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明盐政,没有朝廷许可不能从事盐业交易。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控制盐商,方便收税。后来实行开中法,还可以借盐引粮,保证九边输粮。后来废除了开中法,朝廷收银子卖盐引,由此导致边塞商屯破产,边军粮食匮乏,国防衰弱。
嘉靖朝时,王崇古等人想重开边塞商屯,再行开中法,两淮盐商却不可能再答应了。
贸然打击两淮盐商,势必会导致社会动荡。这点朱慈烺看得很清楚,但这些盐商同时也是两淮大地主,不打击他们,则治淮成本会居高不下。
朱慈烺的打击手段很简单,明确盐田面积,计算盐产量,以此确定盐厂所属州县官的考成。卖到了定额,则考成合格,多卖则加分,奖金自然也随之而来。若是卖少了,考成分低,州县官自己就要好生掂量了。
至于来买盐的商旅,则不问纲引,只看营业执照。
只要是登记在册,申报了食盐买卖的公司,都可以从盐厂买盐,并可在任何地方向民间出售。如此一来,也打破了纲引制度的地域划分,刺激了食盐市场的价格竞争。
现在如果有人在一地出售高价盐,不出三天就会有其他大小盐商带着盐涌入这个市场,直到将盐价砸下来为止。
为了保证食盐的供应量,朝廷放宽濒海州县开设官办盐厂的审批,禁止民间资本介入盐厂生产。原本全国七个盐课提举司,也改成了因地而设,非但沿海省份都有一个,云贵川山陕豫等内陆省份也因为有井盐、湖盐、矿盐,同样设了提举司。其职责从盐政管理变成了盐厂管理,从主要查禁私盐,变成了主要查禁私盐厂,工作强度却没有下降。
到崇祯二十一年年底,各省盐政如果能够实额上缴盐款,国库收入当在一千五百万两以上白银。
论说这样的政策放下来,掌握了大笔资金的盐商其实仍旧可以通过手中资金,合法合理地大量占有盐厂所出的食盐。然而这里头还有一个大问题,皇太子殿下回京时路过扬州,接见了一众盐商,这些盐商还是嘉靖时候的老一套:哭穷。
他们这一哭穷,皇太子殿下也就不客气了,大笔一挥,定下规矩:盐厂只收纸币。
既然要哭穷,那就让你们真穷!
除非将大量白银存入银行,否则上哪里能搞到纸币?而且现在的情况是纸币紧缺,就算你要存,银行还不收呢!
“黄堂总得想想办法,总不能看着百姓没有盐吃吧?”盐商们汇聚在郑元勋家的影园,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惶焦躁的模样。
郑元勋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两淮盐商之首,为了照顾母亲而建造的影园也让他留名后世。不过此刻,他虽有官身却无官职,虽然为众盐商推举却没有实权,是个最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我也曾与府尊说过,府尊只是说无可奈何,我等又能奈之何?”郑元勋叹道:“现在我家也是守在盐厂大门外,零零散散收些盐皮罢了。”
“皇太子不通经济民生,这样搞下去势必要出大事的!”有人狠狠道。
郑元勋看了那人一眼,道:“此事还是急不得,且等一等。国初时候发行宝钞也是一样值钱。用不了多久,宝钞泛滥,自然价格就贱下来了,我看倒不用太过着急拿银子去换。”
众人听了,纷纷道说:“终究是进士老爷有见识,如今钞厂日夜赶造纸币,票面越来越大,多半以后要成废纸一张。”
郑元勋安慰了众人,正打算扯些闲篇,突然看到花厅外人影晃动,却是自己的儿子郑翰学在外面打探。他道了声得罪,快步走了出去。郑翰学见父亲出来,连忙上前就要说话,却被郑元勋拉住,一路走到后面书房方才放手。
“大人,南京那边已经有了消息。”郑翰学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
虽然南直隶已经分成了安徽、江苏两省,应天府也改了江宁府,但人们习惯上还是称江宁为南京。
郑元勋悠悠道:“多大的事体,这般没有城府!”见儿子面露愧色,他才又道:“江宁那边怎么个说法?”
“这回走到了江南镇守太监王之心的门路。他愿意出面为我家存五百万两的银子。不过,他要咱们家盐业公司一成的干股。”郑翰学道。
郑元勋面色凝重,双眉紧蹙,道:“一成啊。”
“大人,儿子以为还是上算的。”郑翰学道:“如今几大盐家都没有纸币在手,若是我们能有五百万两钞票进货,不说两淮盐,怕不是北直、山东盐都能吃下来?”
