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在得到牛金星之前,可以说是真正的流寇。他带着大股流民四处扫掠,杀富济贫,开仓放粮。只是那时候他抢了地盘也不会用,留守各地的将军也的确不向百姓征粮,全是从权贵豪门之家夺取追比。
这种态势之下,谁都不认为闯贼能够成什么气候,迟早是要被朝廷剿灭的。然而举人牛金星到了闯营之后,为李自成推开了一扇窗,让李自成知道了整个大明社会到底是一种何等的生态圈,自己所属的位置,以及将要团结的盟友和打击的敌人。
眼界这东西有时候毫无用处,有时候却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李自成采纳了牛金星的建议,少刑杀,收人心,选派官员治理地方。由不纳粮的口号变成了三年免征,恢复生产,一切都变得仅仅有条,再也不是一窝蜂似的乱撞,这无疑让他有了夺取天下的底气。
李自成清楚知道自己的这种变化,故而对于读书人,尤其是大读书人,极其礼遇,甚至胸怀敬畏。其后他又招揽到了宋献策、杨永裕等人,更加发觉读书人果然是有用,从而由衷不愿滥杀。
眼下这位顾君恩就是例子。顾先生的计策从来都是简单明了,切中要害,言必有中。既然他说有办法断了孙传庭的活路,绝然不会是孟浪之说。
顾君恩也知道文臣之间不同武将。武将只要攻城略地就是功勋,而文臣的功劳却是“简在帝心”。牛金星入营最早,地位巩固。宋献策奇计诡谋,托言鬼神,最合农民出身的李自成心意。两相夹击之下,顾君恩知道自己要想出头,只有在每个计策上都做足气势,给李自成留下“非我不可”的印象。
孙传庭此人从崇祯九年受命围剿义军,杀义军首领整齐王等人,战功卓著。初时在杨嗣昌手下。因为与杨嗣昌不睦,被嗣昌诬陷,下狱待堪。后来嗣昌死,天下实在没人能够督师山陕,崇祯因为孙传庭曾俘虏了闯王高迎祥,也曾将李自成打得只剩十八骑逃入深山,这才重新起复,命为三边总督。
若是能够一举除掉这个钉子,顾君恩深信自己在李氏一朝的地位也就无忧了。
“孙传庭那匹夫,势必不肯再回去吃牢饭。”顾君恩努力用李自成熟悉的口吻说道:“如今他要出潼关,第一个就是要打下洛阳。”
李自成粗壮的眉毛微微跳动,没有说话。
“咱们就让他打。”顾君恩简单道:“只要有了收复洛阳之功,就足以证明秦兵仍是天下强兵,可以一战。到时候孙贼就算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对,皇帝老儿肯定要他出兵!”李自成一点就透:“他要不肯就是抗旨。”
顾君恩点了点头:“我们可以扔些府县给他,让他一步步打过来。这其中有好几层意思。一来他占据的地方越多,就得分兵守卫。既然报了收复之功,等将来咱们再打回来,便是他的罪过。二来,咱们不纳粮不惊扰百姓,只抢大户的钱粮。孙传庭却不行。他要收纳粮草,就得盘剥小民,把地还给那些大户,否则他在北京的皇帝就不肯答应。”
这种朴素的阶级论让李自成十分清楚自己的根据就是草民,敌人就是大户。他从不奢望跟那些举人、进士老爷和睦相处,只是单纯将他们视作可以宰杀的肥羊。事实证明杀一家大户,远比抢十家小户有油水得多,既然如此,何必再收粮呢?还可以买个好名声。
“三来,秦兵都是算陕西人。”顾君恩看了看眼前这个陕西大汉的脸色:“离陕西越远就越想家,打成了顺风战,势必生出见好就收,回家种地的念头。如此一来,锐气也就丧了。咱们只要将他们引进来,想怎么打都成。”
李子辰略一沉吟:“嗯,先生说的有理!”
“元帅,”牛金星道,“河南这些年来天灾人祸,赤地千里,大军在外哪天不是人吃马嚼?咱们就将地盘让出去,百姓留给他们,粮食都带走,看他们怎么弄!”
“正是,”宋献策附和道,“如此一来,天怒人怨尽由他们背了,正显得咱们是奉天倡义的义军!”
李自成原本就倾心顾君恩的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策,得到另外两个谋主的赞同,更加信任。他当即叫道:“双喜!”
