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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廿二、人生快意多所辱

灞陵雪 贼道三痴 10047 2021-11-19 08:29:26

顾师言出了杜府,随术士柴岳明前往十六院。十六院是王室贵族聚居之地,当年宣宗未即位之先,也居住在十六院。宣宗大智若愚,韬光养晦,诸王以为其痴,常戏侮取笑。身登大宝之后,诸王恐惧,宣宗却毫无骄气,常至十六院与诸王燕谈游戏,众心乃安。

郓王府门前的拴马桩就气势不凡,高八尺,四棱,青石雕就,拴缰绳的顶部刻着一尊张牙舞爪的天竺狮。柴岳明看来是郓王府常客了,竟不用通报,领着顾师言直接去元亨堂见郓王。顾师言一见郓王,当即跪倒请罪,郓王赶紧扶起道:“你一片忠心,何罪之有?你这断臂之痛想必也是马元贽之党所赐吧。”顾师言唯唯。

郓王请柴、顾二人坐下,王府侍僮送上香茶。郓王道:“顾公子切勿自责,即便当日你识破马元贽一党的奸谋,他们也会另寻事端与小王为难,小王服药冒死自明,使得父皇识破了马元贽一党的险恶用心,马元贽弄巧成拙,依小王看,顾公子非但无罪反而有功。”顾师言惭愧道:“王爷不怪罪已是在下之幸,若说用功那可真要羞死在下了。”郓王一笑,道:“罢了,不提这些,不过小王确实找你有事商议。”顾师言忙道:“王爷吩咐便是,在下自当尽力。”

郓王眼望柴岳明,道:“柴仙师,烦你将那日之事对顾公子说说,看看这伙阉竖猖狂到了什么地步!”柴岳明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有所不知,马元贽以‘虞紫芝丹丸案’陷害郓王爷不成,反遭皇上猜忌,轩辕集被驱逐出宫,派出追杀顾公子的神策军高手也毙命于洛水神祠,马元贽恼怒之极,对了,顾公子你也当真了得,连毙马元贽座下两大高手——”

顾师言道:“那是望月先生杀的,我哪有这本事!”

柴岳明“哦”了一声,道:“就是昨晚那位望月先生吗?厉害!王爷思贤若渴,顾公子可否将那位望月先生引荐给王爷?”顾师言面有难色,道:“王爷、柴仙师,这位望月先生是东瀛人,原是吉备真备手下,不知何故吉备真备要派人追杀他,说实话,他有点自顾不暇,昨夜之事也是柴仙师亲眼所见,还有,此人性情冷僻,颇难相处。”

郓王摆摆手,道:“小王并无他意,只要听说是能人异士,就心生仰慕,希图结交而已。”顾师言道:“王爷美意,望月先生若大事一了,在下自当请他来拜见王爷。”郓王道:“好!顾公子,你若有用得到小王的地方尽管开口。柴仙师,你接着说。”

柴岳明道:“马元贽陷害王爷不成,又生毒计,竟想让轩辕集施五遁大法取王爷魂魄。”顾师言笑道:“有柴仙师在,轩辕集的魍魉左道岂能得逞!”柴岳明道:“却也好生凶险呀!昨日那位望月先生突然问五遁大法可破否?山人当时吃惊不小,以为他是马元贽、轩辕集一党前来刺探的,若不是山人信得过顾公子,岂肯施法,只是,只是——?”柴岳明脸现困惑之色。

顾师言问:“柴仙师,怎么了?”

柴岳明道:“昨夜施五遁大法之人其功力似乎更在轩辕集之上,山人实非其敌,这等驱神役鬼的法力只有当年的白石道人才有,吉备真备的师弟究竟是何方神圣?王爷,若此人为马元贽之党所用,要害王爷甚至皇上都不是难事,甚可忧虑呀!”顾师言道:“柴仙师不须多虑,我曾听吉备真备说过他与轩辕集还有宿怨,并非一条道上的人。是了,他们今晚还会不会施法害那位伊婆婆?”柴岳明道:“顾公子放心,五遁大法极耗元气,七七四十九日内决不能施行第二次。”

顾师言向郓王道:“王爷说有事吩咐在下,不知何事?”

