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站在射圃边上的武陵这时笑嘻嘻跑过来,向张原唱喏,即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张原:“少爷,家老爷回信了。”
张原接信一看,信封上有醒目的开封府急递铺弥封戳印,上面的墨字正是父亲张瑞阳笔迹,瘦硬挺秀的颜体——
看到父亲的笔迹,张原顿时就放心了,父亲尚未启程,还在开封周王府,当即拆信展看,一边问:“真真、小武,你们怎么进来的?”
穆真真喜滋滋道:“昨日傍晚焦相公送信来,婢子就想着怎么把信尽快送给少爷看,今日一大早和小武两个绕着国子监走,遇到那买果子回来的老军,一打听,老军正是射圃的,婢子知道少爷一早要到射圃学射,就央老军让我们进来,果真就见到少爷了。”
那姓周的老军立在一边,见张原朝他看过来,赶紧躬身施礼:“张公子不怪小人擅自带人进来吧?”这老军是收了武陵二钱银子才带他二人进来的,射圃那一侧是菜圃,菜圃外就是珍珠桥集市,菜圃这边门禁不严,出入都比较随意。
张原向那老军说了一声:“有劳你了。”仔细看信,父亲在信里说周王三月送福王去洛阳就藩,六月初才回到开封,父亲已辞去王府掾史长一职,但有些相关事务要与继任者交代,一时也不能离开,七月下旬应该可以动身南归,预计八月中秋前赶到南京父子相会,又叮嘱张原在国子监潜心求学,莫管闲事,倒董之事他在开封周王府都有耳闻,不过倒也无人知道张原就是他张瑞阳的儿子,他也不声张——
张原微笑着看完信,将信折好,收在信封里,说道:“我父亲大约就是这几天从开封启程,中秋前应该会到南京,现在秋凉,行路正好。”
武陵喜道:“家老爷上一次回来是三年前,这次回来看到少爷长这么高了,又是秀才了,可知有多快活!”
与武陵相比,穆真真心思稍微复杂一些,对那个一直没见过的家老爷有些畏惧、有些忐忑不安,她现在和少爷有了肌肤之亲,她是少爷的人了,不知家老爷对这事怎么看,会不会责怪少爷年少荒唐?不过少爷应该不会向老爷禀报这事吧——
“哈哈,介子,你倒来得早——咦,真真、小武,你们怎么进来的!”
张萼和两个正义堂监生兴冲冲来了,这两个监生也是富家子弟,一个姓姚,一个姓虞,同为纳粟生,与张萼臭味相投,结为好友。
张原听到后面还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大兄张岱和阮大铖,便对张萼道:“大兄来了。”
张岱和阮大铖联袂而至,张岱也是惊奇地问武陵和穆真真怎么会在这里,听了张原的解释,张岱道:“五伯父就要来南京了吗,那可太好了,待在那周王府有何意思,介子现在长大出息了,五伯父可以回山阴安度晚年了。”
张萼却道:“真真和小武还是机灵,知道走后门,大兄的茗烟和我那福儿只知撅屁股侍候,别的什么本事也没有——”
“三弟!”张岱翻了个白眼,这个张燕客,真是什么话都说。
张萼嘿嘿地笑,又道:“穆真真就更厉害了,她的小盘龙棍的万夫不当之勇——真真你的棍子呢?”
穆真真赶忙道:“没带,三公子,婢子今日没带。”其实她是带着的,就缚在右腿边,可这里这么多人,她哪里好意思撩裙子抽棍子。
张原道:“别闲扯了,赶紧练箭,我已射了四箭,三兄你看,四支箭都在靶子上。”说着,让众人站开一些,他要把剩下的六箭射去。
弓弦铮铮,张原这六箭有五箭插在靶子上,有一箭还正中红心,十箭中了九箭,比昨天有长进,这些天他与三兄张萼射箭赌胜,每次一两银子的赌彩,互有胜负。
张萼也去取了弓箭来,立在二十丈外,十箭射去,有八箭中靶,张萼输了。
阮大铖道:“看我的。”接过张萼的麻背弓,接连十箭,箭箭上靶,赢得喝彩声一片,阮大铖身材修伟,面目俊美,与张原他们一道学习射箭,现在这群监生数阮大铖箭术第一。
几个监生闹哄哄射箭时,穆真真就退到一边,安安静静地看,心里很欢喜,现在知道从菜圃可以进来,以后要见少爷就容易得多了。
张原走过来与她说话,问:“真真这么早还没习武吧?”
穆真真赶忙道:“少爷——”使劲摇头。
张原知道她的意思,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舞棍,便道:“真真也射几箭玩玩怎么样?”
