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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九、璎珞艳色本倾城

灞陵雪 贼道三痴 11787 2021-11-03 08:43:34

腊月十八,南诏使团一行车马经二仙桥入成都,杜存诚先行骑快马去通报酋龙殿下,顾师言等人随车队徐行。但见城墙上遍植木芙蓉,花开时节,繁花似锦,成都又名锦城,不只是因为织锦天下无双,芙蓉花色如锦想必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此处土地平旷,气候宜人,良田美舍俨然,蜀中人物亦是神清气朗,獐头鼠目的一个也无。

顾师言游历大江南北,成都却还是第一次来,又有衣羽相伴,少年意气风发,与衣羽这绝色美人并辔而行,鲜衣骏马,容颜如璧,引得路人夹道围观,惊为神仙眷属。

南诏国酋龙殿下求学成都,在跳蹬河畔建了数十间竹楼,四周遍植曼陀萝花、芭蕉、剑兰,宛然南诏景物。酋龙与顾师言同岁,衣着打扮好似唐人富家公子,个头不高,但体格健壮,肤色黝黑,两眼格外有神,听杜存诚禀报说请来了顾师言,大喜,远远来迎,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绝美的白衣少女骑在一匹大黑马上款款而来,一时看得呆了,对一边的顾师言视若不见。

顾师言一笑,他甚是大度,这一路上对衣羽两眼发直的人不在少数,若要吃醋,那么早已酸倒。

大繁树上前施礼道:“大繁树参见殿下。”酋龙这才回过神来。

杜存诚引见道:“殿下,这位便是顾师言顾公子,这位是衣羽姑娘。”

顾师言下马与酋龙殿下相见,衣羽却是不动,骑在马上看竹楼滕桥,甚觉新鲜。

酋龙身边还有一位装束怪异的蛮人,一头乱发,两眼铜铃一般,直勾勾的不知看什么东西,紧随酋龙亦步亦趋,看来是酋龙的贴身侍卫,但听大繁树与杜存诚称呼这人为大师兄,乃是南诏国王宫侍卫统领苦楮。

酋龙棋瘾极大,午饭后便邀顾师言手谈一局。顾师言也想试一下自己棋力恢复得如何,欣然应允,随酋龙殿下上竹楼。衣羽则在河边的秋千架上荡秋千,白衣飘飘若仙子临凡。

酋龙一脸真诚地道:“小弟好生羡慕顾兄。”

顾师言道:“殿下贵为一国储君,万人所仰,顾训不过一介草民,何谈羡慕?”

酋龙道:“顾兄值得羡慕之处有三:一是顾兄棋力极高,当世无敌,小弟嗜棋如命,无奈资质愚鲁,至今不能领悟棋道精微之秘,惭愧!顾兄第二值得羡慕的是来去自由,天南海北,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我虽贵为王子,却受种种约束。至于小弟羡慕顾兄的第三点,小弟是直爽人,说来也不怕顾兄耻笑,小弟颇为好色,我们南诏国白族女子素以美色著称,但与顾兄的这位美人相比,可说是三千粉黛无颜色,不过顾兄切勿多虑,既是顾兄的红颜知己,小弟决不敢有非分之想,你二人一对璧人,正是佳配,哈哈。”

顾师言大笑,他这两年在京师见惯了虚伪嘴脸,因此对这直言无忌的酋龙王子顿生好感,问:“听说殿下有一副传说中神奇棋枰,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

酋龙道:“顾兄休要殿下在下的称呼,你我一见如故,就以兄弟相称如何?”

顾师言本是豪爽人,也不推托,道:“殿下折节下交,小弟求之不得,便称呼你为酋龙大哥如何?”

酋龙喜道:“甚好!”双掌一击,杜存诚进来,酋龙道:“有劳杜将军去鬼妹处取那楸枰来。”杜存诚领命而去。

酋龙自言自语道:“传说得此棋具便能棋艺无敌,好像是哄人的。”

顾师言笑问:“莫非酋龙大哥已用此棋具与人对弈过了?”

酋龙道:“正是,与杜瀚章分先下了一局,结果大败,还谈什么无敌!”

顾师言喜道:“杜瀚章在成都吗?”

