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滕王阁序》所言“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唐朝官僚大约每十天就有一天法定假日,每逢初十、二十、月底便不用去衙门办公,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个节日休假近五十天。
今日正逢四月二十日所以满朝文武都轻松了,薛崇训也打算跟着清闲一天。他虽然挂着侍郎、节度使、大将军等奇怪搭配的官衔,但最实质的身份就是个皇亲国戚,受官场典章制度约束得少,如果愿意他可以天天旷工完全没人管……只是手中有实权便可以做很多事,所以平常仍然要处理很多正事。相比之下武家两兄弟才是真正的轻松快活,潇洒的武大郎成日风花雪月,爱好就是收罗各种诗赋字画和美女;武二郎则常常在玄武门或家中打马球,空了就去大哥武大郎那里免费玩女人。俩兄弟除了王位也有十六卫大将军的职务,但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头衔根本用不上。
休假日大家都不上班,薛崇训也就准备在家里歇一天,早上起来练了一大早的武技出了一身汗。然后洗完澡坐在听雨湖畔的草堂里喝茶时,管家薛六来说事,说水云间青楼的歌妓蒙小雨昨日就进府来了,安排在前院的教习坊指导府上的女奴弹唱跳舞。
薛崇训一拍脑门想起这事儿来:上次和张说一起水云间寻欢作乐时遇到了蒙小雨,就问她愿不愿意到府上教习歌舞,回来也对薛六说了这事,现在总算是办妥了。
他也不问买蒙小雨花了多少钱,反正薛六在办,财务上又有孙氏管理,用不着他亲自过问。
听薛六提起蒙小雨,薛崇训就想起她那个唐代版的才子名妓的事来了,可惜过程和结局没有戏曲故事里那么浪漫,充满了利欲熏心和虚情假意。
他沉吟片刻便起身道:“左右无事,我过去瞧瞧。”
于是薛崇训便和管家一道出了内宅,去教习家奴的地方。刚到地儿便听见了一阵丝竹之声,蒙小雨昨日才到府上第二天就开始了份内工作确是尽职尽责。寻着声音薛崇训走进一间东西面向的厢房,只见里面果然有十几个小娘正坐在屋子里,蒙小雨在中间弹琵琶示范。薛崇训心道:等教会了这些人,以后府上有宴会来了客人也可以就近叫出来歌舞助兴不是。
她们都认识薛崇训,他每天出门回家在府上过上过下,家奴们自然看熟了的。见着薛崇训进来小娘们忙站起身来屈膝作礼,蒙小雨也停下指尖,见面时礼数周到,但笑吟吟的表情让人感觉亲切。掐指一算薛崇训认识这个歌妓竟已数载,见面的亲切感觉正应了那句古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哪怕只是个歌妓。
薛崇训随口问道:“她们进府之后从未有人教习过歌舞,教着吃力么?”
蒙小雨笑道:“我刚看到她们时,见都这么大了最小的也有十几岁,心下也是担心现在才教习恐怕是来不及了;可是上午试了一下,发现大家的底子都不错……果然是王侯之家,连奴儿都读书习字?”