郓王道:“顾公子,你也不是局外人,马元贽一党久欲置你于死地,小王与你可说是同仇敌忾,只有扳倒马元贽,打击内官势力,才能整顿朝纲,为黎民苍生造福。”顾师言道:“是,内官仗势欺压百姓,民愤已久。”郓王道:“但马元贽之党其势已大,盘根错节,说不定除之不得反遭其害。”柴岳明道:“此事确须慎重,马元贽与夔王掌控神策军,一旦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先发制人,当年‘甘露之变’酿成奇祸便是前车之鉴。”郓王道:“京畿驻兵是不能指望了,若从外地抽调府兵前来,却又太招人耳目,顾公子足智多谋,且为小王筹谋一良策。”

顾师言道:“王爷过奖了,在下对朝中之事并不熟悉,也不清楚其中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既然王爷不耻下问,在下也就斗胆进言,请问王爷,除了皇上的信任,王爷还有什么臂助?”

郓王看了柴岳明一眼,赞许道:“顾公子问得好,一矢中的!朝中文官大都与小王交好,只是刀兵一起,文官也没甚用,只有内枢密使王归长手里还有些兵马,王归长还秘密结交蒋士澄麾下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到时或可一用。”顾师言大惊道:“真修静?此人万万相信不得。”

郓王忙问何故?顾师言便将当日真修静与蒋云裳诱他入马元贽圈套陷害郓王之事一一说了。郓王脸上变色,道:“如此说卧底刺探是真修静拿手好戏,今日若非得顾公子提醒,那么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了!”顾师言道:“我总算明白马元贽为何要派人追杀我了,原来是怕我露了真修静的狐狸尾巴。”又道:“王爷,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下向王爷举荐一人,可敌万人。”郓王喜道:“请讲。”顾师言道:“此人柴仙师见过的,便是威震西域的大剑师尉迟玄。”郓王道:“小王对尉迟先生闻名已久,一直无缘得见,顾公子可知他现在何处?小王定当亲往结纳。”当此用人之际,郓王李漼求贤之心实不输于三国时三顾茅庐的刘备。

顾师言道:“二月间,尉迟玄与其弟子云天镜离京远赴高昌,不知今在何处?在下修书一封,烦王爷派人送与我义兄那颉啜,他定知尉迟先生下落。只是尉迟前辈一向独往独来,王爷要结交他还须费些心思。”郓王道:“高人自是不同等闲,只要得知尉迟先生下落,不管千里万里,小王定当亲往相迎。”

顾师言当即给那颉啜写了一信,只是山萝与朱邪赤心之事真不知如何说起,心想此事还得那颉啜亲来,便含糊说山萝无恙,请那颉啜哥哥有暇来接她回大漠。

郓王接过书信,道:“小王即遣快马送到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帐下,不出半月,便有回音。”顾师言心里有事,不耐久坐,道:“王爷,敌强我弱之时,万不可轻举妄动,只有静观其变,从中寻找破敌之策,机会总有,就看能否抓住,这个真修静倒是一枚好棋子,王爷可以将计就计,可收奇效。弈道与兵法相通,在下所知仅此。”说罢起身告辞。

柴岳明留下与郓王长谈,顾师言独自回小雁塔下杜府,骑马经过万国馆舍时,正见大繁树在坊门前吆喝着什么,原来南诏使团就住在这里。顾师言怕惹事,催马快行,从大繁树身边奔过。岂料大繁树对宝马有天生感应,扭过大脑袋叫将起来:“喂喂喂,顾公子,慢走慢走!”顾师言没有缰绳,只是夹着马腹的双腿一松,黑骏马就知主人心意,停了下来。

大繁树追上来道:“顾公子,你匆匆的往哪去?我们鬼妹可是恨你入骨呢,说你指使那小瘦个当众脱她衣服。”顾师言讪讪道:“误会误会。”大繁树道:“什么误会,就是有意!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我们殿下今天去大明宫了,皇帝要召见他,哎,你说皇帝会不会嫁个女儿给我们殿下?璎珞鬼妹担心得不得了,又骂又跳。”顾师言道:“酋龙殿下不见得会从一而终吧,日后承继王位,嫔妃自然不少,璎珞鬼妹又管得了?”

