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武侠 灞陵雪

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中卷 十七、拔剑已断天骄臂

灞陵雪 贼道三痴 10561 2021-11-08 10:43:30

轩辕集真不负其国师之名,料事如神,劫走顾师言的确是吉备真备手下的白衣侍者望月研一,望月研一也正是要带顾师言去扬州。

望月研一背着顾师言神不在鬼不觉地避过把守园林的禁军,出了崇天门。顾师言起先也不知是谁救了他,他被绑得直挺挺的,脖子都转动不得,脸朝下,只看见地面飞速移动,快得令他眼睛发花。那人扛着他好似扛一根粗木头,这粗木头又似乎只有四两重,那人蹿高伏低,根本不以肩扛一人为累,跑着跑着,那人干脆把靴子踢掉,光着脚跑。顾师言看着那人两只光脚交互摆动,快得令人感觉起码有八只脚象风车般轮转,忽然醒悟过来,叫道:“望月先生。”

那人脚步迟滞了一下,又快速奔跑起来,直到一片榆树林中才把他放下。顾师言微觉头晕,晃了晃脑袋,才看清那救他之人正是望月研一,身上的侍卫服色已不见,依旧是一件单薄的白袍,白色绫带扎腰,白袍下摆在足踝上方三寸,露出硬瘦如铁的双足。

顾师言深深鞠躬,道:“多谢望月先生。”望月研一木然不发一言。顾师言问:“望月先生可知衣羽小姐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去了扬州?”

望月研一目光一闪,生涩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顾师言也不隐瞒,道:“是玉鬘说的。”

望月研一又不吭声了,目光穿过榆树枝条盯着半空一片浮云,似乎心里有什么疑难之事决断不下。

此时已过了未时,红日西斜,榆树林中树影斑驳,一阵风来,枝条嫩叶轻拂,光影明暗变幻,望月研一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忽然开口道:“去扬州不去?”

顾师言一直在等他说话,忙应道:“好,我正要去扬州寻衣羽。”望月研一似乎已下了决心,不再迟疑,道:“那就请上路。”顾师言问:“这就走?”望月研一瞪着他。顾师言道:“且容在下暂回寓所准备行装,明日一早出发如何?”

望月研一盯着他看了一下,陡然跃上一棵老榆树随即又跳了下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裹,丢给顾师言。顾师言一看,却是一套衣物,还有一些银两。望月研一冷冷道:“今日不走,今世休想再见衣羽。”转身疾奔,消逝不见。

顾师言看自己身上还是太监的袍服,赶忙脱去,易容面具也撕掉,换上望月研一为他备好的衣物,戴上角巾穿上襕衫,却是一书生装扮,倒也合身。

天气渐暖,草青树绿,春色无处不在,顾师言自正月十五入京以来,一直沉迷于棋枰上,后来又给蒋士澄关了起来,已有多日未见野外景物,不禁胸怀一畅,四处转了转,穿过榆树林,却见面前是一汪湖水,这才知道到了昆明池。昆明池是汉武帝为训练水军而专门开凿的,池畔有建章宫,司马相如的大赋描写的上林苑也在这附近,沧桑数百年,如今已是一片荒野,只余半湖残水。顾师言也无暇凭吊,匆匆走到集市上,在一客店要了笔墨,写了两封信,给了客店小伙计三百五铢钱,叫他把信送到小雁塔下杜府,交给杜瀚章公子与萦尘小姐。店伙计听说把信送到后还有赏钱,兴冲冲地抬脚就走。顾师言叮嘱他不要错认了地方,杜府门前有三棵大愧树,高达数丈,远远就能望见。店伙计说小雁塔那一带他熟得很,请公子放心。

顾师言看那店伙计走远,便离了客店,雇了辆马车,悄然出了长安城。顾师言不想让杜瀚章、萦尘知道他要去扬州,信里只说已脱险,略略说了中了蒋士澄圈套的经过,提醒杜瀚章不要相信真修静与蒋云裳,烦杜瀚章回西川时送萦尘回柴桑。

当晚赶到渭南歇了一夜,第二日刚起身,店家来报说有人送来一匹马,顾师言出门一看,又惊又喜,系在檐下的那匹扬鬃奋蹄的高头大马不就是自己的黑骏马吗!

