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桓中等身材,剑眉朗目,长得很英俊,他比孙绍还要大一岁,今年二十二了。他是孙河的第三个儿子,两个兄长都死得早,现在就剩下他和幼弟孙俊。孙桓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很聪明,博学强记,做人又到位,颇得孙氏宗室的老人们喜欢,被称为宗室颜渊。当然了,这个有马屁的嫌疑,说孙桓是颜渊,就是变相的说孙权是圣人。
“见过后将军。”孙桓和周循恭敬的行礼。
孙绍觉得有些好笑,孙桓与自己同辈,还比自己大,以前见到时,自己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兄长的。周循虽然比自己小,当初周循命中注定要袭爵,而他却看不到出头之日,周循虽然有风度,可是少年心性,免不了有些傲气。谁曾想,这两个优秀的年青人现在却成了自己的下属。
老天啊,你真会玩人。
周循见孙绍不吭声,眼角挂着颇堪玩味的笑容,也觉得十分尴尬。他从吴县来建邺的时候,还劝过孙绍不在太计较,没想到孙绍现在却成了他的上官,而且孙权安排他们跟着孙绍,显然不是想让他们跟着孙绍立功的,想要指望孙绍给他们好脸色,确实也有些不现实。
他和孙桓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肩上的担子有些重。
“你们手下现在有多少人?”孙绍收住了浮想联翩,摆出一副官威。
“我手下有五百人。”周循说道。
“我有三百人。”孙桓说道。
“上过战场吗?”
孙桓和周循犹豫了一下,同时摇头:“没有。”
“武艺再好,没上过战场,都是空架子。”孙绍手一挥,“回家收拾一下,明早寅时到摧锋营报到,跟着开始第一次训练。伯英(周循),叔武(孙桓),你们可别怪我不照顾你们,摧锋营是震旦水师的精锐,能从摧锋营走出来的,都是好汉。不过他们训练也非常艰苦,要想在摧锋营呆下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你们吃不了苦,现在说不去还来得及。”
孙桓和周循都有心理准备,哪里敢退缩,当下抱拳:“多谢将军关照。”
“去吧。”孙绍摆摆手,转身走了。丁奉打量了孙周二人一眼,叹了口,半是同情半是戏弄的说道:“让你们二位和那些当兵的混在一起,真是委屈二位了。”
孙周二人互相看看,只得苦笑一声:“不敢,以后还要请丁大人多多关照。”
“你们放心,只要你们能吃得下苦头,摧锋营的兄弟不会为难你们的。”丁奉阴阴的一笑,大步跟着走了。丁奉没有孙绍那么多考虑,他觉得孙权把这两个人安排到震旦水师就是不怀好意,孙绍把他们安排到摧锋营就是要逼他们自己离开,不要有任何疑问,摧锋营的陈海一定会给他们苦头吃的。
这一点,任何人都不会怀疑。
周循怏怏的回家收拾行礼,小桥见他脸色不对,追问了几句,周循本不打算告诉她,奈何做母亲的总是敏感的,小桥察觉出了周循的情绪有异常,越发的刨根问底,一追问才知道他和孙桓被孙权当钉子安插到孙绍的水师了,然后孙绍反过来又把他们扔到摧锋营。
这下把小桥吓得不轻,呆坐了半晌,立刻带着周胤和周玉赶到孙绍府中。孙绍正在院子里逗儿子玩,小桥风风火火的闯了进去,赶到大桥面前,扑通往下一跪:“姊姊,你开恩哪。”
大桥被她搞得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让桥月上前去扶小桥,小桥却不肯起来,推开桥月,伏在地上连连叩头。一旁的关凤等人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扶,小桥却已经哭得满面泪痕,泣不成声。大桥也急了,拉着周玉的胳膊着急的叫道:“阿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阿母这是怎么了?”
“至尊让兄长到大兄的震旦水师去,大兄把兄长安排到摧锋营了。”周玉红着眼睛,瞟了一眼远处的孙绍,抽抽嗒嗒的说道。大桥还是没明白过来,关凤却立刻知道了其中的关窍,附在大桥耳边嘀咕了几句,大桥这才回过神来,气得脸色发白,大喝一声:“阿满,你给我过来。”
周胤拉着孙绍,正在连声央求孙绍把他也放到摧锋营去,听得大桥发怒,不敢再吭声,只得松开了孙绍的衣袖,临走时又央求了一声:“大兄,你可一定要把我带走啊。”
“阿母,何事如此生气?”
