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行?”孙权看着紧闭着嘴唇的孙登,反问了一句。
“不可行。”孙登用力的点点头:“儿臣觉得,此策貌忠实奸,有置父王于尴尬之地的嫌疑。”
“哦?”孙权诧异的坐起身来,抬手让孙登坐到他的身边,干瘦的大手在孙登的肩头拈起一根落发,递到谷利的手中,随即又轻轻的拍了拍,仿佛是为孙登掸去尘埃。孙登胸中涌过一阵感动,嘴动了动,随即又平静下来。
他的神色变化全落在孙权的眼中,孙权淡淡的一笑:“你倒说说看,怎么个貌忠实奸,又怎么置我于尴尬之地。”
“喏。”孙登恭敬的应了一声:“依儿臣之见,他这封书札,一定不仅仅是送给父王,还会以其他途径传到朱陆顾陆等人的耳中,如果父王依策而行,那么他们感激的不是父王,而是他越王,如果父王不依策而行,那么父王又必将成为诸家眼中吝于赏赐之人,诸家必然又会羡慕会稽诸家的待遇,而不顾君臣之义。是以不管父王如何处置,都将造成我吴国君臣离心。”
孙权默不作声的点点头,看向孙登的眼光中充满了欣慰与赞赏,看得孙登心中一热,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哪个做儿子的不希望得到父亲满意的眼神?孙登虽然经历了不少事,但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之所以恨孙权,就是因为孙权先抛弃了他,他努力的做事,实际上还是希望得到孙权的认可。如今,他得到了这一切,又怎么能不让他觉得骄傲。
“子高,你没有被他蒙蔽,我十分高兴。子高,我不如他,可是我希望你能超过他。”
“父王……”孙登有些激动的点点头,带了些鼻音。突然之间,他觉得有些愧疚,自己居然被孙绍蒙蔽了,与自己的生身父亲为敌,这是多少愚蠢的举动啊。
“那么你觉得我们当如何处理这件事才好?”孙权不动声色的问道,他一直在问孙登的处理办法,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失败者,很容易的激起了孙登争强好胜、保护弱者的少年心性。一旦孙登认为他是个被害者,那么孙绍以前所做的一切影响就会慢慢减弱,甚至变成另外一种反作用。
只是孙权觉得有些悲哀,身为吴王,多少英雄豪杰败在他的手下,即使是曹操、刘备这样的人物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到头来,自己居然还要把这种手段用在儿子的身上,原因只是孙绍曾经很随意的一些举动。他忽然有些担心,自己处心积虑的这些准备,会不会到时候又被孙绍轻易的破解了,然后再反戈一击,把自己推入更深的陷阱?
一时之间,孙权不自信起来,呆呆的出神。好在孙登只顾叙述自己的谋划,没有注意到这些。
“儿臣以为,可将此策交与众臣商议,一来可试探他们的心意,二来也可将他的险恶用心公布于众,我江东人才济济,必不乏远见卓识之人,如果众臣议论认为不可,那自然无须父王承担非议,如果众臣认为可行,那亦可斟酌而行,互相权衡,不至于失控。如此一来,成与不成,皆无损于父王之圣明,反而可以大开言路,借以鉴别江东人心。”
“很好。”孙权十分满意的拍拍孙登的肩膀:“子高,你真的长大的了。”
“父王,这是诸葛瑾父子的主意,儿臣只是转述而已。”孙登连忙向后退了一步,躬身答道。
“有功而不居,有人主之相。”孙权连连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看来把诸葛瑾这对父子放在孙登的身边还是对的。他一开始就料到诸葛瑾父子不会同意这个方案——很显然,这个方案对淮泗籍臣子非常不利。“诸葛瑾教导有方,我十分高兴。子高,让你做你的少傅怎么样?”
