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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廿三、晓钗催鬓千里思

灞陵雪 贼道三痴 9455 2021-11-19 08:29:41

顾师言迷迷瞪瞪下了楼,欢喜得想要纵声长啸,站在门廊下眼望楼上,希望衣羽倚在栏杆上看他一眼,然而楼上灯光迅即熄灭,寂无人声。

顾师言独自站了一会,傻笑了一阵,贴上面具,循来路回去,且喜一路未遇人查问,摇着纸扇回到了侧厢房。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师言一夜无眠,早上却丝毫不见困倦之态。精明干瘦的录事山田来请顾师言用早餐,并亲自作陪,山田很殷勤,话也很多。山田在扬州曾见过顾师言,因此顾师言不敢多说话,怕被他看出破绽,只是饮酒吃菜。

饭后,山田道:“庞先生,敝国源薰君殿下在‘一瓢阁’相候,欲就棋艺之道再向庞先生请教。”顾师言哪里还有心下棋,推托道:“老朽今日下不得棋了,宿酒未醒,眼冒金星,令狐绹大人还等老朽回去有事商议,改日再来向殿下讨教,烦录事大人代老朽向殿下告辞一声,失礼了。”

录事山田见他用令狐绹为托辞,不好留他,恭恭敬敬送他出门。顾师言叫了辆马车,正要上车,见藤原良房急急赶来挽留,顾师言推托令狐绹找他有事,藤原良房只得作罢。顾师言坐上马车,拱手告别,忽听藤原良房道:“庞先生,下官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顾师言道:“大人说笑了。”

车夫催动马车离开,一忽儿就将藤原良房等人抛在车后。顾师言撩开窗帷朝古宅门口张望,心里思索藤原良房话里的意思,这藤原良房难道看出他什么来了?多想无益,就算藤原良房知道他是顾师言也无妨,除了源薰君,这些日本人都巴不得赶衣羽走,昨夜都还在密谋除去吉备真备,哎呀,他们会不会对衣羽也下毒手?

马车一出南梢门,顾师言便付了车钱下车,在一家南货店买了两斤芜湖开心果,这是衣羽最爱吃的,赴川途中,这开心果衣羽吃了不下十余斤。然后另雇了一辆马车往回赶,驶到离遣唐使居住那古宅大门十余丈处停下,等衣羽出来。

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不是官员就是和尚,偶尔见到一个女子,却又不是衣羽。眼看红日高照,衣羽还未出来,顾师言坐在马车上就像是坐在烤炉上,心急如焚。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见宅子里出来一个戴藤篾帷帽,黑绡遮面的白衣女郎,站在拴马桩畔左顾右盼。顾师言大喜,伸手出窗在车厢拍击。那女郎听到声音,当即快步走过来,来到马车边,撩开面纱,冲顾师言嫣然一笑。顾师言伸手拉她,道:“快上来。”

衣羽轻盈盈踏上马车,坐到车厢里。顾师言催车夫快走,一边将她面纱撩起掖在帷帽上,在她樱唇上吻了一下,道:“我好担心你,可把我急死了。”衣羽神情有点惊慌,道:“顾训,你朝后面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顾师言探头出窗,朝后观望,未见有可疑之人。

衣羽定了定神,问:“我们这是去哪?”顾师言道:“去杜瀚章府上,伊婆婆也在那里。”说着捧出一把开心果请衣羽吃。衣羽看了一眼,道:“我不想吃。”顾师言微感失落。

马车停在杜府门前的大槐树下,衣羽却不下车,道:“顾训,等一下,我好害怕。”顾师言问她怕什么?衣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楚楚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怕见生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顾师言搂着她的肩,柔声道:“好好,我们不见生人,其实杜瀚章你是认得的,也许你忘了。”衣羽将头靠在顾师言肩上,道:“顾训,你陪我坐一下,让我好好想一想。”