“你……你……你……”大桥伸出一根手指头,狠狠的戳在孙绍的额头上,戳得孙绍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反驳。小桥见他装傻,转身又抱住孙绍的腿连声央求:“阿满啊,你就看在小姨以前对你还算不错的份上,饶了阿循吧,这是至尊的命令,不是他自己的想法,你何苦要他的性命呢,小姨可就指着他呢……”
“你们说什么呢?”孙绍笑了,弯腰去扶小桥,小桥却死死的抱着他的腿不肯起来,丰满的胸口紧紧的靠在他的腿上,梨花带雨的脸贴在他的大腿上,夏天衣衫薄,丝质的面料更是将手感传递得十分真切,蹭得他一阵阵的酥麻,他不敢再耽搁了,再犹豫下去,非得出洋相不可。他连忙双手拉着小桥的手臂,用手把她拉起来,责怪的说道:“究竟是什么事,你们总得说清楚吧,我可糊涂着呢。”
周玉赶到孙绍面前,盈盈一拜:“大兄,我兄妹以前年少无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大兄看在阿母和大姨同胞姊妹的份上,不要为难兄长。”
“等等,你们是说伯英的事?”孙绍这才听明白了。
“不是他的事,还有什么事?”大桥以为他装傻,气得脸色发青,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记仇……”
“阿母,你说什么呢,你们误会了。”孙绍连忙推开小桥,赶上去扶住大桥,连声劝道:“你别急啊,等我解释一下,你们就明白了,我不是要报复伯英,我怎么会报复他呢?”
“那你是什么意思?”大桥、小桥还有周玉,三个仰着泪水纵横的脸看着他。孙绍心中一动,连忙挪开了眼光,这三张脸太诱惑了,再看一眼,他很难保证自己会不会胡说八道。
“你们先坐下,洗把脸,这样子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家出什么事了呢。”孙绍顾左右而言他,关凤笑着瞥了他一眼,吩咐奴婢去打来了水,让三人洗了脸,又吩咐厨下安排午餐。等一切安排妥当发了,孙绍这才说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要把伯英和叔武送入死地?”
“难道不是吗?”小桥抽抽噎噎的说道:“摧锋营就是死士营,冲锋陷阵,攻城先登,伤亡最大。那些都是亡命之徒才呆的地方,你把阿循安排在摧锋营,一旦与曹军交战,他岂不是要亲冒矢石?”
孙绍有些不高兴了,摧锋营怎么是亡命之徒才呆的地方呢,那是我震旦水师的军校啊。
“小姨,你听说谁的?”
“他们都这么说,说你在西卷城攻城的时候,三百人只剩下一半。”
“照你这么说,我也是亡命之徒了?”
小桥语噎,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心道你不是亡命之徒谁是亡命之徒,明明有几千人,却只用三百人攻城。大桥还不知道这回事呢,一听就急了,拉着孙绍道:“阿满,这三百人攻城是怎么回事?”
呃,漏馅了。孙绍连忙安抚道:“阿母,没什么,小姨这是道听途说呢,不知道哪儿传来的谣言。”他转过头又对小桥说道:“阿循呢,他怎么没来?”
“他哪里好意思来。”周胤撇了撇嘴。一听说孙绍要把周循安排到摧锋营,周胤羡慕坏了,他想进摧锋营还进不去呢,私下请陈海都喝了三回酒了,陈海都没答应他。现在周循有机会进摧锋营,却因为担心受伤阵亡而不敢去,让他有些看不起。从小到大,他这是第一次看不起周循。
“你住嘴!”小桥喝斥了一声,又换了一副笑脸央求道:“阿满,你就当是可怜小姨,不要让他去摧锋营吧。”
“他不想去摧锋营,只要来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又何必劳动小姨的大驾?”孙绍又好气又好笑:“仲英(周胤)想去摧锋营,我还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呢。要不是他们俩都是年轻人中的英俊,想进摧锋营哪有这么容易?我摧锋营里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的好汉子。”
“你怎么能把阿循和那些粗汉一样对待?”大桥板下脸,不快的说道:“冲锋陷阵的事,本当那些粗汉去做,阿循通晓兵法,又在至尊身边历练过,他现在就是偏将军的职位,到了你的手下,就算不能独领一军,也不至于要和那些粗汉一起打滚吧。”
孙绍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个时代将领的观念和后世不一样,不存在什么与士兵同吃同住的话——当然也有这样的人,但大部分人都把这种事当成丢脸的事——象周循这样的世家子弟,他们天生就是指挥别人卖命的,而士兵天生就是替人卖命的,立了功,他们拿大头,要死人,士兵不死光了,一般不会临到他们。士兵在他们的眼中,就和财产一样,伤亡多少,就是损失多少的关系,与人命无关。凌统在合肥大战的时候,手下损失一尽,为之痛哭。孙权就是这么安慰他的,只要有你在,还怕没兵吗,我多给你补一些就是了。
