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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月起飞霜,星沉落霰

红尘 燕歌 29656 2021-10-14 13:07:42

红菱儿险些跳了起来,脱口叫道:“你真想这样么?”

顾风尘道:“假的,骗你玩的。”红菱儿一呆:“这话怎么说?”顾风尘道:“世间名利,对我来说一如粪土,试想殚精竭虑,拼杀半生,即使名利双收,离入土也不远了。一朝魂归,便是千秋帝业,又能带走一分么!因此我只求两餐一宿,平平静静地活到老死,就是莫大福分了,你说是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红菱儿哈哈大笑,指着他的鼻子,几乎笑弯了腰。顾风尘好在奇怪:“怎么?我讲得不对?”

红菱儿笑完了,才道:“果然是少林门徒,出口就是禅理。可说来说去,终究只是黄老之教。试想凡人都如你这般想,世界还成世界么!秦皇汉武固然没有了,连国家也不一定能维护,肯定一早就被外族人灭掉了,国家一灭,所有的这些黄老之说,多半也存不下来了吧。因此人生在世上,还是有些上进心的好。”

顾风尘道:“各人有各人的理法,不必强求,不过我既是答应了姑娘,必定不会食言。人无信而不立,佛家也讲不打诳语呢。”红菱儿道:“那好吧,我会替你准备,你只管养伤。”

顾风尘暗想,这姑娘真的一人去西湖,我既答应帮她做一件事,肯定不能让她半路出意外,看来这也是一件难事。幸好红菱儿武功高绝,看样子年纪虽轻,江湖经验却是不少,或许用不着自己助拳。

一日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顾风尘起来吃过饭,瓶儿带着他来到光明殿前,红菱儿正在那里等候,却不见雪无痕等人。

见他来了,红菱儿问道:“你的伤怎样?”

顾风尘道:“贵教伤药真有奇效,未到三天,已经痊愈大半。”其实舍得道人那一剑刺得不深,只是他运气逼血,失血过多,这两天伙食不坏,瓶儿给他弄了不少猪肝羊肝,因此气血恢复很快。

看他精神抖擞,红菱儿放了心,交代了瓶儿几句,便拉了两匹马,与顾风尘向峰下走去。

下得黄山,二人也不着急,一路慢慢行来。走了一段,红菱儿突然起了个念头,道:“你我二人这般打扮,着实扎眼,我看不妨改扮一番,方省得麻烦。”

顾风尘自然同意,便问:“你我扮作什么呢?”红菱儿瞟了他一眼,道:“我看,就扮作两个求学的公子。”顾风尘想起汾河船头她的扮相,点头称好:“你这般扮相,自是高明,可我却不行了。我长得这般模样,哪像个读书人呢。”

红菱儿打量一下顾风尘,再闭上眼睛想想他穿书生袍服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你说得对,就算穿成书生样子,人家看来也是个笨学生哩。不如扮作我的马夫。”

顾风尘点头称是。

走了一阵,仍旧不见市镇,红菱儿心想四大世家多半已派了暗探来,一旦盯上自己,以后的事诸多不便,必须马上改装。正想着,前面马蹄声响,唢呐声声,来了一伙人马。

二人定睛瞧去,见是一伙迎亲的,头前几个乐工吹着唢呐,后面轿夫抬着一顶红泥小轿,轿帘低垂,一位新郎倌骑着马跟在轿旁,身上披红挂彩,喜气洋洋,想来定是得了一位佳偶。

两个人闪在路边,看着这伙人过去,突然红菱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对顾风尘道:“等我一下。”说着跃马上前。顾风尘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是一怔,红菱儿已到了那伙人跟前,一把抓起一个吹唢呐的乐工,随手点了他穴道。

那乐工正吹得起劲,摇头晃脑,腮帮子鼓得像个蛤蟆肚子,突然后颈一紧,已被提了起来,然后身子一僵,动弹不得,被横担在马背上。他一惊之时,唢呐便走了调,吹出一个极不和谐的高音,众乐工一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新郎倌也一声惊叫,被人捉在马背上。

这世上抢新娘的不少,可极少听过有抢新郎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呆立当场,随行亲属大呼之下,这些人才抛下轿子,步行赶来。

红菱儿一阵嘻笑,纵马狂奔,跑过顾风尘马边时,连连招呼:“快跑快跑。”

顾风尘见她如此胡闹,不由心下莞尔,轻轻摇头,只得跟着她打马狂奔。这一下可苦了两位人质,被红菱儿脸朝下按在马背上,颠簸之间撞得腹肋生疼,又吃了一路的灰土,哪还有一丝喜气。

跑出几里路,红菱儿停住马,将两人穴道解了,扔下地来,取出半截枪尖一晃:“把外衣脱下来,快点。谁脱得慢了,姑娘先给他钻个透明窟窿。”

新郎倌与乐工不敢不脱,哭丧着脸开始解衣服。乐工倒还罢了,只是一袭粗布衣,那新郎心头老大不乐意,本是自己大喜之日,突然掉下来个女魔头,硬要扒掉自己的新衣,成何体统,这回去之后,如何向老婆解释……

心里胡思乱想,手上却不敢怠慢,眨眼前便除下外衣,双手递过去。红菱儿用枪尖挑过衣服,扔给顾风尘,顾风尘微微摇头,只得接了。

红菱儿取出一锭小小的黄金,扔给新郎倌,笑道:“衣服暂借,这块金子,就当我贺礼了,祝你们二位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新郎倌哪见过如此讲理的女魔头,一时不知是惊是喜,只是连连作揖,嘴里道:“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红菱儿扬声大笑,与顾风尘纵马而去,留下两个摸不着头脑的家伙,站在当地,大眼瞪小眼,哭笑不得。

又跑了几里路,路边有片树林,红菱儿招呼顾风尘跳下马来,她选了新郎的衣服,将乐工的衣服丢给顾风尘,道:“你我都换上吧。”

等到二人换完衣服出来,相视而笑。红菱儿改了男装,着实英俊,衣服上没了披红的大花,与常服无异,看样子是新做的,手工还不错,只是稍稍显得大了点。顾风尘这身粗衣倒满合适,想来红菱儿下手捉人时,也照顾了他的身材,此时再戴上一顶毡帽,确实不显眼,像极了一个家人。

红菱儿看起来十分满意,跳上马去,将鞭子一扬:“来吧,我们上路,要是误了考期,我这状元可拿不成了。嘻嘻。”

顾风尘在少林寺时,便是好事之人,平时没少拿师兄弟们开玩笑,只是被赶出寺后,性子有些偏激,没心情再搞恶作剧,此时遇上红菱儿这古怪精灵的丫头,不住地在眼前胡闹,只觉心头的那股魔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但他已不再年少轻狂,马上便收敛住,只是笑笑:“好啊,红公子先请。”

红菱儿一皱眉:“你以为我姓红?”顾风尘道:“你自己对我说的啊。”红菱儿道:“这个名字,你可不能当着人叫,私下里还可以,我有大名的。”顾风尘道:“不才敢问……”红菱儿道:“我姓泠,叫菱。红菱儿只是小名。”

顾风尘笑道:“泠菱儿,铃铃儿……这名字真好听。”泠菱道:“那是自然,比什么莲啊,花啊的强多了,是不是。”顾风尘微笑:“名字只是一个记号罢了,好听与否,倒也没什么关系。冯小怜,张丽华,这些名字也不错啊,还不是亡国之种!”

泠菱不爱听了:“哈,你这酒肉和尚,懂得还蛮多的嘛。是不是也想考状元啊。”说完打马而奔。顾风尘只得跟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跑了一阵,二人均觉得口焦舌燥,便在一处路边茶摊上歇脚,茶博士端上两壶好茶,又将几盘特色点心,摆了半桌子。顾风尘觉得奇怪,便问泠菱:“我们还没要,怎么人家就送上来了?”

泠菱笑道:“你猜猜看?”顾风尘仔细看那茶博士,他内功深湛,眼力自是非同一般,越看越觉得这茶博士有些古怪,一举一动虽是自然,可慢慢便流露身怀武功之像,他恍然大悟:“这是你派出的眼线。”泠菱点头:“算你聪明,一猜就中。”

顾风尘暗自点头,看来红莲教绝对有备而来,看似突然入关,可事先必已准备良久,从这个茶摊被熏黑的招牌来看,显然已开了些日子。他轻声问:“这茶博士认得你?”泠菱道:“他只是个探子,连三才八骏也没见过,如何认得我?只是我来时,向他暗示了身份,他知道我是红莲教中人罢了。”顾风尘奇道:“你向他暗示了身份?怎么我没理会?”

泠菱道:“暗示身份,你以为是出示腰牌之类的么?”顾风尘道:“难道不是?”泠菱道:“自然不是,我红莲教有自己的切口与手势,外人不识。”说罢她伸出左手,五指一舒,形如莲花,然后再缩起拇指中指与小指,留食指与无名指仍张着:“看到没有?这便是我红莲教的标志。只要有人做出这个手势,地位至少在外八门之上。”

顾风尘道:“外八门?那是什么?”

泠菱道:“是我红莲教所属,我红莲教自教主以下,便是三才八骏,八骏以下,又有外八门,各门均设门主。”

顾风尘道:“哪八门?”泠菱边喝茶边解释:“说起来,外八门都是江湖中让人不齿的门派,分为盗门,蛊门,机关门,千门,神调门,兰花门,红手绢门和索命门。”顾风尘道:“光听这些名字,就知道是左道旁门,没一个入得厅堂。”

泠菱倒也不恼:“这话不错。其实他们才是江湖最古老的行当。盗门是盗贼,千门是骗子,蛊门是用毒,机关门是摆弄销器,兰花门是娼妓,神调门是巫术,红手绢门是杂耍,索命门是刺客,外八门几乎包含了很有江湖行当,我们红莲教势力庞大,也主要因为所辖的江湖人极多罢了。”

顾风尘道:“红莲教为江湖道中人所不齿,也多半由此了。”泠菱点头:“正是,你想,哪个正道门派愿意收留盗贼与骗子!哪个正道门派喜欢下毒与巫术?如果没有我红莲教,这些组织,一早就散掉了。”顾风尘道:“红莲教中有这等人,难怪声名不佳,但它的可怕之处也在于此,你教中诸多鸡鸣狗盗之辈,又有什么下毒索命的,听来都怕人。”

泠菱嘻嘻一笑:“你如果加入红莲教,想入哪个门啊?”

顾风尘一怔,反问:“你看呢?”泠菱想了想:“照我说啊,你最适合盗门。”顾风尘一皱眉:“你是在说我喜欢偷东西,比如经书?”泠菱见他有些不悦,知道说到他痛处,却也不改口:“偷书算什么,况且你也没偷,我说你适合盗门,因为你偷的不是物件,而是别人的心。”

顾风尘刚喝了口茶,差点喷出来:“你说我喜欢偷心?”

泠菱道:“难道不是?那小丫头的心,不是已经让你偷走了?”

顾风尘摇头苦笑,不再回答。他有点不解,为什么泠菱一再提到莲儿,而且提到她时,脸上总是那股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从小与和尚为伍,没接触过女子,更不知少女情怀是何物,只觉得此人有些婆婆妈妈,又一想女人嘛,自然是婆婆妈妈,如果一个女孩子像自己这般性格,多半成了怪物,想嫁出去估计很难。

心里想通了,也就不怪泠菱多嘴,可这个话题总得要避开,于是便问道:“那个雪衣娘与你有何仇恨?”泠菱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便沉了脸色,叹息一声:“如果不是她,我父亲也不会死,红莲教也用不着远避天山十余年。”

顾风尘道:“你父亲是她害死的么?”

泠菱道:“算是吧。她是我父亲最喜欢的女人,可是却与那个英天傲私奔了,我父亲去追,追到太岳派,与英天傲一番苦斗,受了内伤,英天傲却也被他一掌打下深崖,摔得粉身碎骨。之后也不知雪衣娘对我父亲说了什么,以至于我父亲万念俱灰,起了一死之心。正在这时,四大世家联手来攻,那时红莲教的势力并不算强大,所以我父亲才让教众远走,他自己留下,力拼强敌,最终战死。推算起来,他的死因,不就是雪衣娘么!”