说话间,就见璎珞鬼妹气咻咻走出来,正听到顾师言后面这句话,气得她腰肢乱扭,银圈银镯,环佩叮铛。顾师言一见,赶紧催马就逃。听得身后璎珞鬼妹尖叫着命大繁树抓住他。

长安城里跑马总不如旷野迅捷,顾师言催马跑了一程,觉得身后有人一路跟着他,以为是璎珞鬼妹派来抓他的南诏人,回头看,那人极是机警,一闪便躲了起来,看不清长什么样子,隐约好像是个披发头陀。顾师言暗暗吃惊,这跟着他的人是谁?南诏人也就罢了,若是马元贽的手下那可糟糕!当下在马背上一个转身,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慢慢催马往小雁塔而去。奇怪的是,那个追踪者似乎更怕顾师言发现他,直至顾师言到了杜府,那人竟再未现身。

杜瀚章不在府中,萦尘说皇上召见杜公子,至今未归。顾师言道:“是了,皇上今在大明宫召见南诏酋龙,自然要请瀚章去相陪的。”顾师言昨晚一夜没睡,颇为困倦,回到房中倒头便睡。

醒来时见窗外日光斜照,已是午后,忽觉脚边似有一人,抬起身一看,却是萦尘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顾师言柔情顿起,这些日子萦尘对他是百依百顺,明知他回长安是为了寻找衣羽,却无半句怨言。顾师言心里忽然一酸,伸手轻轻抚摸萦尘细腰,眼泪落了下来。

萦尘醒了,笑道:“我本来坐在这里看公子睡觉的,不知后来怎么也睡着了!”一眼看到顾师言泪痕,忙问:“公子,你怎么了?”顾师言一把抱住她,痛哭失声。萦尘哄小孩子似的拍着顾师言背脊,柔声道:“公子爷,萦尘知道你心里很苦,没事的,你一定会找回衣羽小姐的,她也会对你好的。”萦尘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捧着顾师言的脸不住地亲吻。

萦尘柔软温润的嘴唇贴在顾师言唇边,轻声道:“公子,萦尘为你生个孩子好不好?你不知道,我们这次出门时,老夫人对我说要我早早的给你生个孩子。”顾师言忙问:“萦尘,你怀上孩子了?”萦尘俏脸通红,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是这样说。公子,你不喜欢萦尘为你生孩子吗?”顾师言在她樱唇上亲一下,道:“喜欢。”

萦尘一下子热情如火,身子软软的粘在顾师言身上,舌头小鱼似的游到顾师言口里,欢快地游动。顾师言情欲大起,便去解萦尘裙带,手到处,萦尘便微微颤抖,身子变得滚烫。自出柴桑,顾师言一直未与萦尘有鱼水之欢,虽然在唐人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但顾师言还是常觉内疚,因为萦尘实在待他太好,只是他的心还在衣羽那里。

二人情动,正欲缠绵,忽听门外泉儿叫道:“公子爷,你醒了吗?玉鬘姑娘找你。”又听得玉鬘有点悲戚的声音道:“顾公子,望月叔叔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伊婆婆和我都很害怕。”

顾师言应道:“稍等,我就来。”赶忙起身穿衣,在萦尘脸颊亲了一下,低声道:“对不住。”萦尘道:“没事,你去吧。”卧在床上看着顾师言出房去,幽幽叹息了一声。

顾师言随玉鬘来到伊婆婆处,伊婆婆执着毛笔在写字,顾师言好几次来都看到伊婆婆在写字,一见到他就赶紧收起来,似乎生怕他看到。顾师言也不在意,道:“婆婆不用担心,望月先生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他一个人倏来倏去,谁拦得住他!”玉鬘道:“是呀,国师手下八大侍者就数望月叔叔最厉害,顾公子,你是自己人,我跟你说,那另外七个白衣侍者其实已有两个被望月叔叔杀死了,因为他们要伤害伊婆婆,你是看到的,那日三个侍者围攻望月叔叔,其实望月叔叔要逃,那他们也拦不住,他是为了保护伊婆婆和我,那日真的好险,你们再不赶来相助,可能真的要糟了。”

顾师言道:“望月先生极有可能是去南梢门大宅打探衣羽的下落,我这就去看看。”伊婆婆道:“顾公子你不要去。”顾师言笑道:“婆婆放心,我虽然武艺低微,但我要大摇大摆进南梢门,保证日本王子他们对我恭迎恭送。”

玉鬘奇道:“顾公子,你有什么法子?”