酋龙道:“在呀,前日还与我一起围猎饮酒,他若知道你来成都定然喜出望外,我已派人通知他了,以他的急性子,即刻便到。”

说话间,杜存诚双手平托,送上一座尺五见方的棋墩和两盒棋奁。这棋墩色泽深黄,棋墩四腿雕刻成鱼兽图案,极尽精美,顾师言用中指轻轻叩击棋枰,渊渊有金石声,不知是不是东海神木所制?再看那棋子,晶莹玉润,在这冬日里触摸上去竟不觉得冷手。

顾师言点头道:“这便是楸玉棋枰与冷暖玉棋子了,果然非同一般,却又如何能让人天下无敌呢!棋艺与武功不同,习武者若是得到一件神兵利器,与人对敌时会厉害很多,而围棋之棋具再精美也是对棋手毫无帮助的。”

一边的酋龙连连点头,道:“传说大多荒唐无稽,不管它了,我们便对弈一局吧。”

大高手在此,酋龙不敢造次,于四角星位布上四子,恭恭敬敬请顾师言指教。酋龙棋风好杀,仗着子力优势,没两下就缠住顾师言几个孤子猛攻,一副非屠龙不可的架势。顾师言避重就轻,不与酋龙正面交锋,频频弃子,酋龙左吃二子,右吃三子,以为便宜占尽,乐不可支,抬眼看顾师言脸色,看是不是很难看,然而顾师言不动声色。

杜存诚来报杜瀚章公子到。

杜瀚章又高又胖,笑起来却像个孩童,拉住顾师言的手晃啊晃的,开口却道:“顾训,你的棋艺已然天下无敌,还跑来看这花里胡哨的棋枰,真是好笑,莫非怕别人超过你,抢了你棋待诏的饭碗?”

酋龙赶忙拖着杜瀚章去看那局棋,道:“快帮我看看局势如何?”

杜瀚章立在棋枰边,细观棋局。酋龙按捺不住兴奋之情,盯着杜瀚章的脸,只等他说出黑已大优的话。

杜瀚章凝神看了好一会,笑道:“酋龙棋长了呀,吃了我们大高手不少子。”

酋龙面有得色,故作谦逊地道:“也许顾老弟旅途疲惫,被我拣了便宜。”

“哈哈哈哈”杜瀚章大笑,“酋龙酋龙,你还自以为拣了便宜!”

酋龙双目一瞪,道:“怎么了?我形势不是很好吗!”

杜瀚章道:“你和顾训对攻,岂不是以卵击石,你是吃了不少白子,其实大便宜全被白棋占到了。”

酋龙兀自嘴硬,道:“你也不是什么高手,让顾老弟自己说。”说罢一脸殷切地看着顾师言,极盼顾师言说杜瀚章所见不明,这棋果是黑优势。

顾师言笑了笑,道:“酋龙大哥的棋杀力的确很强,只是过于贪心,难免因小失大。”

酋龙还是不服,道:“棋局尚未结束,来来来,我要与你一拼到底。”

忽听一女子的声音道:“殿下要和谁拼命呀?”这声音懒洋洋的娇媚无比,听来令人心中一荡。环佩叮铛,香风袭人,一个装束奇异的长发少女手扶门栏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少女肌肤呈浅棕色,细腻有光泽,身材极是婀娜,穿白色斜襟上衣,蓝花筒裙,腰系绣花飘带,足穿百节鞋,戴扭丝银镯,明眸皓齿,珠翠满身。这少女对顾师言与杜瀚章二人正眼也不瞧,只盯着酋龙一人,道:“哦,又是在下棋。殿下,你出来一下,我问你个事。”

酋龙对顾、杜二人道:“这位是东蛮国大鬼主的小女儿,芳名璎珞鬼妹。”又对门边的璎珞鬼妹道:“妹子,这两位是我好朋友。”

璎珞鬼妹眼波朝二人扫了扫,又直勾勾盯着酋龙,道:“只说我是东蛮国的鬼妹?我不是你的妻子吗?”

酋龙有点不好意思,对顾师言道:“尚未成亲。”

“尚未成亲!”璎珞鬼妹叫将起来,“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这么说是不是还想反悔呀?”

酋龙一脸尴尬,嘟哝道:“又发癫了。”璎珞鬼妹没听清,问酋龙说什么?酋龙道:“我是说海枯石烂,永不反悔。”

璎珞鬼妹不依,道:“不是这句话,刚刚那句只三、四个字,肯定不是好话。”一边的顾师言与杜瀚章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璎珞鬼妹一手叉腰,一手托头,用肘部支在门栏上,摆出柔媚姿态,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声音道:“殿下,我可知道你的心思,你嫌我是蛮人,想娶个大唐女子做妻子是不是?”

酋龙道:“胡说。”

璎珞鬼妹冷笑一声:“我胡说?外边秋千架上的那个白衣美人是谁?不是你派人从长安城寻访来的吗!”

