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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十八、且摘星辰满袖行

灞陵雪 贼道三痴 10252 2021-11-16 11:00:06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已置身于扬州集市上,卧在一处墙根下,血迹斑斑,满身污秽,有两个乞丐正在掏他怀里的东西。顾师言伸手去推,伸出的却是一截断臂,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夜里,顾师言靠着墙根用右臂撑着慢慢坐起,伸手入怀,发现怀里的银两都给那两个乞丐偷去了。顾师言大为焦急,右手在怀里细细摸索,谢天谢天,温莫斯大哥遗赠的宝石指环还在。

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隆隆,暴雨倾盆而下。顾师言踉踉跄跄站起身要寻个地方避雨,哪知刚一站直,就觉头晕目眩,勉强走了两步,一头栽倒在泥泞里,想要重新爬起来,右臂一撑,却只是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电闪雷鸣,泼天大雨无情浇下,顾师言又冷又饿,只有象虾那样躬起身,缩成一团。顾师言脑子已清醒,只是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张着嘴,喝了几口雨水,气息微弱地叫道:“救救我救救我”。

夜游喧笑的扬州士女乘着油壁车从顾师言身边驶过,一人道:“又死了一个乞丐。”又一人道:“碰见个死尸,晦气!”还冲顾师言吐了口唾沫。这灯红酒绿的销金窟又有哪个来理会路边这个垂死之人!

大雨直下到后半夜才歇,顾师言这时反而不觉得冷了,浑身发烫,发起高烧来了,后来就开始说胡话:“来二碗酒,剑南春?好!瀚章兄我们一醉方休,萦尘也在?蒋云裳你来干什么!你这个贱人,设计哄骗我,害得我把皇帝、皇太子都给得罪了,还说什么红拂李靖,你求我也没用,今日非杀你不可,什么?自断一臂?那可太便宜你了。衣羽衣羽,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忘了我是谁了?我顾训呀,江东顾训,什么,你不认得我,啊,妖怪妖怪——”就这样如小儿呓语般絮絮不休。

一个早起的货郎挑着担,担里有古董古玩、儿童玩具,要赶到红桥那边去叫卖,听到路边泥浆里一个乞丐说什么皇帝、皇太子,觉得好笑,便放慢脚步听了一下,听到“江东顾训”四个字,货郎愣了一下,挑着担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踅回来,放下担子,走近那说胡话的乞丐,问:“你是江东人?姓顾?”顾师言只顾胡说,哪里还会答话。

天已蒙蒙亮,货郎仔细打量卧在泥浆里的断臂人,看不出半点潇洒倜傥的样子,自嘲道:“这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公子爷!”摇摇头,挑上担子赶路,忽听那断臂人又道:“日本王子来了?那还得我去应战,元宵棋会不是我得了第一吗?”

货郎又放下担子,用一块汗巾擦去这断臂人脸上的泥污,左看右看,惊呼道:“顾公子,真的是你!你怎会成这个样子?”顾师言昏昏沉沉,呼出的鼻息都热烘烘的。

货郎挑着担子飞也似的往回跑,不多一会,就叫了个帮手来,背起顾师言就走。

货郎名叫汪季喜,行三,人都叫他汪三,去年因在长安经商蚀本,流落襄阳道上,是顾师言慨然助其盘缠,才得以回到扬州与家人团聚。上月在茶肆里汪三听人说起京中举行元宵棋会之事,便问:“有位江东顾公子听说围棋很厉害,列位是否知道?”

茶肆里下赌棋的张东谷笑道:“汪三你又不会下棋,怎么也知道江东顾公子?人家是教皇帝下棋的棋待诏,他不厉害谁厉害!”汪三道:“我只知道他姓顾,不知他什么名字。”张东谷道:“他叫顾师言,听说去年在京里犯了点事,这元宵棋会他不见得能去。”

汪三请来郎中为顾师言治病,郎中开了一剂小柴胡汤,煎好喂服,顾师言高热渐退,年纪轻体质好,七日后已能下地行走。汪三见他郁郁寡欢,也不敢问他断臂的伤心事。

顾师言实未料到当日襄阳道上义助汪三今日却仗他救己性命,人生世事,可比棋局难把握得多。汪三家也不甚宽裕,顾师言谋生无术,自思生平除围棋之外别无所长,便问汪三要了一两银子要到茶肆去下赌棋,汪三便让儿子阿祺跟着去。第一日便赢了十余两碎银。第二日又去,茶肆棋客公推张东谷应战。张东谷久闻顾师言大名却是不认得,而且顾师言如今消瘦得厉害,只怕旧相识仓促间也认不出他来了。