顾师言握着她柔软的手掌,道:“衣羽,你记得吗?去年我们赴川途中,经过营山的一个小镇时,你中了东蛮国鬼大将的惊魂咒,夜里睡不着,一定要拉着我的手才能安睡,那天夜里,我们也是在马车上,你还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衣羽似乎在听马车外的什么声音,有点神思不属,支支吾吾道:“哦,是吗?说什么了?我有点记得却又记不得。”顾师言叹道:“我以为这件事你会记得,看来你还是忘了好多事,我们进去吧,伊婆婆就在里面,她可以让你恢复记忆的。”

衣羽搂着顾师言脖子道:“再等一会吧。顾训,你亲我一下,我胆子会大一点。”嘟起小嘴,花瓣一般的樱唇半开半闭。顾师言怦然心动,正欲亲吻,忽听一阵“呱呱”乌鸦叫。衣羽身子一缩,道:“这老鸦叫得真讨厌,好了,我们进去吧。”

衣羽放下面纱,跟着顾师言身后进了杜府,应门的老苍头道:“顾公子,我家公子爷在花厅,南诏王子也在。”衣羽轻轻扯了一下顾师言衣袖,低声道:“我不想见他们,你带我去见伊婆婆吧?”

顾师言便领着衣羽直接去伊婆婆住的那个小院,进院门时顾师言说道:“望月先生昨天还去找你了,不知他回来了没有?”衣羽“哦”了一声,并不在意。

玉鬘正在院里晾裙子,一眼见到衣羽,“啊”的一声,喜道:“小姐小姐,你回来了,太好了!”扭头冲左边一间房子叫道:“伊婆婆,我们小姐来了。”小姑娘高兴得什么似的。

衣羽快步朝左边那间房子走去,顾师言跟在她身后叫道:“伊婆婆,你看我把谁请来了?”

衣羽急着见伊婆婆,腰肢扭得两扭,就已经到了伊婆婆房门口,就听得伊婆婆惊呼一声:“是你!”衣羽诡秘一笑,道:“是我。”突然从裙下抽出一柄短剑,朝伊婆婆逼去。

顾师言大惊,叫道:“衣羽,你做什么!”伸手往她肩头抓去。衣羽反手就是一剑,朝顾师言面门劈来。顾师言急中生智,伸出假肢一格,假肢“嗒”的一声被劈落在地。衣羽愣了一下,随即裙底飞起一脚将顾师言踢出门外,转身又朝伊婆婆逼去。伊婆婆不住倒退,一直退到墙角。

衣羽冷笑道:“百日已过,我也用不着你了,你都八十多了,死不足惜,看今日谁还能救你?望月研一?哈哈哈哈——”尖笑声中,手中短剑猛地朝伊婆婆掷去,眼看短剑就要穿胸而过,将伊婆婆钉在墙上。蓦然瓦砾纷飞,有一人自屋顶疾扑而下,手中长刀一挥,将那柄短剑击落。衣羽花容失色,抽身便走。顾师言刚从地上爬起要进屋,见衣羽冲出来,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忙叫道:“衣羽。”屋里又有一人冲出朝衣羽追去。两人先后蹿上屋顶,衣羽手无兵器,被那人长刀指住,无法逃逸。旋听“蓬”的一声爆响,一股浓烈的烟雾迅速散开,将两人身影遮住。

烟雾散尽,屋顶上那两个人影都已消失不见。杜瀚章等人闻声赶到,询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脸色蜡白,回头去看,见玉鬘扶着伊婆婆走到门外,那小姑娘吓得牙齿直打颤,说不出话来。

大繁树也来了,上前拍着顾师言肩膀道:“天又没塌下来,看你吓得这熊样!跟我说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顾师言不答,却请杜瀚章多派人手保护伊婆婆,便跟着众人来到花厅坐定。酋龙坐在那饮茶,苦楮立在他身后。见到顾师言,酋龙略略欠了欠身。顾师言也无暇答礼,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状若痴呆,两行清泪流过双颊。

萦尘紧紧攥着顾师言右手,问:“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温庭筠也在,也来问。顾师言低下头,道:“衣羽来了,她要杀伊婆婆。”众人失色,面面相觑。

杜瀚章道:“望月研一不是在吗!他今天早上回来的。”顾师言摇头道:“望月研一不在。”杜瀚章道:“奇怪!事情好像很复杂,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伊婆婆可以帮你找回衣羽,现在衣羽又要杀伊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师言揪着自己头发,涩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杜瀚章道:“顾训,我觉得望月先生和伊婆婆对你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我们不知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助,是不是请伊婆婆来当面说清楚,我们也好一起出谋划策来应对?”