要靠冲锋陷阵成为名将,即使是这个乱世也是非常罕见的。吕蒙能有今天的成就,那一身的伤病就是代价,周泰现在能做濡须督,也是他满身的伤痕换来的。世家子弟通常从一开始就脱离了前线战斗,他们是天生的指挥者,士兵的伤亡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是一个个数字,而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这种对生命的漠视使他们不会有妇人之仁,反而更利于冷静的判断,但是对于孙绍来说,这种天生的歧视,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一时怒气上涌,本想说我的大父孙坚,我的父亲孙策,包括我自己都是冲锋陷阵的粗汉,可是转念一想,这样说出来除了伤大桥的心之外,又有什么用处?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阿母,我把伯英调出摧锋营便是了。”
小桥松了一口气,这才露出了笑容。大桥注意到孙绍的脸色不好看,这才想起他们父子都是喜欢亲自冲锋陷阵的人,估计是触动了孙绍心里的自卑,一时有些尴尬。关凤心里也有些不高兴,她的父亲关羽也是从一个普通士卒做起,冲锋陷阵了几十年,直到现在作战还喜欢亲自冲杀,岂不也成了大桥嘴里的粗汉?这些世家子弟,难怪父亲看不起他们,他们除了靠祖荫之外,还能什么。
“大兄,那让我去吧。”周胤还没看出气氛的不自然,扯了扯孙绍的袖子央求道。
“仲英,你不要为难我了。”孙绍强笑了一声:“你还是老老实实的等着到至尊身边为郎吧,以后外放,至少是个校尉,何必跟着我吃苦受累,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且——”周胤拉长了声音,不屑一顾:“冲锋陷阵怎么了?真正的将军,哪一个不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不敢与敌人当面搏杀的人,如何能是一个好将军……”
“阿胤!”小桥也发现了孙绍的脸色不对,连忙喝止了正准备长篇大论的周胤。周胤一看气氛不对,连忙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阿满,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大桥温声解释道:“我只是……”
“阿母,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孙绍强笑了一声,解释道:“小姨说得也不错,摧锋营是要承担最重的攻坚任务,训练也十分辛苦,阿循的身体不太好,我让他去摧锋营确实不合适。明天我就把他调到身边来做军谋,保证不让他有任何危险。”
“大兄……”周玉怯生生的说道:“难道摧锋营还有其他的用处?”
“摧锋营还是我培养军官的地方。”孙绍慢慢恢复了常态,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摧锋营的性质。大桥、小桥一听,都觉得错怪孙绍了,不免有些歉疚,又有些后悔,再想让孙绍安排周循进摧锋营,又觉得张不了这个口。只有周胤不依不饶的缠着孙绍,非要进摧锋营不可。孙绍无奈,最后征求了小桥的意见,答应让他进营跟着训练几个月,实在熬不下去的话,就请他自动走人。周胤满口答应,饭一吃完,他就兴冲冲的赶回家收拾行礼。
周循听了小桥的转述,半天没有说话。他开始不愿意进摧锋营,当然不是怕吃苦,也不完全是因为摧锋营的伤亡比较大,最主要的是要让他和那些目不识丁的军汉一起吃一起住,他心理上有些受不了。现在听说不完全是这么回事,他又有些后悔了,只是后悔也迟了,小桥这么一闹,他再想改口也不可能了。
“他真是这么说?”周循胀红了脸,有些不肯相信。
“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鲁莽了。”周玉担心的说道:“大兄就算是有些想法,让你们吃些苦头在所难免,但是也不至于把你和孙桓送到死路上去。再说了,我们觉得他记恨我们,大概还只是自己心里有愧,他未必真有这个想法。我看他……不象是记仇的人。而且,他现在是后将军,没有必要和你一个偏将军计较吧,不过是小孩子之间斗斗嘴罢了,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的。”
“是啊。”小桥扼腕叹惜:“是我太冲动了,阿姊又说了那些话,我看阿满和银屏都有些不高兴呢。”
“算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眼高手低了。”周循低下头,咬着牙说道:“你们都不要说了,我明天就去摧锋营报到。”
“你能行吗?”小桥和周玉异口同声的说道。就算孙绍不会安排他上阵,可是摧锋营的训练也是很惭愧的,周循的身体不太好,未必能撑得住。
“不能行也要行,总不能让人看轻了我们周家。”周循倔强的说道:“阿玉,我和仲英都要跟着大兄去征战了,家里只有你和阿母,就委托你帮我们尽孝吧。”
小桥和周玉眼睛一红,眼泪又涌了出来。兴高采烈的周胤跑了过来,没心没肺的拍拍周玉的肩膀:“小妹,你放心,等我找机会再问问大兄,看看他现在有没有什么想法,我看今天他都不敢看你呢。”
“阿胤,你不要胡闹好不好?”小桥忍不住的发了火。在她看来,周玉的婚事根本不能由周家作主,那只能由孙权做主,你不想嫁就不嫁了?孙绍要是没想法,那就是断了周玉的一点遗憾,连面子都没有了。孙绍要是有想法,以他那个性子,岂不是又要闹出事来?