张东谷自视棋力不低,第一局与顾师言分先,开局在一个角上就走崩了,死一个大角。第二局让两子,没两下又输了。张东谷额头冒汗,咬咬牙,在棋枰上摆上四个子,赌十两银子。四子局未至中盘,张东谷就撑不住了,借口尿急,走到一边叫人赶快去请七贤街的秦照先生来救局。

顾师言见张东谷老半天不落子,以为十两银子他输不起,便道:“张先生,这棋算和了吧?”张东谷摇头道:“让我多想想。”顾师言便起身到窗边看街景,见有人骑着匹高头大马,不禁想起自己的黑骏马,黑骏马忠心为主,自然不会弃他而去,定是有人趁自己昏迷不醒把马强行拉走的,也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有些事顾师言现在不愿想,不敢想,也想不明白。

茶肆忽然一阵喧闹,七嘴八舌道:“秦先生来了,秦先生来了。”“秦先生快来看看,老张受四个子都快支持不住了。”“这人昨天来的,赢了我们几十两银子了。”“看来非得秦先生出马才能降服他。”

顾师言眼望天上的浮云出神,未留意身后之事。秦照袖着手,站着看四子局,看了一会,眉头一皱,问张东谷:“下棋的人呢?”张东谷不知道顾师言姓什么,叫道:“这位小哥,来来来,我下不过你,由这位秦先生代为出战如何?”

顾师言转过身来,看到秦照,一愣。秦照也是一愣,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顾师言微微一笑,道:“秦先生别来无恙。”秦照惊道:“啊?真的是你!”张东谷“咦?”的一声,奇道:“秦先生认得他?”秦照回头道:“你们敢和他下赌棋,他便是围棋第一的江东顾公子。”众茶客哗然。

顾师言本不愿秦照说出自己名字来,出声制止已晚了一步。秦照随即也醒悟过来,一脸歉意,低声对顾师言道:“在下多嘴了。”便邀顾师言去他府上。顾师言辞谢。

秦照这才发现顾师言断了一臂,惊骇之极,元宵棋会决赛之日他亲眼见顾师言被神策军兵士押走,未料竟落到这步田地。

顾师言辞别秦照下楼,叫楼下玩耍的阿祺一道回去。汪三卖货未归,妻子小香在院里汲水洗衣。顾师言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向小香告辞,要离开扬州。顾师言被秦照认出,形迹已露,他是朝廷重犯,不但马元贽、蒋士澄他们要取他性命,就是宣宗皇帝也饶不过他。顾师言与秦照虽无深交,却知秦照不是那种卖友求荣之人,但茶肆人迹混杂,万一有人知道他在京中犯下的事从而向官府告密那可糟糕,还会连累汪三一家。

小香仓促听顾师言要走,苦留不住,便道:“顾公子你要走也要等三哥回来再说。”顾师言道:“大嫂,我的确有要事不得不走,等不得三哥回来了。”

小香问:“顾公子你要去哪里?”

顾师言举头望天,道:“我要去找一个人,我要问她为什么我都已斩下手臂了还要弃我而去?”

小香嗫嚅不敢多问,顾师言朝她一躬身,道:“三哥三嫂相救之德,只要顾训不死,定当图报。”小香道:“自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叮嘱他路上小心,含泪相送。

顾师言步行穿过广济桥,北走十里,到了傍湖而建的龙虬庄,径直去敲庄园大门,敲了半天无人应答,遥望湖心小岛,好像海中仙山般遥不可及,忽记起来时看到小秦淮河上有船,小秦淮与这湖水相通,雇船上岛岂不是便利!当即快步往回走。走了五里地遇到一只打渔的小船,顾师言说明来意,那渔夫拿眼睛瞪他,没好声气地道:“寻什么开心!”掉头不予理睬。顾师言动之以利,好言相商。

渔夫道:“给再多钱也不去,湖心岛哪个敢去!我看你是外地人,想必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吧?”顾师言道:“确实不知,那岛有什么古怪吗?”渔夫似乎不愿多说,只是道:“那边湖里水深鱼肥,但你可见过湖上有渔船?”顾师言摇头。渔夫道:“这就是了,打渔都不敢去,还有谁敢上岛!”

