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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雨骤

红尘 燕歌 14372 2021-10-14 13:07:42

广渡暗自叹息一声,将一张薄被轻轻盖在英莲身上,等她睡熟了,才悄悄招呼两个弟子来到船头。

此时夜色正沉,河上微风寒凉,吹起广渡的须眉,可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愁意。

一个和尚道:“师父,有何难事?”广渡道:“风觉、风空,这个女孩子身世诡异,听过江风说是红莲教的后人,应当不错,可她年纪尚小,当无恶行,我们不便为难,只好送她走了。但诸葛先生寿诞在即,我若误了行期,诸葛面上须不好看,要知道现今四大世家远非十几年前可比,财雄势大,人才济济,我少林派却已不复往日之盛,一切礼数还要小心应对才是。所以我想找一个人送她。可我们是出家人,带个女孩子上路,多有不便,一旦被撞破,于少林派声誉有损。”

风觉突然眉头一皱,道:“师父,有个人或许可以。”

广渡道:“什么人?”风觉道:“您还记不记得,前几年广性师叔有个逐出门墙的弟子……”广渡的神色黯淡下来:“你是说风尘……”风觉道:“正是他,当初我与他交情不错,知道他就住在这易水河畔上游的顾家村,离此处约有五六十里远近。”

广渡面露难色:“只是风尘行止不端,不是可以托孤之人……”风觉道:“我当尽力而为,除此之外,师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广渡想了想,道:“也只有如此了,吩咐船家,火速赶去顾家村。”

两个时辰之后,船已停靠在西岸,风觉带着莲儿下了船,莲儿不知要去哪里,也不敢多问,只得随着风觉,风觉见她走得太慢,便将莲儿背在身上,施展开轻身步法,大步赶往顾家村。

顾家村便在西岸二十里处,风觉走得极快,片刻间已到得村外,但见: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红尘迢递处,凄凉数异乡。

此时已是凌晨,村头一处屋宅中透出光亮,显见主人已经早起了。风觉带着莲儿走过去,想要找人打问一声。便在此时,屋门吱的一声开了,借着里面的灯光看到一个大汉一步跨出屋来,双手各提着一个大铁炉,那铁炉足有半人高,二人合抱来粗,里面装满了煤块,看样子像是刚刚生起火,炉中不时冒出尺来高的火焰,迸射着火星,烧溅在那汉子手臂上,但那汉子恍若不觉。

他来到当院,嗵的一声将火炉墩在地上,转身正要回屋,猛然又回过头来,两道火舌般炽热的目光穿过篱笆墙,烧在风觉与莲儿身上,待等得看清楚风觉,又发出一声冷哼,不理会二人,径自回屋。

风觉面现微笑,与莲儿来到篱笆门前,也不客气,推门而入。莲儿自去火炉边烤火,风觉在当院一站,并不开口。

不过片刻,那汉子左手抱着一个酒坛子,坛口上扣着一个大海碗,右手托着一大盘牛肉走出来,放在院里的石桌上,也不看二人,自顾满了一大碗酒,一口喝下去多半碗,随手抓起两块牛肉扔进嘴里。

莲儿见那汉子不到三十岁年纪,生得粗眉虎目,阔口广额,此时天尚寒冷,他却只穿着一件粗布背心,袒露着前胸与双臂,古铜色的肌肉块块隆起,一见便是常做苦力的人。

风觉双掌合什道:“师兄请了。”那汉子打个哈哈:“大师父说笑了,我是个铁匠,不是你师兄。”风觉道:“在我心中,师兄便是铁匠,铁匠便是师兄。”

那汉子双目在莲儿身上一扫,冷笑道:“带个女娃子来此,是要托孤吗?告诉你,无论此女是哪家名门之后,与我全无关系,我不会理的。”

此人虽然面貌粗豪,却是心思细密,一眼便瞧了出来。

风觉像是并不奇怪,道:“你真的不接?”那汉子想也不想:“不接。”风觉笑道:“你不接最好,否则人一送到,江湖必将大乱。”

那汉子失笑道:“乱不乱又如何!江湖是你们的江湖,不是我的。”风觉低下头来,悄声道:“实话告诉你,这孩子不是出身正道名门,而是红莲教后人。”那汉子冷笑:“什么红莲白莲,我才不管。”

风觉暗自发急,知道长河帮一定在极力追捕,说不定已快到了,但又知道这汉子的脾气,他说不接,软磨硬激便全无作用,不由得怒道:“这事由不得你,你看着办好了。”

说完他抽身便走,暗道:我将孩子放在这里,如果你袖手不理,那也只怪孩子命短了。

哪知他没走出几步,突然头上生风,那汉子已跳在眼前,手中执着一块牛肉向他嘴里塞去,风觉急忙侧脸,却被那汉子一指点中鸠尾穴,动弹不得,他急道:“干什么?”那汉子并不答话,甩出一根绳子将莲儿拉了过来,随手封住她哑穴,三下五除二缚在风觉背上,随后封了风觉双肩的肩井穴,解开他的鸠尾穴,如此一来,风觉行动无碍,只是双肩无法抬起。亦不能解开穴道。

那汉子径自吃喝,不理会二人了。他的意思很清楚,你要走,便带着这孩子走,要留,也要与莲儿在一处,与他自己无半点关系。

时间流逝,眼见得东方发白,天已快亮了,炉中火也旺了起来,那汉子拿出一把铁钳,夹住一块顽铁放入炉中。

风觉见他终无此意,只得暗叹,叫道:“你把我穴道解开,我带孩子走了便是。”那汉子冷笑:“解开穴道,还留得住你吗?你要走,抬腿便是。”风觉道:“不行,这孩子要去甘肃,山高路远,而且有长河帮追杀,穴道不解,如何走得脱。”

那汉子冷笑不语。

猛然间“嗖”一声,一枝弩箭从树林中射出,飞向风觉,那汉子耳目极是灵敏,甩出铁钳,将箭击飞,但与此同时,三面树丛中都有弩箭射来,风觉一直面对院外,此时三面受敌,只得向屋子里退去,他双臂无法抬起,背上又缚了一人,动转不灵,避开数箭之后,被一箭射中左肋。