顾风尘道:“冤有头,债有主,英天傲一死,雪衣娘心里也定是悲伤欲绝,你没见她不到四十的年纪,头发已全白了么?”泠菱冷笑道:“英天傲本就该死,命丧父亲掌底,罪有应得,而雪衣娘非但与人私奔,还拐走了我红莲教的至宝。如果不是怕寻不回宝物,我早将她杀了。”

顾风尘道:“此人心机深沉,倒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说罢便不再问,低头喝茶。泠菱看着他,眼睛也不眨,顾风尘奇道:“有什么不对么?”泠菱道:“你随我下山来走了一路,怎么也不问那件宝物是什么?”顾风尘道:“这是你教中之事,我不想问。”

泠菱道:“你不想问,我却偏偏说给你听,不过这是我红莲教的秘密,我与你说了,你不许泄露给别人。”顾风尘点头:“你就不怕我是四大世家的探子?”泠菱道:“当然不怕,你以为我红莲教远遁天山,只是在那里喝酒赏雪么!我早派出无数人马,将四大世家的情况探得一清二楚,所有四大世家的人物,都有一份详细案宗摆在我桌上。甚至连他们的样子,都画得栩栩如生。至于你嘛,不在那些案卷里。”

顾风尘暗自吃惊,道:“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果然不差。红莲教在暗,四大世家在明,要防你们,确是困难得多。”

泠菱道:“不要扯那么远,就说眼下。我们要去拿回的宝物,是一件宝衣,叫做遁地甲。”

顾风尘道:“遁地甲,这名字好怪。”泠菱道:“我红莲教有天,地,人三大法宝,逆天诀,遁地甲,恋人枪。你练成了逆天诀,我拥有恋人枪,唯有这遁地甲,已失落了十几年。”

顾风尘突然想起一事,道:“可这逆天诀是在秦唐关手里,怎么你父亲没交给你保管?”

泠菱点头:“我父亲只给了我恋人枪,却将逆天诀交由秦唐关保管。雪衣娘乃是秦唐关的养女,事出之后,秦唐关极是恐慌,自缚请罪,不知为何,我父亲非但没怪他,还将逆天诀交给他,秦唐关为了报答我父亲的知育之恩,自当拼了性命,护住此宝,没想到,还是被你偷了去。嘻嘻,能从地王手里偷到东西,天下又有几人?你不入盗门,还有谁有资格!”

顾风尘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到了最后一句,颇不中听,便撇撇嘴,反驳道:“我可不是要偷,那东西径自掉在眼前,我只是看了一遍,就将这身本事学了来,甩也甩不脱了,说到底,我也是受害之人呢。”

二人谈谈说说,不觉茶已凉了,泠菱叫茶博士换过一壶热的,刚倒了两杯,忽听大路上一阵马嘶,来了一匹快马,已经跑得汗流遍体,可骑士仍旧不惜马力,只顾加鞭。顾风尘见马上那人身上带伤,衣衫破碎,十分狼狈,便想起那日遇上的黄山派,暗想不知哪派又被红莲教扫荡了。

这人到了茶摊,看似也干渴得受不住了,跳下马来,坐了一张桌子,叫茶来喝。

顾风尘发现这人一露面,泠菱便是一皱眉,仿佛认得。便低声问道:“此人是干什么的?”泠菱压低声音道:“说曹操曹操到,刚说起外八门,他就来了,那汉子叫袁因,是索命门的首领,如何伤成这样?”顾风尘道:“如此说来,他认得你……”

泠菱道:“不认得,红莲教出关之时,并未带着外八门,他们留在中原,分散四方,所以我教的消息才如此灵通。看他的样子,索命门定是出事了,他去的方向是黄山,应是去报信的。”

顾风尘道:“你如何认得他?十几年来,你不是从未回过中原么?”泠菱道:“我教对于敌人的相貌武功,尚且知道,更不用说自己人了。我在天山时,几乎每天都翻阅案卷,所以无论敌我,一眼便认出来。”

顾风尘叹道:“红莲教威名赫赫,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他看看袁因,见此人身材不高且瘦,头上缠着包布,依稀有血渍渗出。顾风尘问泠菱道:“你手下挨了打,怎不过去问问?”泠菱道:“我们亦有要事,况且此处人多眼杂,谁知有没有四大世家的探子,一旦我暴露身份,诸多麻烦。所以不便相认呢。如果要问,最好将他一人引到僻静处。”她皱皱眉头,计上心来,低声道:“你如此这般。”

商议定了,顾风尘起身走到一名茶客面前,瞪着那人直看。那人见顾风尘瞪视自己,不觉怒起,喝道:“爷爷在喝茶,想要找打去一边等着。”顾风尘一拍桌子,上面的茶碗跳了起来,全部打翻,热水流了一桌。

顾风尘哈哈一笑,转身就跑。那茶客怒发,呼喝着跳起,追了上来。顾风尘并没有向远处逃,而是围着茶摊打转,一时间弄得其余桌子鸡飞狗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移开。众人围追堵截,却就是摸不到他,不由气得暴跳如雷,如此一来,打翻的桌椅更多了。

一边闹,顾风尘一边扫视着泠菱,果然没转两个圈子,泠菱向他微微点头示意,径自去解开马匹。顾风尘哈哈一笑:“不陪了。”身子突然加速,如闪电般掠过数人,钻到自己的马跟前,与泠菱一跃上马,扬长而去。

袁因却不动声色,跟着付账走人。

他们一走,其中有两位茶客暗自对视,纷纷皱眉,却也没有理会,果不出泠菱所料,这二人便是探子,专在这条路上探访有关红莲教的消息,只是事发突然,他们全被顾风尘的胡闹迷惑住,没有看到泠菱与袁因在做什么。

泠菱与顾风尘打马跑出数里,便停住了,顾风尘道:“你问他了?”泠菱道:“等着吧,一会儿他会来的。”二人拉马候在树下,果然不过片刻,袁因骑马到了,见到泠菱便翻身下地,拱手道:“索命门袁因,见过您老人家,敢问您是三才八骏中的哪位?”

泠菱向他身后看了一眼,见无人尾随,才道:“九瓣红莲次弟开,一片丹心天上来。”

袁因立时睁大双目,愣了一愣,面现狂喜之色,突然跪倒:“不知教主驾到,实在该死。您……您怎么轻骑简丛,这可危险得很。”泠菱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快说,索命门出了何事?”

听她一问,袁因立时满面惶急:“回禀教主……”泠菱道:“站起来说话,唯恐别人不知道我是教主?”袁因慌忙站起,自责道:“小人一见教主,欢喜非常,竟忘记了蔽人耳目,该死该死。”

顾风尘在茶摊见他时,觉得此人阴鸷沉稳,可如今面对红莲教主却语无伦次,足见其心内恐慌,不由得心生疑惑。他与泠菱接触几次,总觉这女孩子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唯有下手狠辣而已,但见袁因如此表现,才觉得泠菱确有威严,只是对自己没有表露而已。

袁因站起说道:“哪里仅仅是索命门有事,外八门全都有大事发生,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飞马告变了。”

泠菱道:“快些说,出什么事了?”

袁因这才将事情全盘托出。

原来这外八门自红莲教出关后,奉行教主泠御风的遗命,散入江湖,以避四大世家的剿杀。八门的门主聚在一起,定了日后联络的暗令,便各自带着教众潜藏下来。这八人规定,每半年相会一次,归总一些江湖上的重大事件,上报给红莲教总坛。十数年来,外八门门主也曾换人,但规矩一直没变。

今年红莲教入关,八门门主已事先得知,更要大加准备,因此三个月前也曾临时聚过一次,但是十天以前,袁因赫然接到通报,说有要事发生,拟定再次聚集一处,商议对策。

袁因看看通报,传书的是红手绢门的门主卫三娘。他没有耽搁,立时赶往聚会地点。那是一座半山亭,等他赶到时,见另六门的门主也都到了,唯独卫三娘没到。

七个人正在一处作疑,山下走上来一人,却不是卫三娘,而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众人以为她是卫三娘派来的,也未在意,只问她卫三娘为何不来,那女子只是点头,说卫三娘门中出了要事,叮嘱她将一个盒子交给七人,内有书信与自己的信物,个中情由一看便知。说罢便捧出一个木盒子,放在石桌上。

这七个人全是江湖老手,经验丰富,对她的话四分相信,六分怀疑,机关门门主石铁心拿过盒子,也不用晃动,只凭一抓,便知道盒子中并无机半,于是放心打开,里面果然有一封信和一个玉环,那玉环正是卫三娘之物。

石铁心到底是老手,将书信仔细捏过,确认没有机关,这才撕去火漆,打开信封,将信纸取出。

可展开一看,纸上居然无一个字迹!

就在七人一呆之时,那女子突施毒手,喷出一股迷烟,其中五人不及闭气,便被迷倒。袁因与石铁心幸未中招,便与那女子厮杀起来。石铁心倒还罢了,这袁因是外八门中的第一高手,一柄七星鱼肠剑招招狠辣,式式穿心,二人合力之下,居然只在那女子面前走过十八招,便被分别击倒。袁因体型虽瘦,却极抗击打,爬起来再斗,被那女子连连打倒五次,最后击得他口吐鲜血,终于无力再斗。

那女子见七人一一倒地,也不来杀他们,只是取出七颗药丸,分别灌下七人口中,当灌到袁因时,不防袁因是假装晕去,趁她俯身时,一剑刺出,不料那女子也极是警惕,居然闪开了。袁因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逃走报信要紧,于是纵身一跃,跳下了山谷。

袁因身为索命门首领,手下尽是刺客,自己自然深谙刺客之道,每到一处陌生地点,必将前后左右看个清楚,因此来半山亭之时,曾下到过山底查看,因此知道山下尽是密林,半空亦有斜生的灌木春藤。他跃下去时,果然被藤蔓所阻,没有摔死。只是头皮身上被划出无数伤口,所以得了性命。

他知道卫三娘定然已遭不测,加上那六位门主,外八门只有自己一人得脱虎口。看来敌人定已侦知了外八门的情况,要下手了。于是他抢了一匹马,连夜赶来黄山。

泠菱听后一皱眉头,她深知袁因的武功虽不及红莲八骏,但也是相差无几,而狠绝毒辣之处过之,如今有石铁心相助,居然还拿不下一个女子,确是可怖,便问:“那女子什么模样?武功路数如何?”

袁因乃杀手出身,各类武功见识极广,可听泠菱一问,也是眉头紧锁:“小人无能,居然瞧不出此女武功是何门派。”泠菱神色一寒,袁因忙道:“教主息怒,此女子与我二人交手十余招,居然换过了九门武功,其中有南海派的朝天指,青城派的五禽拳,蓬莱派的飞仙腿,长白山的大摔碑手,而且每一种,都是深得其中妙处。仿佛毕生修习一般,故此小人无法测度。”

泠菱又问:“此女年纪几何,长得什么模样?”

袁因道:“她年纪不大,也就不到二十岁的样子,长得嘛,也算标致,哦,有一点与众不同。”泠菱问:“哪一点?”袁因道:“此女没有穿鞋子,光着脚来的。”

泠菱刹那间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一遍,没有记起有这样一个女子,可这话听在顾风尘耳内,却如五雷轰顶一般,脱口叫道:“是她!”

泠菱道:“你认得这女子?”

顾风尘将在九华山遇到此女的情况一讲,泠菱冷笑:“若不出我所料,这女子定是四大世家派来的。”顾风尘一愣:“因何如此肯定?”泠菱道:“我红莲教在江湖中有耳目,你道四大世家便是聋子哑巴?外八门中定然混进了他们的奸细,否则绝不可能知道我们的暗令。这次我红莲教一入关,便灭了数家门派,收服了诸多豪强,这几家门派都是四大世家的走狗,由他们暗中支持,我们给了他们一刀,他们反手便是一剑,报复外八门,反击也算厉害。”

袁因道:“如今该怎么办?请教主示下。”

泠菱道:“当务之急,是先救出那七位门主,这七人在各门中声威赫赫,若被贼子威逼利用,可是棘手得很。”她问袁因:“你可知道那七人怎么样了?”袁因道:“小人一脱险,便传令手下知会另七门,四处打探,昨日接到飞鸽传书,说这七人被关在一处叫做五戒庄的庄园中,离黄山约有三百里路,这消息是盗门兄弟送来的,应当不差。”

泠菱道:“事不宜迟,我们快快赶去。”她与袁因跳上马背,却见顾风尘站在当地,动也不动。泠菱道:“你呆立什么,快走啊。”顾风尘道:“这是你教内之事,我不好参与。”泠菱道:“你说过要保护我的,怎么还没离开黄山,就变卦了?”