孙登非常高兴,诸葛瑾父子是他的亲信,赏了诸葛瑾做太子少傅,那等于增强他的实力。
“诸葛恪有才,可惜太年轻了,等再过几年让他出去历炼历炼吧。”孙权捻着胡须,频频点头:“子高,你要多留意人才,闻说步骘的两个儿子都不错,你有机会与他们多接触接触。”
孙登心领神会,知道说步骘的儿子是虚,让他和步骘打好交道是实。步骘和诸葛瑾一样是淮泗籍,在交州立功之后,现在手中有一万多精兵,驻在荆交之界,步夫人又没有儿子,这是一股很值得拉拢的势力。更重要的是,孙权让他和步骘结交,这纯粹是为他打算,可以认为孙权在为他接位铺平道路。
孙登高高兴兴的走了。他把孙权的意思告诉诸葛瑾父子,诸葛瑾父子也十分高兴,很明显,孙权为了防止江东世家坐大,开始重用他们这些淮泗籍的外来户了。
孙权委托孙登召集群臣,公布了孙绍的书札,群臣各怀心事,议论纷纷,但是处在风口浪尖的顾家、陆家都不好吭声,相反,他们只能避嫌,而朱家和张家也不好多说什么,特别是张温,他被孙绍点名批评,这个时候更不好说什么。当然了,以他的聪明,对孙绍的用意是心知肚明,根本不激动,而是很安静的等待着孙权的结果。
就在此时,他见到了诸葛均。
张温出使蜀国的时候,和诸葛亮一见如故,用他的话说,蜀国如果还有人能称为能臣的话,那诸葛亮肯定是排在第一位。这句话其实有意无意的把刘备和关羽都得罪了,因为现在最得刘备信任的不是诸葛亮,而是关羽。关羽身为蜀国大将军,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诸葛亮虽然是丞相,可是他在座次还在关羽之下。张温后来面见刘备时,又有意无意提到了关羽和孙绍联手,在南阳破军斩将的英雄事迹,之后刘备犹豫了很久,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太子刘禅迎娶前将军张飞的女儿。
关羽虽然神经大条,但对这个举动的含义还是看得懂的,他不好责怪刘备,但是却因此和诸葛亮的关系变得更恶劣,在他看来,这是诸葛亮通过张温来影响刘备。这个举动只能让诸葛亮和张温的关系更加密切,所以这次诸葛均奉命去越国,经过建邺的时候,特地来拜访张温,而他的亲生兄长诸葛瑾还在其后。
张温和诸葛均一见面就十分亲热。等诸葛均说明来意,张温很好奇:“你们蜀国和越国有合作?”
“是啊。”诸葛均笑道:“越王有一个计划,要研发一个威力很强大的机械,他的人手不足,所以要和我蜀中联手,他们出钱出地,我们出一部分人和钱,成功之后,按投入的多少分红。”他顿了顿,又道:“我们收到消息,好象魏国也接到了邀请,正在遴选人才,不日送往越国。怎么,吴国没有接到邀请?”
张温摇了摇头,心道前一段时间孙家叔侄差点打起来,怎么可能有这个合作。不过,魏蜀都派出人员,而吴国如果置身事外,将来的分红且不说,这让外人看出孙家叔侄不合却是件非常不好的事情。上次孙家叔侄翻脸,曹操、刘备都陈边兵境,其险恶用意不言而喻,有了第一次,焉知不会有第二次?
“是个什么样的机械?居然能让你们蜀魏两国趋之若骛?”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诸葛均假笑着摇摇头,如果吴国也派人参加了,他当然可以透一点消息,吴国没参加,他就没有这个兴趣了。本来孙绍是邀请他的嫂嫂去的,诸葛亮认为妇道人家出门不方便,这才改派他来。据嫂嫂说,这个机械难度很大,但是如果真能研制成功,那么影响也将非常巨大,值得投入相当的人力物力。
张温明知诸葛均在说谎,也不好再问,他岔开了话题,说到了诸葛亮研制的千里眼。诸葛均是老实人,他很实在的说,诸葛亮研制的千里眼是受孙绍的启发,而且孙绍现在研制的千里眼比诸葛亮研制的要好很多。从各个渠道综合的消息来看,在未来几年内,越国在这些方面仍将保持相当的优势,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诸葛亮才建议刘备和孙绍合作,派出他们这些人参与这个机械的研发。
张温没有吭声,越国给孙权送钟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座钟,但是他听人说了,这钟的计时比漏壶和沙漏什么的都要准很多,里面的机构很复杂,孙权派尚方令研究了很久,还是没搞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你去见见你的兄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张温对诸葛均说。