酋龙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说呢,你又翻倒了哪瓶醋,原来是看到了衣羽姑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只听衣羽的声音道:“顾训,棋下完了吗?我们去看曼陀罗花吧。”

两个少女劈面相逢,一时都呆住了。

顾师言一看情形不妙,不说这璎珞鬼妹满眼都是嫉妒之意,那杜瀚章看到衣羽也失神落魄起来,得赶快断了他的念头,忙道:“杜兄,这位是小弟的未过门的妻子衣羽。”

杜瀚章晃晃胖脑袋,定下神来,道:“啊,顾训定亲了,恭喜恭喜。”

璎珞鬼妹闻言脸色顿缓,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又冲酋龙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酋龙很不高兴,道:“还有什么话说?事情不是弄清楚了吗!这位姑娘是顾兄弟的人,和我不相干,我还要下棋呢。”顾自回身瞧着棋局,不理她。

璎珞鬼妹气得使劲顿足,道:“好,你不理我,你总有求我的时候。”一扭身,踩着竹廊,袅袅而去。

衣羽走到顾师言跟前轻声问:“她是谁?身段很美呀。”

酋龙招呼顾师言续弈,顾师言看着衣羽,道:“这局棋下完后陪你去好吗?”

衣羽道:“好。”坐在一边看他二人对弈。

酋龙叹道:“顾兄弟,你真好福气,衣羽姑娘相貌既好,性情又温柔,你们瞧我那位,没来由的使性子,我可是没半点自由,就连婚姻也要以王国大事为重,因为父王一意要结交东蛮国。”

顾师言一笑,心想痴心女子的醋劲总是很大,衣羽也一样,也许更大。

棋至中后盘,顾师言白棋厚势终于显出威力,酋龙只觉处处不顺,原有的优势一点点被蚕食,急得他不住唉声叹气,越急棋越不行,一边观战的杜瀚章摇头道:“酋龙你的方寸乱了。”

酋龙倒也爽快,干脆投子认输了,道:“本来好棋,被搅了兴致就不行了。”

衣羽笑吟吟地道:“好了,去看曼陀罗花吧。”

曼陀罗花原本秋季开花,入冬便谢,然而跳蹬河畔的这数十株曼陀罗在这腊月天依旧繁花盛开,大红、深紫、墨绿、雪白,品种各异,花色浓艳。此花畏寒喜暖,北地所无,衣羽在花丛中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她在看花,别人在看她。

杜存诚一直跟在众人身后,这时靠近顾师言,轻声道:“顾公子,衣羽姑娘得的怪病,我们殿下或许有办法。”一言提醒了顾师言,向杜存诚道了声谢,便走到酋龙身边,对酋龙说了衣羽之事。

酋龙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骂道:“这些鬼东西,尽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你随我来,我去问问她。”顾师言不知酋龙要去问谁?便请杜瀚章陪衣羽,他跟着酋龙沿河岸穿过一片芭蕉树,来到一精致竹楼前。酋龙大叫道:“璎珞璎珞你出来。”

竹楼上窗格吱扭一声,竹窗被支开,一个披发婢女探头往下看了看,道:“原来是殿下,请上楼来吧。”酋龙道:“叫璎珞出来。”那婢女缩回身子,过了一会,又探头出来道:“鬼妹请殿下上楼说话。”

酋龙怒气冲冲地叫道:“璎珞你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听得竹楼上一声娇笑,璎珞鬼妹手托香腮,靠在竹窗上,笑眯眯地道:“殿下,怎么脾气这么大呀?”酋龙问:“鬼大将呢?”璎珞道:“他不是奉你之命去长安了吗?我正奇怪呢,杜存诚、大繁树他们都回来了,鬼大将怎么不见!”酋龙怒道:“鬼大将可不是奉我之命去长安的,是你让他去的。”璎珞道:“你我夫妻还分什么彼此。”

酋龙压住怒火,道:“好了好了,我也不与你多说,快让鬼大将把衣羽姑娘的惊魂咒给解了吧。”璎珞道:“那白衣美人怎会受了惊魂咒?她脸色白里透红美得很呀!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受了惊魂咒的人晚上睡不着觉,脸色难看死了。”

酋龙一听有理,看着顾师言,意似询问。顾师言只好说了自己整夜陪在衣羽身边之事。竹楼上的璎珞鬼妹也听到了,吃吃娇笑,道:“殿下,如果真是鬼大将施的惊魂咒,你这位朋友就应该感激鬼大将才是,若不是这样,怎能夜夜与美人为伴。”

酋龙也笑了起来,对顾师言道:“老弟你是因祸得福呀。”顾师言苦笑道:“这几日我都是白日里在车上打个盹,夜里坐在她床边陪她。”