黑骏马见到主人,甚是亲热,伸长脖子,马头蹭顾师言的手臂。顾师言轻抚马鬃,问店家这马是谁送过来的?店家说没看清,只听到一个声音让我把马交给昨夜投宿的青年书生。顾师言谢了店家,多付了一些店钱,骑马上路。

黑骏马想必是望月研一送来的,只不知他是如何从杜府中把马盗出来的?要知道杜瀚章手下能人甚多,戚山堂、卞虎便是万人敌。

顾师言怕有追兵,没敢走官道,从小路往东、往南,行了二日,忽见路边桃林中有面酒旗,顾师言正走得乏了,便去买碗酒喝。这酒店甚是眼熟,一个胖老头迎了出来。顾师言记起来了,去年他和衣羽为躲避望月研一,共骑狂奔,曾到这小店喝酒暖身子。这一路行来,仲春天气,花木繁盛,与去年寒冬景象大不相同,是以顾师言都不认得这条小路了。

酒家胖老头也不记得顾师言了,切上野味,殷勤劝酒。顾师言问他可记得年前有位白衣姑娘曾在此饮酒?老头一脸茫然。

顾师言提醒说那次板凳腿都被斩断一事,老头恍然大悟道:“对对对,记起来了,你就是与那姑娘一起来的那男的。”顾师言含笑点头,哪料到胖老头诉起苦来,说那次板凳坏了不算,那矮胖子与人厮打也没付酒钱就跑了,小店小本经营,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顾师言有点扫兴,匆匆喝了两碗酒,付了酒钱上路。

东行至洛水,找到那夜与衣羽避雪的洛神庙。洛神庙破败荒凉,瓦楞间挤出的一丛丛青草还算有点生气。顾师言牵马进庙,见当日他和衣羽遗下的那块牛皮毡还在,只是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可见这数月来并无一人到过此庙。

天色向晚,寒鸦归巢。顾师言独自生了堆火,吃了点胖老头烹制的野味,分不清是兔子肉还是獐子肉,只觉一个人好没兴致,回想那夜衣羽在火光下对他说的那句“顾训,我给你做妻子吧。”既觉甜蜜,复又伤感,一个人凄凄清清抱膝呆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庭院夜栖的鸟雀忽然“扑溯溯”四散惊飞,顾师言抬头一看,大吃了一惊,院中不知何时已来了两个人,一红袍人,一黑袍人。

顾师言霍地立起身来,拔出佩剑,喝道:“什么人?”

只听一阵破锣般的大笑,黑袍人的声音极其刺耳。顾师言这才看清红袍客是老相识,黑袍人却是不认得,但鹰鼻塌目,面相凶恶,想必也是马元贽派来的神策军高手。

顾师言心道:“糟糕”,打量四周,寻求脱身。

那红袍客笑道:“奚老怪,跟着我没错吧,我就知道这小子要走这条道,嘿嘿,捉回去见魏公也算咱们的功劳。”黑袍人嘎声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还要咱们出马,我一根小指头就能戳死他。”红袍客道:“管他娘什么来路,捉回去便是。”说着踏上台阶,冲顾师言道:“喂,姓顾的小子,识相的自己把自己绑起来,免得皮肉受苦。”

顾师言近来屡遭危难,也有点临危不惧了,哈哈一笑,还剑入鞘,道:“蒋副使派我出京办一件大事,两位何故阻挠?”

黑袍人一愣,问红袍客:“这是怎么回事?”红袍客“哼”了一声,道:“休听这小子胡说。”顾师言问:“两位是从魏公那里来的吧?蒋副使派我出京之事想必魏公还不知道,我若不是已归顺蒋副使,又如何能出大牢?两位若是不信,请随我到洛南见云裳姑娘。”

红袍客突然吼了一声,喝道:“休要骗我!”顾师言一惊,以为谎言露馅。那红袍客接着却问:“你说蒋副使派你办事有何凭证?”