顾风尘道:“我答应护你去西湖,却没答应帮你做其他的事。”泠菱冷笑:“你怕了,不敢去是不是?”顾风尘报以冷笑:“我说到做到,可没说要做的,也绝不去做。”

泠菱老大不快:“那好吧,你先去西湖等我好了,哼哼,没了飞鹰猎犬,我也一样打兔子。袁门主,我们走。”

两人打马扬鞭,飞驰而去。

顾风尘并非胆小怕事,也不怕得罪什么四大世家,五大门派,他只是不想在江湖中扎得太深而已。总想着早些回到顾家村,每天打几块铁,喝几斤酒,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便是。

眼见二人去远,顾风尘微然一笑,向路人打听了杭州方向,缓辔而行,慢慢走下来。

如此走了一天多,第二日晚间,来到了一处小镇子,这镇子不大,也就百十户人家,镇子中央开有一家客栈,顾风尘牵马而进,要了一间房,入内休息,不一会儿,店家打过净面水,洗脚的热汤,顾风尘要了一盘牛肉,一张大饼,一大坛酒,等他洗过之后,这些东西都摆在桌上。

顾风尘走了一天,又饥又渴,先将那一坛酒喝下一半,然后将牛肉卷在大饼之中,开怀大嚼。

正吃得高兴,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响,这脚步极轻,如果不是多人行走,还真不易觉察。顾风尘自修习逆天神功之后,能为见识随之提高,对于身怀武功之人,瞧得奇清,他一听便明白,来的这伙人都是好手。

这许多江湖好手突然来到此地,定有事故,顾风尘本来厌倦江湖上的纷争,便装作不闻,继续吃饭。

那些人进了对面一个屋子,砰地将屋门紧紧关上了。

顾风尘吃饱喝足,倒头便睡,约莫到了二更时分,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将他惊醒了。那是对面屋子开门的声音,虽然极轻,可却瞒不过顾风尘的耳朵,顾风尘暗想,这么晚了,一群身有武功之人,多半不会去干好事。想到此,他轻轻下地来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看去。

门外走廊上挂着灯笼,看得清楚,那十余人尽都装束停当,手里拿着布包,看样子里面像是刀剑一类武器。为首一人低低的声音道:“休要声张,那厮非但凶恶,也乖滑得紧,客栈之内或有耳目。”

众人潜声蹑足,悄悄消失在走廊拐角,那为首之人在拐角处停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包粉末,洒成一道直线,看似封住了走廊。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向粉末上一炙,这才尾随而去。

顾风尘看在眼里,心头疑惑,不知他在做什么,只觉这干人行动诡秘,举止怪异,如此行径,肯定要做些伤天害理的事,自己如未遇上,大可罢手,可既遇上了,说什么也不能就此撒开不管,于是他轻轻开了房门,想暗中跟踪。

不料刚刚走到那道粉末前,猛觉头脑一阵眩晕,他已经中过两次迷香,十分警醒,一觉得不对,马上身子倒射,飞出八尺,落地时居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暗骂自己大意,对方点的肯定是厉害的迷药,只要从中一过,立时晕倒。前面既是走不得,他便轻轻开了走廊尽头的窗子,钻了出去。跟着众人出了镇子,再向前行,便是一座山谷。到了谷口,那些人住了脚,四下乱张,显然是怕有人跟踪。众人看了一阵,相互点头,意思是无人跟踪,饶是如此,那为首之人也非常小心,吩咐手下点起一线香,然后才悄悄进谷。

那些人丝毫没有觉察有人跟踪,进了谷口之后便放松脚步,行了数里,现出一片林子,林子边上居然有座茅屋。

屋门紧闭,里面一无灯火,为首之人走近几步,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外面是何人?”为首之人道:“是我,休得高声……”屋门一开,露出一张年轻人的面庞,喜道:“马副门主,您可来了。”那马副门主率领众人,闪身进屋,留下一人在外伏在草丛里,观察动静。

顾风尘绕个圈子,接近屋后,茅屋后面便是一堵峭壁,无有后窗,他便贴在木板做成的后墙外,运劲于指,在木板上钻了一个洞,向里看去。

但见屋内已点起一堆火,跳动的火焰哔剥做响,映得屋内众人的脸色阴晴不定,更添诡异。屋子正中立有一个十字形木架,架下放有一个木盆,约有人腰粗细,而更可怖的是那木架上居然倒绑着一个人,双腿朝天,脑袋向下,顾风尘由于在屋后,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见那人一动不动,似是死了一般。

那马副门主蹲在那人面前,看似已经观察了片刻,此时站起身来,对那先前在屋子里的年轻人道:“你用药多久了?”

年轻人道:“已有十四个时辰。看来药性已顶不住了,您再不到,恐怕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了。”

马副门主立时吩咐:“动手。”

他一声令下,同来的人中闪出三人,每人手中拿着一柄匕首,映着火光,寒芒四射,极是锋利。顾风尘心头一凛,暗想难道这些人要将那被绑之人分尸不成。他手中暗暗扣了一枚石子,只等对方下手杀人,便撞破木板,飞石救人。

马副门主手一翻,也亮出一柄匕首,寒光一闪,已经那人左脚脚底上划了一道血口,随后另三人也一齐涌上,分别在那人右脚底与双手手心处,各划了一道。

鲜血马上流了下来,顾风尘借着火光看得清楚,那血的颜色居然是青绿色的。

此人中毒了,马副门主他们不是杀人,而是在救人。

顾风尘暗自长出口气,心想既是救人,自己便用不着横加插手,不如悄悄退去,回客栈睡觉也就是了。

一见绿血流出,马副门主等人如见了毒蛇,立时后退,生怕染上一丝一毫。随后各人从衣服下取出一个竹筒,长有尺许,小腿粗细,马副门主将竹筒一倒,从里面倒出一条小指长短的虫子,轻轻放到那人左脚底的伤口上。顾风尘本想离开,但眼前的事太过奇异,便忍不住想看,毕竟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多看几眼,长点见识,也不是坏事。

那条虫子一遇鲜血,马上伸展身体,紧紧叮在伤口上,眨眼间,虫子的身体便像吹涨的气球一般,足足膨胀了三五倍。

等到虫子的身体接近于透明时,已经粗如枪杆,半根筷子长短,挂在那里十分骇人。顾风尘越看越奇,心说这虫子定是南方水田里的水蛭之类的吸血虫,如此吸下去,还不得涨破身体?

便在此时,那虫子突然全身一滚,落在地上,翻了几下,便不动了。马副门主小心地用枯枝将虫子挑起来扔在火中,只听噗的一声响,虫子身体里的毒血喷涌出来,落在燃着的树枝上,呼的一下整堆火都变成了绿色,极是诡异。

那三人也都倒出虫子,吸在伤者伤口上,如法炮制。不一会儿,便用掉了十余条虫子,而伤者流出的血,所显出的青绿色也淡了不少。

马副门主见了,神情稍稍缓和一下,向那年轻人道:“总算还不太晚,日出之前,剧毒当可排尽,只是如此一折腾,失血过多,需要备些大补之药。我这里带来了些,只是事出仓促,并不太多,急切间也无处寻觅,能不能活,得看他的造化了。”

顾风尘瞧到这里,觉得趣味不大,那些人翻来覆去,只是将一条条虫子叮在伤口上吸血,便生了退意,慢慢起脚向后退去,想赶回客栈。

可就在这时,顾风尘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四周的鸣虫好像同时静了下去。

不好,有人。

与此同时,那伏在门前观望之人蓦地发出半声呼喝,便没有了动静。显然已遭了毒手。

屋子里的人也并非等闲之辈,已听到动静,马副门主神色一变,随手一掌,将正在燃烧的火堆打灭,屋子里立时一片黑暗。他带来的人也都是老手,虽惊不乱,都拉出兵器,准备厮杀。

顾风尘绕到屋侧,举目望去,只见借着星光,有一人施施然缓步走来,边走还边摇着一把折扇,显得无比悠闲自在。

此人走到屋门外两丈处,停住脚步,啪的一拍扇骨,只听身后嗖的一下,升起四盏孔明灯,立时将方圆数十丈照得通亮。借着灯光,顾风尘见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身着锦衣,腰围玉带,三十来岁年纪,唇上两撇油亮的胡须,更显得气派十足,正是诸葛闲云的大公子,诸葛仁。

顾风尘虽到过见贤庄,却是在马车里,虽然后来广渡击碎车身,他得以露面,可当时龙谢兰的针毒入体,正在痛苦之际,哪有功夫理会旁人,因此并未见过诸葛仁,但看他的作派,便知道此人来头非小。

诸葛仁轻摇折扇,向屋内笑道:“有朋自远方来,无需退避三舍。马副门主,还是请出来一见得好。”马副门主见对方知道自己,心头一凛,叫道:“你是何人?为何杀我兄弟?”诸葛仁道:“尔等皆是鼠窃狗偷之徒,全仗一些阴毒怪诞的手段害人,早为江湖所不齿。如果你能弃暗投明,我可以对你这一门网开一面。条件是把你手上的人交出来。”

马副门主道:“袁门主的伤,便是拜你所赐吧。”

顾风尘心头一动,暗想:又是一个姓袁的门主,听这马副门主的话外之音,显然对这位袁门主极是关心,难道他们也是外八门中的人?又想起与泠菱分别时她曾说过的话,四大世家已开始对红莲教动手了,而眼前这人,他已猜到很可能便是四大世家中的人物。

诸葛仁道:“袁门主所中之毒,是洞庭湖南宫世家的‘一丈青’,你们解不了的。还是把人交给我,我自会去求取解药。”马副门主道:“外八门同气连枝,本人又敬佩袁门主的为人,若交给你,有些对不起朋友。你容我想想。”

他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继续指挥手下向袁门主伤口上放虫吸血。诸葛仁能成为武林中少一代的领袖人物,自然也极是精明,虽未听到屋子内的动静,猜也猜到了,便笑道:“马副门主不要用缓兵之计了,我说过,这毒你们解不了……”

便在此时,突然屋内那受伤的袁门主发出一声呻吟,声音虽轻,可顾风尘与诸葛仁都听在耳内,诸葛仁竟是一怔,他万没料到马副门主居然能将他救醒过来,但也仅仅是一刹那,诸葛仁一挥手,攻击随即开始。

只听嗖嗖嗖破空声急,四柄弯刀从他身后飞了出来,高速旋转着飞向茅屋。那屋子本是草木架成,怎禁得住四柄弯刀势大力沉的飞斩!立时草屑纷飞,木柱断折,整间屋子刹那间完全塌了下去。

马副门主一听破空声,便知道不好,急切间跳过去将那十字形木架拔起,连人带架抱在怀中,屋顶一倒,他已冲出屋外。

有两人被砸在木墙下,倒也没受伤,另外两人包括那开门的年轻人,却被两柄弯刀削在腰间,断做四段,惨不忍睹。

屋子尚未完全倒塌,那四柄弯刀已经飞回,被两个人张手接住,并排站在诸葛仁身后。

马副门主只觉心头一阵阵发寒,他清楚,若论用毒功夫,自己足能以一当百,可对方并不近身攻击,而是远在数丈之外,自己一身毒物便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干挨打。由于修习毒功太久,武功远远不如对手,看来今天要想活着离开已是万难,更何况手中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袁门主。

方才一见四柄弯刀,马副门主已知道来人是谁,当今天下用弯刀的人不多,敢于出手飞击的更少,其中最有名气的要数两个人,便是绵山双鹰,此二人真名不著,只是外号叫得响,分别叫做扑天鹰与破天鹰。每人手中两柄残月弯刀,交击飞舞,极是诡异。二人都是黑道高手,性格残忍,后来被诸葛世家所降服,归于正道。此时一出手,仍旧显出杀人如刈草的毒辣本性。

这二人充当急先锋,那不用说,面前的人便是诸葛世家第二代中的子弟了,马副门主虽没见过诸葛仁,可听说过此人大名,现在看他的气度,已经猜得十之八九。

此时既已动上手,诸葛仁便也不再废话,使他吃惊的是,面前这位马副门主相貌平平,武艺平平,竟居然能救醒伤者。幸好自己带来绵山双鹰,不用与对方贴身交手,不然以此人的毒物厉害,自己纵然不败,多半也是惨胜。

他心头思索,脸上却还是笑容可掬,极是沉稳。身后的双鹰知他心意,弯刀又一次出手。

此时出手与前次不同,不再是四刀齐出,只是飞出了两刀,贴地一尺处,斩断了无数草茎,只听风声大作,比上次响了很多,尤其摄人心魄。

弯刀一出,盘旋飞来,马副门主手下纷纷拉出兵器,意欲挡架,可眼前这两柄弯刀旋转太疾,实在不知道一格之下,它会飞向何处,只得向上跳起,闪开这一击。

而绵山双鹰要的就是这一招。

众人一跳,绵山双鹰的余下两刀闪电般飞斩而来,数人武功不高,不及闪躲,只得拼了性命,用兵器去格挡。但弯刀路径奇诡,虽受了侧击,只是转得更疾,嗖嗖两声,已将两人胳膊齐根断去,血雨飞洒半空。