穆真真摇头不肯。
张萼听到了,走过来说道:“穆真真你好傻,介子让你学射,你正该踊跃答应,这样你以后不就可以天天一早来这里陪你家少爷射箭了,省得在听禅居朝也想暮也想,想你那亲亲的介子少爷,哈哈哈哈。”
穆真真脸红得要滴血,心里觉得三公子说得有理,低着头不吭声。
张原道:“真真,你爹爹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延安卫了,每日操练弓马如鱼得水,来,你也射几箭看看。”
穆真真在少爷的鼓励下,含羞执起小梢弓,拈一支硬木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含胸拔背,射箭姿势甚是周正,但听得“格格”轻响,小梢弓拉了个满弦——
张岱、张原几个都是暗暗赞叹,这少女果然力气大,他们几个起先根本拉不到满弦,就是练了快一个月了,也依然拉不到穆真真这般饱满——
利箭破空啸响,随即就是“夺”的一声,一箭正中红心。
“好箭法!”
有人在后面鼓掌大叫,张原等人回头看时,却是琉球王子尚丰和他的两个侍臣——蔡启祥、林兆庆。
张萼瞪眼道:“真真,原来你会射箭!”
穆真真摇头,却又道:“婢子只幼时跟着爹爹上山用小弓射过山兔、野雉,这样的大弓,没用过。”
琉球王子尚丰大步赶来,要看是哪个箭术高手在此,却见是一个年少美丽的胡婢,说是用儿童玩耍的弓射野兔、野鸡练的箭法,不禁愕然。
张萼大赞道:“真真是女花荣啊,了不得,了不得,再射,再射。”
张萼除《金瓶梅》外,最喜《水浒传》,对水浒一百单八条好汉是如数家珍,这时便给穆真真取了一个绰号“女花荣”。
穆真真被这么多男子围着称赞,又羞又慌,看着张原,叫道:“少爷——”
张原笑着鼓励她:“真真射得好,再射几箭。”
穆真真见少爷支持她,就安心了,接连再射三箭,两箭中红心,一箭稍偏。
众监生赞叹不已,张原心道:“也许骑射的本领早已随葛逻禄祖先的血裔融入穆敬岩、穆真真父女的魂识,这就是天赋。”
鼓房挝鼓三通,这是晨读鼓,警醒监生要起床读书了。
射圃的监生要回号房了,张原对穆真真和武陵道:“你们赶紧回去吧,小武去澹园禀知焦相公,就说信交到我手里了。”
穆真真和武陵向射圃小门走去,穆真真脚步有些粘滞,走了几步回头,见少爷正看着她,说了一句:“真真你若愿意一早来此练射箭就尽管来。”
这堕民少女顿时一脸喜色,很脆地答应了一声,脚步轻盈而去。
张萼将穆真真的神态看在眼里,对张原道:“介子,穆真真很依恋你啊,你本事可真不小,男女通吃,就连太监也喜欢你。”
张原翻了个大白眼:“三兄这是什么话!”
张岱在一边对张萼道:“你不把绿梅拖到湖里呛水,绿梅也很依恋你。”
张萼连连摇头:“不然,绿梅没穆真真这么痴,大兄你也不要说我,你没把素芝拖到水里吧,素芝对你有穆真真对介子这么痴心吗?”
张岱笑道:“你倒会辩,说得也有点道理,穆真真和绿梅、素芝她们不一样,穆真真等于是介子救出来的,有恩情在里面。”
张原道:“两位兄长扯这些做什么,赶紧走吧,明日再见。”
兄弟三人在射圃外分手,回各自的学堂。
从七月二十日始,张原开始了诚心堂的课业学习,与广业堂相比,诚心堂的课业反而不重,每日只上午由经学博士授一个时辰的课,其余时间都是自学,这正是张原喜欢的,藏书楼就在诚心堂附近,整个下午张原都在藏书楼看书,现在在的问题是,张原找不到为他读书的人,这让他的学习效率大减,自己看书的话没四遍记不住,而听书,一遍就能大致记住,两遍就能熟背如流——
南京国子监藏书楼有三座,一座是专供学官用的,另两座供监生学习,诚心堂边上这座藏书楼上下三层,周围树木掩映,颇为清幽,张原上到第二层,见黄尊素倚窗读书,黄尊素看书喜欢念诵出声音,张原听力奇佳,听出黄尊素读的是《历代名臣奏议》——
这部书是国子监生和参加会试必读的书籍,全书分六十四门,涉及君德、圣学、孝亲、敬天、郊庙、法祖、储嗣、宗室、经国、用人、选举、考课,水利、赋役、御边等等,辑录了晏子、管仲、李斯、陈平、贾谊、诸葛亮、魏徵、柳宗元、富弼、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王禹偁、辛弃疾等名臣奏疏八千馀篇,全书三百五十卷,虽说一卷只万把字,但这三、四百万字的典籍要通读一遍至少都要几个月时间吧,所以说一般国子监生要五年才能毕业,所以说科举时代考进士之难,至少要精读上千万字的书籍,还要特别颖悟的才行——
对于山阴的张原来说,黄尊素略带余姚口音官话很好懂,黄尊读的是第六十九卷,关于经国、用人的奏议,这正是张原未读过的,张原便坐在一边,瞑目静听黄尊素读书——
午后秋阳依然炎热,黄尊素将一卷书读完,口干舌燥,端起挂在腰间的竹筒喝了一口水,他早已看到张原坐在一边听他读书,这时走过去拱手道:“介子兄——”
张原睁开眼睛,起身还礼道:“真长兄,辛苦辛苦。”
黄尊素笑道:“久闻山阴张三元有过耳不忘之能,今日真领教了,在下方才读的这一卷介子兄都记下了?”