顾师言想起长安南梢门的古宅,附近居民也视之如毒蛇猛兽,便道:“那就请老兄借船一用,在下自有酬谢。”渔夫问:“你上岛做什么?要知道上过那岛的人回来后就都发起癫来,整日胡言乱语,广济桥头就有一个,你若从那里过,就能见到。”

顾师言已从广济桥上往返了七八趟,确有个疯子在那拍手高唱,却怎知那疯子是在湖心岛上吓出病来的!

顾师言摸出二两碎银,对那渔夫道:“我与岛上主人相识,不会有事,你借我船便是。”渔夫一听,反倒惊疑不定,却问:“你会划船?”顾师言道:“这里无风无浪,划得几下不就会了。”渔夫眼瞅着顾师言空荡荡的左袖,道:“你一只手如何划船?”

这句话宛若一记重锤砸在胸口,顾师言整个心都缩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沿小秦淮河岸茫然漫步,不知不觉又来到湖边。日已黄昏,湖面有一层青雾浮起,岛上楼阁渐渐隐在暮色里,晚风潇然,静谧清幽。顾师言当日断臂处青草如茵,仰头望,天空一碧如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在顾师言眼里,这春日美景却是一片愁云笼罩,这些日他一直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了?他还是不相信衣羽会如此狠心,然而,那冷眼看着他斩下手臂的不是衣羽又会是谁?顾师言忽然狂暴难抑,纵声大叫:“衣羽衣羽,你出来见我,出来见我。”沿湖岸一边奔跑一边嘶声叫唤。

一轮明月升起,天地间好像只剩下顾师言一个人了,他跑累了,嗓子叫哑了,就像那日在成都追寻衣羽一样,但湖水沉沉,不起半点涟漪。顾师言扶着一株大柳树喘气,忽听身后有人叹息了一声,急转身看,却又没看到人,试探着冲着夜色问:“是谁?谁在这里?衣羽,是你吗?”过了一会,没见有人应答。

这附近方圆数里不见灯火,就连岛上楼阁也是黑沉沉的,似乎根本就无人居住,只有天上那轮明月朗朗悬照。湖岸高高低低遍植柳树,偶尔杂着一两株女贞树,月光下树影明明暗暗,似乎到处有人埋伏。那株老柳后有一团白影,顾师言走近去一看,却是一块石头,便转身朝别处寻看。顾师言刚一转背,那块灰白色的大石头却动了起来,慢慢变长,成了一个人形,又发出一声叹息。

顾师言叫道:“谁?何必装神弄鬼!”那白石头变化的人形走动起来,这下子顾师言看到了,却只说了一句:“原来是你!”就不再言语。那人也不言语。两个人就这么在月光下对峙着,好像随时准备动手决斗似的。

过了好半晌,那人开口道:“你不用在这里找了,他们都已经走了。”顾师言问:“去哪里了?”那人道:“东海郡。”顾师言久久不说话。那人问:“你还去找她吗?”顾师言晃了晃空空的左袖,问:“望月先生,你说衣羽为什么这样对我?”这白石头变化出来的人原来是望月研一。

望月研一对顾师言断臂之痛似乎无动于衷,却问:“你后悔了?”顾师言大声道:“不,为了衣羽我就算送了命都不会后悔,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还是弃我而去?”望月研一突然飞快地说出一句“那不是衣羽!”顾师言心头巨震,口里道:“这不可能,她的脸虽是蒙着的,但她的声音、她的体态确确实实是衣羽,望月先生你——”。

望月研一双手微微发颤,若非极度恐惧他绝不会如此无法自制。在顾师言眼里,身形瘦小的望月研一好像是铁打铜铸的,从来就是一副神情木然、坚忍不拔的样子,他那赤足踏雪的形象给顾师言的印象极深。

只是片刻的失态,望月研一迅即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道:“此事还不能确定,我还要回长安一趟。”顾师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望月研一不答,却道:“日本王子源薰君已率遣唐使渡海来朝,约在四月间在东海郡如皋场一带登岸,那个衣羽也已动身前往,你若真心想找回衣羽——”