此时先前贴地诱敌的那两柄刀已飞回二人手里,二人配合得极好,双刀又一次前后飞出。

顾风尘看得清楚,绵山双鹰的四柄弯刀攻击时可以回环往复,如同浪潮一般无止无休,唯一的破法,便是将弯刀抄住或是击落在地。可这两种方法均是险过剃头。

在他思索之际,弯刀又将数人或斩或削,惨呼迭起。马副门主虽未着伤,可手下已经折去大半,只剩下三个人。可这些人终是凶悍之辈,没有首领下令,死撑着不退,只是神色可怖,全都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双鹰。众人不想挨打,后面又是峭壁,无路可退,只得呼喝前冲,仍被弯刀击倒。

顾风尘不想再看,眼前情况实在太惨,一刀飞出,不是断手折足,便是身首两段。外八门是红莲教下属,与自己并无瓜葛,亦无恩情,是死是活与己无关。他倒不是怕那四大世家,只是觉得江湖上仇杀之事太多,自己管不过来,不如撒开。

想到此,他便要悄悄撤身,准备离开了。

但就在这时,绵山双鹰一刀飞出,那马副门主见刀势太急,只得抱住伤者滚倒在一边。第二刀飞来时,马副门主不及闪躲,只得用木架向上一迎,砉的一声,木架被削去一段,上面的绳索断去,绑定的袁门主滚倒在地上。

顾风尘正好一眼瞟去,借着孔明灯的光亮,将这位袁门主瞧得清清楚楚,他不看便罢,只瞧了一眼,猛然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上脑门,几乎连头皮都立了起来。

这位袁门主不是旁人,正是索命门门主袁因。

在这一刹那,顾风尘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这位袁因不是随着泠菱去了五戒庄救人么?怎么来到这里?难道半途被人截杀?怎么只见袁因,那泠菱哪里去了?难道被捉走了,还是已经……

他无暇再想下去,此时马副门主的手下已经全部阵亡或重伤,而绵山双鹰的四柄弯刀一齐出手,看来势已经封住了马副门主所有的退路,如同一张天网,无论马副门主是左冲、右突还是上跃下伏,都会被一柄弯刀击中。

一击之下,势无生理。

他手中抱着袁因,多半二人会一起中刀,顾风尘心头乱跳,无暇再想,身形猛地射了出去。

此时四柄弯刀之中的两柄直飞,另两柄从侧面绕袭,直飞的弯刀已经飞到马副门主身前不及五尺,呼啸之声惊心动魄,马副门主无力挡开四柄弯刀,只得叹息一声,闭目待死。可就在此时,身前突地多了一人。

顾风尘眼力超群,瞧得奇清,待两柄弯刀飞至,伸出两指,运起逆天神功,向两柄弯刀刀身上弹去。叮叮两声,那两柄弯刀被他弹得改了方向,笔直向天上飞去。

此时另两柄侧袭的弯刀也已从两侧斩来,顾风尘依照前法,弹了出去,只是这次方向变化,那两柄弯刀拐个弯子,飞进了树林当中,夺夺两响,切入树干之中,刀身尽没。

这一下事出突然,绵山双鹰与诸葛仁事先都没发觉有人在侧,不由得一愣,三人皆是好手,只一眼,便看出顾风尘武功了得,能以单指弹飞弯刀,那眼力,手劲,时机,无一不是恰到好处。

顾风尘不识得诸葛仁,但诸葛仁却认得他。那日在见贤庄中,正道诸人都看到顾风尘的模样,虽然那时顾风尘半死不活,但相貌终究差不了,诸葛仁阅人颇多,过目不忘,早将他的样子牢牢记住,此时一见,便脱口而出:“是你……”

绵山双鹰失了弯刀,又忌惮对方武功高深,不敢再进击,马副门主得以喘息,他明白对方来得定不止这三人,不知尚有多少高手埋伏,便低声对顾风尘道:“众寡不敌,走为上招。”

顾风尘也不想与对方缠斗,只求快些问明袁因情况,便一点头,道:“你跟着我,向前冲。”马副门主将袁因向顾风尘怀里一塞,又递过一颗药丸,冷笑道:“你吞了它,跟在我后面,挨打也挨得够了,让贼子们瞧瞧,我蛊门毒药的厉害。”

说罢闪身便上,顾风尘吞下药丸,抱了袁因,在后紧紧跟随。

马副门主冲出十几步,猛地双手从怀里一分,也不知掏出了什么物件,居然两手手心冒出火星来,如同两树烟花般灿烂夺目。他一边冲,将两臂张开,立时光焰四射,像两条火龙相似,冲向诸葛仁三人。

那三人无法再次远攻,便知道不好,他们深知蛊门厉害,此时一见马副门主亮出如此诡异的招数,无法弄清虚实,只知道莫要被火星溅到身上,那肯定是毒火无疑,只得侧身闪避。

马副门主借着毒火开道,当头冲了出去,顾风尘虽抱了一人,但脚下尤比马副门主快得多,只是减了冲速,跟在他身后。不时有毒火星焰落在身上,着肤处不但没有烫伤,反而有一股寒凉的感觉,如同雪花落在身上一样。这般情形,令顾风尘也觉得蛊门实在诡异之极,与之为敌,实在是件最头疼的事。

三个人冲出包围,继续跑下去,诸葛仁哪里敢放,在后面尾随而来。马副门主早料到他必定不舍,看看他追近,随手掷出几颗毒火弹,在空中炸裂开来,立时烟雾弥漫,对面不见人。诸葛仁不敢前进,只得伫足而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跑远。

绵山双鹰已经取回弯刀,追了过来,扑天鹰道:“少主,岂可让姓袁的逃走?”诸葛仁道:“跑了便跑了,可姓袁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个叫风尘的人。我看他的功力在我之上,我们便追上了,也讨不了好去。”扑天鹰道:“那如何是好?”诸葛仁略一沉吟:“回去,我们还有大事要干。外八门只要覆灭或倒戈,红莲教便失了眼目与左右手,早晚会被一网打尽。”

说罢,诸葛仁一声唿哨,后面赶来了十数人,都牵着骏马,众人齐听诸葛仁号令,上马向另一方向疾驰而去。

再说顾风尘这一边,跑出几里路,顾风尘放慢了脚步,道:“不必急着赶了,对方没有追来。”马副门主道:“你怎知道?”顾风尘道:“我这副耳朵,可以听到数里外的脚步声,不要怀疑。”

马副门主闻言,也停了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上喘息。顾风尘放下袁因,面不改色,气不长出,问马副门主:“袁门主还有救么?”马副门主露出不悦之色:“我蛊门救人,岂有救不活的?他身上的毒血已去了大半,只是中毒太深太久,脑袋一时醒不过来,你想要他快醒,只要用上乘内力通他的百会穴,差不多便可以了。”

顾风尘举掌按在袁因头顶,慢慢将一股内力送入。他不敢用力过猛,这里是人体要穴,他怕一下子要了对方的命。只是将内力缓缓加强,以观效果。

只是眨眼功夫,袁因猛地咳出一口血来,被顾风尘的内力所激,喷在树上,滋滋有声。

这口血一出,袁因终于张开双眼,虽然淡然无光,一如垂死之人,可终究是活了回来。

见他一醒,顾风尘松了口气,轻声唤道:“袁门主……”袁因淡淡瞟了他一眼,没有丝毫动容,颤颤嘴唇:“你是……什么人?”顾风尘一惊:“怎么?这么快便不认得了。我们前天才刚刚见过。”

袁因道:“前天……我醒过么……”

顾风尘见他神智尚不清楚,便问马副门主:“你们何时救得他,在什么地方?”马副门主警惕性很高,并不回答,却反问道:“你是何人?突然出现,意欲何为?”顾风尘知道他怀疑自己身份,也不气恼:“在下顾风尘,前日曾经见过这位袁门主,那时他受了一点伤,可并未有中毒之像。”

马副门主一皱眉:“你是说,前天?”

顾风尘道:“不错。”马副门主道:“阁下认得袁门主?”顾风尘道:“不认得,只是与在下同行的一位朋友,认得袁门主。而且与袁门主一起,去了一个地方,时隔不久,怎么只见袁门主,却不见我那位朋友?”

马副门主听了,紧锁眉头:“阁下说得可是实情,你在何处得见袁门主?”顾风尘道:“只在黄山脚下不远处。”

马副门主一惊:“黄山脚下?绝不可能,我那位兄弟救得袁门主时,是在一处山崖下,那是五六天以前,那时袁门主已然中毒,不省人事。经由我那位兄弟照顾,终日不离,绝无可能赶去黄山。”

顾风尘闻言,比他还要吃惊:“你说什么!袁门主几天来一直不省人事!”马副门主点头:“绝无虚言。”顾风尘从心底里冒上一股凉气,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索命门有几个袁门主?”

马副门主听他问得奇怪,便坦言道:“自然只有一个袁门主,姓袁名因,就是眼前这人。”

顾风尘赫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你可知,世上有人能改变自己的容貌,假扮成别人的样子?”马副门主点头:“易容术古已有之,只是这般易容术易露破绽,只要至亲之人,多半瞒不过。”

顾风尘此时心头已然雪亮,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他顾不得袁因,将他向马副门主一推:“你照顾他吧,我有要事,要去五戒庄一行,你知道五戒庄么?”

马副门主点头:“自然晓得,那是五戒刀门派的掌门人余九成的庄院,位于西北方向三百里外。怎么?那里有事?”

顾风尘顾不得回答,展开身形赶回客栈,踢开大门直到马房,在掌柜与伙计的错愕之中,骑上坐马,向西北方向飞奔。

一边跑,顾风尘已将所有事情猜个通透。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何那日见到的“袁因”得悉泠菱身份之后,竟是那般兴奋。因为那个袁因,是四大世家派人假扮的,目的是为了引诱红莲教重要人物自投罗网。真正的袁因跳下山崖后被人救起,四大世家并不知晓,只道他已经死去,便让人假扮袁因前来送信。泠菱这一去,定然身陷重围。

算算日子,泠菱此刻虽然不一定能赶到五戒庄,可自己离得更远,唯有拼命狂奔,或可赶得及。他曾经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况且分离时泠菱曾邀他同行,被自己拒绝,一旦泠菱出事,自己便有见死不救之嫌,岂可自安!因此他不惜马力,不住加鞭,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五戒庄。

这一路上,顾风尘不眠不休,红了一双眼睛只顾打马,跑了一百多里,马匹生生累毙,顾风尘弃马步行,展开轻功,每一步跨出,便是一丈有余,他已顾不上白天惹人眼目,只求快一步赶到,以免泠菱遭难。

就这样,他疾驰一昼夜,终于接近了五戒庄。找人一打问,前方三十里,便是五戒庄所在。

一路行来并无阻挡,只是累得几乎吐血,逆天神功再强,也不可能支撑很久,他的体力消耗,已达极限。

此时天色已是接近午夜,顾风尘能一口气跑出一百多里,已是骇人听闻,说出来非但旁人不信,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稍稍休息一阵,顾风尘从路边溪中饱喝了一气,将白天经过市镇时抢来的一只烧鸡吃了,这只鸡烧好后,挂在铁架上卖,顾风尘如风般掠过,也不及掏钱,抢了便走,那小贩只觉得一阵风刮过,眼前的烧鸡便失了踪影,不由大惊,还道是昨夜求香敬佛时,自备的烧饼点心不合佛祖胃口之故,哪敢声张。

吃喝完毕,只觉得精力渐复,顾风尘起身,赶往三十里外的五戒庄。

此时他仍旧心急火燎,身法渐渐快了起来,奔出十余里,前方乃是一条谷道,两旁边都是山坡密林,只中央有条七尺宽的路,倒是笔直平坦。顾风尘进入道中,没走十步,突然两边树上嗖嗖声响,无数黑光一齐打来。

暗器。

顾风尘长吸口气,身形猛然前冲,比方才快了何止一倍,暗器尽皆打空。没等他停身,前方闪出两条人影,紧接着两把斩马刀挂定风声斩来,顾风尘身子不停,只一矮身由刀下穿过,双肘一撞,将二人撞飞出去,再看前面,又已站定十余人,拦住去路。同时灯火通明,数人挑着火把,照亮前后数十步。

不用说,他已落入包围。

顾风尘稳稳站立,意态安然,打量眼前这些人,见众人服色不一,高矮不等,手中兵器也是五花八门,内中居然还有西域胡人,便问道:“你们是哪条道儿上的?为何拦住我去路?”