他中箭之后身子一僵,无力躲避其余箭枝,七八枝弩箭齐中前胸两肋。

那汉子眼见他中箭,红了眼睛,大叫一声扑过来,将风觉并莲儿一起护住,退入屋内。此时伏兵四起,从三面包抄上来,正是长河帮众人,为首的是方海泽。他扬手放出一支火箭,声震四野。

原来过江风追赶广渡不上,便将人马分开,遍野而寻,方海泽带着三十来人向这一路追来,直到天明,正好赶到顾家村,他已吃过几回亏,这次学了乖,暗中偷袭,果然射中风觉。

那汉子解开风觉穴道,但见他早已是血流遍体,奄奄一息,不由得仰天发出一声怒吼,用力抽了自己几记耳光:“是我害了你……”

风觉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执住那汉子手腕,道:“快逃,你救不了那孩子……”那汉子大吼道:“我不逃,不逃……”风觉道:“你……不是两年前的……你了……打不过他们的……”

莲儿见了这么多血,吓得在一边大哭,那汉子大喝一声:“住嘴!”吓得她将哭声咽进肚里。

风觉神志已经模糊,只是摇着他的手:“快逃,你救不了她……”

那汉子大声道:“我不信,我偏不信。这孩子交给我,我一定把她送到甘肃,如果有半分闪失,我便一头撞死。”风觉还想再说什么,但只觉气血上涌,口吐鲜血而死。

此时门外传来方海泽的声音:“屋子里的朋友听着,我们只要那女娃子,识相的便交出来……”

那汉子不答,将弩箭一枝枝从风觉身上拔出来,折为两段,用床单将他尸身盖住,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站起身抄起一柄铁锤,叫道:“好,你们进来拿人吧。”

只听嗵嗵几声,门窗先后被撞成大洞,十几人从外面一拥而入。

那汉子眼见众人闯入,手起锤落,将屋子里的墙壁震塌,内墙一塌,整个屋子轰隆一声巨响,完全倒了下来,将众人全部盖在下面。

等方海泽等人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时,那汉子与莲儿早已不知去向。

丛林深处,那汉子背着莲儿一大步一大步的迈出,莲儿只觉耳边生风,片刻间也不知到了哪里,只见一条小路曲曲折折现于林中,那汉子四顾无人,将莲儿放下来,解了她哑穴。

莲儿好容易能开口,不知有多少话要问,那汉子却将她的嘴捂住,在她耳边道:“不要讲话,我叫顾风尘,你以后叫我大哥,你叫什么名字?”莲儿如实说了,顾风尘点头,问明莲儿要去的地方,不由紧皱眉头,暗道:甘肃离此足有几千里,而且要经过长河帮地盘,这番要好好思量对策才行……

忽然他伏于地面,侧耳细听,骂道:“这帮王八蛋来得倒快……”说完背起莲儿沿着小路急奔下去。

正跑之间,前方骨碌碌地来了一辆黑油马车,赶车的车夫马鞭高甩,吆五喝六极是威风,顾风尘迎头便上,那车夫见有人直撞上来,不由一惊,猛一拉马缰,嘴里正待要骂,只觉眼前一花,随后脖子被人叉住,身子如被定身法定住,叫也叫不出,顾风尘一抖手将他如麻袋般抛落在草丛中。

他打发了车夫,向车厢里面一张,空无一人,料想这车夫定是去接人的,便将莲儿往车厢里一塞,勒转马头,加上一鞭,绝尘而去。

片刻之后,方海泽领人追到,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小路寂寂,丛林悄悄,哪有一个人影。

顾风尘打马急奔,也不理会莲儿好歹,马车几乎要飞了起来,将莲儿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最后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车门,晕了过去。

直奔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市镇,顾风尘打马过去,把马车停在一处客栈外,开了车门,见莲儿正用一双大眼睛恶狠狠盯着他不放。他丝毫不与理会,一把将莲儿抱下车来,向客栈里走去。

莲儿骂道:“想死啦你!差点颠死我……”顾风尘冷冷道:“要想活着到甘肃,就听我的,这里是长河帮地头,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最好还是少说话。”莲儿想起惊险的一幕,不由得住了口。

顾风尘要了一间屋子,安顿了莲儿,一摸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便将马车以低价卖给了客栈,只留下了马。他叫店家端来一坛酒,两盘牛肉,一大碗面,与莲儿一同吃了,吩咐莲儿不可出去走动,自己拿了银子出门去。

不多时,顾风尘回转,扔下一个大包袱。莲儿好奇地打开,见里面是几套衣服与一些肉干炊饼。莲儿爬上床去试衣服,等再钻出床时,已是一个公子哥的打扮。

顾风尘却是一袭仆人装束,改扮停当,二人草草睡了一会儿,便出门上路。顾风尘问明莲儿要去的地方,便让莲儿坐上马背,自己牵马而行。一到无人处,便纵马飞驰一阵。

这一带尽是长河帮地盘,二人一路上小心谨慎,生怕给人引起怀疑。

行了两天之后,过了井陉县、娘子关,进入了山西地界,此处已不是长河帮势力范围,二人心下稍安,脚程便也放慢了些,一路上观赏风景,口中言语也渐多了起来。

这一日行至运城境内,天色至午,突然狂风骤起,天边一块乌云跑马似的翻滚开来,不一刻已遮黑了大半边天,风尘身边没带雨伞,便背了英莲沿路飞奔,想找个宿头。跑了二三里路,见前面大路边有一个村子,村口一户人家青旗斜挑,乃是一家小小的村醪酒店。

风尘背着英莲三步并两步冲进酒店,后脚刚刚进去,头顶上一声闷雷响过,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天地间顿时白亮亮的一片。

风尘见这家酒店虽然简陋,却很宽敞,放了七八张白杨木桌子,擦得十分干净,只是空荡荡的并无一人。风尘叫了几声,从里面走出一个斜眼的小伙计,歪了他们一眼,见是一对粗手大脚的乡下兄妹,便冷淡的招呼一声,用手巾抹着桌子,问道:“吃什么?”风尘要了一碗牛肉面,一大碗素面,那伙计说声等着,便走入内间。

英莲皱皱眉头,轻声道:“哥哥,这里的饭也吃得么?”风尘道:“如何吃不得?”英莲道:“那斜眼的家伙手太脏,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还有那抹桌子的布,脏得像是……像是擦马桶的,要是他给我端饭,打死我也不吃。”