顾师言松了口气,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块铁牌,这是真修静给他的腰牌,那日事多繁杂一直未交还给真修静,当即举牌朗声道:“腰牌在此。”红袍客与黑袍人走近来看,对视一眼,点点头。黑袍人道:“腰牌倒是不假,不过咱们只听魏公的,还是抓回去听魏公发落。”红袍客却是慎重,道:“若蒋大人真是派他去办事,也不好贸然抓他回去。”黑袍人道:“蒋大人也听魏公的,我看这小子目光闪烁,定然有诈。”

顾师言道:“蒋副使想必还未来得及将我已归顺之事禀报魏公,是以魏公误会未消,两位随我到洛南见过云裳姑娘,自然真相大白,洛南也不过几十里地,半日便到,两位武功高强,难道还怕我半路逃脱不成?”红袍客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就算我们追到洛南才把你逮住吧,你反正逃不脱。”

黑袍人恶狠狠道:“你小子要是敢使坏,就叫你尝尝我的黑风掌。”顾师言笑道:“黑风掌很厉害吗?还能强过红袍先生?我亲眼见到那么粗的铁链红袍先生轻轻这么一扯就断了,如此神力,只怕三国时勇力过人的关羽也有所不及吧。”

红袍客得了夸奖,表面上“哼”了一声,心里却是大悦。黑袍人对红袍客道:“我说这小子一肚子坏心眼你还偏信他,你瞧,还想挑拨咱们窝里斗呢。”顾师言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衷心赞叹红袍先生的神力而已。”红袍客道:“奚老怪,也把你的黑风掌使一招出来,吓吓这个姓顾的,免得他途中逃跑。”黑袍人愤愤道:“你的神力就够吓人的了!这就走吧,去洛南,待查明这小子是在胡说八道,那时再使黑风掌不迟。”顾师言道:“天已黑了,明日一早再走吧。”

黑袍人怒道:“还想拖延时刻吗,走!”上前要来揪顾师言。顾师言忙道:“好好好,走就走。”牵过黑骏马朝庙门走去。黑袍人在前,红袍客在后,将顾师言夹在中间。

刚走得两步,猛听黑袍人大喝一声:“何人挡路?”

沉沉夜色下,一个瘦小的白影拦在庙门前。

顾师言大喜,叫了一声“望月先生。”那瘦小白影背向而立,纹丝不动。黑袍人怪笑一声,扑过去就是一掌,但不知为何,足下却一个踉跄,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跤倒在石雕门槛上。那瘦小白影已然转过身,黑暗中面目模糊,依旧不言亦不动。

红袍客叫道:“奚老怪奚老怪。”倒在门槛上的黑袍人两腿痉挛地蹬了两下,双手一撑想要爬起来,复又趴下,喉管里唿噜了几声,就此不动。红袍客大惊,竟不敢上前扶黑袍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将顾师言的脖子拎住,退后数步,喝问:“你是谁?”

对面那瘦小白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红袍客愈加惊惧,指节突出的大手用劲,捏得顾师言颈骨“格格”直响,厉声道:“再不出声,我就捏死他。”话音未歇,忽觉眼前白影一闪,手腕与喉管霎时冰凉,往后便倒。

顾师言向前冲出数步,红袍客铁爪般的五指卡着他脖子不放,扭头一看,红袍客已仰面倒在五尺外。顾师言反手一抓,抓到一只手腕,使劲扯下来一看,却是红袍客被斩断的右手,惊得顾师言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慌忙将断腕掷于地下,喘气道:“顾训无能,又劳望月先生相救。”抬眼四看,瘦小白影却已踪迹不见。

顾师言追出庙门外,大叫:“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天上无星无月,十余丈外,洛水汩汩奔流,旷野风过,萧萧声响,哪里还有望月研一的影子!