人群中一个用铁骨折扇的文士将折扇一展,道:“阁下又是何人,有何事夤夜狂奔?”顾风尘冷笑:“这是我的事,你无须多问。”文士一笑:“如此说来,我等拦你,也是我等之事,你也无须多问。”语态甚是狂傲。

顾风尘心头雪亮,知道这是四大世家的爪牙,在此遮断归路的。一旦泠菱破围而出,也要被阻于此地。想到此,他心头越发焦急,也不多说,双掌运起神功,向前便闯。

那文士早有防备,见他冲来,折扇一点,叮的一声,扇骨中射出三枚钢针,在火光中瞧来通体蓝光,显然淬有剧毒。

顾风尘并不知道,这位文士姓文名章,外号叫做三手书生,乃是川东有名的高手,手中一把销金扇,中藏九枚腐骨针,确是防不胜防。此时他看出顾风尘也颇为不弱,因此一出手便是杀招。

腐骨针来势极快,此时已是黑夜,火光闪动间极难分辨,但顾风尘早已看清,在刹那之间,他已除下外衣,一股内力透入,将腐骨针卷在其中,衣服本来单薄,可顾风尘内力深厚,如同有形之物,那三枚腐骨针一被包入衣服,就像射进了一团浆糊之中,布衣虽单,却难以射透。

文章一击无攻,顾风尘已到了眼前,他暗叫不好,此人身法太快,直如电光石火一般,无暇细想,举手一扇,点向对方人中穴。

顾风尘急欲穿过此地,去五戒庄救人,哪里肯与这干人纠缠,他运起神力,大喝一声,双拳挂风,向扇上击去。只听铮的一响,整把钢骨扇子居然被他一拳打弯,成了一把钢钩。

三手书生骇极,向边上一跳,顾风尘钻入人群,掌击拳打,所到之处如同苍龙搅海一般,无人能挡得住他一击,幸好此时顾风尘尚不会运用毒掌功夫,只是单纯两股寒阳内力,所中之人无不难受之极。

只眨眼功夫,顾风尘已冲过十余人的阻挡,这干人哪里肯放,又向前围攻上来,顾风尘一声大喝:“暗器来了!”将衣服一抖,里面三枚腐骨针飞出,将冲得最快的三人击倒。

那三人只觉前胸一凉,低头看时,只吓得魂不附体,腐骨针的厉害,他们无一不晓,哪顾得上追人,急忙扯住三手书手,讨要解药。

众人这一乱,便无暇再赶,顾风尘足不沾地般冲了过去。

此时顾风尘已然心头雪亮,泠菱定然已经通过此处,赶往五戒庄去了。不然这干人是封堵退路的,绝不会先行出击以暴露意图。他们除了断截归路外,便是防备红莲教有人来援。看来对方是把自己当做红莲教的人了。

一边想,顾风尘足下不停,已经接近了五戒庄。正奔行间,赫然前方里许之外冒起一枝火箭,在空中炸响,四散的缤纷火焰煞是好看,又极为耀眼。借着火光,顾风尘抬目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座黑沉沉的大庄院。

这一看不要紧,顾风尘心底便是一惊,好一座猛恶的庄子。

眼前这座五戒庄与诸葛世家的见贤庄大不相同,乃是建在一处石崖之上,庄后便是万丈深谷,庄院方圆数百步,规模极伟,院墙高及数丈,墙头均埋有铁蒺藜,丫丫叉叉如同怪兽的尖牙,庄门前两盏气死风灯笼,在不住轻晃,照亮了门楼上的五戒庄三个大字。

此时烟花散尽,又复黑暗,但离得近了,顾风尘只见高墙内隐隐透出火光来,想是因为庄院地势与墙壁过高,里面的火光被挡住的缘故。他四下看过,并无埋伏,便矮了身子,悄悄潜近院墙。

两丈多高的院墙并不在话下,只是上面的铁蒺藜难以落脚,顾风尘除下衣服,包在两手之上,纵身而起,以手抓住铁蒺藜的尖头,又复一提气,跳过墙头,轻轻落于地面。

他刚刚进来,便见地上躺着几条死狗,每条狗的咽喉均被刺出一个血洞,鲜血已经凝结,看样子是枪伤。

泠菱已经过来,此时定已落入陷阱。

顾风尘举目一望,相隔一层院子之内,透出火光来,便蹑足潜踪,悄悄地接近。

穿过一进院子,眼前是一道隔门,里面透出人声来,顾风尘见墙边生有一棵杨树,枝叶茂盛,便轻轻纵了上去,抬眼向亮光处瞧看。

只见场院中有一大片空地,四周栽着垂柳,柳下有石桌石墩,花圃苗木。边上还立有几张兵器架子,看来是个演武场。此时场中已围了不下三四十人,服色各异,大多都手握兵器。

场中正有两条人影来回飞舞盘旋,激斗正紧。顾风尘一眼便看清,其中一名女孩子手使长枪,正是泠菱。与她对阵的是一条精瘦汉子,手使一条钢链流星锤,舞动之时呼呼挂风,威势极猛。

此时场子一边的地下尚躺有两人,均是咽喉流血,已经毙命,看样子都是死在泠菱枪下的。

顾风尘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天幸自己遇到了真正的袁因,才能及时赶来,看情形泠菱已陷入重围,对方虽然没有一拥而上的围攻,可正在以车轮战法与她厮杀,时间一长,泠菱武艺再高,也杀不完这三四十名好手,终究会力竭不支,落入敌手。

他看看泠菱的枪法,极是稳固,面前的敌人已有不支之像,便不急着下树救人,先在人群中寻找那假袁因,可找了一遍,并未看到此人。

忽听泠菱娇叱一声,手中大枪倏的一顺,已将敌人的一个锤头带链子搅住,那汉子虽瘦,却是力大,向回力扯,居然将泠菱扯得向前迈了两步。泠菱不由得“咦”了一声,猛地竖过枪头,噗的一下插在地里,没入半尺深。

枪尖入地,那汉子力扯不动,心思也转得极快,纵身跳过来,一腿踢向泠菱前心。他这一招也算精明,对方枪已入地,再拔出来攻杀,已是不及,因此近身攻击,最为上策。

但顾风尘一见这汉子出此一招,便知道他要输了。这条恋人枪变幻莫测,有时故意引你近攻,乃是一个陷阱。

果然那汉子一脚踢来,泠菱并不闪躲,突然双手一转一折,那条枪刹那间变做三段,只枪头一段插在地上,枪杆已变成了两条杆棒。

她起手一枪杆,结结实实地敲在对方小腿骨上。

喀喇一下,那汉子腿骨断折,半空中一声惨叫,跌下地来,双腿落地时,已是一声惨叫。坐倒在地面,双手捂腿,虽然没有再呻吟出声,但也看得出,他受伤极重。

人群中抢过两人,将这汉子拖了下去。

泠菱拔起前半截枪尖,双手一合,已经重新接成长枪,喝道:“下一个谁来讨战?”

原来那日途遇假袁因后,泠菱急急赶往五戒庄,假袁因易容术虽精,却也怕被她看破,便半途请令,去集合人手,泠菱见他受伤在先,知道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拖累自己,便答应了,自己一人赶来。

等到了五戒庄,她跳进院墙,刺死狗子,再向前摸时,到了这演武场,此时她已觉出不妙,照理说五戒庄押了外八门的首领,必定戒备森严,可一路走来,半个人影也不见,整个庄子黑漆漆一片,不知暗影中藏有多少伏兵。

泠菱已经知道上了当,却并不急着出庄,她知道四周已尽是陷阱,因此她放出一枝火箭,便坐下来调息,以应对将要发生的变故。果然火箭一发,四面便出现了伏兵,点起火把,将她围在垓心。

为首的正是南宫世家的主人南宫岳,他带领三山五湖的众多好手,一直埋伏于此,想要擒得红莲教重要人物,以便抢得先机。不料此时一见落入包围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也是一愣。便在此时,那假袁因的书信也到了,上面写明,来的便是红莲教新任教主。南宫岳大喜过望,吩咐下去,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走了泠菱,她发了火箭,定是招呼援兵的信号。

虽然陷入重围,泠菱也是泰然自若,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南宫岳也颇为佩服。但佩服归佩服,手下却不能留情的,这次他招集的都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如果泠菱成功脱困,传扬出去,这干人臊也要臊死。况且他也知道,五戒庄地处偏僻,泠菱虽发了火箭,也不会有多少人看到。

形势危急,泠菱虽然艺高人胆大,却也万万敌不过众人齐攻,她便以言语挤兑住南宫岳,让他们不能一拥而上,只要一个个来挑战,自己纵然逃不脱,也必然给敌以重创。

因此她横下心,以一条恋人枪独斗群雄。前两阵都是将来敌挑翻在地,算上这一阵,已经是三胜了。

想当年她父亲泠御风在黄山,单人独枪,力战四大世家,成就一世英名,泠菱虽未亲见,但也觉得当时的父亲定是无比决绝,那股英风豪气,定已冲破天宇。此时她的情形与乃父一般,此种想法蓦地涌上心头。

南宫岳见那手使流星锤的汉子又败下阵来,也暗自点头,此人是东海蓬莱岛的好手,名叫武天雄,外号叫做风雨双流星,能在二十招之内击败他,泠菱的枪法确是神出鬼没。可虽如此,南宫岳也并未在意,毕竟自己这一方还有数十名好手,便微然一笑,对后面众人道:“人家又讨战了,哪位前辈愿意下场啊?”

话音未落,早从人群中走出一人,道:“南宫少主不必忧心,这一场我来。定要拿下这丫头。”

众人举目望去,见此人一个肥肥的身子,头大如斗,身穿一件葛袍,手中托着一条九节蜈蚣鞭。南宫岳自然认得此人,微笑道:“吴伯下场也好,只是还要小心。”

那人笑笑:“量她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可怕的。”说着向场中一站,手中的蜈蚣鞭垂于地面,大咧咧地道:“丫头,识相的就快快丢枪投降,免得送了性命。”泠菱见了他的样子与那条蜈蚣鞭,已经知道此人身份,不屑地冷笑:“姓吴的,你那几手三脚猫功夫,也配在此卖弄?若不怕死,便上前来吧。”

此人姓吴,双名培公,乃是山东一位豪客,在江湖中也颇有名气,只是为人刻薄,喜贪金银,除此之外,人品上倒也说得过去。

身后人群中有人扬声道:“吴公下场,到也有样好处。”另一人接道:“什么好处啊?”那人道:“纵使不胜,也不至于丢了东西。”有几人一齐哄笑,都听得出来,那人是在讥讽吴培公一毛不拔,江湖中最看重的,便是一掷金千,慷慨相助的孟尝行径,像此类铁公鸡,纵使武功再高,也为人不齿。

吴培公如何听不出来,只是此类话听得极多,也就不往心里去,他眼角一扫,见南宫岳也面现莞尔之色,不由得立生不平之气,暗想,你们都看不起我,今日我便将这丫头擒了,为江湖立一大功,看你们还有何说。

想罢,他便不再开口,手中蜈蚣鞭一抖,哗啦啦一响,九节蜈蚣鞭居然被他抖成了一条直线,如同一条铁棒一般,直刺过来。

众人一直哂笑他的吝啬,只觉得此人像个守财奴,哪有点江湖人的样子,可现在一看他出手,所有的嘲笑之色都僵在脸上,没有见过他出手的人此时才知道,吴培公的名气,确实不是自吹自擂,单只这一手,内力便极为精深,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泠菱曾看过他的画像,研究过他的功夫,因此已经做到知己知彼,此人内力精纯,鞭法出奇,她是了解的,但还远未达到顶尖高手的境地,此时见他一鞭刺来,手中枪由下而上,撩向九节鞭的中间部位。

吴培公的这一招,就叫做“一条鞭法”,本身鞭法是极高的,但也有破绽。此时吴培公见她撩向鞭的中间,心头暗喜。原来这招鞭法看似简单,大多数人都会想到破解之道,就是在钢鞭当中一磕,蜈蚣鞭毕竟不是铁棍,每两条鞭中间有钢环相联,这一磕之下,鞭头会下垂,从而也就破了这一招。

可这一条鞭法却是招如其名,鞭子始终是一条,吴培公见她枪身扫来,也不变招,只是突然间手腕一抖,整条蜈蚣鞭刹那间变做了一条伸缩自如的灵蛇,缠在了枪身上,鞭上如同蜈蚣脚般的倒刺已牢牢锁住枪身。而且鞭头居然真的像活蛇一样,昂起尖锐的鞭锋,向泠菱手腕上刺来。