张原笑道:“十之七八。”
黄尊素道:“可否让在下考考你?”
张原道:“请真长兄指教。”
黄尊素便从书架另取了一册书下来,向张原一扬:“《周官辨非》。”翻到中间,读了两页约五百字,然后目灼灼凝视张原。
张原先默想了一会儿,然后徐徐念诵,只略错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
黄尊素叹道:“过耳成诵,真有这样的奇才啊。”
张原道:“在下曾患目疾,不能久视,就养成了听书的习惯。”
黄尊素道:“介子兄要听在下读书,在下愿效微劳,在下看书有读出声的习惯,两便,哈哈。”
张原笑道:“以后我就跟定真长兄了。”
此后数日,张原一早去射圃健身、射箭,穆真真每次都比他早到,这堕民少女晨曦微露就起床赶过来了,帮着两个老军清扫射圃,那两个老军知她是张原的侍婢,人又乖巧,也不再向她索要银钱了,张公子对他二人可是恩惠不少呢。
黄尊素每次看书之前,就会主动过来问张原这书有没有读过,没有读过的话就邀张原去他号房听他读书,读毕一篇、一卷,二人往往会交流一下感想,都觉得对方敏悟精深,相互佩服,读书就要找到这样的同学,互相砥砺、启发,学业进步甚快,在诚心堂玄字班,张原与黄尊素的课业是最优秀的——
转眼就是八月初,这日张原醒来时听到密集的雨声,噼里啪啦敲着屋瓦,而号房里还是黑洞洞的不见天光,张原现在已经养成了卯时初刻自动醒来的习惯,所以现在虽然不见天光,既已醒来,也知差不多就是那个时辰了,赖了一会儿床,起身点灯,用昨夜备好的水洗漱毕,开门看时,雨幕中微现天光,云层压得低,这瓢泼大雨看来还有得下一阵,今日射圃是去不了啦,张原吃了几块糕饼,便在灯下临帖,十三行洛神赋临摹下来,天终于亮了,雨也小了一些,想起穆真真,不知这痴女子这大雨天会不会也来射圃?
张原换上白皮靴,撑着油布伞,往射圃而来,一路上都没见什么人,走到射圃门边,就见那姓周的老军戴斗笠披蓑衣走了出来,见到张原,喜道:“张公子来了,小人正想去找你,穆姑娘送信来了,等了好一会儿,怕张公子因为下雨不来,就请小人去告知。”
张原跟着老军来到射圃北端的库房,穆真真立在檐下,青色的裙子自膝以下全湿了,颜色也变成了明显两截,湿处是青黑色,一双天足穿的是草鞋,满是泥浆,脸上却是喜滋滋的,福了一福道:“少爷,有四封信!”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呈给张原,她担心淋湿了信件,用油纸包得很严实——
张原接过油纸包,油纸包还有少女的体温和体香,张原没急着拆信,微笑着帮穆真真把一缕湿发掠到耳后,说道:“裙子湿了怎么办?”
穆真真脸儿红红,幽蓝的眸子亮晶晶,抿着唇,不说话,只看着少爷,那模样婉娈可人。
那老军已经悄然退去,库房屋檐下只有张原和穆真真主婢二人,雨还在下着,这是飘风雨,雨沫不断往檐下飞溅,张原拉着穆真真往里走了几步,曲指在穆真真白里透红的脸颊轻弹了一下,说道:“先看信。”
刚拆开油纸包,忽听穆真真道:“少爷,有人来了。”张原侧头看时,脚步声骤然杂沓,大约有十几个人在雨中朝这边奔来,凝目看时,都是国子监的差役和军士,一直奔到库房前,有人喊道:“监丞大人,张原果然在这里。”
张原心微微一沉,不动声色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塞进怀里,在胸前按了按,信放贴实了,这才开口问:“你们要干什么?”
那些差役和军士纷纷道:“监丞大人来了,监丞大人来了。”
大清早,八品监丞毛两峰官服齐整,胸前补子绣的黄鹂被雨打湿了,变成了黑褐色,有个身材长大的绳愆厅监差为他打伞,一个八品官,威风不小——
“张原。”
毛监丞撩袍走上台阶,离张原五步站定,点着头道:“你在监中,竟与妓女私相往来,现在铁证如山,看谁还能包庇你!”
张原大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毛监丞冷笑道:“本官不会诬陷你,妓女也不是指你这个婢女,但你每日在此与婢女私会,也是严重违规,今日数罪并罚,不削你学籍也难彰显大明律的威严——来人,把张原和这婢女一起拿下,押送绳愆厅审讯。”
毛监丞是处心积虑要毁张原的前程,他自知上次已经得罪了张原,担心张原以后科举连捷会报复他,所以一直在找张原的过失,若能削去张原在国子监的学籍,按律法,张原将停考三科,也就是九年之内不能参加乡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