周胤见她发火,不敢再饶舌,只是嘟囔了两句,瞟了周玉一眼。正好周玉也朝他看过来,他冲着周玉眨了一下眼睛,周玉却瞪了他一眼,随即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泪珠儿却落了下来。
孙绍闷闷不乐的坐在房内,关凤搂着孩子,看了他一眼:“还在想那件事?”
孙绍笑了笑,没回答他。
“明天就走了,去和阿母道个别吧。”关凤叹了口气:“我看阿母说了那句话后,也是很后悔呢。说起来,我虽然也不高兴,可是这也是事实。世家子弟本来就是高人一等的,至尊统有江东这么多的了,吴郡、会稽的那些世家还不是看不起他?你以为虞翻那些人就真的看得起你?不过你有兵权在手,有好处给他们罢了。如果你失了势,你看他们会不会还跟着你。”
孙绍转过身,看着关凤笑了一声:“夫人最近长进不小啊。”
关凤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以前父亲不喜欢与世家来往,我只是讨厌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建邺呆了这些天,周家也好,顾家也好,陆家也好,都是名门旺族,我跟他们来往,多少要长一些见识的。”
“那你还长了什么见识?”孙绍凑到关凤身边,刚要伸手去搂他,儿子却瞪了他一眼,双手紧紧的搂住关凤的脖子,生怕被孙绍抢走。孙绍这才想起来:“对了,儿子取名了没有?”
“你才想起来啊?”关凤嗔怪的瞪着他,双手拍着儿子胖胖的小手:“大名还没有,乳名叫阿猘。”
“阿猘?哪个猘?”
关凤皱了皱眉头,“我也不知道,是阿母起的,好象说是一种小狮子吧。”她推了推孙绍:“你去问阿母吧,我把儿子哄睡着了,再和你说话。”
孙绍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后院。大桥房里的灯还亮着,一阵舒缓沉郁的琴声若有若无。孙绍在楼下听了一会,琴声忽然停了,大桥出现在楼梯口,探头看着站在下面的孙绍,过了片刻才幽怨的叹了口气:“你不上来吗?”
孙绍笑了一声,举步登楼,走到大桥面前躬身拜了拜:“好久没有听阿母的琴声了,一时有些入迷,忘了报进。”
“还报什么进啊。”大桥见他面色如常,并无不快之意,心里的担心这才淡了些,她本想解释,可是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不去提。孙绍进了屋,桥月来上了茶,冲着他使了个眼色,又笑着跑开了。孙绍呷了一口茶:“阿母,你给孩子起的那个名字,是哪个字?”
“猘是一种猛犬。”大桥轻声细语的解释道,又拿过纸写了递给孙绍:“曹公当年曾称你父亲为猘儿,我便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希望他象你父亲和你一样勇猛。”
孙绍看着那个字,苦笑了一声,猛犬也是好名字?这年头当真是贱名好养活?不过想想那位汉武大帝小名野猪,他也没再说什么,就算是后世叫狗娃的也不在少数。猛犬就猛犬吧,总算还有点猛气。
“阿满,你……不会怪我吧。”大桥有些犹豫的伸过手,轻轻的按在孙绍手上。孙绍反手握住,笑了笑:“有什么好怪的,粗汉就粗汉吧,我本来也不想冒充什么文人雅士。”
大桥脸一白,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样子看得孙绍心一软,又连忙笑道:“高皇帝还是无赖呢,粗汉总比无赖好一些吧。再说了,人太文雅了容易被欺负,我就是要粗鲁一点,才没人敢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