顾师言道:“我请当朝红人令狐绹与我一道去,不论是源薰君还是吉备真备,哪个敢动我分毫?望月先生暗着去,我明着去。”

顾师言想起从郓王府回来时有人跟踪,看来还是小心为妙,便找蔡先生为他易容,这回扮成个五十岁的老者。顾师言照照镜子,笑道:“怎么与元宵棋会的那个庞铮有三分象呀,也好,我今晚就扮庞铮,源薰君不是喜欢弈棋吗,我这就去试试他棋力。”

天色已晚,杜瀚章他们未归,想必宣宗赐宴大明宫。温庭筠也是整天不见人,定是去青楼曲坊教歌妓唱他的绝妙好词去了。顾师言独自出了府门,也没骑黑骏马,叫了辆马车便往令狐绹府第而去。门前大槐树下闪出一人,披发跣足,相貌奇丑,戴金箍,挎戒刀,是个带发修行的头陀,远远跟在顾师言马车后到了令狐绹府第,看着顾师言进门,过了一会,便有一人随顾师言出来,带了几个随从,上了两辆马车,往南驰去。

头陀迈开大步,一路跟踪。

南梢门鬼宅变化之大令顾师言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红墙碧瓦,灯火如昼,原先那条窄巷竟成了通衢大道,顾师言两进古宅都是从角门进去的,现在院墙正中却有高大的门楼,兽环朱门、镇宅石狮、拴马桩,一应俱全。

随从前去递上令狐绹的名刺,不一会,大门敞开,源薰君、藤原良房等人急急出迎,深深施礼道:“令狐大人光临,有失远迎。”三日前,宣宗接见日本遣唐使时,源薰君、藤原良房便拜见过令狐绹,知其乃当朝权臣,倍加结纳,实未想到令狐绹会乘夜来访!

令狐绹介绍顾师言道:“王子殿下,这位庞铮庞先生是棋坛宿将,乃前辈国手玄东嫡传弟子,也是下官好友,得知殿下是东瀛棋道第一人,甚是仰慕,想与殿下切磋一番,不知殿下可肯俯就?”源薰君彬彬有礼道:“能向上国高手请教,小王幸甚,请。”肃客入内。

令狐绹见回廊曲折,庭院深深,飞檐绘彩,栋梁雕花,精美幽深比之十六院王公贵族府第犹有过之,赞道:“难怪殿下不住万国馆舍,原来有这么个好去处,下官在京多年,对此处竟然丝毫不知,也算是孤陋寡闻了。”源薰君道:“这是五十年前敝国留学僧吉备真备募资兴建的,吉备大师得知小王率使团前来,特意修葺一新。”令狐绹奇道:“吉备大师是德宗朝的遣唐使,据下官所知,约有百岁高龄了吧,如此高寿堪称人瑞,下官倒想拜会,不知方便否?”源薰君忙道:“吉备大师正在府中,自当拜见大人。”

进到大厅,分宾主坐定。顾师言头戴高屋纱帽,身穿野服宽袍,装扮得像个隐士,袖子长,断臂接一假肢,作揖时右手伸入左袖,捏着木头做的假手施礼,令人察觉不到他的断臂,这都是蔡先生为他做的。

派去请吉备真备的侍从回来禀道:“吉备大师说身体不适,不便见贵客。”源薰君、藤原良房脸现尴尬之色,担心令狐绹不悦。令狐绹笑道:“大师年事已高,倒是下官不近人情,不该夜里来求见,改日再来聆听大师法谕吧。庞先生,你便向王子殿下请教一局吧,下官虽然棋艺低微,却最喜旁观高手对局。”

源薰君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令顾师言大为惊愕,只听源薰君对侍从道:“去取楸玉棋枰来,庞先生是高手,要用最好的棋具。”片刻,那侍从由侧门进来,双手平托,送上一座尺五见方的棋墩和两盒棋奁。顾师言一见这副棋具,登时站起身来。

这棋墩色泽深黄,棋墩四腿雕刻成鱼兽图案,和顾师言在成都南诏酋龙那里见到的楸玉棋枰一模一样,酋龙的楸玉棋枰已被盗,莫非就是眼前这副棋具?却为何到了源薰君手里?