“你道为父是舍不得银子么?”郑元勋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我实在是担心跟内官勾结会招来忌讳。尤其是这盐业,天下谁都知道这是座吃用不尽的金山,却没看到这金山上刮的不是风,是刀子!”
郑翰学并不觉得自家做得生意有太大风险,颇有些不以为然。
郑元勋摇了摇头,心中暗恨:若不是我就这一个儿子,真恨不得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我与你说了多少次,走门路,送好处,与人结交,这些都是小商小贩做的事。”郑元勋恨铁不成钢道:“要想做个豪商,眼光不能放在这上面!定要做得眼界通天,胸怀天下才是!”
“大人,这回事体本就是皇太子不满咱们没给好处……”
“放屁!”郑元勋重重吐出两个字:“你这眼界就跟那些庸才一样!”他说着指了指花厅方向,又道:“崇祯十六年以来,皇太子什么时候讨要过银子?他都是直接动手抢的!晋商在张家口八九代人的积蓄,他说抢就抢了。咱们与晋商并举,世人称我‘内商’,还不如山陕的边商有势力呢,他为何不抢?”
“大人不是说,一旦他抢了咱们,两淮会乱么?”郑翰学弱弱道。
“他真怕乱么?”郑元勋反问:“真乱了咱们又有甚好处?这其实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的事,自己心里有个底就行了,别真当拿住了人家。”
“那大人的意思是……”郑翰学心下有些不耐烦。
郑元勋靠在四出头的官帽椅上,抬眼看着顶梁,思索良久方才道:“王之心的门路不要也罢,咱们看看皇太子是想让谁做盐业生意。”
郑翰学心中颇有些委屈。南京那边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走通的门路,本以为拿到了这五百万两纸币,会得父亲刮目相看,谁知父亲并不领情,反倒还有些责怪。
郑元勋不敢动,其他的人却未必不会这么谨慎。
王之心既然能对郑家开口,自然也能对其他盐商开口。他也的确有开口的能力,因为皇太子已经内批了江南钞厂的项目,要在江宁寻址开厂。如此一来,钞票还不是滚滚而来?
这种用纸换银子的事,换给谁不是换?银子上又不怕有盐卤味。
郑元勋也有意无意地推动其他盐商先去试水,只要摸清了皇太子出牌的套路,日后有得是赚钱的机会。如今这点小小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很快,试水的人果然踩进泥淖之中。
一支非边非内的奇怪公司横空出世,一共只有十万两注册资金,股东名册却比好几部大部头还要厚。任何一个有点阅历,都能看出这就是个“会”,全都是小户人家聚在一起。
正是这个小户人家聚拢起来的小公司,从盐城盐厂拉走了新政实施以来最大的一笔食盐——三十万斤!
朝廷下发的食盐出厂价是粗盐每斤八钱,精盐每斤二十二钱,合银二分二厘。三十万斤全算精盐也不过六千六百两,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家名为“安康”的盐业公司在盐城买了三十万斤,同时还在淮安府其他盐厂买了不下十万斤的盐。
再后来,更有消息传说:安康盐业在浙江舟山也收了数十万斤盐。
非但本钱雄厚,而且魄力极大,大有将东南盐市一口吞下的气势。
郑翰学是资历尚浅,接掌的产业都是明面上的生意。郑元勋却是深知盐业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和气生财。整个大明,只有皇亲宗室、宦官外戚才有资格转卖盐引获利。下面的盐商如果只做正经生意,早就饿死了。
所以走私是常态且不说,半道上劫盐偷盐、杀人灭口,这些事几乎贯穿了整条产业链。甚至专门有盐商豢养了一批亡命之徒,对于那些异地贩盐不守规矩的人,绝不姑息手软。这就是后世所谓的盐帮,其首领则为“盐枭”。
唐末时的黄巢、元末时的张士诚,皆是此中人物。
包括郑元勋在内的大盐商们,暗地里谁不是盐枭?就算明面上不敢跟安康一争长短,暗地里难道还不会使些手段么?尤其是大明运盐的几条官道、水路,对盐枭们来说简直与自家庭院一样熟悉。
“盐车来了先不要急。等我举火为号,弟兄们再一起上!这回上头说了,不留活口,有多少盐都是咱们弟兄的跑腿钱!”脸上带着刀疤的亡命徒压着嗓音,目光似乎穿透了黎明的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