在门外值守的李双喜听到自家元帅的呼唤,连忙入内,抱拳行礼道:“元帅!孩儿在。”
李自成没有子嗣,这个李双喜随他多年,忠心耿耿,被他收为义子。此时上至官宦之家,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收义子的风气,军中更是以义子为心腹,就连日后大名鼎鼎的晋王李定国,现在也还是张献忠的义子。
“传我令去:大军即日起往郏县以南开拔。从潼关到郏县,只留哨马和夜不收打探消息,传递军情。凡是各郡县城邑连守具都不用制备,他们要就给他们!”李自成大手一挥,中气十足道。
李双喜应声而出,将李自成的命令传发出去。
李自成谢过了顾君恩等人,散了这小小的军议之会,自往营中巡查。这三位文士各有公事房,也有往来文牍要处理,便没跟在李自成身边。
李自成到了下面营中,查问那些新招收的兵士,又见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该交代的交代,该抚慰的抚慰,其中各营之间有矛盾的要调和,未来地盘划分要协商,胆敢拉帮结派的更要严厉打击绝不手软。
忙活了一整天下来,李自成发现牛金星劝他建国立号,明定尊卑,统一号令还是很有用的。别的不说,且看朱朝的那些老爷们,谁敢跟皇帝讨价还价?人还是人,但穿上了龙袍,就是要比别的人白白高出一头。
想到牛金星的建议,李自成又有些不自信。传说皇帝都是老天爷的儿子,是谁都能做的么?若是做了皇帝,收不收税?收税的话岂不是食言而肥打自己耳光?我李自成好男儿大丈夫,岂能做这种事?李自成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一个人,心中一动:且再去劝劝他,未必他就不会动心。
不一时,李自成便带着亲随侍卫来到了襄阳城外的檀溪寺。
檀溪寺始建于东晋,有一座五层佛塔,更有四百僧舍,在当时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两湖名刹。只是如今世局动荡,这座千年古刹也不复当年鼎盛,只是因为历代都有高僧大德在此开席讲佛,故而仍旧不失名刹之风。
李自成来过数次,每次都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他进了庙门,叫了知客僧过来,问道:“这些日子来,有谁来过?”
那知客僧是襄阳本地人,见了李自成,战战兢兢道:“秉千岁,这些日子就只有兵政府侍郎丘之陶每日过来,说上几句话就被骂走了。”
“那小子还真没偷懒。”李自成咧嘴笑道:“额去瞅瞅。”
知客僧连忙躬身让道,请李大王进去。
李自成健步如飞,也不朝拜诸佛菩萨,只来到一间看管严密的僧舍前,略吸一口,大声叫道:“大哥!额来咧!”
屋里传来重重的阖书声,再没别的动静。
李自成已经习以为常,解嘲一笑,暗道:越有本事的人,脾气自然越大。像那些见了自家就跪下求饶的文人,能有什么本事?等这位大哥顺了天意,说不定正是卧龙凤雏一样的人物!
李自成推挥推亲随,推门而入,满脸热忱洋溢,道:“大哥,天冷咧。”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原来里面已经烧起了火盆。
这自然是李自成的关照,满意笑道:“大哥在看啥书咧?”
书案之后的中年人不过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头发却花白一片,显得超出了年纪的苍老。他推开座椅,一声不吭走到了屋舍中间的蒲团上,在达摩画像前盘膝一坐,再不发半点声响,果然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李自成绕道书案之后,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皮,只见上面白色贴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这个名字。李自成能够识字,但断不了句,对于佛经典章更是一窍不通,他的目光越过书皮,仔细端详着坐在蒲团上的中年人。
若是细细看来,这人长得跟李自成还真是有些相像。眼眶略深,鼻梁直挺,方方的国字脸似乎带着棱角。外面有人听大元帅称呼此人为“大哥”,又见此人容貌,果然有人信以为真,将这文士当做是李元帅家人的。
“大哥,论说起来,额待你也是礼数周到,你这般不声不响,似乎太不近人情。”李自成已经忘了,自己上一回低声下气好言好语求人说话是什么时候。
“乱臣贼子,不当人子!”那中年文士终于开口了,整个身体都颤动着,声音越来越响:“贼子!你何不速杀我!成全我一片忠心!”
李自成牙根一痒,心中腾起一股桀骜,偏生不肯就杀此人,笑道:“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跟额是一家人,怎说这般绝情绝义的话来?你不肯当额的兵政府侍郎却没关系,只要你帮我写一封奏章,给你们朱皇帝,我便放你回乡。”
“贼子休想!”文士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丝毫不留半点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