这一手算得蜈蚣鞭法的绝学,整条长鞭如同长在吴培公身上的第三条手臂一般,灵活自如,吴培公闯荡江湖数十年,不知凭这一招夺下了多少成名好汉的兵器。

此招一出,那些看不起他为人的江湖豪客们,也不由得轰雷般喝了声彩。

可是他的这一下变招,早在泠菱的意料之中。

红莲教避居天山十余年,暗中早派人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探得十之七八,这路鞭法她早已详知,此时她故意要吴培公锁住自己的枪,表面看来她已落下风,实则不然。

彩声未绝,泠菱已撒手弃枪。

吴培公见她弃枪,心头大喜,手中蜈蚣鞭向怀中一带,便要将她的枪夺过来。可就在这一刹那,泠菱居然飞身跃起,踏着自己的枪身与蜈蚣鞭,向吴培公扑去,右手二指如枪,直戳他的双目。左手立掌如刀,斜切他的耳门。

这一下使得吴培公大惊失色。他这一招也备有后招的,以防敌人失了兵器后,贴身近击,只要敌人一近身,他的蜈蚣鞭会带着敌人的兵器一起,横扫来敌,完全可将对方攻势化解。可泠菱的近身攻击与众不同,她是踏着自己的兵器跃过来,蜈蚣鞭被她一蹬,加之枪身沉重,再也无法挥起,眼好眼睁睁看着她飞过来。

吴培公哪里知道,红莲教诸位高手早将这一招的破法,完全教与了泠菱。这招的最稳固之处,偏偏成了最大的破绽。

眼见泠菱攻来,吴培公立时手忙脚乱,他只空着一只手,防不了对方双手同时攻击,百忙中只得后退闪避,可他万没有雪无痕那般轻功,手上又拖着极重的两般兵器,没退两步,泠菱已到了眼前。

吴培公尖叫一声,只得弃去蜈蚣鞭,一个金鲤倒穿波,射出丈外。

泠菱足尖一挑,将恋人枪挑在手中,两臂一振,蜈蚣鞭化成九截,叮叮铛铛地落了一地。

只一招间,泠菱已反败为胜,居然夺下了吴培公的兵器。

这一番兔起鹘落,实在快得惊人,一刹那间,胜负倒置,群豪为吴培公喝彩之音未绝,他已经狼狈不堪地失了兵器,因此这一声喝彩,像是为泠菱叫出的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脸上无光,吴培公站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的全身武功都在蜈蚣鞭上,空手对敌,尚不及一个江湖三流高手,但若灰溜溜地下场,未免太过丢人。

幸好这时南宫岳为他解了围,南宫岳清楚吴培公的为人,大家都想出他的丑,这当口不会有人下场,自己虽身为首领,也不好指定某人对敌,于是南宫岳自己站出来:“我来领教姑娘的高招。”

他这一下场,旁人自然要拦住,身边走过一人,道:“南宫少主,你是首领,岂可轻易出手?这一阵,还是交与在下。”南宫岳看了看此人,暗自点头,心想此人出马,还可敌住这丫头。

此人并不像吴培公那般洋洋自得,空手向前一站,双脚不丁不八,气度森严,颇有渊停岳峙之像。顾风尘看不到此人相貌,但只瞧此人作派,便知道肯定是硬手,而且敢于空手对枪的,势必极难对付。

泠菱看了他几眼,见来人长相平平,穿一身普通的长衫,没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一对眼睛闪动之间,偶尔发出飞电也似的光芒,不禁心头一凛,竟是想不起此人是谁。但很明显,此人武功定然高出前四人许多。

她将大枪一横,道:“来者通名。”

那人淡然一笑,拱手道:“在下鲁盾。贱名有辱清听。”泠菱努力思索,却始终想不起来有这样一个高手,想是在江湖上的隐者,越是这般人,越不可轻疏,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迎敌,说道:“你不用兵器么?”

鲁盾道:“在下练得是掌。请进招。”

泠菱料他不肯先行攻击,便大枪一起,抖出六个枪花,却是彬彬有礼的招式:礼敬如来。鲁盾双掌一合,往外微分,还了一招:五岳独尊,也是极为恭敬的招数。

二人看似都在谦让,可顾风尘与南宫岳都清楚,以这二人的能为,接下来的拼杀必定是雷电交击,风云变色,南宫岳倒并不太担心,因为自己身后还有众多好手,胜是胜定了的,顾风尘却是手心冒汗,他轻轻用手掌切下一截树枝,捏在二指之间,只等一旦泠菱有险,便弹出树枝阻敌攻势,以便救人。

果然,泠菱一撤腕子,枪杆陡然颤了起来,奇怪的是,只是枪杆在颤,枪尖却凝定如初,直刺鲁盾前心。

这一招使出,南宫岳以下各人齐齐咦了一声,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睛。如此颤枪,必须极深的内力才可能做到,自世上有武学以来,内力一直是男子的优势,但凡女子,无论如何苦练,内力也绝高不到哪里去,此为天然生理注定,无可改变,有道是,皇帝可以有粉黛,内力高者无裙衩。因此泠菱这一招用出,众人齐齐变色,均想,难道红莲教有什么秘密法门,可使女子也练成高深内功么!

其实大家都想错了,红莲教的逆天神功固然是世上一等一的内家功夫,但泠菱还是无法修习到第五层。她这一招更多的像是障眼法,意在唬人,法门全在那条恋人枪上。

此枪共分三段,这个人所共知,没什么秘密可言,但大家所不知道的是,这三段枪杆,亦非实心的,内中都灌注了水银。如此一来,枪身更加沉重,却也具有了一股弹性。只要稍加内力,激荡水银,便可使水银前后流动,枪身便可颤抖,这时只需要凝住枪尖便可。

这个秘密除了亲用此枪者,更无一个外人知道,便是顾风尘,泠菱也没告诉。此时一见鲁盾内力高深,泠菱抢先用此一招,来唬住对方,明白地告诉他,我的内力也不比你差,你若想靠内力取胜,趁早消了这念头,一心一意比拼招式。

而单比招式,泠菱不惧世上任何一种武功。

鲁盾自然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他对自己的内功颇为自负,只是此人生平喜欢隐居,不爱张扬,因此在江湖上名头不响,但手下的功夫实是极高的。他也不知枪中有鬼,心头一惊,暗道:这丫头年纪轻轻,内力修为怎地如此高深!看来红莲教当真邪门,自己当要小心应对才是。

想到此,他加上十二分的小心,脚步一侧,闪出一尺,以避枪尖。

可是泠菱的枪法实在过于诡异,又配上这条独一无二的恋人枪,可以使出常人难以想象到的招数。泠菱见他一闪,手上一加劲,内力到处,枪尖随着势子居然弯了过来,整条枪身变做弧形,以枪尖两侧的锋刃,直划鲁盾的脖子。

这一招快如星火,若换了旁人,即使闪过,也必狼狈不堪,但鲁盾确有过人之能,只是咦了一声,居然伸出双掌,平平侧伸,向枪尖夹去。他想要用自己的一双肉掌,制住对方的铁枪。

恋人枪的枪头扁平,侧刃虽然锋利,但上下两面并无攻敌之能,一旦被夹住,以泠菱的气力,万万夺不回的,泠菱见他敢以肉掌夺枪,心头也是一动,但变招还是极快,身子一转,如旋风一般踅了过来,枪尖已在身后,而枪尾的尖纂一个突刺,直刺鲁盾左肋。

鲁盾双掌夹空,对方的枪纂距自己已不及半尺,他只得纵身而起,向后飞退,以图避开这一刺。泠菱得势不饶人,枪尖回转,紧跟着鲁盾的后退之势刺了上去。一连六枪,枪枪不离对方两肋,鲁盾遇此大险,居然也是面不改色,双臂挥洒,左遮右挡,将这六枪尽数挡开,只是他脚下悬空,内力不强,其中还是有一枪刺破了他的衣服,贴身划出一条血痕。

泠菱冲势不减,看样子定要将敌人一枪穿心,她已看清楚,鲁盾身后有一张石桌,他再退两步,便要绊上去,不由得娇叱一声,一枪刺出。

鲁盾虽然脑后无眼,居然知道已接近石桌,双腿一起,身子在空中摆得平平,像一条射出的标枪相似。刹那间已经避过了石桌,只是此时他已无法再变身形,以闪过那条恋人枪。

但鲁盾到底是个人物,如此不利的情形下,居然还有后招,当他飞过石桌时,单腿一沉,一脚踏在桌沿边上,整个石头桌面被他这一脚蹬得立了起来,正好迎上刺来的恋人枪。

只听一声金石交击的脆响,石屑纷飞,粉雾升腾,厚有两寸的大理石桌面,竟被泠菱一枪刺穿。而鲁盾虽然头脸上溅了些粉灰,却仍旧毫无损伤,那枪尖离他前心只有一寸。

这一番交手,真如电闪星飞,天河倒泄,攻击者一气呵成,毫无滞涩,防御者见招拆招,随机应变,看得人血脉贲张,几乎连心都跳出了腔子。

过了良久,人群中才雷鸣一般爆出彩声来。

泠菱充耳不闻,大枪一抖,石桌裂为数块,此时鲁盾也已心头雪亮,对方的枪法太过诡异,只要一招被她抢先,后招源源而至,非将自己杀伤才罢。因此他只能抢攻,万不可再落后手。

想得清楚,鲁盾突然猱身而上,竟迎着枪尖冲过来,形如拼命。泠菱想也不想,枪花抖开,连点对方面门咽喉部位。鲁盾只觉得眼前枪风呼呼,几乎触到眼皮,他猛然一个铁板桥,整个身子像是树枝被大风拦腰折断一般,后脑几乎触地。

枪尖由他的面门掠过,他的身子,也已经抢了进来。

这绝对是空手进枪的不二法门。

泠菱对于此类情形,已见怪不怪,一待他冲进,便起脚挥拳,与鲁盾打成一团,砰砰之声不绝于耳,一刹那间双方已交手二十余招,其间鲁盾不只一次想要夺走泠菱的枪,但即便已经握住了枪身,也被泠菱突出怪招,将枪夺回。

再拆十余招,二人心下都焦急起来。泠菱急的拿不下对手,空耗气力,后面的仗便不好打。鲁盾其人自负掌法高绝,想只要近身攻击,便会奏效,哪知连出绝招,都被对手一一化解,始终夺不下人家这条枪,如果被她闪开一边,再想近身就难上加难。

二人心头闪念,手上却丝毫不停,打个难解难分。

斗到快处,旁人已看不清楚他们的招式,只听砰砰之声不绝,偶尔看出一招,均是又狠又毒,直击对手要害。各人思量着,如果是我,该当如何挡架。

正想着,突然响起一声雷霆万钧的断喝,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然后只见人影乍分,跳出圈外。

众人抬眼看时,只见泠菱反手拖枪,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已出了真力,有人眼尖,早见一缕鲜血从她枪尖上流下,再看鲁盾,面色如常,双目眨也不眨地凝视地面。

二人一时僵住,谁也看不出胜负。

片刻,鲁盾缓缓抬起头,也不看众人,更不看泠菱,却是抬头看天,此时南宫岳发现,鲁盾的颈下锁骨处划破一条,有血渗出,看来泠菱枪上的血,便是来自于此。

这样看来,鲁盾已然输了。

一时间场内寂静如死,泠菱借着这个机会,慢慢调息。

鲁盾向天看了一会儿,这才转向泠菱,微微点头:“好枪法。”泠菱冷笑道:“你也好掌法。”鲁盾道:“那么这一局……”泠菱道:“算平手好了。”鲁盾点头:“到底是红莲教主。”说罢径自转身,出了场院,一个人走了。

旁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连南宫岳,也没能猜出他为何要离开。

他虽然武功高绝,但毕竟年轻,竟然没有看到剧斗时曾发生过奇异的一幕。而清楚这一切的,只有三个人。

方才斗到激烈处,鲁盾一掌击来,泠菱单手捉枪,以枪杆向上一搪,不料鲁盾这一掌却是虚晃,左掌由肋下穿出,再次握住泠菱的铁枪,同时右掌变掌为刀,猛切泠菱的执枪的手腕。

他看似孤注一掷,定要夺下泠菱的恋人枪。

泠菱若不想弃枪,必须要架住这一招手刀。但此时泠菱却并未抬手招架,而是整个身子倒飞而起,如风车般在空中转了个圈子,落地时双手已握住枪尖,此时鲁盾抓住的,只是枪的后身。

此时泠菱的动作快如灵猫,喀的一下已经将连着枪头的那一段枪杆卸了下来,反手一招,以枪当剑使,刺向鲁盾咽喉。

这样一来鲁盾立时受制,他从不用兵器,此时手中多了半截枪杆,不但无用,反而添了累赘,泠菱在他夺枪时,定已想到了此招。

鲁盾一手握住枪杆,一手已经落空,看来已不及回救,而他的咽喉上,马上就会多一个血洞。

二人动手之时身形转动极快,外人竟是谁也没看清楚,只有顾风尘瞧得明白,他觉得鲁盾其人沉稳持重,又心存善念,并不攻击泠菱要害,只要夺她的枪便罢,如果被泠菱一枪刺死,实是不忍,便手指一弹,一小截树枝射了下去。

他的本意是射向枪尖,将枪尖射歪,如此一来鲁盾便可脱险,而且南宫岳等人必会认为是自己人群中的某人出手相救,不会想到还有外人,自己也可不必过早暴露。

哪知他想得不错,事实却非如此。

连泠菱也未想到,鲁盾的这一招,居然也是虚的。

鲁盾所求,也正是泠菱卸下枪尖,近身来攻。因为近身相搏,正是鲁盾的拿手好戏。

眼看枪尖便要刺上他的咽喉,鲁盾陡然变招。

他全身居然动也没动,所变的招数只是张了张口,发出一声巨吼。

这声巨吼声震四野,而声音并不能挡住铁枪,能挡住铁枪的,是他的独门绝技“龙吟气”!

