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自己买了转手卖出去,占点小便宜,也就罢了。”朱慈烺抿着蜜水:“如果是有意要囤粮居奇呢?一旦粮票回收和粮食供应环节出现差池,粮票刚刚建立起来的信用就会受到打击,以后人们就更不会相信我们发行的票据。”
在没有电子计算机和网络的时代,要进行严密的金融控制几乎不可能。光是各县回收粮票的汇总,就要花费近十天。一旦有人收集大量粮票,集中起来在某地进行换粮,就近调集都需要时间,而这个间隙就是有心人所需要的契机——民变的契机。
朱慈烺缓缓解释之后,轻轻笑道:“不过这是最坏的情况,是为了毁我的‘苛政’而做的‘好’事。”
姚桃脸色惨白。她虽然不能上朝,但是对现在的朝堂争论却十分了解。尤其是女官参政本来就是皇太子的罪状之一,天天都有人在朝堂上哭骂。若是地方上再发生什么突变,就算皇帝再圣明,也袒护不了殿下。
“臣这就以户部发条例到各县,控制兑换数额。”姚桃当即想到了解决方案。
“这是个办法,但不是好办法。”朱慈烺摇头道:“咱们的粮票其实是当工钱发的,而且下一步就要全面作为公家报酬、薪俸发行下去。换做你,拿了工钱却不能想用就用,心里能高兴么?”
“如今时局艰难,想来大家都能理解……”
“不能指望别人理解。”朱慈烺打断姚桃,道:“大额兑换,比如超过两石,必须提前三天预约,这个是可以的。但是我们的粮票必须坚挺,才能让别人信任。这上面,控制粮票发行是根本。”
“是,殿下,现在的粮票都是实额发行。”姚桃道:“库存有多少粮,才会发多少粮票。”
“对,这是最重要的。”
绝大多数人今天拿了粮票,当天就要换粮食回去养活一家老小。就算有人存了粮票,数额也不会大,兑换周期很短。如果超额发行,一旦发生挤兑,以后就没人信任这种货币符号了。
“其次,要让别人相信:有粮票必然能换到粮。”
在朱慈烺前世,每年春节之前,银行都会发生挤兑,造成现金不足,他本人就碰到过好几次。但是有谁听说过每年春节前面,银行门口排长队的?绝大部分人,在被告知银行现金不足的时候,都会选择改天来,或者预约取款。
这就是因为银行信用的坚挺。没人担心自己卡上的钱取不出来。
“户部对各县粮仓的抽查也很频繁。”姚桃道:“请殿下放心。”
朱慈烺当然不会彻底放心,但是看到姚桃如此自信,内心还是舒畅了许多。他道:“对于那些收集粮票的人,我们没有理由打击。因为他们这么做,实际上是对粮票的支持。对吧,只有相信粮票不是废纸的人,才会花银子买。”
这种人若是再稳定些,粮票的超量发行也就有了基础条件。
“但是借此囤积粮食,”朱慈烺喘了口气,“不论是否造成了影响,其行为本身就是对粮票体系的蚕食和攻击。”
将公仓的粮食转入私藏,看似是没有损公肥私的公平交易,但是大量资源脱离掌控,被人为闲置,而不是进入消费领域,本身就是对粮票体系的破坏。同时还会造成劳工摄入热量不足,降低劳动效率等问题。
“他们若是不出售呢”姚桃觉得有点转不过来弯了。
“他们若是出售,只是占点小便宜,我还能容忍。”朱慈烺道:“但是藏着不出售,那就是在动摇国家基石了!”
山陕粮食绝收是事实,但就算再绝收,也不至于颗粒无存。如果真是颗粒无存,李自成张献忠也就闹不起来了,更不可能“开仓放粮”收买人心,让饥民跟着他们一起造反。
事实就是,各地乡绅仍然囤积了大量的粮食,或是为了自保,或是为了居奇抬高粮价,最终激化成了饥民造反。
“所以,既然发现有人收购粮票套取粮食,你就应该立刻统计粮票……”朱慈烺喘气道:“从粮票回收速度统计上,能够看到异常加快或者减缓。还有就是监控市面上的粮价,有心人肯定能算出来,咱们的粮食每石一两五钱。”
这个价格是内部定价,用来制定各从业人员的基本工资,对外保密。不过对于那些粮商来说,真有心要钻空子,肯定能够从工资支付的粮票数额上计算出这个价格。有人收粮票去买粮,就是意识到了这里面的价差。
“谁家的粮价涨过了三两一石,立刻通报。”朱慈烺朝后靠了靠。
姚桃应诺。
喻昌缓缓起身,道:“殿下,您该休息了。”
朱慈烺抬了抬手:“还有,现在有多少会计了?”
“回殿下,财会考试是逢丙、辛两日开考,戊、癸两日发榜。如今治下通过考核者有三千七百六十三人。不过大多数都是户部和各县的主薄。”姚桃道。
“户部发一份通告,三个月……”朱慈烺道:“三个月后,每个商号都要注册登记,必须要有东家、掌柜、账房的户籍记录,账房必须有户部核发的会计证。明年正月开始,全省商号,必须按照东宫格式记账,以备户部查询。唔,这事得单独成立一个司署,你去跟吴阁老商量一下,这个新设的司署负责全国的各项税收。”
“殿下,那之前的课税司……”
朱慈烺摇了摇头:“唔,名字可以仍然叫课税司,不过规矩全都重新订。尤其是商税,从山东开始,以前所设钞关全部废除,税吏可以优先进行财会培训,若是考不出来,就让他们去修路挖矿。”
“殿下,不会被说是苛政么?”姚桃担忧道。
“太祖时候国子监生不好好读书,都是要打板子的。”朱慈烺不以为然道:“又不是直接将他们罚为苦役,给他们三个月时间,读不出来就自觉些去种地、修路、挖矿,反正不能不做事。”
大明的商税收取机构繁杂纠缠,令出多门。若是勉强分起来,最大的婆婆就是隶属于户部的课税司,各州县的课税局为其分支机构。在此之外还有隶属于工部的竹木抽分局(厂、场),用来收取竹木税,开始是收实物,后来改为货币。
到了宣德年间,宝钞泛滥,为了挽救这种一本万利的货币符号,朝廷在水陆要津设置钞关,用来收取过往车船上的商货税。这种钞关前后共设立了十三所,职权有大有小,譬如浒墅关非但收过往车船税,还监管了附近的九个课税司、局。
这三者是最大的官方税收机构,同时还有塌房、官店、官牙也兼收商税。万历时候还派出了税使监税,权力也是极大,近乎没有限制,闹得天下沸腾,多次激起了“民变”。而且各路藩王也趁着朝廷政治衰败,大肆设置私税,拦截过往商旅,形同抢劫。
如此种种不堪,都造成了大明税收制度的混乱。再加上官绅不纳税、豪门势家抗税、官吏贪污、商贩逃税……以至于明朝经济远胜于故宋,但税收却比两宋都大大不如。
“新章程里,有一条原则,必须坚守。”朱慈烺竖起食指:“天下一体,纳税为公。”
“官绅一体纳税?”姚桃早就听说皇太子说过这个设想,但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也没深究。今日再听到此说,不免有些惊诧。
“不。”朱慈烺摇头道:“不是官绅一体纳税。”
“是天下一体纳税。
从我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