风尘道:“没关系,我给你端,只不过你这话可别让他们听到,不然的话可要倒大霉。”英莲道:“为什么?”风尘道:“这话被他们听到,必然恨你,那做饭的家伙便趁你看不到,煮面时不是吐几口唾沫,便是撸一把鼻涕进去,再不就是将些驴粪马尿放进锅里,热腾腾的一大碗端将上来……”

英莲越听越是恶心,用手指塞住耳朵,不住摇头。

风尘哈哈大笑,想起自己在少林寺中搞的恶作剧来,一次他将几条菜虫扔到锅里,好几个师兄不察,都开了荤戒,气得广渡罚他面壁十天,并永远不许进厨房。

正想到高兴处,猛听得门外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约有数骑奔来,到门前停住,一个曼妙婉转的声音说道:“先在这里歇了吧。”风尘心中一动,暗道:天下竟然有这般动听的语声,而且此人冒雨而来,语气中竟无一丝急躁,修养气度可好得很呀。

只听木门开处,走进几个人来。风尘回头望去,见来的是七个人,为首一个身穿宽大的青色绸子长袍,头上顶着个大竹笠,四周垂下尺来长的黑纱,连脖颈也盖住了,非但看不到面目,连身材胖瘦也看不出来。此人身后的六人倒没遮住面孔,有男有女,衣衫有新有旧,但俱都是脚步沉稳,目光炯然。

这七人围坐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掌柜出来招呼,一名中年美妇道:“老板,这店里可有齐楚阁儿?”老板紫胀了面皮,道:“不好意思,俺这芝麻小店,来的都是些村客,不比那城里大去处,哪有什么齐楚阁儿?”中年美妇点点头,道:“我家主人不喜见俗人,这样,你用两匹白布,将这桌子四周围起来便可。用多少钱我加倍给你。麻不麻烦?”

掌柜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招呼伙计搬出白布来,地上插了两根竹竿,将这桌子围了起来。

风尘听得老大不高兴,心道:不喜见俗人?哼,说得尊贵,那掌柜的不是俗人么?只怕比我二人更加俗不可耐。

他生性好事,如果这次不是重任在身,他一定想方设法地大闹一番才痛快,但想起师父的叮嘱,只好将火气压在心里,不予理睬。

不多时,伙计端上两碗面条来,英莲仔细看了半天,没发现像风尘所说的那些东西,才放心地吃起来。此时那“不喜见俗人”的一伙客人也要来了饭菜,一言不发地吃喝着。

店里虽然人不少,但除了吃喝的细声外,绝无一人言语,却显得门外的雨声更加响了。风尘抬眼看去,但见门外的风已停了,天地间苍茫茫一片,全是白亮亮的雨帘,这小小的酒店便如同浮在沧海上的一叶扁舟。

突然听到大路上人喊马嘶,像是一大群人马向这里涌来。风尘心头一惊:难道是长河帮追来了?

他转头向外望去,但见有二十余人纵马而来,口中大呼小叫:“前方有村子,且去避一避雨……”、“呀嗬,还是家酒店,烧刀子加肥肉,喝他娘的……”眨眼间便到了门外,掌柜的上前招呼,忙得如砣螺一般,脸上笑开了花。

这群人分为三伙,像是彼此间都认识,三伙人的主子共坐了正中那桌,余人都是手下,分坐了四桌。

风尘冷眼看去,见正中那三人都是武林中人打扮,一人是个老者,满面病容,不住的轻咳,像是已病入膏肓,一人锦衣华服,意气飞扬,是个年轻的贵公子,顾盼之间,满是傲气,还有一个身材高大,一对黄眼珠利如鹰隼,双手十指满是硬茧,像是练过铁砂掌、鹰爪力一类的功夫。风尘头一次下少室山,江湖阅历是少之又少,平日只是听师父讲起些江湖人物,也都是些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但左看右看这三人,都不像师父讲过的,想来在江湖中并无太大名气,自己也就没有过多留意,一心只等着雨停,好快快赶路。但天气阴霾,云层低沉,又无一丝风气,这雨也不知下到何时方停,只好向伙计要了壶热茶,慢慢地坐喝。英莲支颐而坐,大眼睛盯着外面,也不知想些什么。

只听那鹰眼大汉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再过六天,便是二十七,照理说咱们陕西道上的朋友早已是前呼后拥,怎么一路行来,半个也不见,只遇到了全老爷子与段兄弟,难道别人去得早,都已到了见贤庄?”

那姓段的公子冷哼了一声:“没见到也好,落得耳根清净。”鹰眼大汉笑道:“段兄弟这话差了,咱们此次来就是为了凑热闹,如果想耳根清净,在家里种菜浇园子不是更好?还走什么江湖!”他手下七八个人一齐哄笑。那段公子脸皮一红,想要发作,但被那姓全的老者暗中一手按住。

那姓全的老者打个哈哈,道:“喜动喜静,皆由性情。只是出门在外,凡事还需和气,须不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老者话不多,但自有一股威慑之气,姓段的公子盯了鹰眼大汉一眼,岔开话题道:“全伯,此次诸葛先生做寿,往拜的人没有一千,相信也有八百,据说连少林武当两大派也要遣人道贺,动静非同小可,可据我所知,诸葛先生并非这样讲做派的人,此次为何动静如此之大,直是轰动了江湖?”

风尘暗道:原来他们也是为了拜寿而来,这诸葛先生的面子果真不小,却不知是如何挣下的名声……

只听姓全的老者道:“对这事,我也是百思不解,诸葛先生绝不是张扬之人,想必是咱们江湖中受过他老人家好处的人,自己执意前去,他老人家挡也挡不住吧。”

鹰眼大汉插话道:“现今江湖中能有如此声望的,恐怕单单诸葛先生一人耳。”姓全的老者道:“日下武林中,四家各逞名,南宫齐诸葛,孤鹰傍双龙。这话流传了近二十年,岂是常人所能及的?但说到四家,却又各擅胜场。”

段公子道:“什么各擅胜场?倒要向全伯讨教一番了。”

姓全的老者道:“哪里谈得上什么讨教?只不过老朽多活了几十年,听得多了吧。这辽东双龙堡财雄势大,行事高调,可称得一个‘豪’字,而陇西金鹰门技艺高绝,心高气胜,可称一个‘傲’字。南宫世家久居洞庭灵秀之地,志情温文,当世无双,称得上一个‘雅’字,而诸葛世家么,重在一诺千金,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当可称得一个‘义’字。四家虽说各有长处,但比较之下,还是诸葛世家最为人所敬,试想如果是另三家人做寿,去的人还会如此多吗?”