鲁盾平素不在江湖走动,即使偶尔与人交手,也不会用出这项绝技,因此江湖人几乎从无人看到此项神功。鲁盾的龙吟气能将内力浑成一团,由口中爆发出来,真如同一柄巨锤相似,类似于少林的佛门狮子吼神功。如果凭空打在人胸膛或是脸上,可将人震晕于地,端得威力不凡。

此时他久战不下,只得行险,要用自己的龙吟气阻住这一枪,然后再行攻击。

果然,泠菱只觉得枪尖在敌人一声大吼之后,如同刺入了一潭极粘稠的烂泥之中,再向前刺极为困难。

与此同时,鲁盾已经抛去枪杆,右掌如风,直拍她的耳门。

如果换做另外一人,这一掌已经将她打得立时晕倒,可鲁盾面前的人是泠菱,独一无二的红莲教主。

红莲教主倒也罢了,主要因为她手中的枪,是独一无二的恋人枪。

枪尖虽被阻住,前进不得,退后亦难,但枪尖以下,尚有九瓣铁莲花。泠菱见对方反掌击来,便知道不妙,想回枪已经不及,她心一横,运起内力,那枪尖上的铁莲花便要飞射而出,自己纵然受他一掌,也叫对方横尸当场。

眼看两人便要两败俱伤,偏偏此时,顾风尘弹出的树枝射到了。

说来且慢,当时可快得惊人,只是眨眼功夫。就当铁莲花即将射出之时,半截树枝悄无声息地击在枪头上。树枝虽轻,但顾风尘贯注的内力实在雄浑,竟将枪尖击得一歪,斜斜划了下去。

如此一来,鲁盾却也吓了一跳。他万没料到在自己如此厉害的龙吟气面前,对方还能将枪尖运用自如,此时再闪,已是万万不能,百忙之中只好缩颈后退,而那一掌,自然也打不下去了。

幸好他退得快,枪尖只是擦着他的锁骨划下,没有割开他脖子。

泠菱也不知怎的,只觉一股大力击上枪尖,实是救了自己,便及时撤回内力,不使铁莲花飞出。

要知道,恋人枪也是江湖中极为诡异的兵器,能不暴露玄机,还是不暴露的好。

如此,便出现了方才的一幕。

鲁盾跳出圈子,一眼便扫见地上那段树枝,他知道对方来了强援,却并不在这演武场内。而远在数丈之外,能以一段不及小指长的树枝,便穿破自己的龙吟气,击歪枪头的人,无疑是绝顶高手。

他只是不知道,顾风尘弹出树枝的初衷,并非为了伤他,恰恰相反是为了救他。

一个泠菱已如此难缠,再有强援在侧,此番南宫岳的守株待兔,多半要功败垂成,因为来的哪里是兔子,分明是老虎,而且还不止一只。黑暗中尚不知有几多高手,埋伏在外,究竟是谁伏击谁,也不可知了。

想到此,鲁盾这才一言不发,举步离开。

似这等隐者,多半以明哲保身为至理名言,一旦有危险,便求脱身。至于为何没有告知南宫岳,是因为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众多红莲教高手来援,万一来的只是一人,自己这边好手众多,仍可敌得过,犯不上自己一败,便危言耸听,以沮军心。因此,默然离开,最为上计。

泠菱的想法却是不同。虽然自己枪尖一歪,惊到鲁盾,而使自己脱困,但她认为这段树枝定是南宫岳或者他后面的人所发,目的是为了救援鲁盾。因为自己这一枪实在太快,如果发树枝的人是要救自己,也要等到鲁盾大喝之后,手掌击出之时再行发射,而到了那时,便已经来不及了。看此情形,定然是自己一枪刺向鲁盾咽喉时,那人就已将树枝射出了。

且不说二人想法各异,南宫岳见鲁盾走了,却是眉头紧锁,向两边看看,此时众人大多都避开了他的目光。这些高手颇有自知之明,方才一见鲁盾出手,便暗自与其比较,那些自认不如鲁盾的人,便不敢再下场,免得出丑。而那些自忖与鲁盾不相上下的人,也都心底踌蹰,因此南宫岳看了几眼,居然没有一人扬声出列。

泠菱趁此机会,将枪尖接好,也不出声,站在那里,冷冷地瞧着。

如此冷场,自然有人看不下去,一方只有一人,另一方三四十人,难不成这些人都被吓住!江湖上流行的话便是,宁被打死,不被吓死。因此南宫岳刚刚面现不悦的时候,有人便站了出来。

此人走到南宫岳面前,微笑道:“少主,这女子非同小可,便由我出马如何?”

南宫岳见了此人,不由得一愣:“先生,你……”此人一笑:“尽可放心。”说罢身形一晃,来到场院当中。

泠菱见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穿一袭稍显破烂的蓝衫,手中提着一把算盘,一边啪啪地拨弄,一边微笑着走来,却也不识此人,便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拱手:“在下柳东白,乃辽东双龙堡杜堡主的驾下。”泠菱心头一惊,暗想:辽东双龙堡是我红莲教大敌,曾花了大价钱,大力量打探其情况,为何带来的信息中,从未见到这个柳东白?嘴里却道:“看你的样子,难道是双龙堡的帐房?”

柳东白微笑点头:“正是。姑娘好眼力。”泠菱道:“那你进招吧。我且来会会你的铁算盘。”柳东白像是一愣:“铁算盘?”他低头瞧瞧手里的算盘,笑了:“姑娘认为在下的兵器是算盘么?那便错了,这只是在下的吃饭家伙,并非武器。”说着将算盘轻轻放在地下,道:“姑娘神功盖世,连胜了五阵。我正道之士再想捉你,也不能趁人之危,这般车轮战法已是很不恰当了。其实姑娘只要放下兵器,大家便好商量,用不着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泠菱冷笑道:“要我投降?”

柳东白道:“没人可以逼红莲教主投降,况且每个江湖人都清楚,红莲教从没有投降的教主。”泠菱道:“那你还废什么话?”柳东白道:“我们只求姑娘放下兵器,随南宫少主去一趟见贤庄。诸葛先生乃仁义之前辈,也不会为难姑娘。在那里,红莲教与中原武林坐下来,大家好好谈谈,好像也并非什么坏事。”

泠菱仍旧冷笑不止:“你以为捉了我,便能要红莲教认输服软?做梦吧。先不要说那么远,尔等这群草包饭桶,真以为能捉住我么!姑娘想来就来得,想走,自然也走得。”

柳东白倒也不恼,还是微然一笑:“既是姑娘不听在下解劝,也只好由得姑娘,不过我正道中人,绝不会不讲道理。我们这么多人围攻姑娘一人,已实在不成话,可又不能放你走,姑娘已经力胜五阵,连大气也没喘,所以这一阵,在下想让姑娘省些力气,不必动刀动枪。”

泠菱道:“你倒好心。说吧,怎么个比法。”

柳东白慢慢从袖内抽出一枝判官笔来,足有一尺来长,鼓槌粗细,说是判官笔,却又并非全是,笔杆虽是精钢打就,可笔头上却并非铁铸的尖头,而是真真正正的狼毫。虽是冲洗得非常干净,但狼毫上面透出墨痕,显见得一直在用它书写。

柳东白将这枝笔托在手里,微笑道:“在下的武功,不值一哂。只是新近蒙杜堡主指点,学了一套功夫,从未与人放过对,今日斗胆,便在姑娘面前放肆一回。”

泠菱道:“要打便打,用不着花言巧语。”

柳东白连连摇头:“这套功夫实在太过厉害,必须事先讲明,否则一旦伤到姑娘,你却又不服了。”泠菱道:“有什么功夫尽管使啊,难道双龙堡的人都似你一般婆婆妈妈?”

柳东白将长衫脱去,慢慢叠起放在算盘上,从头到尾,此人说话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确像是一位账房先生。

身后诸人有的已经起急,暗道这位柳先生太过迂腐,为何不趁着泠菱喘息未定时,尽力抢攻,倒是这般磨蹭,让她有了休息的功夫。

南宫岳只是微笑不语,他十分了解这位柳先生,此人是双龙堡的幕宾,虽然有时也理理账,可并非真正的帐房,杜潜龙对此人也十分看重,因为柳东白手中一枝水墨判官笔,算得江湖中一流好手,但他最厉害之处,倒不是在于武功,而是此人的心机。

论在判官笔上的造诣,柳东白最多可排进江湖上笔法大家的前十位,但若讲到心机,此人与号称江湖第一神机的龙谢兰,相差也只是毫厘之间。双龙堡因为有了这两大智囊,才可以称霸辽东。此时若按势力来讲,其余三大世家,都比不上双龙堡财雄势大,弟子宾客众多。这其中,柳东白也献了不少妙计。

以前南宫岳只是听闻,现在柳东白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令他十分安心,他深知柳东白这类人,不出场则已,一旦出场,定是已看清了对手的破绽,至于抢不抢攻,让敌人休息与否,那只是小节,不值一笑。大计不论小节,便是柳东白的厉害之处。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观这一场好斗。

泠菱自柳东白一下场,心内便极不舒服,她不惧任何武功高绝之辈,却最烦与擅长心机的人过招,此类人或许会趁你不备,突施冷箭,或是下毒,或是发暗器,反正都是见不得光的。与这样的人交手,须加上十二分的小心才行。

此刻见柳东白慢慢腾腾却是极有条理的战前准备,她知道这会是一场智力与武功的双重对决。不由得暗自长吸口气,凝神接战。

泠菱在等着柳东白进击,哪知柳东白来到场中后,并不上前,却走到场边,那里有一辆破旧的马车车厢,他扯下一块三尺余长,半尺多宽的木板,来到场院中,卟的一下,将木板插进地里,整条木板便直直竖在那里,像一块墓碑。

众人看着他折腾,不知要干什么,纷纷面现疑惑之色。

柳东白插好木板,试试还算稳固,这才开口道:“姑娘已然力战多阵,在下便不来占这个现成便宜,眼下这场比试,咱们便来文的。你意下如何?”

泠菱道:“怎么个文比?”

柳东白指指那块木板,说道:“在下一生,唯好书法,这场比武,我也要写几个字,嗯……对了,就写‘正气长存’四字。在我写字时,姑娘可用一切办法攻我,如果在三十招内,我写不成这四个字,姑娘便胜了,如果我写成了,姑娘便听在下一言,放下兵器如何?”

泠菱冷笑:“你不还手?”柳东白道:“在下还手,也算一招。如果姑娘攻了十五招,我还了十五招,字仍未成,便是姑娘赢了。”泠菱问道:“没有别的条件么?”

