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电报摆了一道日军,顺利撤出松江,将即将追来的日军第十军甩开数十公里,这些都算是战术上的胜利。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支疲惫之军就安全了。
因为,中国在东南已经丧失了制空权。
从头顶上轰隆掠过的日军侦察机带来的,就是来自于空中的巨大威胁。
这一点,不光是互相行礼致敬的唐刀和雷雄心里清楚,还在五六里地外跟随松江守军主力前进的吴、郭二位中将更清楚。
撤出松江,摆脱了日军步兵的围攻,但同时也将松江全军放到了另一个危险中。
空旷的野外,再无抵挡飞机轰炸的工事。
松江守军原有67军两个步兵师和67军军部直属特务团、辎重营、防空营、山炮营、野炮营,43军5个步兵连,松江保安团,合计兵力超过33000人,经过和日军第十军鏖战四昼夜后,全军战死7000余,轻伤不计算在内,重伤员超过3000人,实际减员达万人。
相比于曾经时空中达一万五千余的战损减少了三分之一,战果更是扩大了好几倍,战绩自然是辉煌无比。
可是,战绩越辉煌,意味着日军对他们越会切齿痛恨,越不会轻易放过。
不光是已经察觉异常的第十军会锲而不舍的追击,几乎已经统治整个淞沪天空的日军战机也绝不会放任松江全军就这样逃之夭夭。
高达3000的重伤员更是成为拖累主力部队撤退速度的主要原因。
在决定撤离松江之前,吴中将就下了死命令,各部不得丢弃一个重伤员,哪怕还有一口气尚存,也要将其抬着离开。
这道军令固然是让伤员们热泪涟涟,但其实在未来很多军事砖家们看来无比的愚蠢。
为防止不必要的损失,67军辎重营本就不多的卡车都被提前隐藏在距离松江城十公里外的天马山。
驮马则需要用来驼运各种重装备,伤员只能用人力来运输。
松江守军通常需要四个甚至六个士兵轮换来抬一个重伤兵,而士兵们还要背负重达十数斤的单兵装备和口粮。
行军速度严重被拖慢,这对于一支急需撤离日军追击的部队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从午夜12点至清晨8时,松江全军不眠不休走了整整8个小时,也才走了区区60里,就这,还是因为收到电报的雷雄出动了自己最后七辆卡车,67辎重营藏在天马山的十辆卡车帮着运送了六百多伤员的结果。
若是换成轻装前进,深知危险的松江守军这8个小时完全可以狂奔80里,此时主力搞不好已经通过白鹤港大桥向昆山方向进发了。
“长官,如果为了活命,那我们又何必来松江?今天我们若是抛弃他们,那他日,任何人都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抛弃我们。”这是唐刀面对在指挥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的两位指挥官时,毫不犹豫的回答。“任何一支军队,想成为强军,不抛弃,不放弃,必将成为每名士兵的信条!”
唐刀一语道破玄机,既然大家伙儿选择来到松江,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带着3000重伤员上路,无外乎再踏上死亡之路而已,两名指挥官当下再不犹豫,做出了让很多只是站在战术层面上考虑的军事砖家们认为愚蠢的决定。
如果只是单靠抛弃伤员抛弃辎重逃出生天,这支只为求自己活的军队,哪怕曾经创造过辉煌,那也只是短暂巅峰,从此将成为一支碌碌无为的庸军。
因为,亲手抛弃自己还活着弟兄任由日寇屠戮的士兵们,从此以后再不会使出全力,他怕自己也会被抛弃。
战士,最怕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背叛,背自己曾经以为可以守住自己身后的战友背叛。
而对于此时正处于水深火热的中国来说,需要庸军吗?