他见众人均一言不发,静静听他说话,意兴渐浓,又道:“本来老朽与诸葛先生并没什么交往,自己也没想过要高攀,只因前年小儿因故与川中的小唐门结下了梁子,被那些家伙用‘青雨瘴’毒瞎了双眼,不得医治,老朽不忍他从此变为废人,便只好老了脸皮,登门向诸葛先生求救,心中却想咱们小门小户,未必请得动人家,谁料诸葛先生问明缘由,立即派诸葛少侠直赴川中,软求硬逼地讨来了解药,仲年,你叫大伙照量照量。”

人丛中站起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向四下一拱手,道:“在下全仲年,得蒙诸葛先生眷顾,大恩永记于心。此回是第二次专程前来向诸葛先生磕头谢恩。”众人见他双目炯炯,只是眼眶四周青黑发紫,想是救治不及时而留下的痕迹。

鹰眼大汉道:“诸葛先生急人之难,江湖中人所共知,还用得着咱们四处宣扬吗?只恐他老人家听了,还要不高兴呢。”姓全的老者点头微笑:“不错不错。”

一伙人正说得高兴,突然听到门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大家回头看去,但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立一人,身穿一袭黄衫,手中执着雨伞,似是刚到,又似已来了很久。

鹰眼大汉三人对望一眼,均显出惊诧之色,要知道他们三人对自己的功夫都颇为自负,但这黄衣人何时到的,居然一无所知。

姓全的老者面带笑容,说道:“朋友也是过路人吧,进来共饮一杯如何?”这黄衣人收起雨伞,迈步进店,在地上抖去了伞上的水珠,连看也不看三人,嘴里喃喃地道:“凤翔门的全天寿,西岳镖局副总镖头段文博,金台山庄的金眼雕卢擒虎,哼哼,三个无名小卒,也想去大同凑热闹,不嫌丢人现眼吗?”

三人听他一口说出自己的名号,心头均先是一喜,暗道:我等毕竟还是有些名气,但听到后来,不禁气恼,卢擒虎最是冲动,用手一拍桌子,喝道:“哪里来的兔崽子,胆敢辱骂老爷,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黄衣人将雨伞靠到墙边,抚了抚头发,然后低下身子去抠脚底的湿泥,对他的话恍如不闻。金眼雕卢擒虎一向颐指气使惯了,见对方不理不睬,不由得大怒若狂,身形一晃,欺到黄衣人跟前,左手五指形如鹰爪,向黄衣人后颈抓去。

卢擒虎号称金眼雕,金眼二字是说他的眼睛,而“雕”则是指他的武功,在西北一带,卢擒虎的天雕爪也算很有名气,这一抓使出来,风声尖嘶,果然是凌利异常。

而黄衣人头也不抬,兀自在抠脚下的湿泥,只听卟的一声轻响,卢擒虎五指已抓中了他的后颈。卢擒虎满心欢喜,暗道此人也不过如此,我只要五指微一用力,管教你颈骨折断,从此成为废人。

只听啪的一声,人影乍分,惊呼之声响起。一人踉跄后退,如同醉酒。

再看那黄衣人,居然还在若无其事地抠弄脚底,而卢擒虎却是极为狼狈,一块湿泥正封在他嘴巴上。

顾风尘看得清楚,卢擒虎用力一扣之下,那人丝毫未动,手里的一块湿泥却如射出的弹丸般飞起,打在卢擒虎嘴巴上。

而卢擒虎更是清清楚楚,他的五指如同抓到了一张又厚又韧的牛皮,浑不着力。那块湿泥何时飞出,自己竟是丝毫不知。

卢擒虎回手在脸上一抹,揩掉湿泥,却是已狼狈万状,面红过耳。

后面坐着的段公子段文博冷笑一声,挖苦道:“雕儿一向吃肉,今日为何吃起泥来?”

卢擒虎听他出言阴损,心中大怒,大吼一声,扑向黄衣人,双爪如风,连扣对方背心后腰七大穴道,乃是他的独门绝技“金雕绝户手”。

这手功夫可说是极为阴损,招招抓人要穴,常人只要被受了一抓,从此肾精大损,有绝嗣之祸。卢擒虎知道厉害,平时也不轻易使用,今天在众人面前受辱,便也顾不得许多,一心要将眼前黄衣人制服。

但那黄衣人居然并不回身,仍旧半蹲在地,用背心对他,脚下东跨半步,西迈一步,诡异之极,卢擒虎的一轮急攻,竟然碰不到他半片衣角。卢擒虎越打越是心惊,暗道不好,此人背对自己尚且游刃有余,并不反攻,看来武功高不可测,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这一心惊,招式便失了威势,便在此时,那人猛然双腿一长,站了起来。

若是片刻之前,黄衣人站不站起也没什么,但现在正好是卢擒虎一招“双峰并列”攻出,双臂齐伸,抓向对方双肩的时候,由于黄衣人蹲在地上,卢擒虎便也得半蹲下来攻杀,哪知黄衣人突然站起,猝不及防之下,黄衣人的后脑结结实实地顶在卢擒虎的下巴上。

只听喀的一声轻响,卢擒虎的下巴被撞得碎成几块,更要命的是,他的嘴里不知为何还生着两排牙齿,方才一招攻击,犹在大声呼喝,以壮声威,被黄衣人一顶之下,下颚急速合起,竟将舌头咬下半截来。

卢擒虎狂叫一声,跳起老高,脑袋几乎要碰到屋顶,等到落下地来,双手捂着嘴巴,犹自鲜血狂涌。他指着黄衣人嗬嗬大叫几声,却因短了舌头,谁也听不出他要说什么。卢擒虎在剧痛之下没能跳得几下,便一跤跌翻在地,晕了过去。

众人见了这等怪招,无不惊骇。

三名随从抢上,将他搬到角落里,一人眼尖,将他咬掉的半截舌头拣回来,虽然知道已不可能接续得活,但死马总要当活马医的。全天寿跳过来,点了卢擒虎颈下几处穴道,又将些白药粉末倒入他口中,以减缓流血。

众人忙碌之时,黄衣人却盯着段文博。

段文博虽然年轻,但也看出此人是专来找麻烦的,躲是躲不过去了,索性便也硬气起来:“阁下来到此处,我等并无失理,江湖中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可你不问青红皂白,出手便是伤人,到底为了什么?”黄衣人不答,将手一伸,冷然道:“拿来……”段文博道:“什么?”黄衣人道:“白玉盏哪,你这次带的贺礼不是白玉盏么?”