源薰君见顾师言神色有异,便问:“庞先生是不是以前见过这副棋具?”顾师言压低声音显得沙哑苍老一些,道:“未曾见过,只是觉得此棋枰象是传说中的楸玉棋枰。”源薰君朗声一笑,道:“庞先生果然是高人,见多识广,这正是楸玉棋枰!”顾师言道:“故老相传,得此棋枰者便能无敌于天下,现这宝物归殿下所有,老朽岂敢与殿下争胜呀!”源薰君笑道:“岂有此理,若是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得此棋枰也能天下无敌?来,庞先生,我们开局吧。”一边的藤原良房赔笑道:“不过殿下自得此棋枰来,倒真是从未败过。”顾师言问:“这传说中的宝物,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的?”源薰君道:“是吉备大师相赠的,庞先生想必还不知道,吉备大师也是棋道高手,据说早年曾与尊师玄东前辈对弈过。”

顾师言点头道:“这事老朽也听先师提起过。”心想:“奇怪,这棋枰明明是酋龙的,怎么又成了吉备真备的了?酋龙的楸玉棋枰被盗,望月研一适在成都,莫非——?”

源薰君与顾师言对弈,藤原良房陪着令狐绹一旁观战。藤原良房问:“令狐大人,敝国送到府上的东瀛美酒大人可曾品尝?酒味如何?”令狐绹道:“下官公务冗忙,还未及畅饮。”藤原良房道:“不如就在这里小酌两杯,一边饮酒,一边观局,令狐大人以为如何?”令狐绹道:“如此甚好。”

顾师言闻到酒香,咂咂嘴道:“好香咧的酒气!”令狐绹笑道:“庞先生莫不是酒瘾发作了?”藤原良房忙让侍从也给顾师言斟上一杯,顾师言向源薰君示意:“殿下,老朽失敬。”源薰君道:“庞先生请便。”顾师言酒到杯干,那侍从一见他喝完,就给他斟满。这庞先生与王子对局却饮酒自若,颇为不敬,源薰君表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实是有气。源薰君腰板直直的跪坐着,两手扶膝,纹丝不动,显得典雅威严,只有落子时,才伸手到棋奁拈起一粒棋子,“啪”的一声敲在棋枰上。

顾师言执白先行,棋枰上疏疏落落布下二十余子后,源薰君知道遇上了高手,身子前倾,全神贯注盯着棋局。源薰君自来到长安,已与大唐多名棋手对弈过,从未落败,听说年初翰林院举办元宵棋会以决出顶尖高手来与他正式对局,棋会第一的便是那个断臂的顾师言,却又听说此人罪大恶极,不能在长安容身,早已逃窜。源薰君现在倒有点后悔当初见到顾师言时没和他较量较量。源薰君自视极高,虽然翰林院已安排他六月初六与新补棋待诏阎景实正式对局,但未能与棋会第一的交手,总是憾事。

顾师言轻敌了,开局之初,看错征子,左下两颗棋筋呈被征之势。顾师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一边思谋对策,一着棋足足想了小半个时辰,然后置被征吃之子于不顾,而从左上落子。顾师言似乎全部想通了,落子如飞,十余手后却又有两颗子被征。源薰君长舒了口气,挺直的腰板也松弛下来,以为此局胜定,未料顾师言第43手“啪”的一声落子于天元,源薰君定睛细看,大惊,此乃一子解双征之势,谓之“镇神头”,有此一子,非但一举消去白子被征之虞,黑棋原先为征吃白子而作出的让步全成了白送,且中腹白势陡然膨胀。源薰君瞠目缩臂,苦无对策,忽问:“庞先生元宵棋会第几?”

一边的令狐绹道:“庞先生原本有望杀进三甲,无奈过早与顾师言相遇,以半子惜败。”源薰君叹道:“小王不能胜庞先生,那顾师言的棋岂非更是出神入化!”推枰认负。

源薰君一向崇尚强者,今被顾师言击败,骄气顿失,变得极为恭敬,现在看顾师言饮酒弈棋非但不觉得不敬,反倒是魏晋风流,高人逸士应有的洒脱。

顾师言连饮三杯,醉眼惺忪,道:“殿下,贵国美酒后劲十足,老朽失态了。”歪歪倒倒起来。令狐绹皱眉道:“庞先生贪杯了,时辰不早,还要回去呢。”源薰君忙道:“无妨,庞先生便在此间歇息,小王明日还要向庞先生请教一局。”令狐绹道:“也好,那就叨扰了,下官明日午后派人来接他回去。”