诸葛均同意了,就是张温不关照他,他也要对诸葛瑾说的。来之前,诸葛亮就和他说了,这件事不仅关系到利益,更关系到名声,由诸葛瑾出面把这个消息通报给孙权,会让诸葛瑾在孙权心目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诸葛瑾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立刻找了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孙登,然后再由孙登转告给孙权。孙权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若无其事的说,既然有这么回事,你就和越王孙绍商量商量,看看我们吴国是不是也能加入进去,如果可以的话,就近派一批工匠送过去吧。
孙登当即照办,与正在吴国出使的宗正孙嵩和长乐卫尉周胤商讨了此事。孙嵩承认,确实有这么回事,但是之所以没有邀请吴国,是因为那段时间正好双方交恶,剑拔弩张的,根本没有合作的可能。孙登也没说什么,只是表示了希望加入合作的意愿。孙嵩答应回去请示一下,不过越王出海征伐了,可能一时半会的不会有答复,吴国可以先选拔人员,一有回复便参加。孙嵩最后又安慰孙登说,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你从他调集这么多人手就可以知道难度有多大,就算再等半年也不迟。不管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孙字,吴越终究还是一家嘛。
孙登笑笑。
然后周胤很快就让他笑不出来了,他告诉孙登,周玉病了,病得很重,一时半会的这亲大概是结不成了。
孙登急了。自从五年前在孙绍府中看过一眼周玉,他就被周玉吸引住了,那时候还不懂什么男女之情,他只是喜欢周玉,喜欢听周玉谈些书上读来的故事,喜欢周玉论说诗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周玉的感情慢慢起了变化,由纯粹的喜欢变成了希望占有。他一直盼着自己能快一点长大,能早点行冠礼,能够早点迎娶周玉,这好容易提上了日程,怎么周玉又病了?
面对孙登的追问,周胤吱吱唔唔的顾左右而言他,孙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把焦急藏在心里,回去向孙权汇报和孙嵩讨论的结果。孙权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盘问了一下,神不守舍的孙登没几句就露了破绽,孙权眼珠一转,随即有了主意,他对孙登说,我让人去问问,你先不要急。
没几天,孙权派去打听的人有了回音,据说,这件事和越王孙绍有关,证据是一本已经磨烂的手抄书,内容并不新鲜,和最近市面上卖得很火的《新山海经》基本相同,区别是这本书是写本,插图也是手绘的。从这本书的磨损程度来看,周玉对这本书是非常的喜爱,甚至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
孙权认得这书上的字,孙登也认得,他们父子恼怒不已。孙登恼怒的是,他视之为恩人的大兄居然要抢他看中的女人,而孙权更恼怒的是,孙绍不仅要抢他儿子的女人,还对他觊觎的小桥不敬,证据就是最后一页的那首非诗非词的短文,谁是断肠人?当然是孙绍了,当时他就在海南,可不就是天涯海角。
要说这人真是会联想,孙权由那首天净沙联想到小桥,很快又由小桥联想到大桥,更加的怒不可遏,大桥宁愿死,也不肯顺从他,为了孙绍,她见过他几次,后来孙绍安全了,她又恢复了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你还想娶她吗?”孙权压制着心里的怒火,平静的对孙登说。
孙登咬着牙点点头:“娶!”
孙权很诧异,他盯着孙登看了半天:“子高,她这病可病得古怪啊,我看她的心里恐怕没有你。你可看好了,这本书可是在我为你向周家提亲之后的事情……”
“我要娶她。”孙登咬紧了牙关,眼中露出怨毒的光:“他总不能事事如意。”
孙权愣了一会,这才明白这两个“他”不是指同一个人。看着孙登提到孙绍时那种毫不掩饰的恨意,他欣慰的笑了:“行!既然你喜欢,那么我就替你把她娶回来。”
……
周玉披头散发的冲入了小桥的房间,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吓了正在检查嫁妆的小桥一跳。
“阿玉,你怎么了?”
“那本书不见了。”周玉眼神惊惶,手掩着急剧起伏的胸口,焦急的看着小桥。
“什么书?”小桥责怪的看着周玉:“《新山海经》?丢了就丢了,你要是喜欢,再去市上买一本就是了。”
“不是那本,是《南行随笔》。”
“这傻孩子,《南行随笔》不就是《新山海经》吗?”小桥话还没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眼中露出惊恐的光:“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你会不会忘在哪儿了?”