段文博一怔:“你却如何得知?”

黄衣人道:“黄河客栈中,你住的人字五号房,姓卢的住三号,全天寿住的是地字二号,对不对?”段文博一惊,指着他道:“你……你……”黄衣人道:“你们三人带的东西老子都已瞧过,金眼家雀带的是柄乌木剑,全天寿带了一箱子好笔好纸好墨好砚台,外加一幅名画。老子既是瞧上了眼,还能让它飞了?”

段文博道:“既是你偷入我等房间,为何不当时便拿?”

黄衣人冷笑:“你当老子是什么人?鼠窃狗偷之辈?告诉你,老子瞧上什么东西,从来是伸手硬抢,绝不暗中偷盗。这就叫做‘盗亦有道’……”

他的话音方落,全天寿突然脱口叫道:“你就是盗亦有道——阳关盗?”

最后七个字出口,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声,显见得对“盗亦有道——阳关盗”这七个字极是熟知。

也无怪众人如此,阳关盗乃是当今武林中一等一的独行大盗,此人不好色,不嗜杀,不贪杯,不吃肉,唯独喜欢金银宝器。无论黄金白银珠宝翡翠古董奇货,只要一入他的眼,必要抢到手里,据说他历年抢来的财宝已堆积如山,别说他一个人,就是一百个人花用,也足够挥霍两辈子的。可此人仍旧不满足,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如馋腥的猫儿一般找寻着猎物。

武林中对此人一向也极头痛,由于他只抢财宝,不伤人命,不辱女子,行事倒也算得光明,便抓不到他多大罪恶,所以纵然偶尔有时失手被伤,别人也不好杀他。只是如此一来,黑道人不认他是同道,白道人亦不认他,于是乎“朋友”、“兄弟”四字便永远跟他沾不上边,阳关盗出道十余年,从来都是独身一人。

但作为独行盗,必定有惊人技艺,否则何以抢去财宝又全身而退?所以众人一听他的名字,心下都是一凉,觉得身边所带的值钱物件,多半等不到雨停便要改姓了。

段文博毕竟年轻,又是心高气傲,虽然见阳关盗毫不费力地胜了卢擒虎,但总以为他是以怪招侥幸得手,并不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武功,自己只要小心在意,未必便输于此人。而且如果取胜,自己的名字便可以在江湖中叫响,见了诸葛先生也好大大的夸一夸口。

想到这里,他不禁胆气一豪,叫道:“取我的枪来……”一个仆从递上一个三尺多长的锦袋,锦袋上雕龙画凤,极是华贵。段文博双手左右一分,锦袋扯落,露出三段亮晶晶的枪身。只听卡卡几声响,三段枪身接驳成一条八尺余长的亮银点钢枪。

段文博身子微侧,枪尖拖在左侧地上,含胸拔背,目视前方,乃是呼家枪中的起手式“远来是客”。嘴里道:“亮兵刃吧。”

他虽然动手交战,但仍旧不失礼仪,这份修养比方才的卢擒虎可要高出一筹了。

但阳关盗却并不理会,只是哼了一声,道:“对付你一个黄口孺子,还用得着亮家伙?哼哼,我瞧你这呼家枪最多只学到六成,如果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老子便饶了你们,从此不在甘陕道上露面。进招吧。”

段文博知道他不肯先出手,便扬声道:“得罪……”枪尖一起,抖出六个碗大枪花,直刺阳关盗前心,但见红缨朵朵,银光乱闪,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枪尖,却是岳家枪的一招“统一六合”。

他不用呼家枪法而使岳家枪法,想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阳关盗连正脸也不给他,只是侧身冷眼看着,脸带冷笑。段文博划出的六个枪尖刺到身前,他只当不见,随手一挥,竟也晃出六个掌影,每个掌影拿向一个刺来的枪尖。

这一招连见多识广的全天寿也不认得,只是瞪大了眼睛细看。

风尘却识得这路掌法,他曾听广渡讲起过,北地关外有一路掌法,似只为破枪而生,叫做千手疯魔掌,专破枪、棍、戟等长兵器。只因这种兵器最怕被人抓住,一抓之下便威力全失,有人说是北国胡人所创,用来对付南宋岳飞所创的岳家神枪。岳家枪法在中原流传极广,所以这路掌法便也在北国传了下来,不过却非胡人不传,而这阳关盗不知为何会使这路掌法。

千手疯魔掌每一式都是专门为克制岳家枪中的招式而创,段文博却哪里知道?这“统一六合”乃是岳家枪中极厉害的一招,如果是岳飞亲使,火候到家,倒也不怕这千手疯魔掌,岳家枪法乃是一套极高明的枪法,包罗极广,北国胡人于武学方面到底粗疏,这路掌法虽能克制岳家枪,却也是因人而异,倘若是岳飞遇到创这路掌法之人,双方半斤八两,最多谁也伤不了谁,但段文博的这套岳家枪法连六成功力都没学到,自然是相形见绌。

六个掌影抓向六个枪尖,只听卟的一声轻响,六个枪尖合为一个,六个掌影也合成一个,而枪在掌心,再也动弹不得。

段文博猛力回抽,夺不动枪,复又尽力前刺,亦不动分毫,枪尖宛如铸入了生铁之中,绝难撼动,他心中又惊又怒,一时僵在当场。

阳关盗冷笑一声,单臂一振,段博文只觉得有股大力传到,震得虎口发麻,拿不住枪杆,银枪呼的一声已被对手夺去。阳关盗一挥手,银枪枪杆在前,枪尖在后,由开着的窗子飞入大雨之中,直直的插进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树,对穿而出,枪头上的红缨兀自不住的颤动。