源薰君、藤原良房送令狐绹出门,回来时已不见那个庞铮先生,问侍从,却说庞铮先生头晕目眩,急欲安睡,已扶他去侧厢房歇息去了。

顾师言是海量,岂会轻易得醉!在床上躺了一会,起先听得外边还有人言语走动,后来就都安静下来。五月末的夜晚,天气燠热,顾师言脸上贴着胶皮面具,甚是难受,想撕下来,又怕被人发现。又等了一会,拿了把纸扇,悄悄出门,打定主意,若是碰到人,就说天热睡不着,到外边来乘乘凉。

顾师言此番是三顾鬼宅了,对这里楼台庭院的方位大致有个印象,径往前两次见到吉备真备的那座院落行去。下弦月如钩,淡淡月光如水,四下里隐约可辨,顾师言转过一条长廊,忽听前面竹林旁假山畔有人说话,是藤原良房的声音,另一个好像是录事山田,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通,顾师言一个字也听不懂,心知他们说的是日本话。藤原良房似乎甚是烦恼,不住唉声叹气,录事山田象是在劝慰他。顾师言空有一双耳朵,却什么也探听不到,好不耐烦,正准备退回去到别处打探,忽见小竹林中走出一人,开口说的是汉话。

只听那人道:“左大臣阁下,殿下又到羽姬房中去了!”顾师言心头一震,随即心痛如绞,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好一会才定下神来,藤原良房的声音才传入耳鼓,也说的是汉话:“你有没有看到羽姬和那个老和尚秘密会面?”那人道:“没有,羽姬一直呆在楼上。”

山田录事说道:“大人,殿下痴迷于美色,且明知吉备真备是邪马台国师,却还一意孤行与其交往,您作为此次遣唐正使,您要早做决断!”

藤原良房“忽喇忽喇”扇扇子,苦恼道:“殿下被羽姬这个妖精迷住了,若非她怂恿,殿下又怎会住到吉备老和尚这宅子里来,这羽姬是吉备真备的学生,难道她也是邪马台国的人?”

山田录事道:“极有可能!邪马台国人在大唐已有近百年,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处境对我们不利,以下官愚见,他们并不在于伤害我们殿下,似有更险恶的图谋!大人,《孙子兵法》有云‘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不如——”

藤原良房来回踱步,突然将扇子在手上重重一击,道:“好,先除去那老和尚!山田,你让小佐佐木去办这件事,事成之后有重赏。”

佐佐木三兄弟是日本国有名的武士,此次作为源薰君的贴身侍卫随使团来到大唐,直接听命于藤原良房。

顾师言隐在角落里,心乱如麻,对衣羽是又爱又恨,思来想去,忽然又心灰意冷起来,心想也许衣羽根本不是中什么邪术,而是自愿的,是呀,若能嫁与王子为妃,岂不远胜与自己这断臂之废人!

藤原良房等人都已走了,四下里寂静一片,顾师言蹲在角落里如痴似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听得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盈细碎,听得出是女子的足音。顾师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这会不会是羽姬?

长廊转折处有月光斜照,那三个女子从月光下走过时,顾师言认出居前的一位是藤原空婵,后面两个身材略小,好像是侍女。藤原空婵怒冲冲似的走得很快,一会儿消失在长廊尽头。

顾师言蹑足跟上,走过好几条回廊,来到一处精致的小楼,小楼门廊上悬着一对红灯笼。侍女正要叩门,门却开了,源薰君走了出来,盯了藤原空婵一眼,大步离去。藤原空婵追着他说话。源薰君停下来冷冷道:“你说汉话,别让下人们知道。”藤原空婵改用汉话道:“殿下,我是你的未婚妃子,你不能对我这么冷淡!”源薰君道:“我已答应你与你完婚之后再娶羽姬,你还要怎样!”袍袖一甩,挺拔而去。

藤原空婵气得使劲楸着胸口,朝小楼上狠狠瞪了一眼,带着二个侍女往回走。顾师言藏身廊下小花圃里,等她们走远,才钻出来,站在小楼门廊灯笼下,只觉喉咙发紧,四肢发颤,因为他知道衣羽就在这小楼里,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身后十余步的暗处,有一人抱臂冷冷看着他的后影。这人武士装扮,身子左右两侧各挎一柄长刀,只要疾冲上来,一挥刀就能把顾师言劈成两半。

顾师言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迟疑了一会,踏上台阶去推小楼的门,未想楼门应手而开,原来源薰君出来时门根本没关上。小楼底层黑沉沉的,在黑暗里呆久了,隐约也可辨物,方才在外面看见楼上好像有灯光,便摸黑扶着楼梯到了楼上,且喜并未给人发觉,见右侧有一间屋子的菱窗透出亮光,轻轻走过去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不管它,捅破窗棂纸看一看。

屋内景象令顾师言心跳加剧,只见一背影婀娜的女子披着一件薄薄的轻纱坐在一面大铜镜前梳妆,铜镜里映出一张如花面容,瑶鼻樱唇,眉目如画,不是衣羽又会是谁!

