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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十二、元宵鸣棋宁虚日

灞陵雪 贼道三痴 8995 2021-11-03 08:44:39

元宵棋会已迫在眉睫,路上再也耽搁不得。此后数日,杜瀚章、顾师言等人早行夜宿,经郧西入秦,十四日晚到达长安东南边的蓝田。

这三日来每到客店投宿,杜瀚章总是棋兴甚浓,要与萦尘杀一局,因棋力相当,萦尘也喜与杜瀚章对弈。说起明日棋会之事,杜瀚章对顾师言道:“这棋会并不是谁要参加就能参加的,有一定资格,本来你是棋待诏,自然直接入选,但你现在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又如何能参赛?”顾师言道:“瀚章兄定然已为小弟筹划好了。”

杜瀚章取出一道公文给顾师言看,却是杜琮举荐一位名叫阚人龙的棋手参加元宵棋会的公函。顾师言哈哈大笑,道:“好名字好名字,瀚章兄为小弟取的好名字。”

杜瀚章叹道:“顾训,你果然聪明。”又道:“宦官们还揪着你不放,你畏祸远遁也就罢了,若是公然现身,虽然改名换姓,但谁又不认得你这江东孟尝!蒋士澄定然认为你公然藐视于他,岂非更加糟糕。”萦尘着急道:“是呀,这可如何是好?”

顾师言一看杜瀚章那神态,知道他定然已有对策,便道:“瀚章兄,别再卖关子了,你有何良策就请赐教小弟。”杜瀚章笑道:“你厉害,什么都瞒不了你,可我现在偏不说,等明日到了长安再揭谜底。”

正月十五,众人起了个大早,天还只蒙蒙亮。顾师言道:“前面便是曹家庙,我们赶到那里再用早餐不迟。”去年顾师言与万寿公主、郑颢三人自佛崖寺回长安便经过了曹家庙,还在镇上吃了一碗羊肉面,觉得汤味鲜美,这回领着这三十余人一下子把那家面馆坐得满满的。顾师言吃了一海碗羊肉面,见其他人尚未吃饱,便倚在窗边看楼下行人,忽见街道拐角处款款走来一白衣女子,身形极似衣羽,近前,却只是个容色平平的少女。心中忽然一痛,不知此番能否与衣羽相见?回过头来,未看到萦尘,问泉儿。泉儿说刚刚下楼去了。女孩子自有一些私事,顾师言就坐着又等了一会。

这时,楼下上来一位瘦瘦小小的青年书生,径直走到顾师言跟前,抱拳施礼道:“阚人龙阚公子,可还识得小弟否?”顾师言一愣,这青年书生甚是面生,也不是杜瀚章的随从,却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假名?

顾师言眨眨眼睛,起身还了一礼,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青年书生道:“在下姓顾,草字师言。”

顾师言一脸的迷惑。那书生突然“格格格”娇笑起来,这下子顾师言听出来了,又惊又喜地道:“萦尘,谁给你扮成这样的?”就听得杜瀚章爽朗的笑声从楼下传来,随后楼梯“噔噔噔”,杜瀚章上来了,后面还有一个年约五旬的幕客模样的老者,这老者是杜瀚章随从之一。

顾师言道:“杜兄,你果然好本事,萦尘这么一妆扮连我都不认得她了。”杜瀚章道:“此乃蔡先生的易容术,来来来,让蔡先生也给你变个模样,包管你站在蒋士澄面前他也认不得你。”

不过半盏茶时间,顾师言从一个翩翩美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顾师言借了一面镜子来看,当真神乎其技,那张脸竟找不到半分先前的模样。顾师言笑道:“我这扮相怎么有点像李义山先生?”杜瀚章拍手道:“正是,是有几分相像。”