“不会忘,我一直放在枕头下面的。”周玉气喘吁吁的说道,睁大了两只眼睛,无助的看着小桥。
“岂有此理。”小桥沉下了脸,面露煞气,她刚要叫人来盘问,却被周玉拉住了:“阿母,你说会不会是大王帐下的密兵所为?”
小桥沉吟不语,在屋里紧张的走了两个来回,一屁股坐在床边,手不停的搅在一起。她听周循说过,孙权手下有秘兵,由胡综和是仪、徐详三人掌管,专门负责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上次的质子事件,这三人也被重责了一通,因为刺客居然在吴王宫里来去自如,他们这些秘兵却一点风声也没有得到。如果说他们为了将功折罪,从周家盗走了那本《南行随笔》,那显然是再合理不过了。
“他们怎么会盯上我们家?”小桥有些烦躁的骂道:“一定是阿胤那个竖子胡说八道,把他给我叫来,我要好好的问问他。”
周胤很快来了,周循也来了,一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都呆了。这个事情如果真是秘兵所为,那么周家就危险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事,我只是说,阿玉病了,病得很重,可能暂时不能成亲。”周胤急得白了脸,极口否认:“我从来没有说过《南行随笔》的事情。”
“不管你有没有说过,现在都不重要了。”周循最先冷静下来,“阿玉你再去找找,如果这本书不见了,你们也不要声张,如果泄露出去,对我周家的声望不好。”
“那……那怎么办?”小桥慌了阵脚。
“别急。”周循的脸也白了,可是他还算镇静,他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如果真是秘兵所为,那么大王一定会有反应的。太子……”他瞟了一眼脸色白得和素纨一样的周玉:“不会娶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女人的。”
周玉怔怔的看着周循,周循的话象是一根针,狠狠的扎在她的心里,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一个让家族蒙羞的女人。如果孙权现在提出悔婚,她将何以自处?周玉看着周循,忽然嗓子一甜,眼前的人和物都晃动起来。
“阿玉——”小桥和周循、周胤一起拥了上来,周胤手急眼看,一把抱起周玉,将她送回房中。看着周玉惨白如纸的脸,小桥痛哭失声,周循沉默不语,周胤却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打着转,最后他猛的站在小桥面前,恶狠狠的说道:“事已至此,你们也不要想太多了,一不做,二不休,我把阿玉带走,带到越国去。”
“胡闹!”周循怒喝一声:“你把她带走,我们怎么向大王交待?”
“交待,交待,交待个屁啊?”周胤反唇相讥,“当初要不是你们看大兄危险而悔婚,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阿玉心里只有大兄,你不知道吗?是你,是你只顾着自己的前程,不仅委屈自己娶根本不喜欢的孙鲁班,还委屈阿玉嫁给孙登那个竖子。那竖子才十四岁就一副圣人的虚伪样,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这种人活不长的,心思太多,肯定夭寿!”
“啪!”周胤话音未落,小桥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她急白了脸:“小灾星,祸是你闯出来的,你现在还在指责别人?如果不是你跑到越国做什么长乐卫尉,如果不是你和太子说阿玉病了不能成亲,秘兵怎么会盯上我们家?现在还在胡说八道,诅咒太子,你还嫌祸害周家不够吗?”
“我祸害周家?”周胤捂着火辣辣的脸,瞪着小桥,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周循,忽然仰天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我祸害周家?我祸害周家?好,我这就走,从此跟你们没有关系,我做我的长乐卫尉去,看你们在吴国最后能有什么样的富贵。”说完,他大步出了门,扬长而去。
小桥和周循目瞪口呆,片刻的犹豫之后,周循奔了出去,在周循出门之前又将他拉了回来,低声下气的说道:“仲英,阿母一时气极,你不至于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肯谅解吧?”
“谅解?”周胤余怒未消,愤愤不平的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当回事?有了功劳,都是你的,出了问题,都是我的。当初我劝过你们没有?你们就是不听,对大兄一点信心也没有,现在怎么样?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你们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六亲不认,聪明得姊妹反目,聪明得兄弟成仇。你说你在宛城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跑回来?你要不跑回来,现在至于这样进退两难吗?活该,你活该,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周循平生第一次被周胤骂得面红耳赤,他怒气勃发,却又不敢发作,只得硬撑着听周胤斥责。现在他是后悔莫迭,当初在宛城的时候,如果他没有抛弃孙绍回到建邺,现在大概也是越国的重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