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兆夏不信新来的儒童张原敢称呼他为“姓周的”,揪着李柱的耳朵皮,喝道:“还敢胡说,把手伸出来,十戒尺。”反手摸到书案上的竹制戒尺,就要揍李柱。
李柱大哭起来:“他真的说了,说你姓周的,白天睡大觉,呜呜呜——”
周兆夏慢慢扭过头,盯着张原,问:“你当真说了?”
张原站在那里,答道:“当真。”
周兆夏没想到张原会这么回答,他以为张原会否认或者狡辩,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随即像炸起的爆竹,一蹦三尺高,咆哮如雷:“你敢,你当真敢,你不敬师长,本师今天就替你父母好好教训你。”挥舞着戒尺就冲上来。
“周兆夏!”张原伸手抓起长板凳,举过头顶,喝道:“你敢打我试试看。”
周兆夏懵了,学堂里的十几个儒童也全傻了,见过调皮捣蛋的学生,没见过像张原这样嚣张的,直呼蒙师的名字,还敢举着板凳和蒙师对打!
看样子这人真敢砸,周兆夏就没敢冲过来,离张原七、八步远,用戒尺遥点着张原的脑袋道:“好,好极,破天荒,有这样的学生真是破天荒,你这目无师长的败类,在家定是逆子,在朝定是乱臣。”
张原一脸鄙夷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你评价,也轮不到你来评价,你不是我老师,把贽礼给我还回来,你这等人配为人师表吗,夜里打马吊,白日无精打采,在学堂睡大觉,你这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你敢打我,你近前试试,我保证一板凳下去让你脑袋开花。”
周兆夏白净面皮脸涨成猪肝色,冷笑道:“我怎么没教你了,不是让你读《三字经》吗,你牛高马大的还在念‘人之初’你好有脸吗,我都不好意思教你,所以让你有不明白地方问同学,难道要本师手把手教你识字!”
和这种人理论一点意思都没有,张原道:“把贽礼还我,你不是我老师。”
周兆夏道:“好,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学生。”走到邻室将张原送来的装有菜肉米糕的篮子往张原脚边一丢,“砰”、“啪”两声,篮子落地,酒壶破碎,高敞的学堂里酒香四溢。
张原踢了踢滚到脚边的篮子,说道:“你摔破了我的酒壶和篮子,菜也摔烂了,你得赔偿,我一早置办这些贽礼费了两钱银子,今日不赔我两钱银子我决不与你甘休。”
倒不是斤斤计较,而是这样的无良蒙师必须惩治。
周兆夏算是明白今天遇到无赖学生了,连声道:“好好,我赔你。”在袖底摸索着摸出一小块碎银,搁在书案上,说道:“我会向县尊状告你欺师灭礼的行径,以后任何社学你都休想去读了。”
张原忽然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和这么个庸人斗什么气,咱是斯文人,怎么能抡板凳斗殴呢,放下板凳,坐下说道:“别把师啊师的挂在嘴边,你当不了我老师,这样吧,我出一道经史问难,你若能辩得过我,我随你到侯县令那里任打任罚,你若辩不过我,还是赶紧别在这里误人子弟了。”
周兆夏冷笑道:“连澹台灭明是几个人都不知道,还敢考我!”转念道:“好,你问,凡四书五经,尽管问。”能考上秀才,这些书总是烂熟的。
张原道:“听好了——《孝经》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立身行道,行的是什么道?”
周兆夏一惊,张原这小子能问出这问题看来不像是连《三字经》都不会读的人,答道:“这有何难,这道当然是夫子之道。”
“夫子之道是什么道?”
“是先王之道。”
“先王之道是什么道?”
“就是,就是礼义廉耻。”
张原笑道:“你也知廉耻吗?我告诉你,《孝经》所云立身行道乃是大学之道,大学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无论什么道,先从立身起,大丈夫所谓身,必联属国家天下而后成者,如言孝,则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皆孝而孝始成,如言悌,则必长吾长以及人之长,天下皆悌而吾之悌始成,吾人此身,与天下万物原是一个,料理自身处,便是料理天下万物,故立身行道,首重日用常行,你身为社学蒙师,懒惰暴躁,不教授诸生学问却呼呼大睡,还命诸生默读,朗读会吵到你做春秋大梦是吧?”
忽听有人在学堂门外“呵呵”笑起来,张原立即听出来人是谁,他现在听过一遍的声音就不会忘。
靴声橐橐,这人走进学堂,身后还有两个随从。
周兆夏一见此人,顿时满脸臊得通红,结结巴巴施礼道:“侍生见过县尊大人。”
来的正是山阴县令侯之翰,今日是休沐日,不坐堂,想起这边社学的蒙师曾友元奔丧归乡了,新聘的生员周兆夏不知教得如何,便来看看,刚走到门廊上就听到有人在学堂中辩难立身之道,便驻足倾听,听出一人正是塾师周兆夏,另一少年人的声音很耳熟,起先没辨出是谁,后来才想起是张原的声音——
侯之翰不禁笑了起来,前日在县署夜宴,张原风度温文尔雅言语又诙谐风趣,没想到今日却是这般咄咄逼人,周兆夏也太不成体统,竟然在授学时自顾睡觉!
张原躬身道:“学生拜见县尊大人。”
侯之翰向张原点点头,夸奖道:“张原,你方才说的《孝经》立身之道说得极好,立身行道正该如此,本县要奖赏你,就免你三年的赋役钱粮吧。”
只有秀才生员才能免赋税免徭役,侯之翰这等于是给张原秀才的特权了,在侯之翰看来,以张原之才,补生员是早晚的事,他这是先示恩在前。
奖励了张原,侯之翰冷眼看着额头冒汗的周兆夏,又看看学堂里稀稀落落的儒童,皱眉问:“怎么才这么几个学生,人都到哪里去了?”
周兆夏讪讪道:“禀县尊,因天气炎热,有些儒童告假在家读书。”
“天气炎热?”侯之翰冷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都快八月了,我看不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而是你荒废教学,以至于好学的儒童都不来了,只余一些顽童和愚鲁的,正喜你睡觉不管他们。”
周兆夏用袖子拭了一把汗,无力地辩道:“县尊大人,请听侍生辩解——”
侯之翰不想听他辩解,看着地下的酒壶碎片和竹篮,篮里的菜肉都翻出来了,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兆夏宛若溺水捞到救命草,忙道:“县尊为侍生做主,这个张原目无师长,竟抡板凳要砸侍生——”
侯之翰看看一边澹然而立的张原,气质沉静优雅,听周兆夏当面控告也不着急,这像是抡板凳动粗的人吗?
侯之翰笑了,问周兆夏:“你方才是不是昼寝?”
周兆夏头巾都还没戴呢,心知睡觉之事瞒不过去,低头道:“侍生昨夜读书至深夜,方才偶感困倦,就想小睡片刻——”
“好了好了,别说这么多。”侯之翰脸现厌恶之色,打断道:“这竹篮是谁打翻的,酒壶呢,怎么回事?”
周兆夏不知怎么回答。
侯之翰冷哼一声:“周兆夏,本县今日若不来视察,这社学就会被你给废了,这蒙师你做不得,你的廪生也降一等。”
生员也是分等级的,第一等是廪生,不但免徭役,每月还有钱粮领,第二等是增广生员,没有钱粮领。
周兆夏脸若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