那姓蔡的老者却问:“李义山先生是谁?”原来他并未见过李商隐,也不知道他是当今有名的诗人。

有了杜琮的举荐信,易容之后也无须担心被人认出,顾师言可以堂而皇之地参加棋会了。泉儿问萦尘道:“萦尘姐姐,元宵棋会你参不参加?”萦尘一笑,看着顾师言,道:“我的棋这么差,羞也羞死人了。”顾师言道:“也不差,我现在已让不动你三子了,去比试比试吧,这可是长棋的好机会,京中二品以上的官吏我也识得几个,等下我便去讨一封举荐书来。”萦尘甚是欢喜。

当日午后,一行人进入长安城。杜琮在京中置有房产,有一管家和两个仆人看守着,距顾师言在桃园湖畔的宅子不过二里地,众人安顿毕,打听到元宵棋会定于正酉时在翰林院的国子监开枰,时候不早,当即派人将举荐公函送交翰林院,顾师言则领着泉儿往令狐绹府第而去。

令狐绹接过门房递上的名刺一看:阚人龙。不认识,便道:“不见。”门房得了顾师言五两银子的好处,赔笑道:“大人,这位叫阚人龙的说他是由江南柴桑来的,有要事相告。”令狐绹沉吟了一下,道:“也罢,叫他进来吧。”

不一会,那位叫阚人龙中年士人来至面前,一躬到地。令狐绹坐着不动,开口便问:“阚先生从柴桑来,可识得贵乡顾师言顾公子?”那阚人龙踏前一步,语带感激:“有劳令狐大人挂问,顾训在此。”

令狐绹“咦”了一声,站起身来,打量着面前这中年士人,一眼看到堂下拎着包裹的泉儿,令狐绹认得他,知他是顾师言贴身侍僮,便问:“你是泉儿?”

泉儿赶忙跪下施礼道:“泉儿见过令狐老爷。”令狐绹问:“你家公子呢?他来京了?”泉儿含笑不答,指了指堂上的阚人龙。阚人龙笑道:“大人真听不出顾某的声音了!”令狐绹哈哈大笑,走过去重重击了顾师言一掌,道:“顾训顾训,你当真有神鬼莫测之能呀,我算是服了你。”命下人上茶。

顾师言略略说了别后情况。令狐绹道:“昨日圣上还问你呢,说你不参加元宵棋会实为遗憾,圣上对你颇为挂念,只是碍于内官势大,不便下特旨赦你无罪,但明年便是皇太后七十大寿,那时大赦天下,你自会一并赦免,内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圣上对你可谓是恩遇隆渥呀!”

顾师言命泉儿将礼物献上,却是一对白玉花瓶,高约一尺,细腰阔口,线条优美之至,瓶上精雕细刻,晶莹剔透。令狐绹推拒道:“你我挚交,这样岂不是见外了。”顾师言道:“家母知在下在京中屡蒙大人庇护,甚是感激,大人是风雅之人,不敢以金钱亵渎,这对玉瓶不过聊表心意而已。”令狐绹平时极好收集玉器古玩,一眼看出这对玉瓶乃极品和田玉所制,实属无价之宝,顾师言的话又甚是中听,当即笑纳。

顾师言又道:“还有一事相求。”令狐绹道:“但说无妨。”顾师言道:“在下有一朋友也想在元宵棋会一试棋艺,却无人举荐,烦请令狐大人写封荐书给翰林院,让他挂上个名才好。”令狐绹笑道:“此乃举手之劳,你随我到书房去,我立即便写。”

顾师言让泉儿也跟着,二人随令狐绹来到书房。早有亲随磨墨侍候,令狐提起笔,问:“你那朋友何名?”“萦尘。”“哦,怎地象是女子的名字?”

