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入得节度使幕府,门子和当值军士没有任何阻拦他,他在整个府邸畅行无阻,甚至内宅都随意进出。他问了程千里的去处,便径直过去拜见。
程千里正在厅中指点那买来的卖唱破落户弹琵琶,他这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刀枪棍棒一样不会,琴棋书画反倒样样都有涉猎。节度使节制各州军权,但确实是文官,和兵部那些官儿一样虽然管兵但多有进士身份,全是文人。程千里属于关陇武将集团,但从小就习文,程家武夫们死完了,独他能活着翻身。
李奕见他又和那小娘呆一块儿,心下不怎受用:妹子知书达理身材脸蛋一样不缺,难道还比不上这破落户?
程千里见李奕进来,便坐正了身体,端起案上的茶杯,从容不迫地问道:“见着薛郎了?”
“见了,我与他已算熟人,见面倒是不难。”李奕作揖道。
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其目光犀利,仿佛能直接看穿人心一般,看得李奕身上一阵不自在。
“他没有听进去劝诫?”
李奕道:“主公明察,卫国公早已打定议和谋取吐谷浑人纳币的主意,前后都有布置,看样子没法轻易改变了。”
程千里皱眉道:“议和?慕容氏不过是受迫于形势才肯服软,这种墙头草两边倒,根本靠不住!我却是瞧瞧,他怎么向朝里交代……迟早是要被调回长安,可惜了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我本来以为他会因此而恢复王位的。”
“卫国公也说鲜卑人靠不住,不仅慕容氏,连灵州内附数十年的那些人也靠不住。”李奕一边回想,一边说,“我没有多劝,便是看出他有一整套打算:因有对夷族的态度主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有此基础上的对策。绝非一朝一夕的权宜之计。”
“听你的口气,你倒是很赞成薛郎的做法?”程千里不动声色地说,“‘华夷之辩’多年都也个结果,咱们没必要在上边枉费心思。”
李奕道:“我赞同卫国公对夷族的态度,但做法实在不敢苟同……”
程千里点点头:“为眼前之利而放弃陇右长治大略,朝里肯定不会同意。他要按自己的想法办事,至少得过两关:获得政事堂的支持、构筑可靠的北线防务。既然人不听劝诫,咱们就拭目以待好了。”
“主公英明,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程千里摇摇头:“言过太早,薛家大郎我才接触几次,而且他在这里也没做什么能让人瞧出门道的大事,暂时还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回倒是正好瞧瞧。若是他是一拍脑袋觉得议和好便要议和,结果朝里直接把他调回长安闲置坐享富贵,唉……只可怜我那侄女所托非人,迟早悲凉。”
李奕不解道:“薛郎贵为皇亲,又是河东大族长子,就算坐享富贵,也胜过庶民千百倍,主公何出此言?”
程千里冷笑道:“我问你,武三思最后什么结局?他要是如此孟浪办事,完全没个预算,比武三思还不如!”
李奕沉吟道:“我看不像,如果薛郎真过了那两关呢?”
程千里品了一口茶,淡淡道:“要是过了两关,也是个麻烦事。他自己没事,却是捅了个大马蜂窝,朝野那帮吃饱了白饭没事干的文人非得把‘华夷之辩’重新翻出来,不吵个天下沸沸扬扬是收不了场的。”
李奕虚心求教道:“您所言之‘华夷之辩’既然是文人们耍的把戏,于庙堂朝事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程千里翘首观窗,“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子一般看待,便多让你明白一些道理。‘华夷之辩’虽是文人们的争论,但谁对谁错直接影响国策!正如国家曰仁政,究其缘由是自汉以来独尊儒家,既有大道佐证,国策便要符合其道。武帝之时,尊王攘夷大行其道,故帝大举北伐匈奴;但如道家的无为而治大行其道,便不会有削藩、不会有大战匈奴。”
李奕点头道:“门下受教。”
程千里满意地说:“孺子可教,再跟我几年,我荐你入朝为官。”说罢又叹息,“是非若如黑白,天下垂拱而治。”
就在这时,奴仆来报:“罗将军求见。”
程千里召其入内,听完军务上的事忽然笑道:“听说罗将军这几日常出入酒肆,想淘个小娘过去,看中了没有?”
那汉子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末将实在没有节度使的眼力呢。”
程千里指着一旁怀抱琵琶的卖唱女道:“那我把她赏你好了。”
汉子脸上一喜,转瞬又不好意思地说道:“可小娘子已是节度使的人,俺怎好夺人所爱呢?”
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一百五十匹绢买的,不是什么要紧事物,罗将军无需客套。”
这时那小娘坐不住了,忍不住说道:“阿郎,是不是奴儿太笨,学了多日都学不会曲子,您嫌弃奴儿了,要赶奴儿……”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程千里冷冷道,“我买了你,想送人便送人。”
汉子大喜,忙抱拳弯腰鞠了个深躬:“末将多谢节度使厚爱。”
那小娘子忍不住拿眼瞧向自己的新主人,五大三粗的汉子笑道:“小娘子无须担忧,俺会好好待你。”
小娘忙低下头默然无语。
程千里一拂袍袖:“你现在就跟罗将军去罢,琵琶送你们了。”
小娘站起身来,低头哽咽道:“是。”
汉子兴高采烈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谢了一声程千里便往外走。走到门口,抱着琵琶的小娘忽然回过头看直视程千里:“阿郎从来没喜欢过我么……那些轻言细语都是骗人的?!”
程千里本不想说话,但张了张嘴还是冷冷道:“你不过是我买的一件可供把玩的物事,连妾室都算不上。”
幽怨的眼神,有如那门外飘扬的雪花儿,那般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