黑袍人的尸身还横在门槛上,顾师言从尸首上跳过时还有点怕那尸首会突然坐起来抓他的脚。洛神庙是不能呆了,顾师言骑上马沿河岸向东缓缓而行,暗夜里的种种声响不绝于耳,这一带并非深山密林,也不用担心有猛兽突袭,黑骏马能于夜间视物,无须顾师言控辔,在高低不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马背上微微摇晃,顾师言都打起瞌睡来了。

朦胧中忽见前面有白影一闪,顾师言叫道:“望月先生。”催马赶过去。此时云开月现,四下里溶溶一片,好像雾气弥漫,十步之内尚历历可辨。顾师言追近一看,却见是一白衣女子的背影,窈窕柔美,行步轻捷。顾师言喜极大叫:“衣羽衣羽。”那白衣女子却不回头,足不沾地似的飘行。顾师言催开黑骏马,全力追赶,一边高声呼叫。但那女子充耳不闻,衣袂飘飘,脚步极快,黑骏马四蹄奔腾,马背上的顾师言只觉两耳生风,左侧的洛水倒流如瀑,可就是追赶不上。顾师言心下焦急,不住口催黑骏马快跑,黑骏马也不顾河岸崎岖,纵身舒展,奔驰如飞。女子婀娜的背影在雾气中忽隐忽现,直追出数十里地依然无法追及。东方破晓,雾气消散,然而四望空旷,那白衣女子也如雾气一般了无痕迹。顾师言勒马彷徨,正不知往何处去寻,忽听洛水边有人曼声吟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顾师言转忧为喜,带过马头,朝河边驰去。只见河岸边一白衣少女正临水濯足,背影纤纤,歌声曼妙。顾师言策马来至少女身后,喜极而泣,叫道:“衣羽,我总算找到你了。”白衣少女转过头来,却是一张老丑不堪满是皱纹的脸。顾师言惊叫一声,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赶忙抱住马脖子,但见眼前依旧是一片昏暗。

顾师言心神稍定,方知那是一场噩梦,但手心有汗,眼里有泪,梦中情景令他心有余悸,又想起吉备大师曾问过他“若是衣羽容貌极丑又当如何?”这样奇怪的话,心中不安更甚。转念一想,衣羽那灵动的大眼睛又岂是易容得出来的!定是自己近来屡遭劫难,心绪不宁,才会做出这般可怖之梦。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远处天际,朝霞蒸蔚,又是一个好天气。黑骏马也小步奔跑起来,丝毫不显疲惫。

此后一路再无追兵,顾师言经洛阳、奔许昌、过宿州,进入淮南道地界,到了一个叫高邮县的地方,距扬州已不过一百多里地,见天色已晚,便在高邮县歇夜,明日一早赶到扬州。

晚饭后,顾师言在街上闲逛,心想这半月来望月研一怎么再不露面了?顾师言知道望月研一就在这附近,这一路来若不是他暗中保护只怕也不能顺利到达此地。顾师言现在想问望月研一如何去找衣羽?要知道,扬州可是方圆百里,人口百万的大都市,富庶繁华比之长安犹有过之,俗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可见就连神仙也愿意要呆在扬州。

高邮县虽是一小县,却也人烟稠密,青楼客店,酒馆茶庄林立,做的是往来客商的生意,维扬水陆交通便利,盐商茶贾,布贩银客,往来如织。黄昏时分,那酒楼茶肆的雨檐下,三三两两的年轻妇人涂脂抹粉,浪笑戏谑,对过往男子搔首弄姿,做的是皮肉生意。在这里抛头露面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妓女,扬州人称“歪妓”,而名妓等闲难得一见,须有人介绍方能一通款曲。顾师言走过时,满街的歪妓都乜斜着眼朝他看,吃吃笑声不绝,有个妓女还冲他喊道:“潘公子,怎么好久不来了,奴家想死你了。”

顾师言逃也似地快步离开,听得身后那些歪妓咭咭咯咯道:“慧娘,你怎么知道他姓潘?是胡乱叫的吧?”那叫慧娘的妓女笑道:“他长得这么俊,不就是潘安潘公子吗?”