泉儿在一边“嗤”地一笑,顾师言瞪了他一眼,对令狐绹道:“不瞒大人,确是位女子,不过已改扮男装。”令狐绹笑问:“是你的红颜知己吧?”顾师言笑而不答。

元宵佳节,长安城就如一座灯海,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各式灯笼,争奇斗胜,迷离炫目。翰林院下属的国子监也是灯火如昼,主持棋会的却是校书郎郑颢,现已升任翰林院大学士,他穿着二品紫色官服,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派头。

杜瀚章对顾师言道:“顾训你还不知道吧,郑颢已是皇帝的乘龙快婿了。”顾师言一愣,问:“他与万寿公主成婚了?”杜瀚章道:“已下过聘礼,婚期也已定下了,是八月十五。”

顾师言想起原先郑颢总与他争风吃醋,如今总算如他所愿,然而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微有些酸涩,虽然他对万寿公主并无儿女情意。

本次棋会云集天下各路弈道高手,共计127名,俱是各地成名好手,称霸一方,有独到棋艺。而顾师言最强劲的对手山湛源却不见踪影,一打听,才知山湛源因身份特殊,可直接进入第三轮。

抽签过后,由国子监的太学生唱名。顾师言的对手是山南东道选送的董秋客。董秋客正襟危坐,手捻山羊胡,正眼也不瞧自己的对手,心道:“西川除了冯渊难对付外,其余俱不足论,这阚人龙更是闻所未闻,无名鼠辈耳”。

正酉时分,只听“咣”的一声铜锣响,对局开始。猜先,董秋客猜到白棋,更是喜上眉梢,要知道前三轮对局俱是一局定胜负,猜到白棋的等于净赚一个先手便宜,董秋客自认已立于不败之地,不禁踌躇满志起来,心里已在筹划自己最不济也要杀进八强的好梦。

国子监是太学生修习四书五经之所,屋舍宽广,其讲学大厅占地数亩,因穹顶跨度大,共立八根巨型木柱支撑,数百人济济一堂,竟不显拥挤。但听棋子敲击在棋枰上的脆响此起彼伏,乍听之下恍若冰霰夜降,又好比雨敲寒窗,颇有韵律。

顾师言举目四望,见冯渊、杜瀚章俱已入座对弈,而男装的萦尘却是独坐一桌,正左顾右盼,不知所措呢。

顾师言起身去问那位唱名的太学生,太学生道:“127号首场轮空。”

顾师言走到萦尘身边,低声道:“你果然是女待诏,直接进入下一轮。”

萦尘想对顾师言笑一笑,易容过后的脸却是不动声色,也低声道:“你好好下棋,别管我。”

全场只有萦尘一人轮空,她也象监场的太学生那般四处走动,东看西看。大学士郑颢威严地请萦尘到外间等候,萦尘不敢说话,无法辩解,只得委屈地到侧厅呆坐着。过了一会,就有对局结束的棋手陆续来到,谁输谁赢一眼可辨,那赢棋的神采飞扬,输棋的面色如土。

亥时,棋局已进行了二个时辰,绝大多数对局俱已分出胜负,冯渊、杜瀚章战胜各自对手,欣然而出。萦尘忙迎上去问:“杜公子,顾训怎么还没出来。”

杜瀚章刚刚那局棋赢得侥幸,一直无暇他顾,闻言道:“是呀,他怎会到现在还未取胜,遇到强手了?”冯渊道:“顾公子的对手是董秋客,棋力还在我之下,应该轻松获胜才是。”

杜瀚章道:“待我进去看看。”

杜瀚章是镇守一方的藩镇的公子,郑大学士对他颇为相敬,太学生自然也不敢赶他出去。杜瀚章走到顾师言跟前看他与董秋客的对局,见棋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已至终局。杜瀚章粗粗数了数子,顾师言的黑棋有五子以上的优势,胜势不可动摇,难道这董秋客如此局面还想翻盘?

郑颢也过来观局。整个讲学大厅就只剩这一局还未结束了,十来个监场的太学生一齐围过来看这一局棋。

董秋客一脸的汗,他心里雪亮,明白这棋自己已然输定,只是首轮便大败于无名之辈,赛前的雄心壮志此刻涣然冰释,实在是难以承受,是以迟迟不肯认输,而杜瀚章等人的围观更是令他羞愤交加,无地自容,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从指间滑落。董秋客起身离座,一言不发,踉跄而去。一个太学生还追着他问是不是认输了?

