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绝情的话不是谩骂或者埋怨,而是“官腔”,套用各种大义道德的冠冕堂皇的语言。鲍诚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礼有节,但董氏的心已如这漫天的冷雨,浸透了衣衫,贴着肌肤,冰凉得直入骨肉。她站在雨中,水珠沿着脸庞往下滴着,簌簌发抖。既然走出了第一步,从家里叛逃出来,回去的路已经变得十分遥远……
倒是一向冷冰冰的三娘仿佛体会到了董氏的感受,她想了想说道:“你要是不计较户籍,不如附籍到薛家名下吧,愿意么?”
相比鲍诚说的各种大义,这句简单的话让董氏死灰一样的脸有了一些生气。三娘没有讲任何道理,其实她这样做在道理上也说不通,她竟然让一个有夫之妇贱作奴籍?
但女人就是不讲道德大义,董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愿意。”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没两句话这事就算有结果了,鲍诚不由得目瞪口呆。他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寻思了一会,想想自己也没必要管……但他忽然想到董氏的“不祥”,万一以后让薛郎发现了,会不会因此对自己有成见?
鲍诚和其他官场或军营里的人不同,多数官场上的人都有各自盘根复杂的关系,他初来乍到,能进入权力圈子只是因为今天薛郎对他的赏识,薛崇训是他人生机遇的关键所在,出不得半点差错。
“三娘,我有一个事儿不得不先说明白……先说断,后不乱……”鲍诚犹犹豫豫地说道,他一个身长九尺的汉子,脸上竟然涨得通红。
三娘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董氏已经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她怔怔地看着他……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她的脸变得毫无血色,牙关碰得在“咯咯”直响,不知是衣服打湿之后的身寒,还是心寒。
鲍诚捏紧拳头,终于抬起头来镇定地说道:“蝶儿……在家乡不被待见,因为她不祥……”当他说出“白虎”这个词时,声音已小得若闻若隐,“你是薛郎身边的人,说与薛郎知道就行了。我鲍某待人以诚,不能阴着去害有知遇之恩的人。”
三娘愣了片刻,用复杂的目光看一眼他,冷冷地说道:“行,我一定如实向郎君回禀。”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啪”地一声,几个人都微微一惊,转头看时,是旁边屋檐上的一块瓦片被雨水冲刷下来,掉到地上摔碎了。
董氏的声音不知怎么有些沙哑了:“听!那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鲍诚也觉得有些内疚,底气不足地说道:“蝶儿,你别怪我,薛郎愿意帮你,你不能瞒着人家,人以诚立。”
董氏满脸都是水,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你不用说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多想了……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全怪我自作自受……”她的手指蜷曲在一起,就像白天假装的那样。她双腿发软,后退的时候不慎踢到了一块石头,猛地摔倒在地,双手本能地按向地面,一只手一下子被坚硬的青石板磨破了皮,血水顿时混进了雨水之中。
鲍诚见状立刻去扶她,她突然大叫道:“别碰我!”鲍诚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吼叫吓了一跳,董氏的声音平缓了一些,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你离我远点!”
三娘走上前去,扶起董氏,淡淡地说道:“既然愿意,那咱们走吧。”说罢又转身抱拳道:“告辞。”
鲍诚见两个女人有些亲近的样子,有些不放心地吱声道:“我……”
三娘冷笑了一下:“鲍壮士不必多说,我只管一些私事,郎君的公事我从来过问不上的。郎君交代了,明日让你到户部行辕点卯,你答应了就一定要来。”
旁边的两个侍卫也和鲍诚作别,于是三娘便带着董氏往回走了。
回到行辕后,三娘先吩咐一个奴婢去准备热水和衣物,然后对董氏说道:“你先随我去见见郎君,这事得他点头了才行,一会你再洗澡换身衣服。”
只见这宅子又宽又深,不知进深几许,廊庑翘檐,又是宏伟又是气派,就连最不显眼地方的窗子都有镂空花样。这样的宅子比财主家的豪宅还要讲究,董氏从未见过,心下有种对陌生环境的本能畏惧,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本来白天见到穿麻衣的薛崇训时她没觉得这个人多令人畏惧,可是走到他住的地方来了,董氏却感觉薛崇训犹如天神一般的存在,根本和常人是两种不同的人。
人的身份地位,确实就是通过这样那样许多的身外之物体现的。
她跟在三娘的后面,沿着廊庑走了一身,来到一间房门前面,然后又跟着三娘走进去了。她低着头,不敢左顾右盼,只看到一尘不染的木地板,顿时被自己身上的水渍弄脏了。
迷迷糊糊地转过一道屏风,房间里挂着绫罗幔帏,奢华至极,董氏一时间根本没法看清周围有些什么,也不敢抬头看里面的人。
只听得三娘说道:“郎君,我把她带回来了,但当时鲍诚也在……”
一个男人略显低沉的声音道:“怎么湿成这样,先去换衣服,别染上风寒,回头再说。”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董氏又跟着三娘走了出来,什么礼节之类她完全没想到上面去,也弄不清楚该怎么办。
三娘带着她出来,交给了另一个女人,吩咐了几句,便要离开。董氏有些恐慌道:“三娘,我怎么找你?”
