竟然从安徽兼程而来,借内应一举占领了武昌,抢下了这处江汉重镇。旋即又在武昌建立大西,改省城为京城,铸西王之宝;改武昌府为天授府,江夏县为上江县。张献忠自己住进了楚王府,还在门前竖起两面的大旗,一写“天与人归”,一写“招贤纳士”。
至于设六部,选官吏,开科举,重学校,一如朱明样式,只从气势上看倒不下于李自成。
这一桩桩事传到李自成耳中,自然如同割了自己心头肉一般。
他与张献忠同龄同籍,这一路打杀下来,多多少少存了一份香火情谊。尤其是崇祯十五年之前,皇明的架子尚未完全倒塌,若说要推翻皇帝老儿自己坐龙椅,谁都没有那份底气。故而李自成、罗汝才、革、左五营与张献忠,作为天下最大的几股义军势力,多是惺惺相惜,联合作战。
只是因为存了这一份香火情,李自成便没有发兵进逼,只得暂时将武昌让给张献忠。然而这到底是武昌府,天下通衢之地,即便让出去也让李自成颇为心痛。
偏偏张献忠吃死了李自成要面子的心态,命大军西进取巴蜀之地,只留下少许部队在武昌。如此一来,李自成既不肯担上弟兄相杀的恶名,又不愿被天下人耻笑乘虚而入,胜之不武,使得张献忠稳稳将武昌纳入囊中。
若是左良玉真的发兵来打,自然要挑软柿子捏。襄阳是李自成的根本之地,经营稳固,兵多将广。武昌却是张献忠的地盘,又没有大军镇守,先打谁可谓一目了然。更何况武昌的价值可是远胜襄阳。左良玉若是不打武昌而助孙传庭打襄阳,大功归于孙传庭,他最多只能分点汤水。
左将军若真的如此大公无私,也就别指望在这乱世中混出头了。
丘侍郎见李自成并不以为然,道:“元帅,兵阵之事,还需查实方可定论啊。”
李自成轻轻一笑,只是不想弱了年轻人的上进心,宽厚道:“派人查清楚些也是好的。额先走了,你好好劝他。就说额这儿还有个上丞相,他若是肯帮额,也不是不能给他。”
丘侍郎躬身道:“之陶恭送元帅!”
李自成挥了挥手,迈开大步往外走去。
丘之陶在僧舍门口站了一会儿,等看不见李自成随员身影,这才上前叩门,低声叫道:“李先生,学生丘之陶求见先生。”
屋中悄然无声。
转息之间,门却已经开了。
“快进来!”适才一脸寒霜的李先生如今却是满脸期待,似乎并不介意这位丘之陶是闯贼身边的要员。
兵政府侍郎,若是按照大明来算,那可是兵部尚书一阶的人物。
丘之陶迈步进门,回头一扫,顺势将屋舍门关闭。他正要向李先生行礼,却被李先生一把托住。
“那边可有回信?”李先生低声问道,突然之间又放开嗓子骂道:“你这反贼!你家三代受尽皇恩,你竟然从了贼!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秦督已经出了潼关,进攻洛阳,尚未有其他消息。”丘之陶也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一边压低声音回道,一边又大声道:“李振声,你是读书人,岂不知顺天应人?为何逆天而为?”
李振声听闻孙传庭东出潼关,两眉之间的“川”字终于松解许多。他强抑住内心中的喜悦,大声道:“住口!你这逆贼,还不速速滚出去!”
“我偏不走,你又如何!”丘之陶大声回道,一边又低声欣喜道:“先生,秦督此番率军十万,又有偏师策应,你我大约是真能看到晴天复明之日啊!”
李振声想起自己被俘以来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不由鼻根发酸,低声叹息:“我何尝不想随宋抚台同证刚烈。然而又想留待有用之躯,杀贼报君,不愿轻弃。”
“先生节烈,必昭然于天下。”丘之陶安慰道。
“你年纪轻轻,能如此不计声名,自污事贼,也足堪名教表率!”李振声双眼噙泪。
丘之陶心防顿时一懈,悲声道:“我身负家仇国恨,事此凶獠,只愿见他授首之日,便是九死亦无憾了!”他父亲丘瑜如今是礼部右侍郎,祖父民忠在宜城沦陷时骂贼而死,与李自成乃是真正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
每日里见到仇人都要卑躬屈膝,不流露出半点怨愤,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也只有在李振声面前,丘之陶方才可以宣泄一番。两人相互依持,维系着脆弱的信念支柱。
“先生还当保重身体,未来朝廷清肃地方,必还要借先生之力。”丘之陶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望着李振声清瘦的面容,温言劝道。
“我自省得。贤弟每日里在这狼窝虎穴中行走,也要小心谨慎,不可轻忽。”李振声紧紧抓着丘之陶双臂,郑重关照。
丘之陶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让李振声帮他看看眼睛是否发红,直等面无悲戚之色,方才走出这僧舍。
外面虽没有李自成的暗探,却有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和尚,只要有半丝风言风语传出去,恐怕就要坏了大事。
他自从忍着悲痛担任了闯贼的兵政府从事,旋即又加为侍郎,就一直利用职权,委任私人,暗中与孙传庭取得联系。此番孙传庭硬着头皮誓师出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有丘之陶这位内应,告知李闯内部虚实。
而且,丘之陶更与孙传庭相约:一旦秦兵大举压境,战事僵持,他便假传左良玉来攻的军情,骗李自成分兵回守。
孙传庭是久经战阵的能将,若是此计得售,倒是真有可能一战碾灭闯贼,平定中原。当年李自成十八骑败走商洛而能卷土重来,如今他的手下部将享受过了花花世界,怎可能吃得起当日那般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