璎珞耳朵尖,又被她听到了,嘴巴一噘,嘲笑道:“哟,原来还是清清白白的!唐人就是这么假正经,只要是喜欢便睡在一起又如何!殿下,是不是呀?”酋龙黑脸一红,道:“你说话就是这么肆无忌惮。”璎珞柔声道:“殿下,哪天我也给你施个惊魂咒你可别怨我,我要你再也离不开我,夜夜陪着我。”酋龙道:“别说疯话了,快给衣羽姑娘解咒吧。”

璎珞笑容一收,道:“怎么左一个衣羽姑娘右一个姑娘,她这么要紧吗?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才为她解咒。”

酋龙怒气勃发,拉着顾师言扭头便走,恨恨道:“惊魂咒有什么了不得,不信除了你就没人能解。”璎珞尖叫道:“酋龙酋龙。”酋龙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璎珞哭叫道:“只要是你从长安带来的女子,我都要让她变成丑八怪,她一定会变成丑八怪的,就算有人陪着都没用!”那声音仿佛支支利箭,直刺顾师言后心。

当晚杜瀚章为顾师言接风洗尘,酋龙自然相陪。衣羽不喜抛头露面,自在房中用餐。顾师言以世侄礼拜见杜瀚章之父西川节度使杜琮,当年杜琮与顾师言之父曾同在吏部为官,交情匪浅。杜琮不知道顾师言在京城犯了事,问道:“皇上有旨命各道选派围棋好手赴京参加元宵棋会,我西川道亦选送了一名棋手入京,名叫冯渊,已于三日前启程了,而贤侄却为何南来成都?若是错过如此盛会岂非可惜。”顾师言便略略说了开罪太监之事。杜琮捻须沉吟,道:“蒋士澄不好惹呀,此人生性偏狭,睚眦必报,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更有马元贽在背后撑腰,就算皇上与你有交情也不济事,看来你是回不得长安城了。也罢,你便留在老夫这里,每日与瀚章读书弈棋,内官们能奈你何!”又问:“听瀚章说你已定亲,女方是何门第?”

唐人最重门第,山东衣冠之族如崔、卢、李、郑、王、杜、顾,称七姓旧族,相国郑覃情愿将女儿嫁与一姓崔的九品小官,而不愿与皇室联姻,可见门阀清誉之重。

这下子可把顾师言给问住了,他只知道衣羽是吉备大师的学生,至于其身世一概不知。杜琮见顾师言答不出来,便以为是小户人家女儿,当下宽容地一笑,道:“只要人品好就无妨。”

杜瀚章忽问:“父亲,轩辕真人还在青羊宫吗?”杜琮道:“在呀,数日前他来辞行,我挽留他来春再回岭南,他答允了。”杜瀚章喜道:“顾训,轩辕真人的定能破解衣羽姑娘的惊魂咒。”顾师言问:“莫非是武宗朝国师轩辕集真人?”杜瀚章道:“正是。”

杜琮忙问怎么回事?

酋龙道:“禀杜大人,我父王这次遣使进京通报我明年朝见大唐天子之事,璎珞公主定要派她手下鬼大将一同前去,也不知何故,鬼大将要对衣羽姑娘施惊魂咒。”杜琮道:“这个耽误不得,你们便去青羊宫求轩辕真人施法禳解吧。”

杜瀚章便领着酋龙、顾师言和衣羽三人去青羊宫,酋龙的那个贴身侍卫苦楮也跟在后面。刚出府门,就见金锤将大繁树急急赶来,劈头一句话就是:“殿下,你那宝贝棋盘被人盗走了!”众人吃了一惊。

酋龙问:“贼人抓到了?”大繁树晃着大脑袋道:“人影都没瞧见,我师弟去收那棋盘时才发现不见了,殿下回去看看吧。”

酋龙却也洒脱,道:“既已被盗,我回去有什么用,罢了罢了,也不过是副棋具,还真能让人长生不老吗?走吧,我们去青羊宫。”大繁树道:“可鬼妹在那哭哭闹闹,骂殿下是负心汉。”

酋龙失笑道:“这女子失心疯了。”转头对顾师言三人道:“这副楸玉楸枰是璎珞送与我的婚聘信物。”杜瀚章道:“哦,东蛮国公主知道殿下好围棋,便以棋具为聘物,也风雅得很哪。”酋龙道:“刁蛮成性,哪有半点风雅气。”大繁树道:“鬼妹闹得很凶,要拿鞭子抽我师弟,殿下还是回去劝劝她吧。”

杜瀚章也劝酋龙回去,酋龙只好摇着头和苦楮一道随大繁树去了。

青羊宫是西川一带著名道观,传承天师道教义,天师道原称五斗米道,又称“鬼道”,在两川、汉中等地传播极广,青羊宫主持青霞子便是五斗米道的高功法师,听道僮来报节度使杜大人之公子到,亲自出迎,杜瀚章说明来意,青霞子道:“轩辕真人在三清殿打坐,贫道领几位前往吧。”

青羊宫占地数百亩,有老君殿、三清殿、玉皇殿、真武殿、灵官殿等殿堂,庙宇广大,古柏森森。小道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青霞子领着杜瀚章三人来到三清殿,见一中年道人在给神像前的长明灯添香油。

青霞子道:“黄庭道兄,令师已入静了吗?”