顾师言忙道:“好,我也去东海郡。”又问,“望月先生,你还不肯相信我对衣羽是一片真心吗!”望月研一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信”。顾师言道:“那就请告诉我衣羽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望月研一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番再回长安,就是为了弄明白女主之事。我若侥幸能从长安脱身,一定去如皋场与你相见。”望月研一说得这么严重,好像长安是龙潭虎穴似的,这令顾师言有点不解,便道:“吉备大师无所不知,望月先生何不——”

一语未毕,就被望月研一厉声打断,“住口!”见顾师言一脸惶惶然,望月研一缓下语气道:“顾公子,日后你若再遇见吉备大师,能避则避,躲避不了则千万要小心,遇事三思而后行,万万不可轻信他人。”顾师言睁大眼睛,极为诧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望月研一给了顾师言一绽大银,让他明日买匹坐骑代步,道声“保重。”白影一晃,就没了踪影。顾师言满腹疑团,高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明月在天,树影斑驳,望月研一早已去得远了。

明月西斜,月光逐渐黯淡下去,满天繁星显露。顾师言理不清头绪,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那一颗颗星辰闪闪烁烁,似乎就悬在他头顶,伸手就能摘到,看得久了,那片星光凝结成一张少女如花般的笑脸,虽然模糊,但神情宛然,似乎正要说出深情款款的话语来。顾师言伸手要去触摸,星光一收,少女的脸庞散为一天星斗,依旧遥不可及。

望月研一说的话虽然令顾师言如在云里雾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衣羽并非对他绝情,而是因为发生了重大变故,明白了这一点令他胸怀一宽,原先的心灰意冷一扫而空,他喃喃自语道:“衣羽,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

次日一早,顾师言去扬州马市买马,他从来就是大手大脚花银子,哪里会谈什么价钱,买来一匹羸弱老马就花光了望月研一给他的那绽足有五十两的大银,心道:“好马是买不起了,且不管好歹,能跑到东海就行。”扬州距东海郡有三百多里路,若黑骏马还在,也只一天的路程。

于是骑上老马上路。可恼的是,这马不仅老而且懒,在路上磨磨蹭蹭,总不肯跑,只是慢腾腾地有气无力地小踏步,顾师言火起来抽它一鞭,它强打精神跑两步又慢腾腾地走,起早贪黑都还走不到一百里地。当晚在客店投宿时顾师言托店家把老马卖掉去,他宁肯步行,也不要骑这么难侍候的牲口。

店家找个马贩子来,那马贩子却只肯出十两银子,说这马就是这个价,你五十两银子买的那是你的事。顾师言火冒三丈,说不卖了。第二天又骑着老马上路,顾师言还想了个法子,在马头上绑根细竹竿,竹竿前端垂一串胡萝卜,胡萝卜就在马嘴前方半尺处晃来晃去,老马很想吃到胡萝卜,卖力伸颈前行,胡萝卜总在前面,老马吃不到。

顾师言骑在马背上看着老马死命追吃胡萝卜,不禁发笑,心想你好好给我赶路,到午时我自会给你吃这胡萝卜。岂料老马见识不低,追了二十几路追不上那串胡萝卜,干脆赖着不走了,路边有几个放羊的小孩看着顾师言笑。

顾师言跳下马,问那个鼻涕老长的小孩什么名字?旁边的两个小孩叫道:“他叫三毛。”顾师言牵过缰绳递与那叫三毛的小孩,道:“来,三毛,送你一匹马。”

顾师言走出老远回头看,那几个小孩牵着马还呆呆地朝他这边望。

四月初一,顾师言赶到东海郡的如皋场,此处是长江入海口,大唐司舶使便长驻此地,司舶使是专管海事的官吏,日本国遣唐使历来由司舶使负责接待。顾师言在如皋场接连数日四处寻找也未发现衣羽的任何踪迹,这日来到西郊,见有一座佛寺,却是当年鉴真大师东渡前曾在此驻足的定慧禅寺。

住持僧颇为势利,见顾师言既没随从又没车马,还断了一臂,便不甚答理,自顾捻着念珠诵经。和尚俗眼看人低,顾师言正待退出,却见一执事僧匆匆进来道:“方丈,前些日在本寺借宿的两位施主一大早不辞而别了。”

住持僧白眼一翻,问:“那他们答应布施的香资可曾留下?”

