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拿到手下文武呈上来的作文,果然是泾渭分明。文臣皆是之乎者也,洋洋洒洒,武将或是请的枪手,或是自己憋出百来字,勉强完成任务。只看这些人文中反应出的思想,便知道在有明一朝想推行平等自由的思想是多么可笑。
能在有生之年将“帝国”这个概念灌输给他们就不错了。
朱慈烺命人将每份作业妥善保管,着手转派收拢来的粮草恶和各种辎重前往潼关。洛阳城中的闹剧势必有收场的一天,他实在不愿意看到最终悲剧的一幕。不过秉承一贯给敌人下绊子的传统,朱慈烺命人让留出十万两现银,按照黄册上的记录按人头发放。
十万两银子发到每个人头上,对于富家而言是蚊子腿上肉,对于穷人家来说就是救命钱。市场上多了这十万两流通货币,也能暂时掩盖物价上涨对民生的打击,同时还能将东宫没有囤积到的闲散货物分散到民众手里。
等李自成进了洛阳,见到的就是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繁华城市。
一旦洛阳民众因为物资匮乏大量逃亡,乃至起事,李自成也就可以品尝一下人民造反给当局者带来的痛楚了。
十六年十一月十八,萧陌传报,李自成前营大将袁宗第领兵,在龙门县外扎营对峙。
朱慈烺前世只知道这里有龙门石窟,这回到了洛阳之后,看了当地方志,才知道龙门在战国时就大大有名。白起的成名战伊阙之战就发生在此地,那一战白起杀了韩魏联军四万人,开始了他杀星的第一站。
“伊阙”这个名字比之龙门其实更贴近地理现实。因为香山和龙门山两山对峙而立,中间有伊水流经,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阙楼,故名伊阙。只要派兵守住香山和龙门山,就等于控制了洛阳的南大门。当年韩魏就是各守一山,抵抗白起。只是白起终究是不世名将,将两国联军各个击破,轻松惬意地赢得了伊阙之战。
如果不是主帅能力悬殊太大,其实驻守两山的确是以小博大的好办法。
“偷鸡尚需一把米,我们连这把米都没有。”朱慈烺站在龙门山顶,看着南面的袁宗第营旗招展,感叹道。
“兵法所谓‘攻则有余,守则不足’,便是眼下这等情形呀。”身穿全新胖袄,肩上扛着两杠一星的参谋军官上前叹道,连敬语都忘了加。他虽然穿着军装,头上却仍旧戴着方巾,没有戴盔,手里一柄折扇,不合时令地晃来晃去。
他便是曾经的山贼军师,原天雄军的粮草书办,因为擒获牛金星而受了少校军衔,在左军部充任作战参谋。
龙门山正是左军部的驻守之地。
因为新收编的秦兵胆气未复,还不足以作战,更不能独立成营,朱慈烺便委任萧东楼为左军部千总,授以上校军衔。跟萧东楼一起来的天雄军旧部也都安排了训导官及时培训,教导军纪,考核合格的被委任为军官,不合格的也充任了士官。整个左军千总部就是如此结合出来的产物,难得的是官兵之间和睦融洽,并没有出现抱团抵抗的情形。
其中缘故还是因为籍贯。
左军部大多是从河北召来的兵,原来的天雄军也都是大名府人。卢象升当年就是利用河北人重视乡党的民俗,让天雄军充满了凝聚力。敌人每杀死一个天雄军士卒,就会增添一分天雄军的复仇之心,故而一旦被天雄军咬住的敌人无不脱一层皮。
同样的口音消除了彼此的隔阂,何况打出卢象升天雄军这块牌子,对于河北人尤其管用。他们都感念卢象升,能成为卢督师的传代之人也是光荣的事。
朱慈烺对这个滑稽的作战参谋略有些印象,玩笑道:“在孤面前说话,竟不通名报姓么!”
“卑职曹宁,拜见殿下。”曹宁连忙行礼。毒书生已经成为了过去,如今只有恢复了本名的曹宁。
曹宁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用过这个大号了。当时太子叙功文状传下来的时候,曹宁排在第二,他还嚷了一句:“哪个狗日的叫曹宁!竟然比爷爷我的功劳还大!”当时山贼众人也跟着叫骂那个叫“曹宁”的,也不知道算不算落井下石。
当山贼土匪的时候可不能用自己的真姓名,否则太给祖宗丢脸了!