中年道人放下手中油盏,竖掌施礼,道:“吾师知道今晚有贵客来访,已在侧殿相候。”

杜瀚章等人随黄庭道人来到侧殿一圆门前,黄庭道人轻轻叩门,道:“师君,客人到了。”门内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有请。”黄庭道人推开门,众人鱼贯而入。

这是间两丈见方的静室,无窗,只留一门,四壁空空,西南墙角悬一盏琉璃灯,灯光柔和。一位瘦瘦小小的道人面带微笑上前施礼道:“老道稽首。”

这道人衣着朴素,一袭青袍,头上挽个道髻,用竹簪绾住,面容清癯,看不出实际年龄,乌黑的发髻可说是四十岁,但满脸的皱纹又像是八十岁。罗浮山人轩辕集可说是名动公卿,传闻其有大神通,遣神役鬼,无所不能,原以为轩辕集定然生得仙风鹤骨,未料却是这么个瘦精精的老道,但人不可貌相,顾师言丝毫不敢有不敬之心。

青霞子在一边引见,杜瀚章、顾师言一一上前行礼,衣羽却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瞧着轩辕集,并不施礼,衣羽一向如此,好在她是个美丽的少女,众人也都不以为忤。

青霞子代为说明来意,轩辕老道笑眯眯地走近衣羽,看了一下衣羽的瞳仁。

衣羽吃了一惊,这老道的眼神就像是一种有形之物,直探自己内心深处。

轩辕老道清咳一声,道:“这位姑娘的脑部三尸神异于常人,魂魄受惊之象明显,然而神色如常,颇令人费解。”顾师言便说了助她驱除恐惧之事,轩辕老道闻言伸出左掌,请顾师言也伸出左掌与他交握,两人掌心一接,轩辕老道便即松手,问顾师言道:“顾公子修炼过抱朴子吐纳术?是何人所授?”

顾师言道:“晚辈幼时曾蒙一茅山道人传授服气法,并不知其姓名。”

轩辕老道含笑道:“修炼此功,鬼神护佑,顾公子是有福之人,方能有此奇遇,但老道察觉公子心神颇不宁静,不知是何缘故?”

顾师言大为佩服,道:“真人所见极是,晚辈一月前曾遭重大挫折,惊恐不安,以至于此。”轩辕集点点头,道:“也无大碍,抱朴子吐纳术可治百病,自然慢慢平复。”

黄庭道人拿来几只蒲团,众人便跪坐在蒲团上。轩辕集问衣羽道:“姑娘被人下惊魂咒时可有什么异常?是否在镜中或者水里见过自己的影像,感觉与平日不同?”

衣羽看了顾师言一眼,道:“是呀,那日在巴河西岸一个小镇投宿时,客房中有面铜镜,我照了一下,镜中的样子很怪,我以为是镜子好久未磨的缘故。”轩辕集道:“以镜中像摄人心魄乃东蛮国神巫之独门秘法,非要找到那面施法的铜镜才能禳解。”杜瀚章道:“这个容易,我连夜派人去那家客店取铜镜来。”轩辕集笑道:“取不到的,那铜镜绝非客店之物。”

杜瀚章与顾师言面面相觑,心想如此说还得去求璎珞鬼妹了!

一旁的青霞子笑道:“轩辕真人有五遁大法,两位公子何须焦急。”顾师言朝轩辕集拜倒,道:“还请真人施法相救。”衣羽突然立起身来,道:“顾训不要求他,我不要他救。”众人愕然。

轩辕老道依旧笑眯眯的,问衣羽:“姑娘是东瀛人?”

衣羽一愣,随口道:“你怎么知道?”轩辕集道:“姑娘身怀东瀛忍术,老道一眼便知。”

衣羽陡然脸色变得惨白,低头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我把你给骗了。”神情悲戚,泪流满面。

顾师言忙站起身要去拉她的手,白影一闪,衣羽已不在室内。顾师言大叫“衣羽衣羽”,追出圆门外,又追到大殿前,隐约见庭院似有动静,待他追到院中,却只见古柏斜枝随风颤动,仰头看,黑夜沉沉,北斗高悬。

杜瀚章等人亦随后来到院中。顾师言焦急万分,衣羽惊魂咒未解,若无他相伴根本不敢入睡,这下子独自走掉叫他如何放心得下!