顾师言转到淮河畔,对着河水叫了几声“望月先生望月先生”,心想望月研一该现身了吧,却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女子的声音道:“唐人的确古怪,对着河水唤人,莫非那人是条鱼?”两个汉子哈哈大笑,打马从顾师言身后驰过。顾师言不敢转过脸来,他听出那是安雪莲的声音,两个汉子就是结藏和山木。

远远见安雪莲三人在一客店外下马,店小二牵马进后院,三人进客店去了。顾师言匆匆从那店门口走过,眼睛朝里一瞄,见安雪莲三人正在喝酒用饭。顾师言回到投宿的那家客栈,对店家说遇到一好友相邀饮酒,也许要彻夜不归,让店家不用等候,只照顾好马匹便是。店家以为顾师言是去嫖妓,笑道:“公子请便,马匹我自会让小二好生照料。”

顾师言来到安雪莲落脚的客店门口偷眼一觑,见安雪莲坐在一边低头看手里一件什么东西,结藏、山木还在那里吃喝。顾师言在附近闲转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安雪莲三人进客房歇息去了。顾师言走进店里说要投宿,问刚才那三位客人住在几房?店家说是天字3房与4房。顾师言问5房可有客人住?店家说没有。顾师言便要了5房。

客房与客房之间是由一层厚木板隔开,隔壁声响稍重便能听到。顾师言刚入房坐定,就听得板壁那边的结藏嘶哑着嗓子道:“山木兄弟,你说我们少主当真会爱上仇家之女?”

就听山木“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顾师言没听清,忙走过去将右耳贴在板壁上凝神细听。

又听得结藏说道:“杀害老主人父子的是尉迟玄,以我们三人之力,即便加上少主人也远不是尉迟玄的对手。少夫人说尉迟玄中了高昌大蝮蛇之毒,但我跟踪他数日,他精神好得很,哪里会倒毙!其实他早已发现我在跟踪他,不知为何没有出手杀我?”

山木道:“我们寻找少主是为了好一道回吐蕃求论恐热,只要论恐热肯让雪域神鹰赴中原为老主人复仇,那么尉迟玄就不足惧了。”

结藏道:“雪域神鹰从不出藏边!少夫人就是不死心,我倒是担心那小妖女是在利用我们少主,你想想,谁会爱上杀死自己父兄的人呢!”

山木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顾师言又倾听了一会,直到隔壁传来鼾声才坐回床上,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听结藏他们言下之意似已发现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的踪迹;忧的是乌介山萝竟会对仇人萌生爱意!

次日一大早顾师言就起身去牵了黑骏马在一边守候,要跟着安雪莲找到乌介山萝。过了一会,就见安雪莲与结藏、山木牵马出来,未吃早饭便上路了,却也是朝扬州方向而去。顾师言暗喜,远远跟随,黑骏马脚程快,不会追丢掉,一路上行人车马甚多,也无须担心被他们发现。

巳午时分,便到了扬州城外,却见安雪莲三人绕城而过,到了淮河边,连人带马一起上了渡船。顾师言自然不敢和他们同舟共渡,眼睁睁看着那渡船飘飘过河去,忽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也想追过河去?”顾师言回身,见望月研一抱臂而立,眼神如冰。

顾师言喜道:“望月先生,我正要找你,你一定知道衣羽的下落。”

望月研一不答,突然厉声问:“你对我们女主究竟是不是真心?”顾师言道:“生死不渝,天日可表。”望月研一道:“好,你若斩下左腕以示诚心,我就领你去见我们女主,不然,负心之辈不见也罢!”