执事僧道:“半文钱也没留下,只有这把小刀。”

住持僧气得直念“阿弥陀佛”,心里哪有半点善念。

顾师言一见执事僧手里的小刀,心中一动,道:“那两人是什么模样?怎的这般可恶!和尚本来吃十方,他还要吃和尚的白食,当真岂有此理。”

执事僧道:“可不是,一个大个子一个小个子,整天缩在房里也不知捣什么鬼!”

主持僧挥手让他们出去。

顾师言跟在执事僧后面出了方丈禅堂,追上去道:“这位师父,我看这把小刀颇为精致,出一两银子你卖与我吧?”执事僧巴不得,把刀递与顾师言,笑眯眯收了银子。

顾师言看掌中这把小刀,三寸余长,好似一尾银鱼,与那日西川道上朱邪元翼袭击尉迟玄的小银刀一模一样,忙问:“那两个人说的可是大唐的官话?”执事僧摇头道:“不大会说,大个子一脸胡子,肯定是个胡人,小个子小个子——”执事僧住口不说。顾师言问:“小个子怎么了?有什么古怪吗?”执事僧看看四周,神秘地道:“那小个子其实是个女的,起先小僧还不知道,后来听到他们说话,小个子娇声细气的,才在原来是女人,看在他们答应布施三百两香银的分上,方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是骗子,唉,在佛门净地行此污秽之事,死后必堕三恶道。”

顾师言心知这两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便问:“师父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执事僧道:“这却不知,不过昨日那胡人曾问小僧在何处能雇到船只出海,莫不是他们要出海?”

顾师言出了定慧禅禅寺便朝海边赶去,穿过一片杂树林,上了一条小道,小道蜿蜒向东,路尽头便是茫茫东海。还未到海边,忽听身后马蹄声急促,一人喝道:“让一让让一让。”顾师言往路边一侧身,两匹马带着风声从他身边刮过,马背上的一男一女却是山木和安雪莲,眨眼去得远了。

顾师言奔跑起来,跑了一程,就听到前面有兵刃交击声,蓦然天地一宽,一望无际的东海出现在眼前。顾师言四处一看,没看到有人,那兵刃相击声也停止了,见左边有几块巨大的礁石,转过礁石,却见一艘双桅船泊在海边,船首有五个人僵了似的立在那一动不动,船舵边一人正是安雪莲,结藏与山木各据一侧提刀虎视,对峙着的是个身材高大身穿皮裘的男子,他身后缩着个小个子,也穿皮裘。那高大男子一手举刀一手牵着小个子的手,沉声道:“你们不要逼我!”安雪莲尖声道:“朱邪赤心,你不思为父为兄报仇,却要和仇家之女出海隐居,你还是个人吗?”

高大男子正是朱邪赤心,微微低下头,面有愧色,随即昂起头道:“杀父之仇我自然要报,但你们现在逼我去找尉迟玄,岂不是让我去送死!”结藏道:“少主,尉迟玄固然厉害,但只要我们求得雪域神鹰相助,又何愁大仇不报!”安雪莲却冷笑道:“杀父之仇还是不报的好,不然——”

朱邪赤心脸现惊恐之色,大吼道:“闪开。”左臂一回,将身后男子装扮的乌介山萝抱起,朝山木直冲过去。山木不敢硬拦,侧身一让,朱邪赤心踏上船舷,飞身跃下。船舷距岸边陆地有二丈余高,朱邪赤心怀抱一人跃下时,就势一滚,消去巨大的冲力,急急站起身,看怀中的乌介山萝可曾碰伤?

乌介山萝帽子掉了,露出黑发细辫,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看着朱邪赤心,轻声道:“我没事,我们快跑。”朱邪赤心将她放在地上,一回头,见安雪莲也已跃下船头。

躲在礁石后的顾师言一见乌介山萝,大喜,冲出来叫道“山萝山萝乌介山萝”。乌介山萝睁着大眼睛打量顾师言,顾师言近来迭遭厄运,已不是当日那丰神如玉的美少年,乌介山萝一时认不出他来。

朱邪赤心一脸戒备之色,单刀一横,喝问:“你是谁?”顾师言走近几步,道:“山萝,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顾师言呀,在宫里教过你和万寿公主下棋的。”