“呵呵,”朱慈烺回到军事问题上,:“如今的状况是攻也不足。”
在战争手段相近的情况下,各将领对战场的选择也是类似的。当年韩魏联军选择了伊阙狙击秦军,两千年后的明军一样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然而当时韩魏联军将近十万人,可以从容防御,而如今太子麾下的明军只有五千战兵。
若是再给朱慈烺三个月,麾下战兵能够扩增三倍。
那也只是袁宗第一营的战兵。
“伊河平原地势开阔,方便敌军展开,更利于闯营马兵冲阵,在这里开战对我们来说实在太过被动。”朱慈烺的军事能力全靠读书,面对眼下的这种战场状况也知道是利敌不利己。萧东楼、曹宁这些在山上打惯了野战的人,如何看不出来?
“其实大家都在等我宣布撤兵吧。”朱慈烺笑了。
众将跟着一阵轻笑。
萧东楼上前道:“殿下,这仗也不是彻底打不了,就是有些得不偿失。”他也是做了山匪之后才知道衡量战争收益这个问题,相对于一向在体制内的萧陌,萧东楼更讲究一个“利”字。若是打了没收益,为啥要打?这等傻事多做两次岂不是连老本都赔没了?世人都说打劫是“无本买卖”,却不知道在职业打劫的看来也是有成本的。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袁宗第没什么动静?”
“这一路上都是他的前营在跟咱们打,”萧陌上前道,“估计是打怕了。”
“那就准备撤吧,辎重也运得差不多了。”朱慈烺点头道:“在潼关可以好好打一场!”
“领命!”众将早就期待有一个合适的战场,能够发挥东宫侍卫营的最大战斗力,痛痛快快打一仗。从汝州这一路北上,虽然每战皆胜,但打得畏首畏尾,尤其是不能乘胜追击,失去了绝大部分获胜的喜悦感。
潼关,四镇咽喉,畿内首险,百二重关,该有一战!
……
“本兵,兵部的移文送到皇太子手中了没?”崇祯在文华殿举行完经筵,迫不及待地召见了兵部尚书冯元飙。
冯元飙原本是要致仕的人,好在喻昌的确是国医圣手,硬生生将他的身体状况扭转过来。如今体内元气充足,静极思动,便仍在尚书位子上坐着,时刻准备皇帝垂询,至于部务已经交给了下面的侍郎。
“回陛下,”冯元飙上前道:“论路途,应该已经到了洛阳。只是豫省一地营头数百,路上或有耽搁也未可知。”
崇祯帝心中打了个颤。他知道河南是重灾区,一年之内水灾、蝗灾、旱灾轮着来了一遍,这还不算经年累月的兵灾。老百姓活不下去怎么办?或是从贼,或是自己拉营头当贼,整个河南都成了人间地狱。
从太子出宫抚军,河南布政、按察、指挥三使司就赖在开封不肯动。皇太子都在洛阳打了个几个胜仗了,他们却还说去不成,就连傻子都知道他们的心思了。
“真是让朕放心不下。”崇祯叹了口气。他没想到儿子竟然真敢上阵打仗,而且还打败了李自成,生擒刘宗敏。若是早知道儿子有这般本事,绝不能让他带着区区几千人马过去啊!无论如何也得凑足三五万。
“千岁殿下操练的东宫侍卫营实乃不逊边镇的强军,攻守即便不足,保护殿下安然班师却不成问题。”冯元飙最近一直费尽心思矫正皇帝的错误认识,努力灌输“不以一城一地之得失论胜败”。这才算是保住了皇太子在前线战果,否则皇帝陛下只看这一路丢城弃地,就有些坐不住了。
“本兵以为是否该发明旨意,以四省军政赋予太子?”崇祯问道。
冯元飙略一沉思,道:“殿下有龙节、尚方在手,百官万民见之如见陛下亲临。若是再发明旨,反倒是削减了殿下的事权。”
“看看河南那些文臣武将!”崇祯冒出一股怒气:“简直视太子如无物,视朕如无物!”
“殿下天纵之姿,必然有应对之法。”冯元飙慨然笑道:“孙传庭如今就在殿下麾下节制,也没见他有半分不从。”冯元飙早就得了皇太子私信,要他保住孙传庭。若是情非得已,哪怕由东宫来背战败的黑锅都可以。冯元飙老于朝堂,带兵打仗不行,但朝堂上的战争却是老手,保下孙传庭也不过是口舌之间的事。
果然,崇祯帝心中略一比较,孙传庭肯听儿子的调度,可见本质上是个忠臣。既然是忠臣,打个败仗也不是不能宽恕的事。他轻轻拍了拍御座的扶手:“孙传庭好歹还知道一个‘忠’字,可以赦免他败阵丧师之罪。着令:革去孙传庭兵部尚书衔,仅以陕西总督听从东宫调遣,戴罪立功!”
冯元飙不是时宜地赞叹道:“吾皇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