衣羽一手捋着长发,一手用梳子慢慢梳理,雪白的手臂半举,乌发如瀑,姿态诱人,映在铜镜里的面容也似笑非笑,原本略显稚气的俏脸竟有一种妖媚之色!衣羽会轻嗔、会弄痴、会薄怒、会娇羞,但这妖媚之色顾师言却是从未见过,似乎和衣羽以前清纯的样子格格不入,也令顾师言心里嗒然自失,好像这个衣羽他并不认得!

蓦见衣羽脸色一寒,顾师言就知道不妙,赶紧一低头,就听“嗤”的一声,一物穿过窗棂纸从他头顶掠过,若非他躲得快,那么正中面门。顾师言赶忙叫道:“衣羽,是我,顾训。”

门“吱”的一声开了,衣羽赤足走了出来,一见顾师言,娇叱道:“你是谁?”顾师言也不管那么多了,伸手将脸上胶皮面具撕下,夜风习习,脸上一阵清凉,恳切地道:“衣羽,是我。”

衣羽睁着一双妙目,目不转睛地看着顾师言,嫣然一笑,过来拉住顾师言的手,道:“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别让人看到。”拉着顾师言进屋,反手掩上门。顾师言又惊又喜,道:“衣羽,你记起来了是吗?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

衣羽盈盈立在顾师言面前,薄如蝉翼的轻纱下影影绰绰的胸乳翘生生挺着,脉脉含情道:“顾训,我怎么会忘了你。”扑到顾师言怀里嘤嘤啜泣,一边用手轻轻抚摸顾师言左臂,忽然“咦”了一声,撩起顾师言衣袖一看,却原来是假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你还疼吗?”顾师言热泪长流,轻抚衣羽近乎赤裸的肩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衣羽抬起泪眼望着顾师言,说道:“顾训,你怎么这么傻呢,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就真的砍了呢!”顾师言吻了一下她的眼睛,道:“为了你,我命可以不要,你不用多说,我不会怪你的。”衣羽环抱着顾师言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上,低声啜泣,道:“顾训,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顾师言道:“好,我带你走,望月先生就是想把你带到伊婆婆那里好让你记起从前的事,现在你已记起来了,这太好了!”衣羽道:“以前的有些事我还是记不得,你带我到伊婆婆那里去吧。”顾师言道:“好,我们现在就走?”衣羽摇头道:“现在肯定出不去的,你明日上午在门口等我好不好?我觑个机会逃出来。”

顾师言连连说好,高兴得语无伦次,实未想到如此轻易就能找回衣羽,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但觉衣羽的隆起的双乳在他胸膛上挤呀挤的,方才无暇感受,现在有感觉了,心想源薰君刚离开这里,衣羽又穿成这样,不禁醋意大发,酸酸道:“你舍得离开源薰君?他比我好。”衣羽急道:“顾训,我那是没有办法,你不相信我?”又哭了起来。顾师言赶忙安慰她。

衣羽伸臂勾着顾师言脖子,道:“顾训,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的身子还是清白的,我把女儿之身留给你。”顾师言右臂一紧,搂住她腰肢,发疯似的吻她,一边亲吻一边流泪。

过了半晌,衣羽轻轻推开顾师言,道:“顾训,你先回去,别让人发现。是了,你怎么到这宅子里来的?”顾师言微微喘气,道:“我扮作老棋手庞铮,跟着中书令令狐绹大人来的,源薰君他们对我恭敬得很。”

衣羽一笑,一手掩着胸口,道:“好了,你快走吧,小心一点,记得等我。”顾师言依依不舍,忽然在自己腿上重重扭了一把。衣羽惊问为什么?顾师言笑道:“我在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衣羽踮起脚尖在顾师言唇上吻了一下,娇嗔道:“傻瓜!”

作者感言

贼道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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