乌介山萝脸现喜色,道:“啊,是你!”转头对朱邪赤心道:“是好朋友。”朱邪赤心脸色顿和。

安雪莲道:“是呀,都是好朋友了,还管什么杀父之仇?”朱邪赤心伸手在乌介山萝背上轻轻一推,道:“你先走,我拦住他们。”乌介山萝跑出几步,又站住。朱邪赤心急道:“你快走,跟你这位朋友先走。”安雪莲尖叫道:“结藏拦住她,把她献给论恐热才能求得雪域神鹰出山。”

朱邪赤心舞刀将结藏逼住,一边大吼命山萝快走。乌介山萝还在迟疑,顾师言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跑,山萝一边跑一边还扭头看,朱邪赤心正奋力将安雪莲三人截住。

顾师言道:“山萝你别担心,他们不会伤害他的,他们是要抓你。”两个人在海岸边杂树林中跑了一阵,乌介山萝还跑得动,顾师言却跑不动了,脸色苍白,气喘不止,断臂隐隐作痛。

乌介山萝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顾,你身子不舒服吗?”突然发现顾师言左袖空空,大吃一惊,睁着大眼睛问:“你的手哪里去了?”山萝的汉话有点词不达意,好像顾师言的手是走丢的。

顾师言苦笑了一下,道:“不小心弄断了。”

山萝的眼睛幽幽的带着海水的蓝色,她很想安慰一下顾师言,却不知怎么说,心中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顾师言拉着她的手,道:“不要哭,能找到你,我很高兴,总算不负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萝忙问:“哥哥他们好吗?”顾师言看着她的眼睛,才知她对温莫斯已然亡故之事并不知情,顾师言心里极为不安,因为那日朱邪元翼伏击温莫斯,朱邪赤心也在场的,朱邪赤心也是杀害温莫斯的凶手之一,朱邪赤心掳走乌介山萝,两人却日久生情,竟想远避海外长相厮守,岂料又让安雪莲追上,看来这又是一场孽缘!

山萝追问道:“哥哥他们好不好?”顾师言道:“还好还好,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下我再与你细说。”

出了杂树林,山萝道:“我们到那边菩萨庙里去躲一躲吧?”顾师言知道她指的是定慧禅寺。山萝低下头,轻声道:“他脱身后会到那里去找我的。”顾师言道:“势利和尚会赶我们出来的。”山萝道:“那我们就在菩萨庙附近等着。”

顾师言只好点点头,他有很多话想和山萝说,但看着她那无邪而痴情的样子,实在不忍伤她的心。

定慧禅寺有百余亩田产,租给附近十来户佃农耕种,这些佃农都不过是三间茅草房,没有空房供人租住。顾师言道:“此处离集市也不远,还是到市里找客房住着,每日再来这里等候便是了。”山萝也没什么主意,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两人来到如皋场市集上,忽见差役鸣锣开道,路上行人急往路两侧躲避。顾师言与山萝闪在一边,见是大唐司舶使的旗号,车马填路,浩浩荡荡。顾师言心中一动:司舶使如此大张旗鼓,莫非是去迎接日本国王子?

山萝之美甚是惹眼,不少骑在马上的官吏都歪着头朝她看,老远了还频频回首。顾师言头皮有点发麻,心想不要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正要拉着山萝走开,就见一个紫袍官吏骑马出队朝他二人行来,下马拱手道:“顾公子,还识得下官否?”

顾师言一看,这紫袍官吏却是丹阳刺史窦贤。窦贤见顾师言断了左臂,以为是惨遭马元贽毒手,叹道:“奸邪当道,顾公子受苦了!”顾师言问:“窦大人这是往何处公干?”窦贤道:“皇上任命下官为司舶使,此去便是迎接日本遣唐使团。”顾师言道:“日本王子据说棋艺不凡,皇上命窦大人前去迎接正合其宜。”

窦贤哈哈一笑,道:“皇上还特别派了钦差大臣迎候日本王子进京,这是自有遣唐使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可见皇上对这扶桑小国颇为重视。”

窦贤又问顾师言身边的这位女郎是谁?顾师言道:“这位是回鹘可汗那颉啜之妹乌介山萝。”窦贤“哦”了一声,朝山萝行了个官礼,问:“两位这是要去哪里?”顾师言道:“我受那颉啜大哥之托,找到乌介山萝之后要送她回天山南麓,只是我目下还有点事,此事一了,便要北行。”