顾师言心乱如麻,只好点点头,和杜瀚章等人来到西侧小院,见卞虎正指挥泥瓦匠修补屋顶那个大窟窿。伊婆婆在玉鬘房内,房门紧闭。顾师言来到门前,大声道:“伊婆婆,我顾训,我有些事想请教您老人家。”

门开了,玉鬘探头出来道:“顾公子,你进来吧。”顾师言一进去,玉鬘又把门关上了。屋里相对阴暗,顾师言见伊婆婆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玉鬘端把椅子让他坐,问:“顾公子,你刚刚被、被那个踢了一脚,不要紧吧?”顾师言说不要紧,一摸胸口,摸到怀里一包东西,掏出来却是包开心果,随手放在桌上。玉鬘一看,说了声“开心果。”

伊婆婆闻声回过头来看了看,问:“你这是买给她吃的吗?”顾师言觉得伊婆婆好像什么都知道,便点点头。伊婆婆又问:“她吃了吗?”顾师言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大声问:“婆婆,您一定知道的,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衣羽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来杀你?”

伊婆婆半晌不答。顾师言便问玉鬘:“玉鬘,你对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邪马台国的人?”玉鬘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吃惊不小,道:“顾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我不能说,说了我会变得又老又丑的,从小就立过誓。”玉鬘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只是不得其详。

伊婆婆突然道:“我来说,我已经是又老又丑,没什么可怕的了!”玉鬘叫了一声“婆婆”。伊婆婆摇摇手,对顾师言道:“邪马台国二百年前就已亡国,邪马台国女王逃亡到了高丽,其后辗转来到大唐,那时是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女王求见玄宗皇帝,希望唐王朝发兵助其复国,并相约复国之后年年向大唐进贡,永世不绝。女王手下谋士也游说权相杨国忠,这杨国忠听说女王貌美无比,竟提出要女王陪侍他一夜,他才愿出力。邪马台国历代女王个个都是世间绝色,顾公子,衣羽就是邪马台国亡国后的第六代女王。”

顾师言“啊”的一声,在得知衣羽是邪马台国人之后,他曾猜测衣羽可能是位亡国公主,万万未想到衣羽竟然是女王!

伊婆婆喘了几口气,又道:“第三代女王含羞忍辱,以色相贿赂杨国忠,杨国忠倒也不是无信之人,竭力劝玄宗帝出兵东瀛,唉!若不是安禄山、史思明作乱,或许复国大业已成,也就用不着衣羽——”

顾师言道:“这么说衣羽也是为了复国才接近源薰君的?可她也用不着狠心来杀我们呀!”玉鬘脸现恐惧之色,道:“是呀,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伊婆婆道:“衣羽她不愿意象前代女王那样以色相引诱源薰君,她、她喜欢顾公子。”顾师言痛苦道:“婆婆,您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已不再相信这些话!你只告诉我她为什么非要杀您不可?是不是丧心病狂了!”顾师言越说越悲愤。

伊婆婆默然无语,顾师言一再追问。伊婆婆终于开口道:“望月尊者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他会告诉你衣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顾师言黯然道:“其实追查又有何益?我已不再想这些了,伊婆婆、玉鬘姑娘,你们两个随我回柴桑吧?我不想留在这长安城了。”

玉鬘很愿意,眼望伊婆婆。伊婆婆问:“顾公子,你真的要抛下衣羽不管了吗?”顾师言愤激道:“我原以为她是中了什么邪术忘记了以前的事,哪知、哪知她根本就一清二楚,她利用我,让我带她来这里,差点害了婆婆性命。哦,对了,婆婆,那个救你的人是谁?”伊婆婆摇头说不知。