薛崇训道:“她们以前可不是奴婢,是前宰相的亲戚,小时成长环境好自然比普通人家的小娘底子好。”
“哦?”蒙小雨不由得回头看了小娘子们一眼,她们都羞愧地低下头去了。
“做过宰相的人参与谋逆,家里的人就落了个如此处境,贵贱贫富无常啊。”
蒙小雨面有些许同情之色,随即便岔开话题问道:“薛郎过来想听什么曲儿?现在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唱哦。”
她面带春风一般的笑容,被她看着真是说不出的舒服,身上的素白襦衫襦裙清新淡雅,就像一只春天里跑出来的小白兔一般。她又像一剂皂角,每每都能涤净薛崇训心里的尘土,让他感觉到阳光。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到椅子上坐下,偏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教你一首歌,你唱给我听。”
“好呀。”蒙小雨一乐,片刻之后又微皱眉头道,“以前薛郎也教过我一首歌,可许久不唱已经忘记了……因为那样的曲子实在听得人少,在水云间唱的时候没人愿意听,后来妈妈就叫我别唱了。”
薛崇训笑道:“曲高和寡。”
蒙小雨掩嘴笑起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薛崇训既然对那样奇怪的曲子有兴趣,蒙小雨也乐得试试新鲜的玩意……以前在水云间要唱让大多数人的曲子,现在只需要让薛崇训一个人喜欢就行了,如此看来却是轻松了不少。
于是薛崇训又教了首现代歌,他有些恶趣味地想:在八世纪的唐朝宅院里听千年后的歌曲,真是一件神奇有趣的事儿呢。好在蒙小雨颇有音乐天分,只要是人的嗓子可以发音的调子,她大抵都是可以学会悟透的。
她学了两遍又记下歌词,然后调试琵琶伴奏,用十分好的嗓子唱将起来:“……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
蒙小雨抱着琵琶低下头,看得出来她的神色黯然。薛崇训一琢磨,大概歌词里的“寒窗苦读”的主角是个书生的缘故,而萧衡也是个书生。她没有当着薛崇训的面问萧衡的下落,但薛崇训能感觉她想了起来……他把萧衡关进地牢然后残忍地让其饿死了。
沉默了一会,薛崇训若无其事地叹道:“咱们的事儿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城隍庙。”
“嗯。”蒙小雨软软地应了一声。
薛崇训道:“我想起来户部钱行印发的第一批纸币送了一些到府上,现在可以把它们花出去了,不如咱们去城隍庙把钱送给无家可归的人如何?”
“纸币是什么?”蒙小雨的注意力被转移,好奇地问道。
薛崇训叫随从把一叠纸币取了来,等拿到之后递了几张给蒙小雨犹自说道:“就是这东西,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办成此事,可以当钱使……户部尚书刘安数年前就在构想‘两税法’改革,乍一想此法是针对土地兼并现状的税收良策,但我知道它一定会造成‘钱重物轻’的局面,进而形成古典金融危机‘钱荒’。而印发纸币就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隐患,唐朝的经济会越来越好的。”
蒙小雨显然听得半懂不懂,但是她听明白了薛崇训预见到了很多年后的国家大事,她直觉眼前的郎君是治世能人应该可以让更多的人衣食无忧,于是她便一脸崇拜地看着薛崇训。被这样一个清纯的小娘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薛崇训感觉自然非常良好。
蒙小雨把青色的几张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了一阵,瞪着美丽的大眼睛道:“如果有人拿着这几张纸给我卖东西,我可不愿意呢。”
“要是你拿着它们可以在各大钱庄兑换银子铜钱,一张可以兑换一缗钱呢?还可以用来交税和购买官府经办的盐、粮、帛等物呢?”
蒙小雨的神情惊讶,但并不怀疑薛崇训说的话,他说能换肯定就能换啦。
薛崇训自信地笑了笑,指着一张青纸道:“上面的编号是一,第一张纸币颇有收藏价值,以后某个时候肯定要成百上千倍地涨。要不小雨收藏这一张,比存几锭金子压箱底划算多了。”
“以后能值千缗么?”蒙小雨乐道。
“相信我的话没错,过些年月它就可以放到字画古董店里高价售卖。”
“那我就笑纳啦……”蒙小雨调皮地笑道。
两人说笑了一阵,便携带着一叠青纸钱乘车出门去了……这样的小善对薛崇训来说没什么用,但是和蒙小雨一起做这种“干净”的事就不同了,能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薛崇训干过多少坏事,和她在一起行善薛崇训就能产生一种自我麻痹的快感。
不过现在的城隍庙后面的破落院子已经和以前不同了,去年薛崇训联合“仁义的富人”在这里修了一座积善堂,但经费有限只能接收上了年纪的无家可归者。后来长安城中一些富人也常常在积善堂外面设粥棚,给乞丐免费提供一些食物,于是这地方倒是热闹起来了,饥寒者最喜到城隍庙后面聚集。
而此时又有好事,竟然有人发钱。按照米价,一缗钱可以买十几斗粟米,对平民百姓来说也算是一笔可观的钱财。
这样的纸币是第一回在公众面世,自然有人不信以为发张纸逗他们玩呢,薛崇训少不得让家奴讲解宣传了一番,让人们拿到钱庄去换。
反正是白给的,又不要他们什么东西,那些人自然不会拒绝,而且纸币颜色黑乎乎的但做工印刷比较精美。就在这时,只见年约三十余岁的文人拉住了一个乞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串铜钱来给他换手上的纸币。那乞丐高兴地大呼道:“嘿!真能换钱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