轩辕老道拂尘一扬,过来问道:“敢问顾公子,那位姑娘是公子的什么人?”顾师言道:“是晚辈未过门的妻子。”轩辕集叹息一声,默然不语。顾师言追问道:“轩辕真人,她是东瀛人又有何妨,为何如此伤心欲绝?”

轩辕集直视顾师言,问:“公子与她相识多久了?”“不过两月。”“既已谈婚论嫁,公子却为何不知她的身世?”

顾师言无言作答,心想望月研一称衣羽为女主,衣羽定然不是寻常女子,但两情相悦,他根本没想那么多,衣羽既未说起,他也没问。

轩辕老道拂尘一摆,朝顾师言稽首道:“是老道多嘴,公子还是尽快寻她去吧。”从袖中摸出一小瓷罐,道:“这里有一粒定心丸,于子夜用净水服下,便可解除惊魂咒。只是老道提醒公子一句,万不可将抱朴子吐纳术传授于她,不然后患无穷。”说罢转身回大殿去了。

顾师言还待再问,黄庭道人拦住道:“吾师言尽于此,公子请回吧。”

二人辞了青霞子出青羊宫,见衣羽骑来的匹黑骏马还在宫门外,顾师言茫然四顾,状若痴呆,自言自语道:“她是东瀛人又有何妨!为何要离我而去?”杜瀚章道:“顾训你不要着急,我立即多派人手在全城客栈查访,一定会找到衣羽姑娘的。”

二人急急赶回都护府,顾师言见原本放在房中的衣羽的那个小包袱不见了,只有那顶藤篾帷帽还在。忙问阿罗陀。阿罗陀表示未看见衣羽小姐,问守门府兵也说没看见。

顾师言翻身骑上黑骏马,对杜瀚章道:“她尚未走远,我一定要找到她。”催马而去。阿罗陀赶紧跨马追上。杜瀚章当即派遣三百府兵在全城客栈查访,一发现那白衣女郎踪迹立即来报。

顾师言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追,只是纵马一条一条街道奔跑,口里不停地叫着衣羽的名字,不到半个时辰,成都满城大街小巷俱已跑遍,顾师言的嗓子也已叫得沙哑,却还不肯歇,依旧嘶哑着嗓子一遍遍呼喊,他知道衣羽定未远去,或在屋顶或在树梢,也许正悄悄注视着自己。顾师言叫道:“衣羽,不管你是东瀛人还是大唐人,我都要娶你为妻。你答应过要随我回柴桑的,衣羽,你快出来见我。”叫到后来,声音嘶哑,语带哽咽。

夜已深,寒气逼人,有不少成都百姓听到喊声披衣在门前探视,不知这骑马少年为了何事如此嘶喊?

前面便是成都极有名的一座九眼石桥,顾师言打马从桥上过,桥面空无一人,桥下是黑沉沉的流水,顾师言喑哑的声音已经不能传远,犹自悲声呼喊。

桥头柳树下闪出一白衣人,顾师言大喜,未勒住马便飞身跳下,势急停不住脚,摔了一跤,右肘在桥面麻石上重重蹭了一下。白衣人静立不动。顾师言口里叫着衣羽,急急爬起,来至白衣人跟前,借着桥头一盏孔明灯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衣羽!分明是那日在洛水神庙踏雪离去的望月研一。

顾师言忙问:“望月先生,看到衣羽姑娘了吗?”

望月研一不言不动,两眼直盯着顾师言,似乎恨顾师言入骨,突然转身朝桥下一侧的河岸一指,顾师言顺着他手势望去:孔明灯下、夜风中,一个纤弱的身影抱膝蹲在河边石级上。

顾师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慢慢走下河堤,蹲坐在衣羽身边,一起看流水。过了好一会,顾师言道:“跟我回去吧。”然而声音出口含混不清,这才觉得喉管好生胀痛。

衣羽虽然没听清,却也知道顾师言的意思,她摇摇头。

顾师言着急道:“为什么?”声音轻出不了声,便大声问。

衣羽侧过脸来看着顾师言,眼里盈盈有泪光,道:“顾训你不要叫,叫得我很难受。”

顾师言去拉她的手,衣羽起身避过,眼睛看着顾师言的右手,道:“你的手肘流血了。”

顾师言方才桥头下马摔得甚是厉害,右肘数层衣服尽数磨穿,伤及皮肉,血迹殷然。顾师言哪里顾得上这些,站直身子贴到衣羽跟前,嘶声问:“衣羽,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这样?”