外边杜瀚章的声音道:“顾训,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顾师言应了一声,对伊婆婆道:“婆婆,你还是随我回柴桑,这里太危险,我先出去看一下,过一会再来。”

顾师言开门出去。杜瀚章道:“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正在侧厅等候。”顾师言来到侧厅,见一日本武士腰挎双刀,抱臂而立,分明就是刚刚救了伊婆婆的那个人。顾师言正要言谢。那武士抢先生硬地道:“在下佐佐木,奉藤原大人之命请顾师言公子,有事相商,马车就在门外,请。”顾师言道:“好,我随你去。”杜瀚章命戚山堂保护顾师言前往。

佐佐木冷冷道:“藤原大人只说请顾公子一人。”

顾师言料知藤原良房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劝住杜瀚章、萦尘,换了身衣衫,独自随佐佐木上了马车。

萦尘急道:“杜公子,这怎么办呀,万一——?”杜瀚章道:“不要紧,我派戚将军一路跟去,戚将军武艺高强,为人又极机警,有事他会火速回报的。”

马车辚辚向东,并不是去南梢门。顾师言问这是去哪?佐佐木紧抿嘴唇,弹出三个字:“八仙楼”。

八仙楼是长安城有名的酒楼,得名于杜甫《饮中八仙歌》,乃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当时诗人词客若有新作,除了交给歌妓传唱之外,便是书于酒楼板壁上,供人品鉴,而能题诗八仙楼的,其佳词隽句便会风传一时。然而这日八仙楼却是门庭冷落,佐佐木领着顾师言直上三楼,就见五短身材的藤原良房笑着迎出来,道:“顾公子,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顾师言施礼道:“扬州一别,藤原大人近来可好?”藤原良房与身后的录事山田相视大笑。

顾师言当面说谎,微觉赧然,问:“藤原大人,何故发笑?”藤原良房不答,只道:“请坐请坐。”顾师言这才看到筵席丰盛,便道:“大人召见,不知有何指教?请明言。”藤原良房示意他坐下说话。顾师言一看,这楼上除了藤原良房和录事山田之外,还有四个人,装束古怪。山田一一介绍道,这位是敝国遣唐使主神、这位是阴阳师、这位是医师,而对那个立在楼窗前一动不动的武士却未介绍。顾师言看这武士的侧影与佐佐木相像,回头看,佐佐木抱臂立在楼道口。

藤原良房举杯道:“顾公子,请满饮此杯,此酒乃我东瀛美酒,昨夜顾公子想必还未尽兴,今日一醉如何?”顾师言心里“格登”一下,心想昨夜之事这藤原良房都知道了!说道:“藤原大人既已知道,在下也不敢相瞒,只为羽姬,并无他意。”藤原良房道:“下官请顾公子来,也正是为羽姬之事。”顾师言忽然记起一事,离座去问佐佐木:“佐佐木先生,多谢援手,那个羽姬你可曾追到?”

佐佐木抿着嘴不回答。山田道:“羽姬以忍术遁去,又回到源薰君殿下身边,令我等投鼠忌器。羽姬原名衣羽,是顾公子情侣,这些我们都已查明,然而我们殿下一到,衣羽就化名羽姬前来纠缠,同时性情大变,对顾公子恩断义绝,实是令人费解,顾公子可知其中缘故?”

顾师言见山田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你们肯定都知道了,问我做什么!

山田看着顾师言脸色,道:“顾公子是否知道羽姬其实是邪马台国人?”

顾师言道:“她就算是邪马台国人又能怎样?无非贪图富贵,想嫁与王子为妃而已,源薰君殿下又不是贵国的皇太子,羽姬又能有什么作为。”

藤原良房细长的小眼眯起,道:“如此说顾公子对这一切都是知道的了,看来你对羽姬依旧未能忘情,还在为她开脱。羽姬所谋绝不会如此简单,其幕后还有一个吉备真备,听说这吉备真备数次救过顾公子性命,下官敢说这老僧对顾公子未必安着好心。下官请顾公子来就想问一件事,这羽姬为何要冒险来刺杀那个伊婆婆?据下官所知,这伊婆婆似乎也一直居住在南梢门大宅里,此次突然出走,定是知晓羽姬的某些秘密,是以羽姬非要除掉她!”