店中众人见了阳关盗这等威势,心惊不已,要知道段文博虽然年轻,但从六岁起,也已在这条枪上浸淫了二十年,颇有不凡的造诣,如果说阳关盗打倒卢擒虎是以怪招取胜,不足以服众的话,那一招之间就夺下段文博的银枪,却是货真价实的本领,没有半点取巧。一时间店中寂寂无声,只闻段文博粗重的呼吸。

阳关盗的目光转到全天寿脸上,全天寿活过一把年纪,大风大浪也算经过不少,识人无数,但觉得此人的眼睛盯在脸上,如同一把冰砂洒来,又痛又冷。他不由心底里一阵寒凉,知道今天是不能善罢的了,暗想:如果我再输了,三家也不必去见贤庄,直接回老家算了。看来前面的来人也都被他抢去贺礼,无颜前去,所以路上才这般冷清。说不得,只好用阴招了。

他素知江湖门派之中,于“声名”二字极为看重,为何本派声名而不择手段的大有人在,自己纵使用下三流的手段逼走或杀了此人,出于休戚相关,卢擒虎与段文博也一定不会说什么,定然守口如瓶。至于那两个乡下兄妹,不像是武林中人,大可不必担心会走漏风声,坏了凤翔门的威名。

想到此处,便堆起一张笑脸,抱拳道:“阁下果然神勇非常,接下来全某想要领教几招,你划一个道儿吧。”阳关盗冷笑:“随你便,怎么打都可以。”全天寿道:“我想领教阁下的掌力,阁下敢不敢应战?我们三掌定胜负如何?”

阳关盗木然点头,道:“凤翔门号称‘镖掌双绝’,十八枝凤尾镖,三十六式翻天掌,哼哼,在我看来,不值半文钱,你要比掌力,那就出掌吧。”

他身子动也没动,仍旧直直立着,单掌翻起,立在胸前。全天寿力凝掌间,平平一掌击出,波的一声双掌相交,阳关盗纹丝不动,全天寿却是后退了一步。

大凡这种比试,力强者胜,全无机巧在内,众人看过一掌,就知道全天寿的内力逊色不少。全仲年叫了一声:“爹……”全天寿一挥手,叫他不要多言,双掌运力,双眼圆睁,连两腮也鼓了起来,跃身而前,第二掌呼地打出。

阳关盗见他是双掌击来,自己也是双掌迎上,眼看四掌就要相交,猛然间阳关盗脸色一变,双掌在电光石火之间变成鹰爪之形,分别划了半个圈子,叼住了全天寿的手腕。全天寿立时脸如死灰。

众人见他并不击掌,不由得全都叫出声来,有人大叫:“不要脸,有本事对掌啊……”

阳关盗并不理会旁人,使一招分筋错骨手,喀喀两声,卸脱了全天寿腕骨,然后用力一拧,全天寿疼得惨叫一声,关节受损,痛入心脾。全仲年红了眼睛,吼叫着扑上来,一腿踢向阳关盗。阳关盗看也不看他,飞起一腿将全天寿踢出去,然后手腕一翻,手指尖竟已多了一枝黑漆漆的镖。

这枝镖形式奇特,镖尖成鸟咀形,而镖尾则如同开屏的凤尾,正是凤翔门的独门暗器凤尾镖。只不过何时到了他的手里,谁也没看清楚。

全仲年一见凤尾镖,心头一怔,但身子已跃起半空,势难再止,只觉得腿上一痛一麻,落下地来,那枝凤尾镖正插在他大腿上。全仲年下盘无力,单腿跪在地上,如同向阳关盗求饶一般。

到此时众人已都明白,全天寿对掌为名,暗中将毒镖藏在袖中,欲在对第二掌时飞出,暗算阳关盗,但阳关盗的一双眼睛极为敏锐,竟看了出来,全天寿害人反害已,自己手腕关节大损,便接回去也不能完全复原,以后双手再也不能提握重物了。

阳关盗这一脚踢得极重,全天寿飞出丈外,滚倒在地,只听嘶啦一声,撞破将那个用白布围成的雅室,飞了进去。

眼看那雅室里就要汤汁四溅,碗盏碎裂,但雅室中最外首背对众人的一个汉子居然动也不动,只用肩膀在全天寿背上一顶,全天寿一个身子竟然被直送上半空,撞破屋顶飞了出去。

接下来只听嗵的一声,房子震了震,显然是全天寿落下来,砸在屋顶上,他身子较轻,并没有砸烂屋椽,只是横在屋顶上。

凤翔门的弟子全都惊惶失措,有人跑出去抢救全天寿,有人将全仲年抱起在一边,七手八脚的为他敷上独门解药。其中一名弟子背着一个大箱子,刚要跑出去帮忙,被阳关盗弹出一根筷子点倒在地,封了穴道。阳关盗冷笑:“识相的都把东西放下,老子虽不杀人,但平生最爱割人舌头……”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都不敢动了,生怕步卢擒虎的后尘。

阳关盗震住了众人,这才慢慢回身,盯着那角落里的一桌人,缓缓道:“原来此间还有高人……”说着他举步向那七人走去,那七人头也不抬,似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恍然不觉,只是低头吃喝。

屋子里突然死静一片,只听到阳关盗缓慢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如同重鼓敲在众人心头,段文博早瞧出来,那七人武功非同小可,阳关盗找上他们,多半要有一场恶战。

此时阳关盗离那七人已不及五步了,突然他一声清啸,纵身倒跃而回,五指如钩刀一般,向英莲的顶门抓下去。

这一下突起变故,人人以为他要与那七人为敌,哪知竟是攻向英莲,顾风尘也是猛吃一惊,再想救英莲已是不及,但他不愧是少林寺第二辈中的弟子,果敢决断,危急之中不慌不乱,右手二指伸出,疾点阳关盗胁下“章门穴”。不救已而攻敌,乃是围魏救赵之法。

阳关盗咦了一声,像是极为惊诧,右爪忽地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回,闪电般抓住了顾风尘的手指。顾风尘恐他一扭之下,自己二指齐断,便用一招“单风贯耳”,左拳横砸对手耳门,同时右手二指回抽,手肘曲起,撞向敌人前胸。这一招疾若电闪,如果阳关盗不放他手指,耳门前胸要害难免被击中。

果然阳关盗左掌拍出,与顾风尘左拳一对,砰的一声,顾风尘连同脚下的凳子一起滑出三尺,阳关盗倒飞五尺,飘然落地。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似电闪星飞,鬼魅飘忽,二人在电光石火之间,施展了指、爪、掌、拳四种手法。其中有攻敌,有救援,有自守,攻得凌利,救得高明,守的稳固。看似旗鼓相当,但一个身在空中,挥洒自如,一个脚踏实地,全力应对,相比之下,阳关盗要高明得多。

顾风尘单掌平胸,喝道:“阁下也算得是高人,却出手偷袭一个小孩子?不害臊吗?”