顾师言吃了一惊,心道:“不断腕就是负心,这是什么道理!”不禁面露难色。

望月研一冷笑道:“此去寻找女主千难万险,或许性命都要丢掉,为我们女主你一只手都不肯舍,又谈什么生死不渝!”脸露讥嘲之色。

顾师言最听不得人家怀疑他对衣羽的感情,气往上冲,大声道:“为了衣羽,在下何惜一手,反正在下这条命屡次三番蒙望月先生相救,望月先生要我这只手,那就请拿去。”说罢,右手抽出佩剑,左手平伸,眼睛一闭,狠狠斩下。

这一剑顾师言用了全力,剑锋未到,左腕肌肤已觉一阵冰凉,浑身一颤,毛骨悚然,刹那间剑刃已斩在左腕上,顾师言脑子里瞬间浮现红袍客那只血淋淋的断腕。

却听“叮”的一声响,剑刃好似斩在金属硬物上,顾师言左腕猛地往下一沉,却是毫发无损。顾师言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望月研一。

望月研一脸色顿时和缓下来,道:“我们女主总算没有错看人!你记住,过广济桥往北十里,有一龙虬庄,左侧有一湖,你在那附近等候便是,一日不见等两日,两日不见等三日,总有相见之日。”顾师言深深一揖,抬头看时,望月研一已消失不见。

顾师言远远见安雪莲三人下船登岸,上马往东驰去,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心想只有等找到衣羽之后再去寻访山萝了,乃策马往扬州城而去。这望月研一好生古怪,在成都时他非把衣羽带回长安不可,如今又怂恿自己去找衣羽,还以断腕来试自己真心,听他的口气,似乎衣羽尚身处险地,只是衣羽若是有难,以望月研一的身手,又有什么艰险能难得倒他!

顾师言由钞关南门入城,一路上轻车骏马如龙,箫鼓画船如梭,店铺林立,笙歌处处,扬州人物,靓妆炫服,摩肩接踵,繁华绮丽,红尘十丈。扬州古称广陵,春秋时属楚国,千余年来,历经战乱,屡废屡建,最近一次破城尚在百年前,其时武则天称帝,徐敬业、骆宾王于扬州起兵反叛,后兵败城毁。短短百年,扬州城百废俱兴,蔚为东南第一都会。

午时已过,顾师言饥肠辘辘,便就近到一家酒楼上用饭。扬州美食天下知名,四年前顾师言与温庭筠曾在此流连数月,立誓要尝遍扬州美食,然而各种风味小吃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令顾师言扪腹兴叹。酒楼伙计递上菜谱,顾师言要了半斤梨花酒,点了金钱虾饼、松鼠鳜鱼、象牙鸡条、葵花献肉这四个菜。此四色菜乃是当年隋炀帝下扬州最爱吃的,得名于扬州四景: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

出了酒楼,顾师言按辔徐行,穿街过巷,直奔广济桥,忽想起温庭筠的红颜知己沈非烟姑娘就在广济桥畔鸣玉坊,本想进去问候一声,告知温庭筠消息。转念一想,说不定望月研一就跟在身后,等下又要他砍手砍脚那可吃不消,还是等寻到衣羽以后再说吧。

过广济桥,沿小秦淮北走十余里,果然见一庄园傍湖而建,那湖曲曲折折呈狭长型,西望水天相接,南北则可遥望对面河岸,庄园大部分屋宇都建在湖心小岛上,其建筑精美,远望好似蓬莱仙境。

顾师言在湖岸逡巡良久,人影都不见,眼看红日西坠,只好打马回城。在城中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又来到湖畔,一坐就是一整天,依旧毫无所获。望月研一有言在先“一日不见两日,两日不见三日”,所以顾师言也不甚心焦。

清明过后的第七日,顾师言在湖畔已守了整整五天。这日天气晴好,古渡桥至大林寺一路来踏青游玩之人纷沓,长塘丰草,走马放鹰;茂林清樾,劈阮弹筝。顾师言一路看过来,到湖畔时,日已三竿。俗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见一叶扁舟悠悠朝湖岸这边荡来。顾师言心中一喜,隐身于一株大柳树后面,看个究竟。

小舟在如镜的湖面上冲开一圈圈波纹,三个女子弃舟登岸,朝顾师言藏身的方向款款行来,走在前面的一袭白衣,蒙着面纱,后面跟着的是两个青衣婢女。顾师言心跳加快,这白衣女子体态行止不是衣羽又会是谁!