首轮的捉对厮杀,64名胜者进入下一轮,而63名败者要么作壁上观,要么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那董秋客千里迢迢来京,只下一局棋便要打道回府,心里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了。棋局也如世事,胜者王侯败者寇,几人欢喜几人愁,得胜的杜瀚章当夜大开筵席,把酒庆功。

次日,顾师言直到巳末时分才醒来,吃了点东西后忽然想到要到桃园湖畔的旧宅去看看,反正又不远。萦尘也要跟着去,顾师言便领着她和泉儿一道往桃园湖方向而去。阿罗陀因为长相太惹眼,鹘坊太监又是他出手打的,因此到长安后一直呆在杜府深居简出。

三人来到旧宅一看,大门上贴着刑部封条,门前落叶成堆,随风盘旋,泉儿都掉泪了。顾师言道:“哭什么?我们人好好的。”

泉儿哽咽道:“想公子爷当日在这里大宴宾客,好不热闹,现在这般冷清,泉儿忍不住伤心起来。”

顾师言笑了笑,道:“傻孩子。”又道:“可惜我不会轻身功夫,不然可要逾墙进去看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全给抄走了?”话一出口,猛然想起衣羽,她可是身轻如燕的呀!当即就想去南梢门鬼宅寻访衣羽的音信,但时候不早了,怕耽误了晚上的棋赛,只好明日再去。

当晚第二轮开枰,64位棋手捉对厮杀。顾师言的对手是中书侍郎崔铉举荐的,名方仲林。方仲林成名三十余载,如今年过五旬,因贪杯好酒以至于形容枯槁,整个一糟老头子了,下起棋来还念念有词,令对手不胜其烦。

棋手激战方酣,来看棋的闲人也不少,棋待诏山湛源也来探虚实,下一轮他就将出战。山湛源很有耐心地一局一局看过来,大多数棋局都是稍一驻足,便移看下局,只有两局棋他看了好半晌,一局是泾原节度使选送的阎景实与右仆射徐商举荐的薛万奇之间的对局,另一局便是阚人龙与方仲林的对局。从对局显示的棋力来看,阚人龙与阎景实都高出对手甚多,山湛源心中暗生警惕。山湛源心道:“原以为顾师言不能参赛,我无忧矣,但观阚人龙与阎景实之棋,实不在顾师言之下,这阚人龙尤为高深莫测,下棋举重若轻,无懈可击,极似顾师言之棋风,看来草莽之中的确藏龙卧虎呀,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方仲林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拈棋子的手抖抖索索,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已是强弩之末,越下越糟,看来是昏了头了。方仲林揉揉昏花的老眼,又下了几手损招,突然将手中棋子一丢,嘴里骂骂咧咧,虽然说的是难懂的方言,但看那样子就知道他是在骂人。

顾师言也不与他计较,起身去看萦尘的棋,却见杜瀚章也在萦尘身后看棋,一问才知他已脆败于丹阳刺史窦贤。

萦尘下棋极是专心,两眼盯着棋局,根本没察觉顾师言与杜瀚章来到她身边。顾师言细观棋局,见萦尘虽然也是执黑后行,但盘面竟然稍好。

顾师言原担心萦尘一战即败,扫了她兴致,今见她后手能胜这济南名手,当真是喜出望外。杜瀚章用手肘顶了顶顾师言,意似询问形势如何?

顾师言含笑点点头。杜瀚章大喜,刚才输棋的不快一扫而光。

萦尘赢了棋,高兴得像个孩子,“格格格”的笑出声来,顾师言赶忙用眼色制止她,萦尘一惊,捂住嘴,那更是女子的娇态,好在对弈者无暇他顾,也无人理会。

杜瀚章赢了棋要喝酒,输了棋也要喝酒,可谓胜固欣然输可喜。顾师言因为明日还有事,早早歇息去了。

次日一早顾师言赶到南梢门外的鬼宅,敲了老半天门也无人答应。一个挑柴火的汉子从古巷过,好奇地打量着顾师言,顾师言问:“老哥可知这宅子里的人都去哪了?”那汉子反问:“你认得这里头的鬼?”顾师言道:“是人。”那汉子道:“最近一段时间这宅子里的鬼闹得不怎么凶了,也许是怕了乘天门道观的老神仙。”

“什么老神仙?”