阳关盗冷然道:“你用的少林派内功,有点门道。可也不是我的敌手。”方才二人拳掌相交之下,他已试出顾风尘的内力虽然并不算太高,但精纯刚正,当世除了少林派以外,并无此等内功。

顾风尘冷笑一声道:“顾某是练过几年功夫,但内力与抢人钱财、暗算伤人的本事,都不如阁下。”阳关盗也不动气,只是冷冷一笑,道:“如此说来,你别的本事要强过我了?说出来听听,是什么?”

顾风尘知道对手是在向他挑战,但他不愿多惹事端,便强忍下这口气,拱手道:“我兄妹去投亲,并不是贺什么寿,身边穷得只剩几文铜钱,想来阁下也看不上眼……”

他这么说,实际上是向对方服软,如果换了别人,肯定会骂几句软蛋脓包,不会再为难他了。可这阳关盗却是一条道跑到黑的家伙,又有偷窥之癖,食“盗”之禄,便忠“盗”之事,他早已盯准了英莲身边的包袱,如果不看上一看,只怕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阳关盗瞟了他一眼,道:“服输了也好,我不为难你们,把包袱给我看看。”顾风尘看了一眼英莲,英莲抱着包袱直摇头,心道那幅画我自己都没看过呢,更不可以让别人看,这是外公亲口叮嘱的。

顾风尘看了她的神情,便知此事要糟,正想着,阳关盗冷然一笑,踏步而上。

顾风尘知道他要向莲儿出手,一股义愤之气油然而生,抬手叫道:“等一等,我与你比试比试。如果我赢了,你便如何?”

阳关盗站在他面前五尺外,道:“我看用不着比了,你不是我对手,强撑下去也捞不着好处。如果你赢了,老子非但不动手抢你们的包袱,而且从此不在这条道上出现。”顾风尘定定心神,暗想:既是如此,那便让他瞧瞧我的手段,只不过他的武功高深莫测,这比武的道道儿可要好好挑选……

阳关盗见他不语,以为他害怕,冷笑一声:“还是让开了吧……”顾风尘向外看去,雨已不知何时停歇了,彤云开处,半个红彤彤的太阳露了出来,阳光透过窗子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他看着影子,突然眉毛一扬,冷笑道:“既是要比,由我来划道儿,是不是?”阳关盗傲然道:“当然,老子还能欺负小孩儿不成?划道儿下来吧,只要是比试武功,老子都接着。”

顾风尘大声道:“我乃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以前在少林寺做过几天俗家弟子,学艺不精,勉强能给这位仁兄过招,就算赢了也是侥幸,只要各位给作个见证,免得有人输了不认账……”众人都看过阳关盗的武功,觉得这小伙子有点吹大话,因此应者寥寥。

七人中一个绿衣美妇扬声笑道:“好啊,我来做个见证,谁输了不认账,我用马鞭子抽他屁股。”

阳关盗急不可耐地道:“废什么话,比什么?”顾风尘看着西沉下去的太阳,大声说道:“我要与你比试面壁,你敢不敢?”阳关盗闻听,怒笑道:“你以为老子是三岁小孩儿?不要说面壁,只怕老子一闭眼,这些家伙便趁机带着宝物溜了……”

顾风尘哂笑道:“小人之心,毕竟可笑。你以为在座众人都如你一般视钱如命?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名声,你放心,打死他们也不会逃的。”

阳关盗哼道:“可面壁不算武功,便真的面上三年,又怎知谁输谁赢?”顾风尘道:“我们比试面壁,看谁能在手脚身子都不动的情况下,将自己的影子嵌入墙壁内,先嵌入者为胜。”阳关盗道:“就这么简单?那就来吧……”

说着二人皆盘膝坐在北墙下,顾风尘坐在阳关盗左侧,双手合十,眼睛却瞟着后面窗外的阳光。

屋子里静如坟墓,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到。那神秘的七人也停了吃喝,饶有兴味的看二人比试面壁。江湖中虽然无奇不有,但这般比武众人还是头一次见。如果将自己的影子嵌入墙壁,唯一的方法是用高强的无形内力撞破土墙,这种功夫并不少见,凡有高深内力的人都可以做到,但这些人都明白,顾风尘的内力,似乎远不及阳关盗。

果然没过半盏茶的功夫,阳关盗面前的墙壁已然凹出一个人形的坑,再看顾风尘那边,墙壁丝毫没有变化,看来这场比试,顾风尘是一败涂地了。

突然听到一声大喝,阳关盗凝聚内力,猛地爆发出来,轰的一声,他面前的墙壁出现了一个人形的洞,外面的清风吹进来,众人都是精神一爽,但马上意识到一件极不好的事。

面壁三年图破壁,现在阳关盗面前的壁已破,顾风尘便输了。

阳关盗冷冷一笑,道:“现在如何?”顾风尘哈哈大笑:“你输了。”阳关盗怒道:“你敢不认账……”顾风尘一指墙壁,道:“我们比武以前,是如何讲定的?”阳关盗道:“谁的影子先嵌入墙壁,谁就算胜了,现在……”他向着墙上望去,突然口舌大张,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在这半盏茶的功夫里,影子在墙壁上已发生了位移,由于顾风尘坐在阳关盗左侧,太阳西沉,二人面向北墙的影子便随着移动,现在顾风尘的影子已移到了那个破洞之内,而阳关盗的影子却已到了边上,那里仍旧是一片灰墙。

顾风尘道:“我的影子已嵌入墙壁,你的呢?”