顾师言心情激荡,从柳树后踉跄而出,拦在那白衣女子面前,涩声道:“衣羽——”,随即喉管幽咽不能成声。

白衣女子退开几步,一青衣小婢上前质问道:“你是何人,敢拦我们小姐去路?”

顾师言盯着白衣女子目不转睛,语无伦次道:“衣羽,你为什么不理我?我找得你好苦,你撩起面纱让我看你一下,不管你变得什么样,我都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那白衣女子退在一边,一声不出。两个青衣小婢气势汹汹,道:“你这疯子,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小姐不认得你,快快闪开,不然有你的苦头吃。”顾师言高声问:“那她是不是名叫衣羽?”

青衣小婢道:“快快住口,我们小姐的名字怎么能任你大呼小叫!”言下之意,白衣女子确是衣羽。

顾师言大声道:“衣羽,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但我对你的一片痴心没有变,你可以骂我、打我,可你不能不理我!”说着,推开那两个青衣小婢,朝衣羽冲过去。这一冲冲得甚急,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撞到衣羽身上,顾师言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衣羽——”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衣羽!是一瘦瘦高高的白衣人,黑带抹额,披发赤足,除了身量比望月研一高出一大截,那木然的神情简直与望月研一如出一辙。

瘦高白衣人面无表情地问:“请女主示下,此人该如何处置?”顾师言这才发现衣羽已转到他身后,忙转过身去,还未开口,后领忽被人揪住,随即身子腾空,风车似的旋转起来,头晕目眩间,听得衣羽的声音道:“罢了,饶他去吧。”

顾师言大叫:“衣羽,你不——”话未说完,忽然哑了,随后被重重摔在湖岸草地上,想爬起来,身子也僵了,丝毫动弹不得。听得衣羽与那两个青衣小婢碎步远去,顾师言却只能像一段木头似的搁在地上。

过了一会,有两个孩童欢叫着扯着纸鸢一路跑来,那只色彩鲜艳蝴蝶样式的纸鸢在半空中迎风飘扬,栩栩如生。他们老远就发现有个人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孩童说会不会是一具死尸?另一个说不是,死尸是直挺挺的。一个孩童就拿起一粒小石子一丢,正中顾师言后脑壳,好不疼痛,苦于出声不得,动弹不得。

那顽童惊道:“唉呀,真的是死尸!”顾师言暗暗叫苦,心道:“两个小兔崽子可别拿大石头来砸我,那可糟糕。”

两个顽童嘀嘀咕咕不知商量些什么,然后蹑手蹑脚转到前面来看顾师言的脸,顾师言眼睛睁得大大的,两个顽童一见,又吓了一跳,退后好几步,见顾师言还是卧着,其中一个问:“这位叔叔,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顾师言脸憋得通红,就是吐不出半个字。另一个问:“叔叔,你是不是病了?”顾师言眨眨眼睛。那顽童道:“病人我见得多了,我爹就是开生药铺的,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另一顽童道:“说不定他是僵尸,快跑。”一个说跑,两个都跑了。

直到过了晌午,顾师言才略微能伸伸腿、转转身,躺着活动了一下筋骨,慢慢站起身来,眼望湖心小岛,心里郁闷异常,不知衣羽为何这样对他?突然大叫起来:“衣羽,衣羽,你出来见我,你不出来,我就一天到晚在这里叫。”叫着叫着,胸中气血翻涌,猛地跳进湖里,奋力朝小岛方向游去。

这湖心岛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实际上离湖岸至少有两里地,顾师言游得精疲力竭,看那小岛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回头看,离湖岸也远了,黑骏马高昂着头似乎在看着他。顾师言是两头茫茫,咬咬牙,继续朝小岛游去,突然觉得左脚一阵抽痛,心道不妙,腿抽筋了,这下子不能游动,只在水面上扑腾,勉强不至于沉下水去。