“老神仙就是老神仙,捉妖擒鬼,无所不能。”

从这汉子口里问不出什么来。顾师言回到杜府,闷闷不乐。萦尘见顾师言独自外出,定是寻衣羽去了,她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却甚是难受。午后,萦尘一个人躲在房里生闷气。杜瀚章道:“顾训你用情不专,不是伤了别人就是伤了自己,你以为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事,但痴心女子却不这样想。唉!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一位这样的红颜知己,心愿已足,夫复何求!”顾师言无言以答,只有苦笑。

萦尘因为和顾师言赌气,懒洋洋倒在床上,饭也不吃,叫仆妇去请了好几回都不肯来,似乎晚上棋赛也不愿去了。顾师言正准备亲自去请。泉儿道:“公子爷,我去,萦尘姐姐最肯听我的。”

果然,不一会,萦尘便随着泉儿来了,言笑晏晏,好像无事人一般。顾师言把泉儿悄悄叫到一边,问泉儿说了些什么?萦尘便回心转意了?泉儿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得意地道:“我对她说:萦尘姐姐,你要生气也不忙在这几日,等公子爷下完了棋,拿了桂冠再生不迟,到时候也许不生气了,只生娃娃了,哈哈!”顾师言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棋赛进入第三轮,山湛源参赛令其他棋手平添了一份压力,对阵抽签时有不少棋手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抽上了山湛源,偏偏冯渊抽上了。

这第三轮极为关键,若能通过此轮,那么从下一轮开始,将进行三番棋对抗,三番棋毕竟留有施展的余地,不会像前三轮稍有不慎就再无机会。

顾师言也终于遇上了开赛以来最强的对手,渔阳郡选送的庞铮。庞铮五十余岁,一向出入各豪门教其子弟下棋,此人是前辈国手玄东唯一的弟子,棋艺深得玄东真传,当年曾与山湛源下十番棋,争夺宫廷棋待诏之位,庞铮四胜六负落败,从此绝足不入长安城。此番来京看来是颇想有所作为的。

庞铮猜中白棋,庞铮成名以来,他执白先行的败局屈指可数。

杜瀚章虽已出局,却依旧兴致勃勃来观战,一来就站在萦尘边上,象是一尊守护神。萦尘的对手是余杭名手范无忧,范无忧这人脾气有点怪,他对局时不喜旁人在一边观看,他请杜瀚章走开,杜瀚章懒得理他。

范无忧就找大学士郑大人评理。郑颢倒也客气,道:“棋会并无不许他人观看之理,范先生棋力高强,正好让大家一饱眼福。”官官相护,古来如此,又哪有范无忧说话的份!范无忧气鼓鼓的回来下棋,狠狠地把棋子拍在棋枰上,似乎要一下子把萦尘打垮。

山湛源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轻松战胜冯渊,悠闲地在大厅中踱步,走过来看阚人龙与庞铮的对局,发现庞铮一先已失,局面极其细微。

庞铮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拈子之手微微发颤,但他毕竟是成名多年的老棋手,虽败不乱,全力收官,精确无比,终局不多不少输了半个子。

庞铮长跪不动,挺直身子细细打量全局,白棋全盘没有明显败招,局部攻防妙手迭出,先师玄东当年也不过如此,但为什么这棋竟然输出去了?庞铮黯然神伤,叹道:“罢了罢了,棋界能人辈出,长安城已没有我这老朽的立足之地了。”说罢缓缓起身,忽然问一边的山湛源:“山兄,听说江东顾师言因故未来参赛,顾师言的棋能强过这位阚先生吗?”山湛源道:“未曾对局,不好妄加评论。”