衣羽低下头,泪珠滑落面颊,呜咽道:“不是,你没有错,是我欺骗了你。”又抬起头,两只大大的眸子直视顾师言,话音悲戚令人心碎,“顾训,对不住,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顾师言一把握住她的手,衣羽这回没有躲避,她的手冰冷。顾师言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追问为什么?

衣羽道:“青羊宫的老道士没对你说吗?他一定说了。”顾师言道:“管他贼老道说什么我都不信。”衣羽惊叫道:“啊,他说了,你都知道了。”用力挣开顾师言的手,以袖掩面,扭头就走。

顾师言急忙去追,白影一晃,望月研一拦在面前。顾师言想要绕开他,瘦瘦小小的望月研一就像是一根移动的木桩,无论顾师言怎么左冲右闪,他总是面无表情拦住去路。

顾师言见衣羽早已跑得没影了,焦躁起来,佩剑出鞘,喝道:“望月先生,你再不让开休怪我无礼。”

一直默不作声的望月研一喉咙间发出几声干笑,顾师言只觉眼一花手一麻,手中佩剑就被望月研一捏在了二指间。

这时,桥那边远远传来“巴婆罗巴婆罗”的喊叫,阿罗陀催马赶来。

望月研一“哼”了一声,手指一松,佩剑落地,“铛啷”两声响,随后身子一纵,一道白影蹿上树梢,眨眼不见。

顾师言心知万万追不上他,大叫道:“衣羽中了惊魂咒,我这里有解药。”话音未落,听得树枝沙沙声响,望月研一就如一道白色闪电从半空倏忽坠落,离顾师言不过一尺地,手掌一摊:“拿来。”

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个小瓷罐,递与望月研一,沙哑着嗓子道:“子夜用净水服下。”

望月研一拨开瓷罐木塞,用鼻子嗅了嗅,昏暗中只见他目光一闪,问:“这药丸哪里得来的?”顾师言道:“青羊宫老道轩辕集。”望月研一厉声道:“你就如此轻信!”顾师言惊问:“莫非这药有假?”

望月研一冷冷道:“女主若不离开你,早晚会毁在你手里。”说罢,曲指一弹,小瓷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溅落桥下水中,身子往上一拔,凌虚踏枝而去,半空中抛下一句话“若再纠缠我们女主,叫你碎尸万段。”

顾师言呆立桥头,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究竟,但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事也许已无法挽回,他想大哭,无泪,想大叫,无声,连阿罗陀来到身后他都浑然不觉,忽然醒悟道:“轩辕老道居心叵测,那粒定心丸也是假的,望月研一不会看错。”一念及此,怒气勃发,大叫道:“这泼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骑上黑骏马,对阿罗陀道:“我们走,去青羊宫找那泼道算账。”

主仆二人不识路,只知青羊宫在城西,当下辨明方向往西赶,半路上遇到两个提着灯笼的府兵,正是杜瀚章派出来查访衣羽的,顾师言便叫府兵带路前往青羊宫。

已是三更天,青羊宫大门紧闭,顾师言使劲拍打门环,大叫开门。却是奇怪,没拍得两下,门就开了,道貌岸然的青霞子就好像等在门后似的亲自来开门。

年少气盛,顾师言也不管什么礼节了,嘶哑着嗓子大声问:“轩辕集呢?我要找他。”

青霞子好整以暇,从容道:“轩辕真人接岭南急信,已于一个时辰前回罗浮山了。”顾师言大怒,喝道:“休要瞒我!”往里就闯。

青霞子拂尘一甩卷住顾师言手腕,道:“顾公子也太小看我青羊宫了吧。”顾师言手腕被勒得生痛,却又脱不开。

猛听得阿罗陀大喝一声,一根三尺铁棍劈头朝青霞子脑门便砸,若被砸中,势必脑浆迸裂。青霞子大骇,拂尘一丢,往后疾闪。阿罗陀铁棍一收,行若无事般插入后腰,跟在顾师言身后迈步入宫。

青霞子怒不可遏,喝道:“即便是节度使杜大人也敬贫道三分,你这厮敢如此无礼!”飞步赶上,大袖飘飘,右掌朝阿罗陀后心猛击。阿罗陀侧身挥拳击出,两人拳掌相交,“轰”的一声好似炸雷般声音响得吓人。

阿罗陀只觉左臂酸痛难忍,虎吼一声,右手抽出镔铁棍,霍霍舞动,如临大敌。

青霞子也是吃惊不小,他这一招“掌心雷”乃五斗米道极高明的内功,被击中者半身立时瘫痪,岂料这昆仑奴拳劲甚强,若无其事地承受下来,其反击之力震得青霞子胸中气血翻涌,甚是难受。