顾师言道:“这或许是她们私下的恩怨,在下确实不知,也问过几次,伊婆婆不说。藤原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人只有力劝源薰君殿下以国事为重,远离羽姬和吉备真备,这才是釜底抽薪的万全之策。”

顾师言说这话还存了一点侥幸的私心,希望源薰君离开衣羽,好像这样衣羽便会回到他身边似的。顾师言原是个有决断、有担当之人,但即便是古来的大英雄大豪杰,遇到这个“情”字也难免气短,他爱衣羽极深,虽遭断臂、欺骗,心犹未悔!

藤原良房等人面面相觑。藤原良房道:“这是极明白的道理,下官岂有不知!无奈我们殿下是、是癞蛤蟆吃秤砣——铁了心了,不听我等忠言。”藤原良房突然说了一句俚语,顾师言颇感诧异,而山田、主神、阴阳师等人个个脸现钦佩之色。当时日本人以能说汉话为荣,方言俚语,越地道越显学识丰赡。

藤原良房接着道:“那个羽姬好似千年妖精,极擅媚术,小女空婵哪里是她的对手!殿下已决定带羽姬回日本了,若不是我等竭力反对,竟要把吉备真备一并请回国,说这老僧佛法精深,医道高明,不亚于当年东渡的鉴真大师,殿下每日都要到禅堂听老僧说法,那些留学僧对这老和尚也是顶礼膜拜。”

顾师言心道:“吉备真备固然善解妙谛,但数次派人追杀伊婆婆,其慈悲心已失,纵然说法天花乱坠,也是枉然!”

肥头大耳的遣唐使主神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日本话,一直面向楼窗的那个武士转过身来。顾师言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此人和佐佐木几乎一模一样,神态服式也是一样。山田道:“顾公子,这位是敝国武士小佐佐木,那位是大佐佐木,佐佐木三兄弟都是敝国有名的武士。”

顾师言记起昨晚偷听到藤原良房与山田密谋除去吉备真备之事,执行任务的便是这个小佐佐木。

藤原良房道:“不瞒顾公子,小佐佐木是我派去监视那老和尚的,不料早上他回来竟然丝毫记不起昨夜之事,真是怪事!”顾师言心中一动,明白小佐佐木也和温庭筠一样被施了“搜神术”。

主神道:“小佐佐木有失神之象,似乎中了邪魔恶咒。”

藤原良房问阴阳师有何高见?阴阳师额头冒汗,战战兢兢道:“主神所言极是,只是这中华上邦的道法高深,实非小臣所能破解。”

藤原良房“哼”了一声,道:“你的职责是护佑使团上下不受邪法侵扰,今小佐佐木失忆,你竟束手无策,岂非失职?”

阴阳师“扑通”跪下,道:“大人,小臣无能,甘领罪责。”

小佐佐木沉声道:“左大臣阁下,请再给佐佐木一次机会,若再失手,提头来见。”藤原良房道:“罢了,你锐气已折,暂不能用,等你二哥来再说吧。”

小佐佐木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面上肌肉扭曲,显得屈辱痛苦之极。顾师言道:“藤原大人,吉备真备手下高手甚多,更有神鬼难测的邪术,何况贵国王子还与其交好,大人擅自撕破面皮与其正面为敌似乎不妥。”一旁的山田连连点头。藤原良房皱眉道:“顾公子说得是,依公子的意思应当如何对付呢?”