山湛源细细打量这面无表情的阚人龙一眼,心里疑惑更深。当世若论对顾师言之棋所知最深的除顾师言自己外当数山湛源了,他虽从未与顾师言交过手,但暗地里收集顾师言的棋谱潜心揣摩,顾师言之棋气象高华,把握大局的能力极强,山湛源自知有所不及,奇怪的是这阚人龙的棋越看越像是顾师言的棋,况且以山湛源所知之博,竟全未听过阚人龙之名,汾宁阎景实虽然也不出名,但山湛源总还听说过这个人,只是未想到阎景实如此厉害罢了,不像这个阚人龙,直如从天下降下或从地底钻出来破坏山湛源的如意算盘似的,山湛源暗地里留了个心眼察看这姓阚的一言一行。

第三轮对局有一局棋出现了罕见的棋形,魏国公马元贽举荐的终南山白云观的三痴道人与维扬名手秦照之间的对局出现了四劫连环,双方都不肯消劫,四个劫提来提去,没完没了。

主持棋会的翰林院大学士郑颢也不知判谁胜谁负?便请棋待诏山湛源来理论。山湛源一见之下,喜道:“四劫连环无胜无负,此乃百年不遇之祥瑞之兆,实因皇上圣明,四境安宁之故也。”

郑颢大喜,命三痴道人与秦照不要乱了棋局,他立即进宫面圣,报此祥瑞去了。

萦尘与范无忧之间的对局是第三轮最晚结束的一盘棋,萦尘顽强地收完最后一个单官,终以一子半告负。范无忧棋力甚高,顾师言认为萦尘能下成如此结果实属不易,萦尘却差点哭出来。

忽听外面足声杂沓,有人高叫“皇上驾到!”讲棋大厅里立时鸦雀无声,数十名棋手个个原地站立,迎接圣驾。

宣宗得郑颢禀报,龙颜大悦,不顾春夜寒重,亲临翰林院观棋。棋手们纷纷跪倒,三呼“万岁”。

宣宗笑吟吟的让众棋手平身。郑颢引着宣宗来看三痴道人与秦照的四劫连环棋,宣宗道:“这棋果然罕见,是怎么一步步走出来的?”

郑颢命三痴道人与秦照收掉棋子,重新摆给皇上看。宣宗赐他二人坐着摆棋。两位对局者一着一着摆来,107手成了第一个劫,一劫未消一劫又起,宣宗棋力不弱,也看得眉飞色舞,击节叫好,对随行的一个干瘦的老太监道:“魏公,你老也来看看这棋,果然下得好。”众人这才知道这老太监原来便是权势熏天的魏国公马元贽。

顾师言杂在人群中冷眼看马元贽,这瘦如枯滕般的老太监眉毛甚长,干瘪的马脸满是皱纹。马元贽皮笑肉不笑地道:“棋分黑白,乃两仪之象,圣上英明睿智,泽被苍生,自然天降祥瑞。”

那三痴道人稽首道:“皇上乃大德之君,上天借贫道之手下出此谱,贫道幸甚。”这三痴道人是个谄媚小人,把秦照撇在一边,似乎这棋是他一个人下出来的。马元贽对三痴道人道:“道长,你果然没给咱家丢脸。”又对宣宗道:“圣上,这位道长便是咱家举荐的,是终南山炼气士,道号三痴。”宣宗“哦”了一声,问:“三痴?哪三痴?”三痴道人禀道:“小道痴于棋、剑术和炼气,故号三痴。”

宣宗点点头,道:“道长哪日有暇也到宫中为朕讲讲炼气长生之法。”三痴道人大喜,连连称是。

郑颢禀道:“皇上,此四劫连环之棋既以和棋论,是否让他二人加赛一局以定胜负?”宣宗笑道:“两位棋手下出此棋实属不易,就一起进入下一轮吧。”三痴道人赶忙谢恩,秦照也跟着谢恩。

次日上午,顾师言正与冯渊谈论棋道,忽听门外杜瀚章大声道:“顾训,今日春闱放榜,你可知廷试第一者是谁?”