英莲在一边跳着脚大笑起来,阳关盗只气得七窍生烟,自己全力运功,到头来竟是为人作嫁,自己将自己埋入坑里。对方一丝气力都没用,轻轻巧巧便胜了。他怒发道:“小子使诈……”顾风尘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赢得起也输得起,你说我使诈,我可是连一个小手指头都没动过,现在你请吧,记住方才的话,别在这条道上出现了。”

阳关盗缓缓点头,额上青筋暴起,显见得气愤填膺,但又偏偏无法发作。他盯着顾风尘,拍手道:“不错,不错……”他一边拍手,一边起身向后退去,突然猛一扭身,已转到了英莲身边,一脚踩上她的脚面。

这一脚虽然没用力,但英莲哪里受得了,脚骨差点被他踩断,痛得跳了起来,双手捂住脚,原地乱跳。顾风尘怒吼一声:“你干什么……”还没等他出手救援,阳关盗单脚一起,靴尖上突地弹出一截刀尖,亮晃晃地划向英莲背后。

裂帛一声响,英莲身上背的包袱被划破了,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

顾风尘已顾不上抢东西,一个纵身将英莲抱在一边,怒吼道:“言而无信,好不要脸。”阳关盗冷然一笑:“我只说过如果输了,便不‘动手’抢你们的包袱,可没说过不‘动脚’啊。”

说着,他用脚一样样将地上的物品踢开检视,见都是些破衣服等物,唯一能入眼的就是那幅画。阳关盗用靴尖的刀子挑断画轴上的细绳,单脚一踢,将那画踢向屋顶,画轴哗啦一声展开了,顾风尘猛然跃上,去抢那画,而阳关盗动作也极快,身子倒旋而起,一连四腿,踢向顾风尘。

顾风尘只好随手挡架,但无论如何抢不到那画了。

便在此时,众人眼前突然黑影一晃,有人已如鬼魅般掠到,夹手将画轴抢了去。阳关盗猛吃一惊,转头看去,见那抢画之人正是神秘七人中那头罩黑纱的。只见此人仔细地端详着画像,一双执画的手虽然也戴着黑纱手套,但手指纤细修长,竟然像是个女子。

阳关盗暗自吃惊,心道自己久历江湖,居然从没见过这等身形手法,简直快得不可思议。他目光闪了几闪,猛然欺身而上,一掌拍了过去。这一掌绵绵软软,轻轻浮浮,仿佛全无劲力,但那黑衣女子的衣角竟已被掌力激起,飒飒而舞。

顾风尘认出他使得乃是武夷派绝学“游龙掌”。这种掌法不单纯只是掌法,以游龙为名,是因为二十四招掌法中尚包含着四招龙爪劲,可以在刹那之间变掌为爪,厉害非凡。

眼见黑衣女子只要举手招架,阳关盗变掌之际,龙爪劲便要将那画一碎数片了,耳边响过一声哭喊,正是英莲,顾风尘不由得大呼晦气,甚至不敢去看英莲的脸色。

而那黑衣女子动也没动,仍旧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画,阳关盗掌至中途,早有一人迎上,举手扬起一个大大的皮帽,罩向来掌。阳关盗纵横天下,见多识广,但也从没见过以帽子做兵器的,眼前这帽子大得出奇,两颗脑袋装进去都绰绰有余,可除此之外,也并没什么特异之处。

卟的一声闷响,这一掌打中了帽子,但阳关盗只觉得自己的千百斤气力如同打进了天空中一般,全无作用,那帽子中间如同波浪翻涌,一圈圈向外扩散出去,帽檐抖动几回,便恢复原状了。

阳关盗举头看去,身前站定一人,正慢慢将帽子戴回头上。若单瞧这帽子,多数人会觉得帽子的主人定是一个大头鬼,但一见之下,不由得瞠目结舌,原来这帽子主人的脑袋比常人的拳头也大不了多少,五官全挤到了一起,居然也分得井井有条,真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来上天造物,确是鬼斧神工,不可捉摸。

小头人这帽子一戴上去,顿时如同馒头上盖了锅盖,一个脑袋半点也露不出,连脖子都遮没了,只见两个肩膀扛个帽子,那情形十分滑稽。但阳关盗却瞪大眼睛,满是戒备之色,问道:“这是什么兵器?”小头人嘻嘻一笑:“来呀,打得过我就告诉你。”他在帽子里说话,声音便有些发闷。

阳关盗冷哼一声:“倒要试试!”他猛一低身疾冲过去,两个拳头如暴雨一般打出,仿佛他猛然多生了七八条臂膀一样。

店中诸人看着这种情形,都暗自倒吸口气,心道:幸好他方才没有用这种招式跟我招呼,否则只怕他一轮急攻下来,自己就要变成冰雹打过的烂西瓜了。

可那小头人居然像如受清风,如仰晨露一般,身子动也不动,双手连挥,毫不费力地接了下来。

阳关盗猛然大喝一声,一拳中宫直进,势大力沉,几乎将全身之力都凝在这一拳之中,小头人嘻嘻一笑,右拳直伸,迎向来拳。

他的手一直都缩在袖子里,这一出拳,旁观众人都咦了一声,大为惊异,原来他的拳头居然大得出奇,足有常人的两个大,竟似比自己的脑袋还大了不少。

只听砰的一声,双拳相击,劲风四散,连屋顶都似乎震了震。

阳关盗的身子如同被巨浪抛起,向后飞去,若不是他轻功了得,背心已然重重撞上墙壁了,饶是如此,等他稳住身形之时,背心距墙壁已不及两寸。

再看小头人,居然动也没动,只是那个拳头还伸着,顾风尘细看一眼,发觉那拳头似乎不像是人的皮肤,而有点像鱼肚皮,发出银白色的光。

阳关盗立定身形,眼睛如同死鱼一般突着,怒视小头人,却不发一言,双手在空中虚划几字,顾风尘看得清楚,那几个字是:“你用几分功力?”小头人看不到他画字,没有回答,一边的绿衣美妇道:“他用了四分力……”

小头人居然只用了四分力,便将这独行大盗的全力一击尽数消解,而且还重创了对方。

阳关盗点了点头,突然身子一翻,从窗子跃出店外,头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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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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