顾师言心下踌躇,他不想卷进这些日本人的争斗,衣羽既如此绝情,一心要做日本王妃,人各有志,强求无益,还是由她去吧,她也是为了邪马台国,我顾师言又何必从中作梗!口里说道:“源薰君王子之尊,嫔妃自然不会少,多一个羽姬又有何妨!邪马台国已亡国数百年,大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多交朋友少树敌为好。”

藤原良房脸色一变,强笑道:“如此说是下官杞人忧天了!好了,不说这个,我们先来痛饮几杯。”顾师言无心饮酒,告辞道:“藤原大人,在下还有急事,这就告辞。大人只须保护好源薰君殿下,不要让他与吉备真备单独呆在一起,自然无事。”

藤原良房留他不住,忽然笑道:“顾公子是大唐第一棋士,却假扮什么庞铮,把我们殿下打败,殿下甚是沮丧,上午还在与老僧吉备在复盘呢。”说罢命大佐佐木送顾师言回去。

顾师言回到杜府没一会,戚山堂也回来了,脸有忧色,对杜瀚章、顾师言道:“顾公子又有麻烦了!”杜瀚章忙问究竟。戚山堂道:“小将追随马车直至八仙楼,见那些日本人对顾公子以礼相待,我便放了心,却发现有个带发头陀也在跟踪顾公子,这头陀容貌狞恶,定非善类,莫不是那些阉狗的手下?”顾师言记起昨日从十六院回来好像也是一个带发头陀尾随,后来就不见了。

杜瀚章道:“若真是马元贽、蒋士澄手下,那顾训就不能呆在这里了。”戚山堂道:“是,谨慎为好。”顾师言也担心又让蒋士澄给抓起来,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便道:“那好,我就暂避一下,只是伊婆婆她们——”。杜瀚章道:“你放心,伊婆婆我会多派人手保护的,决不会有事。”顾师言道:“若不是要等那颉啜大哥的回音,我干脆就回柴桑了,这样吧,我先到郓王府暂避数日,没什么动静我再回来。”

萦尘听说顾师言要去郓王府避祸,便说要跟着去。顾师言道:“我过两天就回来的,你跟着去怎么行,郓王会笑话的。”萦尘道:“笑话什么?郓王难道没有王妃吗?”顾师言没法,只好带她去,泉儿也跟着。

顾师言去告诉伊婆婆他要到郓王府暂避数日,伊婆婆一声不出。顾师言带着萦尘和泉儿上了马车,却见玉鬘拿了一包东西追了出来,道:“顾公子,这是婆婆让我交给你的,是我们小姐去年从成都回来后躲在房里边哭边写的。”顾师言想忘掉衣羽,可这伊婆婆老是要提醒到他,当下接过叫泉儿收好。

玉鬘眼泪汪汪道:“顾公子,过两天你就回来好不好?婆婆和我都害怕得很。”顾师言道:“好!望月先生若是回来了,请派人告诉我一声。”

驱车来到十六院之郓王府,郓王当即命人清出一个小院落供顾师言三人居住。郓王道:“我昨日即遣快马将信送往张仲武帐下,你便在我这里住几日,等候回音,马元贽即便猖狂,一时还不敢来搜我郓王府吧,这帮阉党近年来四处搜罗江湖亡命为其所用,其中还真不乏高手,是以小王急需尉迟玄这样的大剑客为援。”

顾师言回到房内,见萦尘对着玉鬘拿来的那包东西发呆。顾师言也不避她,解开那个蓝色的小包袱,见是一叠纸笺,有三、四十张之多,每张纸都写满了字,果真是衣羽的那笔卫夫人簪花体,只是字迹有大有小,横写竖写,比较零乱。当头一张写的是“今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十六个字衣羽反反复复写满了一张纸。

顾师言心中一恸,《诗经》里的这四句诗是去年在成都时衣羽离他而去时留下的。又翻看下一页,却满纸都是“顾训”这两个字。再翻,纸上写着这样两句话“我不要做邪马台女王,我要给顾训做妻子。”

顾师言眼泪再也止不住,打湿了纸笺。萦尘站在他身后,也是珠泪直落,哽咽道:“公子,衣羽小姐对你是真心的,她肯定是中了邪术才会成现在这样子,你还是应该帮她。”顾师言喃喃道:“我怎么帮她?我怎么帮她?”萦尘道:“衣羽小姐现已迷失本性,只有把她捉住,请柴仙师或者哪个法师来为她驱邪,她才会清醒过来。”顾师言点头道:“听望月先生说伊婆婆就能让衣羽清醒过来,所以上午我带她来见伊婆婆,哪料到她竟要杀伊婆婆,这究竟是什么邪术,会让人变成这样子!”想找柴仙师来问一问,郓王却说柴仙师已于昨日离京,约要一月后才会回来。