顾师言慌了,大叫“衣羽救我,衣羽救我。”不一会觉得右腿也开始痉挛发僵。这可真要命,双足不能踏水,身子便如铅块一般沉重,直往下坠。顾师言双臂死命划水,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棋局可以中盘认负,下次来过,这性命却只有一条,虽知游回湖岸势如登天,但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放弃。顾师言垂死挣扎,坚持了半盏茶时间后就开始呛水,若不是他内功有成,气息悠长,两口水一呛就会神志不清。又过了一会,顾师言只觉挥动手臂比搬一座山还难,全身力气已经耗尽,然而一灵不泯,临死前悲声大叫“衣羽”,随即大口大口地呛水,身子缓缓往湖底沉去。

顾师言虽然呛水下沉,神智却依然清醒,双目圆睁,在水里四处张看,想找到那根救命稻草,忽见左侧有一团黑影破水而来,大喜,拼命划水朝那团黑影靠去,也不管那黑影是水兽还是怪鱼。

顾师言晕头转向,一时又没看到那团黑影了,一番折腾,右臂伸出水面绝望地摇了两摇,身子复又下沉,蓦然手臂一紧,被什么东西咬住往上一扯,顾师言借力浮出水面,一个湿漉漉的马头喷着响鼻,粗重的鼻息直奔到他脸上,原来是黑骏马赴水救主。

顾师言抱着马脖子,黑骏马四蹄蹬动,慢慢游回岸边。顾师言连爬上湖岸的力气都没有了,黑骏马咬住他衣领将他拖上去。顾师言急剧喘气,呕了几口清水,神疲身倦,不觉睡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惊醒,天色已然昏黑,有两盏绿灯笼在他头顶上悬着,一个少女的声音道:“这人怎么还在这里!”

顾师言爬起身一看,幽幽绿光中,衣羽和那两个青衣小婢就立在他面前。

顾师言喜道:“衣羽,你不怪我了吗?我想游到小岛上去找你,差点被淹死。”顾师言这话有点乞怜的味道,好比苦肉计,希望衣羽回心转意。衣羽“嗯”了一声,问:“你真的很喜欢衣羽吗?”顾师言用力点头。衣羽又问:“那你愿意为衣羽去死吗?”这话问得有点怪,衣羽好像不是在说她自己,而是在说另一个人。

顾师言大声道:“衣羽,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衣羽道:“我只问你是不是真能为衣羽去死?”顾师言道:“我可以为你去死。”衣羽道:“是吗?那你刚刚怎么不在湖里淹死去?”顾师言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湖边风大,衣羽的雪白长裙随风飘动,轻盈曼妙好似仙子临凡,但灯笼绿光摇曳,又有一种诡秘之气。

衣羽道:“你既然没死,说的话也就作不得准,若是你肯斩下一只手臂,那才算是真心。”

顾师言一听又叫他斩手,反而松了口气,心知衣羽是在试他,衣羽肯定不知道望月研一已经试过他一次了。衣羽见顾师言面露微笑,便问:“你笑什么!叫你自断一臂你敢不敢?”

顾师言去腰间拔佩剑,却只剩一空剑鞘,那把剑定是他在湖里挣扎时沉入水底了。衣羽“哼”了一声,手一扬,一把精光锃亮的短剑插在顾师言身侧草地上。

顾师言拾起短剑,问衣羽:“你真的要我自断一臂?”

“是,你不敢?”

“不是我不敢,我怕你心疼。”

“砍吧,不心疼。”

顾师言大喝一声:“好,那我就给你。”挥起短剑朝左臂斩下,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短剑一划而过,左臂肘部以下“嗒”的一声掉落在足边草地上。

顾师言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断臂,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听到那两个青衣婢女的尖叫,顾师言竟不觉得疼,然后,断臂鲜血喷涌而出,天旋地转,仰面倒下。

作者感言

贼道三痴

贼道三痴

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弹幕
弹幕设置
手机
手机阅读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