顾师言赶忙松开萦尘,迎上前去。杜瀚章大踏步进门来,道:“岭南可算是开天荒了。”顾师言问:“莫非状元是岭南人?”杜瀚章拍手道:“正是,是个叫莫宣卿无名之辈,多少有名的才子都瞠乎其后。”顾师言心中一动,问:“莫宣卿?”杜瀚章问:“你认得这个人?”顾师言道:“一面之缘。”忽然想起一事,问:“不知温飞卿此次及第否?”

杜瀚章摇头道:“你这位朋友温大才子恃才放旷,说什么‘中书省内坐将军’,你想想,令狐绹新任中书令,温飞卿这样说不是讥讽令狐绹象武将一般不学无术吗!据说令狐绹恼怒之极,没治他的罪总算是看在旧情面上了,进士及第那是休想。”

顾师言叹道:“这个温飞卿,既要出来求功名就该收起狂生的派头,不然就躲在维扬青楼看美人听小曲不就是了,何必如此折腾,明日我找他来喝酒叙话。”

杀入十六强的棋手个个棋力高强,顾师言的对手就是上轮弈出四劫连环的秦照。四年前顾师言与温庭筠同游维扬之时,便与秦照对弈过数局,顾师言胜多负少,时隔数年,顾师言自问棋力有所增进,反观秦照昨日与三痴道人的对局,却是未见长进,比之庞铮,犹有不及。

两日赛程波澜不惊,顾师言直落两局击败秦照,率先进入八强,有些棋手则各胜一场,明日还要下决胜局,而顾师言便可休息一日。

当日对局还起了一点纠纷,败在三痴道人手下的是郓王李漼举荐的云两峰,云两峰输棋之后,大叫有鬼。大学士郑颢前去询问,云两峰神情激动,大声道:“昨日输棋之后我便觉得不对劲,明明要往这一路落子,但棋子到了棋盘上不知为何却往边上移了一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我原以为看花了眼,岂料今日又是如此,这棋决非出自我手。”

三痴道人冷冷道:“这话稀奇,这棋不是你下的却是谁下的?”云两峰叫道:“定是你这道人使障眼法迷惑于我。”三痴道人冷笑道:“天下奇闻!没见过输了棋这般耍赖的。”

云两峰是郓王府的清客,郓王是宣宗长子,入主东宫已成定局,但三痴道人的后台是马元贽,郑颢也得罪不起,便问身边的山湛源。山湛源道:“棋下成怎样便怎样。”三痴道人稽首道:“山待诏说了句公道话。”云两峰愤愤不平,一口咬定道人使妖法。郑颢道:“云先生或许是看错了棋,这也是常有的事呀。”云两峰道:“郑大人,这不是下错棋,在座都是高手,下错棋是指算路有遗漏,未料到对手的反击手段,而云某这棋根本错得匪夷所思。”三痴道人道:“这是你自个下出的棋,又不是贫道按住你的手硬叫你往那里落子,却怪得谁来。”

云两峰越想越觉得这棋输得郁闷,气极反笑,道:“好好好,今日总算开了眼,见识了道家的高棋,原来凭的是棋外的招数,不然以这位道兄的棋艺如何能打进八强!”

三痴道人大怒,怪眼圆睁,凶相毕露,蓦然大吼一声,宽敞的国子监讲学大厅竟然嗡嗡作响,棋枰上的棋子都颤动起来,众人只觉两耳巨震,好似半空滚落一声焦雷。三痴道人作色道:“再敢胡言乱语,休怪道爷无礼。”郑颢赶忙上前道:“两位切莫争执,棋会是奉皇上的旨意举行的,出了差错可无人担当得起呀。”

云两峰见道人一副凶相,心生惧意,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算我晦气,算我晦气,且看下一轮,我要看你凭什么赢棋?”又朝众人拱手道:“列位多多留心。”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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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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