一打即溃的‘庸军’只能成为浪费粮食和军饷的负担。
对于身怀报国之志的两位陆军中将来说,堕落,比死去更可怕。
那不如一起上路,哪怕那条路是死路绝路,只要能活一个人,这支曾在孤城和日寇鏖战不退之军的精神就会传承下去。
战场是双方统帅的棋盘,但战士绝不只是棋子,两名陆军中将实是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无论正确还是错误,他们都要面对另一个难题。
这支尚拥有两万余人的大军,如何应对来自空中的威胁,尤其是这个还算晴朗的白天,最是难熬。
行军了超过8个小时的士兵们早已疲惫不堪,暂时休息的命令传达,超过一半的人一屁股坐在原地,就连高空中飞过的日军侦察机都没让其有挪窝的意思。
雷雄带着四行营一帮骨干迎接唐刀,身兼两营营长之职的唐刀身后则跟着警备营少尉以上军官。
不出意外的话,在正式离开战场之前,两个营要并肩战斗了。
四行营的名头大,但警备营有很多人却是除唐刀外头一次见他们,对于眼前站得笔直如松的十几名同僚,既有钦佩也有好奇。
只是唐刀除了介绍两个副营长之外,还没给他们双方互相介绍,日军的侦察机就飞来了。
“老雷,你们还能不能战?”唐刀仰头看着日机在云端中隐隐约约的小小机体,突然发问。
“呵呵,营长,你得先去问小鬼子敢不敢来才是。”雷雄嘴角上扬,一脸轻松。
然后,猛然扭头看向身后和他一起来迎接唐刀的排长班长们,声音犹如炸雷:“弟兄们,刚刚营长问我们还能不能战,你们怎么说?”
“战!”冷锋向前踏出一步。
目光凌厉,身形挺立,犹如一杆即将刺出的矛。
“战!”李九斤紧随其后。
曾经的老兵油子,在战场上混了多年而不伤的老混子,目光虽不如冷锋那般锐利,但却多了一丝坚定和沉稳。
“战!”程铁首最后踏步而出。
做为曾经和日机对射过的射手,身材高大强壮的陆军中尉只是这么一站,一股子杀气就扑面而来。
四行营唐刀麾下最重要的三名军官已经就此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对这个表态唐刀显然早有预料,脸色不变,微微额首,目光微转,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警备营一票军官,“你们,怎么说?”
“无他,警备营全部人等听长官军令调遣。”郭守志淡然一笑,脸上的那道刀疤随着肌肉抽动,显得有些凶恶。
“长官说干,那就干他良的。”庄师散扫一眼对面杀气十足的四行营几名校官尉官,一脸的混不吝。
掏掏耳朵,声音虽压低了不小,但却足以让现场的人听到:“就是啊!杀日本人这事儿,不是靠嗓门大就能行的。”
他这意思却是很明显,名震天下的四行营咋了?老子警备营在松江也不差,就你们声音大呢?
曾经的保安团少校营长虽已经习惯了残酷的战场,但身上曾经的江湖习气却是半点未少。
雷雄眼睛微微一眯,扫了一眼满脸硝烟之色还穿着保安团少校军装的军官,迎接他的是庄师散挑起的眉角。
这就算是较上劲了。
雷雄笑了,主动朝庄师散伸出手:“庄副营长,你是副营长,我也是副营长,此次同在营长麾下效力杀灭日寇,咱哥俩代表两营先亲近亲近!”
“正该如此!”庄师散毫不畏惧的伸出手。
虽然雷雄光是看站姿就是百战之军,那股子彪悍气势让人望而生畏,但输人不输阵,在江湖上也是混了十几年的庄师散那会示弱。
杨小山和二丫两人低头,集体为这位不知死活的陆军少校默哀。
雷长官可是四行营除了唐长官这个头号变态之外的另一个变态级选手,连白刃战中曾以一挑三的冷锋冷上尉在训练场上见了他都低调的不行,生怕这位找他单挑。
果然,两只男人的手甫一握上,颇有默契的同时使力。
庄师散的脸色先是变红继而变白再变黑,额头上更是沁出汗珠。
显然,他的手正在经历某种不太好的煎熬。
雷雄嘴角微扬。
他可是单靠手掌握力就捏碎过坚硬的山核桃,和日军单兵作战时,更是生生捏断过日军步兵的颈椎,哪怕他此时只使出六七成的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抵御的了的。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出身保安团的家伙,很快就会主动撤手。
不过看在同僚的份上,他也不会过分紧逼,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四行营面前,不是谁都能吆五喝六的。
但显然,事实和雷雄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庄师散疼的满头大汗有些狼狈,但目光依旧凶狠,不主动撒手不说,还硬是一声未吭。
雷雄目光闪烁,主动撤手,抬手行礼:“四行营、警备营已为同袍,往??但事实又的确如此。
做为一名射手,他们不会仅仅只拘泥于目标本身,他们最可怕的是预判,提前预判对手的移动路线,而后在对手动作已经变老无力更改的时候,一枪击杀。
可是,目标却仿佛对他们的预判了若指掌,每每在他们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刻,就不可思议的身形一扭,硬生生的改变运动路线,让他们连扣动扳机的机会都没有。
不信邪的开了两枪,不出意料的落空了。
而这一切,还是十几名逐渐接近的同僚投掷出好几颗甜瓜手雷,那个目标还要躲避不断飞溅的弹片时发生的。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两名日军射手手心沁出的冷汗让他们觉得手里的枪都是滑腻的,在如此可怕的敌人面前,首次对自己的射术失去了信心。
他们或许不会知道,如果唐刀此时手里有把枪,他们其中之一应该早已毙命于唐刀的枪下〄?会用枪不?”站在树林外边,二丫看着身上挂着两把驳壳枪的少年兵,有些不爽也有些好奇。
不爽自然是少年兵占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好奇嘛!不足一米五的个头,还挂两把驳壳枪,吓唬谁呢!
