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小说中常有某智多星掐指一算,斩钉截铁道:“我料此人必当如何如何。”
这已经成了小说家塑造智谋之士的常用手法。固然不排除有人天赋异禀,见人一面便能推算其品德秉性。但更多的情况还是运用分析手法,推测此人的心理状态和习惯,从而获得一个可能性最大的选项。
在是否放弃沈阳的问题上,只看多尔衮一个人是不行的,还要看整个满洲族的群体心理。
满洲族本是南下的通古斯人种,后来迁徙到了大明建州卫,为了获得一个合法居留的身份,便冒称是金女真。
这支女真在与辽东真正的金国女真部落征战数十年后,为了获取民族认同,更是将女真化贯彻到底。奴儿哈赤建立了“大金”政权,正是出于这等考虑。
也因此,这个女真部落对于女真传统是十分轻视的。他们也如同其他女真部落一样以渔猎为生,但更善于学习其他部落的先进文化。先是从野人时代进化到了部落时代,后来又学习蒙古的兵民一体,由努尔哈赤创建了八旗制度。再后来赶上李成梁的“以夷制夷”,学到了明军战术、军制,以及筑城。
建州女真与其他女真的最大区别,就是会筑城而居。
这无疑增加了人民在恶劣自然环境下的生存能力,也保证了他们在与其他部落交战时占据上风。满人对城池的崇拜因此而起,只有建立属于自己的城池,才有安全感。这个习惯延续到他们入关之后,修建“满城”独居。
虽然他们重视城池,但因为文明程度太低,所以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城市群落。因为技术水平太低,所以在攻城、守城方面只能被明军嗤笑。在大明最为没落的时代,明军对建奴闻风丧胆,但只要凭城而守,却能坚持经年。
沈阳城是大明在辽东的重镇,最初并不如辽阳那般吸引人。努尔哈赤看中了沈阳的战略位置,不顾众人非议,从东京(辽阳)迁都沈阳,定名为盛京。满洲人三代居住此城,已经将之视若己物,要说放弃哪有那么简单?
朱慈烺更是从后世满清所作所为加以印证。即便到了康雍乾三代,满洲人在关内的统治已经彻底巩固,可仍旧坚持柳条封边,不许汉人去满人故土。更别说顺治年间,满洲人一直做好了退守关外的准备。
所以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一旦辽东震动,满洲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若是黄台吉还活着,或许能够顶住压力。然而多尔衮并没有他哥的威信,顺治更只是一个孩童,谁都镇不住归家心切的大军。
“战争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朱慈烺道:“虽然多尔衮死活南下的可能性极小,只要有人提出来了,咱们就不能不重视。”明人如此想,就不排除满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谁都不知道历史会不会脑抽让它成为现实。
“所以各县巡检司五中抽一,组建巡检营,作为后备。”朱慈烺道。
巡检司负责县境安全,大县数百,小县数十,兵员来自新兵营中被淘汰的新兵,属于现役编制。朱慈烺临时搭建起这么一支后备军,并不指望他们在战局不顺的时候扭转乾坤,而是用来转移军资、百姓,维护大军南撤的道路通畅。
“巡检营的设立与战事不相关联,总参拟定人选报兵部发文。”朱慈烺道补了一句。
崇祯十八年夏,夏季攻势进入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安南运来粮食留了一半留作军粮,剩下的主要运往山西、河南,最大限度救济百姓。反倒是山东在充分利用地利之后,勉强能够用红薯玉米等半粮充饥,基本维持在生存线之上。
……
“郑爵爷别来无恙,别来无恙。”一个中官打扮的人物远远就朝郑芝龙作揖行礼,喜笑颜开,道:“这些日子咱家住的小院就听着喜鹊在那儿叫。咱家就想啊,多半是有什么喜事了。这不,爵爷竟然玉趾亲临,实在是大大的喜事啊。”
“吴公公客气。”郑芝龙笑着对吴清晨还礼。
郑芝龙十八岁跟着舅父下海,并在澳门受洗,成为天主教徒,教名尼古拉斯。虽然他的人生充满了传奇色彩,而如今他的确是东海上最有力量的大人物,但他却不一个枭雄。
枭雄能够为了十倍的利益铤而走险,为了百倍的利益孤注一掷。郑芝龙却是个望风使舵的人,本身没有任何坚持,只要利益够大什么都能卖。局势一旦有变,翻脸不认人。