乌介山萝一直闪着大眼睛听顾师言与窦贤二人说话,这时低下头去。窦贤道:“两位不妨与下官同行,也见识一下东瀛王子的风采,如何?”此言正合顾师言之意,但乌介山萝低着头一声不出。顾师言知她不乐意,便道:“山萝妹妹,我们暂且与车队同行,也好避开那些坏人,还有,你哥哥的事我还要对你说。”乌介山萝点点头。

窦贤命人腾出两辆马车让顾师言二人乘坐。乌介山萝一路上不停地掀开帷幕张望,祈盼朱邪赤心追上来。

车队沿海岸向北,当晚在如皋场北部的大云寺歇息。大云寺是当年日本僧人空海募资修建的,其后每一批遣唐使到来,大云寺便扩建一次,二百年来,大云寺已成了规模宏大的南山宗寺院,也是遣唐使到来及归国时的落脚处。现任主持僧是日本僧人普照,普照早已做好迎接遣唐使的准备,清出僧舍一百间供使团使用,又得知此次是由王子为持节使率团前来,更是格外精心张罗。

顾师言见窦贤忙得团团转,这里似乎以他这个司舶使为尊,并未看到什么钦差大臣,问随从,却道钦差在扬州。乌介山萝走过来,道:“顾大哥,快说说我两个哥哥的事吧,你早间说我二哥那颉啜是回鹘可汗,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师言心想这事迟早要让她知道,或许可以让她断了对朱邪赤心的一片痴心,于是从那日在慈恩寺她被人掳走开始,到温莫斯遇袭身亡,其后那颉啜出京之事细细讲来。

乌介山萝静静倾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大眼睛里的泪水越聚越多,一滴一滴流下来。顾师言又拿出温莫斯留给他的那枚宝石指环交给山萝,道:“这是温莫斯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山萝捏着指环,泪落如雨,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看着顾师言,道:“顾大哥,你是好人,可是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顾师言一愣。

山萝从怀里摸出一枚指环,比顾师言的这枚略小,形状却是一模一样,同样镶嵌着楼兰宝石,宝石四周也有小金珠錾刻的神秘图案。山萝道:“这两枚指环是父王留给我的婚戒,小的这枚在我十四岁那年就给我了,父王说若是哪天有个男子拿着这枚大指环来见我,那么这个男子就是父王为我挑选的丈夫。可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是朱邪赤心的人了。”

顾师言实未料到当日温莫斯临终留给他宝石指环竟是以乌介山萝的终生相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山萝蹲下身,掩面哭泣,又仰起脸问:“这么说我大哥是朱邪赤心和他父兄三人所杀?”

顾师言见她哭得泪人儿一般,心一软,道:“这是朱邪元翼所谋,或许朱邪赤心并不知情。”山萝又低下头哭,呜呜咽咽道:“我要去找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顾师言劝慰道:“山萝你也不要太难过,温莫斯大哥的仇已然得报,朱邪元翼与朱邪长云都已死在尉迟玄的手上,上一辈的仇恨也不要再提了,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塞外草原,你们兄妹失散多时了,那颉啜大哥十分挂念你。”山萝失神半晌,道:“他父亲和哥哥也死了!怪不得那日他妻子说他不思为父报仇,顾大哥,他也很可怜是不是?”顾师言无言以对,心里叹息了一声。

夜里顾师言还在想山萝还年幼,早早让她和朱邪赤心分开,日久也就淡忘了,那颉啜大哥自会给她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哪知第二日一早顾师言发现乌介山萝竟于半夜偷偷离开了大云寺,留下了那两枚指环和一封书信,书信是回鹘文,顾师言找随行的鸿胪寺官员来译,大意是山萝说她对不住那颉啜哥哥和顾大哥,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要去找朱邪赤心,她爱上了仇人之子,无颜再回草原,烦顾大哥日后见到那颉啜哥哥就说乌介山萝死掉了,指环就留给顾大哥和顾大哥的妻子,也请顾大哥不要四处找她。

顾师言深悔昨夜没能阻止山萝出走,但看来山萝心意已决,即便把她找回来恐怕也无法令她回心转意,顾师言纵然饶有智计,对这么个痴情少女也是一筹莫展,心想山萝与朱邪赤心远离是非恩怨到一个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居住倒是上策,只是他二人各负血海深仇,真能置身事外长相厮守?

作者感言

贼道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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