柳东白想了想,说道:“只有一个,姑娘可以攻我,却不可打碎这木板。如果姑娘上来便一枪把木板刺裂几块,就算给我一百招,我也写不成半个字了。”

泠菱道:“好,我便依你。你说开始便开始。”

柳东白执笔在手,却不蘸墨汁,泠菱道:“你不用墨,谁知道你写不写得出来?”柳东白微笑道:“墨水淋漓,有碍观瞻,在下功夫虽不高,可空笔写字,倒也能叫大伙儿看得清楚。”

说罢五指一转,将笔尖一立,嘶嘶连声,在地上写了一个“请”字。但见他内力贯注于笔端,那狼毫笔尖直挺挺地如枪一般,如同一把钢凿,竟将地面划下一寸有余。

演武场的地面踏得极硬,能在上面划得如此之深,穿透木板,亦非难事。场外之人见了,又是一阵喝彩。

大家喝彩归喝彩,心头却均是不平。都想:这叫什么比武!自己写字,让人家来攻,又不能总想着还手,太被动了。众人方才已见识过泠菱的枪法,当真是静如山岳,动似流星,一旦展开攻击,定是一枪紧似一枪,一枪快似一枪,看样子不要说三十招,就算三百招,只怕也要不了盏茶功夫。这三十招之约,未免太少了些。

泠菱心头却另是一番想法,对方条件听来十分宽松,对自己有利,可这种极富心机的人,绝不会白白将机会让与敌人,他定然藏有极厉害的后招,可这种后招不是轻易显露出来的,只能在动手之时,随机应变了。因此她半点也没大意,将枪一顺,道:“好内力。”

柳东白报以微笑,道:“废话少说,我们这便开始了。”

说罢他向上一抢步,举笔向木板上方划去,便要写那四个字的头一笔了。泠菱见他身形展动,便一声娇喝:“第一招。”将枪一抖,用出一招“拨草寻蛇”,枪尖晃动之间,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直刺柳东白双腿。

这一招并非红莲教的嫡传枪法,而是一招极为寻常的枪法,江湖人大多见过,但这招从泠菱手中用出来,却是非同小可,只见那柄恋人枪枪尖真如一条灵蛇相仿,伸缩不定,逡巡不已,看似前进,实则侧转,眨眼之间,又已换了角度,让人防不胜防。

枪尖虽然看似晃动不定,但目标总不会错,如果柳东白不闪避,他的两条腿上,立时便多两个血洞。

柳东白笔尖已至木板,但枪速极快,只得身子一转,到了木板之后,挥笔再写。木板两面,都可书写,只要他转得快,尤有可能写成这一笔。

怎奈泠菱的枪法实在太过诡异,这一招刺空,手臂内力一催,前半段枪杆已被逼弯了,竟追着柳东白的身子刺来。她方才与鲁盾对敌时,便已用过此招,众人虽已见过,但这一招用出时,整条枪变成了一条活蛇,还是极为怪异,因此不少人又咦了一声。

柳东白已然听到背后破风声响,知道枪已刺到,便回过判官笔一格,铮的一声,将枪尖扫开,随后回手一笔,终于写成了“正”字的头一笔。

他的判官笔只有尺来长,运转起来,自然要比一丈长的大枪方便得多,也灵便得多。他一笔写完,手下不停,又竖划了一笔。

泠菱哪容他多写,叫道:“第四招。”大枪一起,横着向他双腿扫来。方才她出了两招,柳东白格了一招,所以已是第四招。

柳东白腾身而起,身在半空中又写成了第三笔,而泠菱一枪扫空,硬生生停在木板边上,差之毫厘。方才讲过条件,不能击碎木板,泠菱手下极有分寸,真正做到了收放自如,连顾风尘看了,也不禁暗自赞叹,如果自己没有修习逆天神功,万难做到这一点。

眨眼之间,泠菱已攻过了十七招,而柳东白也毫不含糊,只招架了三招,便写成了“正气”两字,现在那个“长”字,已经写到了一半。

泠菱突然一声冷笑:“玩够了吧,看枪。”她的第二十一招出手。

这一次出手,竟是大不相同,她的枪法突然变了,变得与之前所使的任何枪法都不同,只见那条恋人枪所过之处,居然像是带着一股奇特的韵律,荡起一阵怪异的轻吟,仿佛那条枪,已不再是一条金铁打造的冰冷死物,而是一个活物,一尊魂魄,一条活生生的生灵。

恋人枪,居然像是有了生命。

所有人包括顾风尘与南宫岳在内,都不禁悚然一惊。难道这条恋人枪,竟是活的么?

此时此刻,它仿佛已不再是一条枪,而是一条挣扎在大千世界,百丈红尘的灵魂,它飞升,昂扬,转折,低回,时而欣悦,时而忧郁,更多的,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

那便是恋人的哀伤。

这个世上,恋最苦,恋最真,恋最伤。

听着恋人枪所发出的哀吟,你会觉得刺过来的不是一条枪,而是你的恋人,在唱着低沉婉转的歌儿,向你的怀抱扑来,你所有的想法,就是张开双臂,去拥抱她,安抚她,亲吻她。

当你被她所迷醉的时候,也就是枪尖刺入你身体的时候,也就是你离开这个尘世的时候。

此枪一出,漫天轻吟,一地愁绪。

柳东白悚然一愣,居然呆立当场,眼睛里闪出一种迷离之像,居然眼睁睁看着枪尖朝自己刺来,想不起做任何动作。

在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旁人自是无从知晓了。可南宫岳虽然年岁不大,却极有定力,没有被声音所迷,便在此当口,蓦地发出了一声大喝。

这声喝如同春雷惊天,在场所有人,均是身子一震。

柳东白被喝声一激,已听不到那醉人的轻吟,神智一清,枪尖已近眼前,他大叫一声,向后跃出,如同见了鬼一般。泠菱一枪落空,第二十二招又已连随递出。

南宫岳喝道:“塞住耳朵,不要听那声音。”

柳东白心思电闪,已经扯下两条衣服,塞入耳内,立时天地清明,再无纷扰。

他抹下一把冷汗,然而已无暇心惊,因为又一枪已然刺来,再有八招,如果八招之后字仍旧未成,他便输了。

柳东白蓦地身子一转,眨眼之间已经甩下长衫,套住了枪尖,同时一个侧滚,滚到了木板之前。

高手对阵,柳东白这一招极为难看,如果不是众人醉心于恋人枪所发出的轻吟,肯定有人要笑出声来了。

这一招“懒驴打滚”虽然难看,却极为有效,柳东白已经脱困,大笔一起,又完成了两划。那个“存”字,只剩下最后那个“子”字未完成了。

泠菱枪尖被衣服套住,手腕一振,嘶嘶几声,衣服碎成布片,四下飞散。那边南宫岳却叫了一声:“二十三招了。”他将泠菱裂衣的动作也算做一招,此举虽说有些牵强,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泠菱充耳不闻,一招“回马枪”,枪尖由肋下反穿而出,方向准得出奇,正刺向柳东白后心。

这一招乃是枪法绝学,败中求胜的奇招,任何人都须小心。柳东白只得回头招架,以判官笔杆架开这一枪。

泠菱这一枪逼得他回头,无暇再写,自然不肯放过机会,大枪连起,快得人目不暇接,一刹那间已刺出四枪。

她刺出四枪,仅仅用了常人刺出一枪的功夫。

柳东白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哪有功夫回笔写字。眼看三十招便要到了,泠菱突然发现不妙,柳东白只一手运笔,挡开她的攻击,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似在划动。

不好,他在用手写字。

泠菱心底一沉,知道情势已极为不利,对方只讲明了在木板上写字,却没说一定要用笔,以指力在板上写字,对于柳东白来讲,轻而易举,此时他身子挡住木板,随手书写,只要最后一笔成了,自己岂不是要输。

她猜得一点不错,柳东白的确是在用手写字,那个“存”字的最后一横,已经划到了一半。

泠菱突然娇喝一声,手中枪不再刺向柳东白,而是刺进地面。这已是第二十九招。

柳东白心下一怔,不知她要干什么,可随即便明白了,因为正在书写的木板,突然凭空从地上飞了起来。

那“存”字的最后一笔,只写出一半,便写不下去了。

泠菱以枪刺地,一股内力借地传导,激起木板,使之飞起,随机应变之能,已是骇人听闻。

木板一飞,她只要再刺出一枪,便是三十招满,对方便只好认输。虽然战前规定,不许击碎木板,可如今木板未碎,仍旧完好无损,便不会视为破了规矩。

看来这一场比试,泠菱胜定了。

柳东白似也呆立当场,眼睁睁看着木板飞起,竟无计可施,他可没有凌空书写,以内力破板的功夫,不但他没有,世上更无一人可以做到。此时泠菱随手一枪刺出,叫道:“第三十招。”

顾风尘坐在树上,场中一切尽收眼底,他从心里佩服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女教主,若换做自己,定然想不出这等怪招,败中取胜。眼下这一场,她是赢定了的,柳东白便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半招之内,写成最后一笔了。

不但他这样想,几乎所有人都报有同样心思。群豪虽视泠菱为敌人,可见她受困重围,仍旧毫无惧色,一柄恋人枪神出鬼没,连连取胜,也尤为心折。这阵虽要输了,可柳东白也确是尽了最大努力,那个字只差半笔,也算输得不冤。

柳东白确是无法像泠菱那样反败为胜了,他自己定的条件,已经将自己限制,当真是作茧自缚。

泠菱的这最后一枪并非想要杀伤他,或是要他的命,只要他一退,三十招便过,自己赢了便罢。因此这一枪刺出,也没太加在意。

输是输定了的,柳东白看似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手举笔一架,格向枪杆。只要枪笔相交,最后一招便使完,胜负便分。

哪知变故就发生在枪笔相交之时。

两般兵器铮地一声,碰在一处。泠菱已是面现冷笑,可就在这一刹那,柳东白的那枝判官笔的狼毫笔尖里,突然飞射出一条清清的水线,来势极快,泠菱毫无防备,被射入眼睛里。

柳东白微笑撤笔,抱拳当胸:“姑娘好功夫,在下认输。”说着飘然归阵。

这一招极是阴损,可事先又没有讲明不许还手,只说还手,便算一招,至于这一招是什么功夫,要没规定。既是没有规定,那么可以是暗器,也可以是用毒。

柳东白虽是输了,但最后却暗算了泠菱,他笔中的水线,乃是辽东双龙堡堡主龙谢兰配制的独门毒药,兰香白露,这种毒药有股兰花香气,且极为纯净,如水一般,可一旦沾上皮肤,立时如朝露遇太阳一般,化入皮肤里,而毒性也随之而入,极是厉害。

泠菱一觉水露入眼,便知不妙,心头暗骂自己大意,日防夜防,终于还是疏忽了。方才此人一下场,自己便存了念头,要提防此人的暗器或毒物,可后来柳东白提出文比,又弄木板,又要写字,整得煞有介事,如此一来,自己提防之心便淡了,方才又已是胜券在握,因此才被人家暗算成功。看来柳东白自一下场,便已想好了这一招,之前的条件如此宽松,那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赢这一局。

柳东白虽然输了,可泠菱眼睛已被毒水射入,虽然勉强能睁开,眼前却是灰蒙蒙一片,如此对敌,只需一个二流高手,便可以轻易将她击倒拿下。

如今形势对于南宫岳一方来讲,自然大好,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踌蹰不前,面现难色。

每个人都清楚,泠菱眼睛不便,只要自己上前,足可以将她擒住,立一大功。可这样一来,难免趁人之危,况且对方又是一个年轻女子,这些有名声的好手自顾身份,都不好下场动手,要知道便宜好拣,骂声难搪,纵使将人拿了,也弄个声名大损,实在得不偿失,最好是旁人出手。

大家都存了这心思,便没一人下场。

南宫岳心思细密,已料定了群豪所想,便微微一笑,大步跨出:“在下身为首领,这最后一阵,便由我来吧。小子在这里抢功劳,还望诸位叔伯见谅。”

众人一见他下场,都松了口气,纷纷为他打圆场:“此女子武功极高,非得少主下场,才可降服……”

南宫岳的心思却是另一般,自己年轻,算是四大世家中第二辈子弟,这一辈子弟的首领,便是诸葛世家的诸葛仁,凡有大事,均由他统带,自己从未想在声望上压过他,可自十余年前黄山一战,自己父亲归来身死之后,南宫世家便日渐势微,此时的威名已经远远不如另三家。能够借此一役,振一振南宫家的威风,也是好的。

眼前情形,自己出马自当十拿九稳,既为众人解了围,众人心知肚明,乐得送人情与他,又可以为江湖立一大功,何乐不为!因此他飘然下场,来会泠菱。

南宫岳虽然下场,却仍旧不愿抢前动手,只是拱手道:“泠菱主,你如今已力胜六阵,不论为了贵教,还是为了自己,都已挣足了面子。此役之后,我想江湖定会疯传教主的壮举。苟能治侵陵,岂在多杀伤!断头流血,是正道诸侠最不愿见到的,因此我劝泠教主,有话好说,不要再强撑了。如此下去,伤损的只怕便不止你的眼睛。”

泠菱听了,冷冷一笑:“我道四大世家的少主会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道理,原来也只是虚伪之辞。不必多言,我眼睛虽然迷了,枪可还在手里呢。”

南宫岳叹息一声:“既然姑娘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得罪了。”

泠菱将枪一横:“进招好了。”南宫岳双掌一错,便要抢身而上,正在此时,忽听墙外树上,有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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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

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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