一个狐假虎威的府兵上前对青霞子道:“喂,道长,这位顾公子是我们都护府贵客,岂可无礼。”青霞子暗自调运内息,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府兵以为青霞子被镇住了,转身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请。”他自己提着灯笼照路先行。

刚走到老君殿,忽听一声锣响,大殿上灯火齐明,数十个高矮不齐的道人执刀持杖拦在顾师言四人面前。两个府兵起先威吓说他们是都护府的,但道士们无动于衷,各执兵器,随时准备往他们四人身上招呼。府兵慌了手脚,都看着顾师言,等他发话。

青霞子缓步走近顾师言四人身后,道:“顾公子,贫道也不敢为难你,你们这便走吧。”

顾师言转过身,眼里的怒火令青霞子心中一懔。顾师言费力地问:“道长,在下只想问轩辕集一句话,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要拆散我与衣羽?”青霞子道:“顾公子误会轩辕真人的好意了。”

顾师言冷笑一声,道:“既如此,便让在下与他相见,也好当面谢过。”

青霞子看了看那帮子道士,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道:“轩辕真人确已离开此地,公子不信,贫道也没法子。若说要搜,贫道虽然不才,却也不敢教青羊宫数百年清名堕于贫道之手,即便是杜大人领兵前来,青羊宫上下有死而已。”青霞子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确是个厉害角色。

顾师言施礼道:“在下鲁莽,道长莫怪。”青霞子还礼。顾师言接着问道:“轩辕集既然是一番好意,为何连夜远遁?”青霞子突然仰天大笑,道:“顾公子莫非以为轩辕真人是怕你找他麻烦而连夜避开的?”顾师言冷然道:“道长何故发笑?莫非是说轩辕集法力高强,大可以为数欲为!”青霞子怒气渐生,道:“轩辕真人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是那女子自己无脸见人,与真人何干!”

顾师言也提高声音道:“什么无脸见人?那妄图以假解药害人的才真是无脸见人。”青霞子眉头一皱,问:“你怎知解药有假?”

顾师言一愣:望月研一只是责怪他轻信,倒是没说药丸有假,不过药丸若是不假,望月研一为何要给扔了?也许他多疑,不愿相信他人。

青霞子见顾师言无言应对,冷笑道:“当真是好心遇上了驴肝肺,贫道不奉陪了,几位这就请便吧。”手掌朝宫门外一摊,下逐客令了。顾师言实难咽下这口气,道:“且慢,在下还要请教道长一句话:为何说衣羽是东瀛人就无脸见人了?”青霞子道:“那女子修炼东瀛忍术,又怎会以真面目示人。”顾师言问:“何为东瀛忍术?”

青霞子还未答话,就听宫门外马蹄声响,传来杜瀚章的声音:“顾训顾训,你在这里吗”两个府兵赶紧迎出去。青霞子听得外边马嘶人闹,似乎来了不少人,不由得脸上变色,心道若真是都护府派兵前来那可如何是好?

从门外进来十多号人,领头的是杜瀚章,还有南诏国王子酋龙,苦楮、杜存诚、大繁树也都来了。

大繁树一见顾师言就嚷嚷道:“顾公子,你把我们璎珞鬼妹掳到哪里去了?快快交出来。”苦楮不说话,铜铃大眼盯着顾师言与阿罗陀,满含敌意。顾师言莫名其妙。杜瀚章见顾师言衣衫破裂,血迹斑斑,忙问发生了什么事?顾师言道:“不慎跌了一跤。”又问酋龙殿下,“酋龙大哥,怎么回事?璎珞公主不见了?”

酋龙沉着脸不答话。杜瀚章忙道:“此事与顾训绝无干系,他也一直在寻找衣羽姑娘。”顾师言微一思索便已明白,璎珞鬼妹定是被望月研一掳去为衣羽解惊魂咒去了,只盼望月研一不要伤了那东蛮国公主才好,不然又是一场大大的纷争,当即冲酋龙一抱拳,道:“这事都因小弟而起,小弟这便去寻璎珞公主。”带着阿罗陀出了宫门上马便行,杜瀚章问他去哪里寻?顾师言苦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尽力而已。对了,杜兄,你帮我查一下轩辕集是否已离开成都?”杜瀚章诧异道:“啊,轩辕真人走了?”顾师言也不多说,领着阿罗陀策马而去。

人生地不熟的,顾师言能往哪儿去找,他只知道现在应该去一个地方,那便是九眼桥。

作者感言

贼道三痴

贼道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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