“侬别瞧不起人,阿拉可是长官亲自要求跟着他的。”夏大雨忿忿然瞥了一眼身形瘦弱比自己高不了几公分的二丫。
“这么牛呢?你说说你有啥本事让长官看中你的?”二丫有些好笑的看着傲娇少年。
“我……”夏大雨鼻头猛然一酸,猛然低下头掩饰自己满是晶莹的眼眶,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又想起乌鸦叔了。
如果不是乌鸦,他知道他不会活下来,也不会唐刀看中亲自带在身边,这一切,都是那个已经将自己化为一支箭射向日本鬼子的男人带给他的。
只是,那个坚定如山的男人,再也不见了。
“咋就还哭上了呢!小弟,对不住哈!不该提你的伤心事。”二丫手忙脚乱的把绑在腰带上不久前刚洗干净的毛巾递过去,满眼歉意。
心思细腻的通信兵很敏感的察觉了少年士兵心里的悲痛,连忙补救,自是也没了揶揄这个占据了自己位置的小家伙的心思。
“没事儿,长官说了,我迟早会成为我乌鸦叔那样的军人的,最强的军人。”少年拒绝了二丫的好意,就拿着有些宽大和脏乎乎的袖子擦了擦眼睛,倔强的说道。
“那你给我讲讲你乌鸦叔,我也给你说说长官咋带着我们在四行仓库和日本人打仗的。”二丫柔声道。
“行!”少年能感觉到二丫释放出来的善意,闷声闷气的回答。
唐刀的两个勤务兵兼通信兵在树林外互相熟悉着,听对方的故事,而唐刀也在树林里说服两名指挥官。
“不行!这绝对不行!”吴中将近乎咆哮式的拒绝了唐刀刚刚的提议。“带上全军精华去给日本人炸,唐刀你娃是不是脑袋被炮弹震坏了?”
站在边上的郭中将也脸色难看的抽着烟,一言不发。
从松江离开之前,两人就已经讨论过,如果日军出动侦察机,大部队行军位置暴露,日军绝对会派出轰炸机进行轰炸。
虽然他们已经在清晨就向战区司令部发出密令,告知自己已然全军撤出松江正在向昆山方向前进,请求空军派出战机掩护,但空军方面战损巨大,这个请求近乎于无。
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分出一支偏师继续向前行军,主力部队暂且隐蔽,以求主力部队能躲过日机即将而来的可怕轰炸。
说白了,分出去的那支偏师连诱饵都算不上,就是彻彻底底的弃子。
暴露于日机视野里的大部分人,将会用生命来掩护剩下的人。
这种放弃自然和抛弃伤员是不同的,但依然是无比残酷的抉择。
两名将军再次犯了难,手心手背都是肉,派那一个步兵旅去当弃子,他们都舍不得。
哪知道,唐刀这货,竟然又急吼吼的来请战不说,竟然还要带上防空营、三个骑兵营、三个警卫营……
四行营和警备营已经是目前全军精锐了,如果再加上骑兵营、警卫营、防空营,那可不就意味着要把全军精华都送到日军飞机的枪口上?