那女人笑道:“姐姐刚来呢,怕生。没事的,这内院里就那么几个人,不两日大家都熟了。”
三娘也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身走了。她又回到了薛崇训的房里,正欲说鲍诚的事儿呢,却不料薛崇训又在那里犯起老毛病来了,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也不管三娘,开始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薛崇训叹道:“这人不能老演戏,再怎么装,总会露出马脚不是。”
三娘站着没说话,也不打搅他的“雅兴”,也懒得管他发什么疯,只管听着便是。有时候三娘觉得薛崇训不是要让别人明白,不过是要找个活人说废话而已。
等他一个人在那捣腾得差不多了,这才在椅子上坐下来,看了一眼三娘道:“昨天见了几个备选管理仓库的官吏,正琢磨这事儿呢……刚才那个湿露露的人,就是鲍诚的老婆(老公老婆称呼起源唐代)?”
三娘道:“是鲍诚同乡,从家里跑出来的。”
“哦。”薛崇训忽然笑道,“我刚刚瞧着楚楚可怜的样子,脸上的疤怎么没了?”
“装的呗,手也不拧。”三娘道。
薛崇训道:“我刚才说得有道理吧?这人再怎么装也不能一直装得下去。”
三娘道:“郎君勿怪,我现在有点厌恶别人讲道理。”
“哦?呵呵……”薛崇训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一声,倒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刚才你说鲍诚也找到她了,怎么不让鲍诚带回去?”
三娘沉吟片刻,冷冷道:“郎君,我觉得鲍诚这人不怎么可靠,您准备用他做漕运兵募将校?”
“怎么不可靠?”薛崇训沉脸道,“他没有别的门路,只有靠我才行;而且确有能耐。有这两点就够了。三娘,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和我反目成仇。”
三娘的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良久之后才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郎君会不会因为某种命数而相弃?比如……某日有人说我不祥。”
“命?”薛崇训愕然道,“我不信命,命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此话当真?”
薛崇训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真。你信么?”
三娘难得露出了笑容:“信,只要郎君不诅咒发誓我就信。”
薛崇训一拍桌子,忍俊不禁道:“我知道你笑什么了,昨天咱们见的官吏,其中有个姓杨的,老是说自己不是爹生妈养……他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咳,我要是有半句虚言,就不是爹生妈养的。”他因为想起好笑的事情,心情也好起来,竟还模仿起了那人的口气。
“那杨公的话还真不能信,他为什么老是说那句话,肯定是平时撒谎太多,老是招人怀疑,所以只能诅咒发誓,日子一久就成习惯口头禅了。”薛崇训笑道,“这人真有点意思。”
三娘的嘴角有一丝诡异的笑意,“郎君上回不是要找良家子?刚才那小娘是送过来侍寝的,郎君还中意么?”
薛崇训瞪眼道:“怎么是我找,明明是汝州那吕刺史擅自主张。”
三娘冷冷道:“那晚我分明听得真切,不是郎君说什么‘野味’比官妓好,那官儿会这么做?刚刚那小娘姓董,乡里嫌她晦气,这才跑出来的,鲍诚也嫌她晦气,又要送回去……郎君不是不信命?我就带了回来,要是郎君不中意,叫人送回家去便是。”
薛崇训的脑子想起刚才见到的小娘,模样儿还不错,比起官窑里的货色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这长夜漫漫,他也不由得有些动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