吴清晨作为刘若愚的心腹,去年就奉命南下入闽,联络郑芝龙,希望郑家的船队能够分一些北上勤王。皇太子许以爵位、人口、土地,甚至变相承认了其长子郑森的地位。这样优厚的条件之下,郑芝龙都没有松口。
因为他实在不看好一个不足弱冠的皇太子能有回天手段。
直到东宫军连战连捷,用《皇明通报》将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郑芝龙才发现这位皇太子真有回天之力!既然你有实力,那么自家为何不锦上添花?这才是郑芝龙派手下大将施琅领兵北上的缘故。
不过对于台湾这块地方,郑芝龙却没有立刻发兵收复,因为现在台湾岛上的荷兰人势力不弱,而且还算守他郑家的规矩,暂且放着,看看局势再说。
在这种保守的心态之下,哪怕吴清晨说得天花乱坠,也注定效果有限。
往日郑芝龙有什么事,总是将吴清晨“请”过去。今天他亲自登门,谁都知道其中定有隐情。
吴清晨是宫中出身,对人心和阴谋把玩得炉火纯青。别看他嘴碎唠叨,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公公请,咱们里面说话。”郑芝龙口音浓郁,跟吴清晨交流只能说简单句。
吴清晨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爵爷请。”
两人进了客堂,分了主宾落座,不等吴清晨开口,郑芝龙却先说道:“吴公公,郑某有一事想请公公转告朝廷。”
“这正是咱家住在闽省的缘故呀。”吴清晨笑道:“爵爷有何吩咐,尽管说来。”
“郑某想派长子领船二百艘北上勤王,归于沈督麾下。”郑芝龙笑道。
吴清晨哈哈大笑道:“爵爷果然公忠体国,实乃我大明群臣的表率呀!”他只顾着拍马,全然不往下说。
郑芝龙当然不可能白白送两百条外加自己的长子出去,见吴清晨不肯接话,只得自己开出价码,道:“郑某想让长子入读皇明海军大学,不知可否。”
吴清晨还是从《皇明通报》上才知道有这么一所“大学”,与之前成立的“皇明经世大学”一样,都只比“太学”差了一点而已。想想也是,太学是皇帝办的,皇太子岂不是只能办大学么?
“爵爷,咱家倒是说不好。”吴清晨道:“您也知道,咱家是在宫里当差的,水师的事不熟呀。”
“请公公……”
“不过爵爷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咱家一定托人去打听。再者说,既然办了学,就是要招人入读的。爵爷肯让公子前去读书,那是给他们面子。”吴清晨侃侃而谈。
郑芝龙微微笑了笑,他可不敢说“给面子”的话。
皇明海军大学成立之后,施琅奉命担任总教官,自然会将大学内的情形告知旧主。郑芝龙由此才知道,虽然这看似是个培养水手和船长的学校,却十分得皇太子殿下的看中。非但亲自撰文庆祝开学,还上表天子,希望定王永王在长大之后前往就学。
不管天子答应与否,也不管二王是否真的会去,这个信号已经是彻底发布出来了。
“唉,犬子不耐经书,也只能学些武事。我平日军务繁忙,无从教育,而海事又是我郑家根本,正好占这个便宜。”郑芝龙谦逊道。
吴清晨说得口沫四溅,却是滴水不漏,只是答应帮郑芝龙安排,却没说肯定能成。郑芝龙这不过是抛砖引玉,重点却还在后面,乃是对日贸易的问题。
沈廷扬打着大明朝廷的名义展开对日贸易,出动的船又多又大,让郑芝龙受损严重。然而沈廷扬又是为国家进行海贸,郑芝龙也不敢轻易与他翻脸。
“最好还是由朝廷设立市舶司,抽收税费,足以富国足民。”郑芝龙道:“做买卖的事,还是交给商贾好些。”
既然不能动用规则外的力量,那最好就是将两边都限制住。只要山东水师不进行对日贸易,换了商贾谁能是郑家船队的对手?而且市舶司那边也不是不好打理,族中选几个聪明机灵的子侄充任小吏,还怕朝廷派来的流官么?
吴清晨嗯嗯啊啊良久,方才道:“爵爷这说的是国家大事啊!咱家听着云山雾罩的,还是爵爷亲自上本的好,以免咱家传错了话,坏了爵爷的大事。哎!看我这张笨嘴!”吴清晨轻轻拍了一下嘴唇,更正道:“是坏了国家的大事!爵爷一心为公,哪里有什么私事!”
郑芝龙没想到弄臣一样的吴清晨竟给自己吃了个闭门羹,连个行贿的机会都不给,不由心中暗恼,却又无可奈何,难道还能为了个太监跟朝廷翻脸?只得转头再去走别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