唐刀这是咋想的?以为这是要和日军步兵拼刺刀呢!吴中将不上头才是怪事儿。
“两位长官,你们听我说,我可不是想在地面上和日军飞机玩什么对战。”唐刀估计也是没想到自己的提议把吴中将刺激的如此上头,连忙苦着脸解释。
“给你三分钟,说完就给老子滚蛋。”
“我是这么想的……”
随着唐刀的手指在缴获的日军军用地图上移动,说着他的设想,不管是咆哮着的吴中将,还是抽着闷烟的郭中将,都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他们总算知晓了唐刀要带着全军精华的意思。
普通人下棋,走一步看两步已是极强,但此时的唐刀,却已经是看了至少五步。
说他多智近乎妖已经是很谦虚的说法了。
只是,再如何的智慧,战场上还是得看实力,如果不能躲过这次日机的轰炸,一切都是空谈。
“长官,在实现这个计划之前,我们只能赌,赌我们这次的功劳足够大,赌澹台记者的文章影响力足够大,赌那一位是不是宁愿损失战机也不愿背负骂名。”唐刀继续说道。“何况,就算我们赌输了,敌明我暗,想干掉我,我也要在狗日的鬼子身上活撕一块肉下来。我们不一定就血本无归。”
两名中将互相对视着沉默。
他们都知道,数千人生命就取决于他们一念之间。
唐刀提出的这个建议是风险极大,如果失败,全军精华尽墨,但若成功,则或许也能彻底改变战场态势,松江全军生机又多了三成。
日军侦察机已经轰然远去,大批的日军轰炸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抵达,没有时间给他们多沉默。
三分钟后。
“我命令,以四行营、松江指挥部直属警备营,107师直属警卫营、骑兵营,108师直属警卫营、骑兵营,67军军部直属警卫营、骑兵营、防空营、辎重营组成松江先遣团,最高指挥官为松江指挥部下属参谋部副主任唐刀中校。”吴中将一口气说完任命。“此令即刻通告全军,半小时后部队集结完成,全军在回归各部之前务必听其指挥,违令者,以战时军法从事!”
“是!”唐刀抬手行礼,转身就走。
他已经说服了两个最高指挥官,替这支正在撤退的部队赢得一线生机,那接下来,他就得为自己即将率领的三千多号人的前途和命运抗争了。
“保重!”
两名将军看着唐刀离开的背影,也齐齐还礼。
周边忙忙碌碌的参谋们,也跟着自己的指挥官一起,立正行礼。
到这一刻,他们总算知道为何两位指挥官对唐刀如此看重。
不是唐刀战略谋划有多么惊才惊艳,也不是他战力有多么彪悍,而是他每每在全军最艰难的时候,总能挺身而出。
明知道是以命换命,也不惜命。
这样的下属,换成谁不喜欢?
眼带着钦佩的军人们当然不知道,如此不惜命的唐刀,不只是因为他自己是中国之军,而是正在行军礼致敬的他们,也曾经为这个国家,不惜命过。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在曾经的时空中,将年轻的生命留在十公里外的滔滔河水中。
你为我们不惜命挣得一片天空,那我就代表那片拥有自由呼吸的人们,不惜命而还。
如此而已!
“我也要跟你去!”澹台明月追出树林。
“不行!”已经招呼两个通信兵准备离开的唐刀眼神微微一凝,脸色冷硬的摇头坚定拒绝。
扭头继续前行。
“十日前,你是在四行仓库和日军拼命,我亲眼看着仓库倒塌将日本人埋于其中,于是我在苏州河边等了你们三日,我甚至不知道你是死是活。
七日前,你在仓城和日军鏖战,我就站在城墙工事里看着两里地之外炮火连天,不为别的,我??须要学会放弃,包括极为冷酷的放弃同袍的生命。
主动带着三千人踏上死路和下达军令让那几十乃至数百人迎着日机的炸弹和子弹前进,其实不一样。
战场形势万变,死路不一定就是死路,但迎着炸弹前进,却是必死。
更重要的,无论牺牲如何巨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只要能让我听到你回来的消息。
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距离你远远的等待了,那真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经历。
我要跟在你身边,如果你死了,我就帮你擦干净身体,好好的把你埋入土里;我死,你也这样对我,等到战争结束,你多来看看我就好。”
澹台明月抬起头看着唐刀即将远行的背影,轻声说道。
美丽女子的话语里没有吐露出一个‘爱’字,但汹涌澎湃的爱意却把呆站在一边的两个通信兵灼烧的都热血沸腾。
这或许也是美女记者平生第一次勇敢的吐露心声,因为即将来临的又一场恶战。
只是这一次,连唐刀都把自己的生命放上赌桌。
澹台明月知道,自己再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背身而行的唐刀,身体猛然僵硬,不由也有些痴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