过了两日,杜瀚章来看望他,说杜府内外并未有任何异动,那带发头陀这几日也再未见到,虽不知其是友是敌,但并非马元贽一党是无疑的,请顾师言三人依旧搬回去住。顾师言去向郓王辞行,郓王却不让他走,说还有事要与他商议,等卢龙节度使处有回信后再说。又道:“再过几日就是六月初六,日本王子与阎景实要在大明宫沉香殿举行正式对局,到时小王带你去观局,这棋本该由你来下,只是马元贽他们还揪着你不放。”顾师言笑道:“好教王爷得知,在下前几日扮作庞铮已与日本王子对弈过了。”郓王忙问胜负如何?顾师言道:“在下险胜。这日本王子棋力果然不凡,行棋如奇峰突起,差点杀我个措手不及,不过大局观还是稍弱,不出意外,阎景实应该有胜算。”

六月初六,天气炎热,大明宫沉香殿却聚集近百人,来看日本王子与唐宫廷棋待诏阎景实的精彩对局。顾师言扮作郓王的亲随,来到沉香殿一看,南诏酋龙也来了,杜瀚章相陪,源薰君在藤原良房等人拱卫下恭恭敬敬侍立,等候宣宗驾到。

辰时,听得后殿内官尖声道:“皇上驾到。”只见宣宗皇帝趺坐在步辇上,由两个大力宫女抬着来到大殿。施礼毕,宣宗道:“源薰君王子不畏风险渡海来朝,欲与我大唐棋手切磋棋艺,此乃雅事,朕命画师作画、史官作文,藏之名山,传于后世,好,开枰对弈吧。”

源薰君身后的随从端出楸玉棋枰摆在棋桌上,一边的南诏酋龙登时眼睛鼓了起来,低声问杜瀚章:“瀚章兄,你看这棋枰像不像我去年被盗的那楸玉棋枰?”杜瀚章点头道:“是,这可奇了,怎么落到了这日本王子手里了!”酋龙显得愤愤不平,动心思要把这棋枰夺回来,扭头与苦楮、杜存诚二人窃窃低语。

那边源薰君与阎景实已经开局,源薰君执白先行,下到二十余手,阎景实心里有了底,行棋张弛有度,攻如疾火,守如砥柱,大高手风范跃然枰上。顾师言在一边看得暗暗佩服,心想阎景实之棋实不在自己之下。再看源薰君,始终面带微笑,显得成竹在胸。那日与顾师言之战,源薰君完全是力战棋风,但今日却攻守兼备,收放自如,棋形舒展流畅,下到五十余手,阎景实竟未占到上风。顾师言暗暗称奇。

阎景实惧辱君命,汗手凝思,每一着都是思之再三,可谓谨慎之至。反观源薰君,却是落子如飞。百余手后,阎景实利用厚势,稳扎稳打,黑棋终于占据主动。旁观的高手如顾师言、窦贤等都舒了口气,阎景实把握局面的能力极强,一旦占据上风,对手极难翻身。宣宗一直坐在一边观局,窦贤侍立,低声为他讲棋,宣宗听到阎景实占到先机,龙颜大悦。

源薰君下得极为顽强,但阎景实如老熊当道,无法撼动,棋至大官子阶段,黑棋小胜似已成定局。但就在此时,原来一直盯着棋局的阎景实突然抬起头看着观局者,脸现茫然之色,使劲摇头,似乎想摆脱什么,愣了一会神,又重新凝视棋枰。然而此后的收官阎景实象是个应声虫一般,源薰君下一手,他便跟着应一手,先手官子全部被白棋占去,局面越来越细,白棋后来居上。

顾师言大惊,心想阎景实这是怎么了?失心疯了?定睛细看源薰君身后诸人,蓦见一长眉老者赫然置身其中,颧骨高耸,容颜高古,竟然是南梢门古宅扫地的那个老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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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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