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绍这人跟夏侯元完全不一样。
以前杜恒霜以为许绍是看上娘亲的国色天香的容貌,可是成亲这么久,杜恒霜和杜恒雪都看得清清楚楚,许绍并不是好色的人,娶方妩娘,从来就不是为了她的容貌。——当然也别说许绍是真心喜爱方妩娘哦,这话连方妩娘自己都不信的……
那许绍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娶方妩娘为填房呢?
杜恒霜可不认为许绍是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所以大发善心做好事了。
跟许绍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杜恒霜虽然从来没有把他当做父亲,但是对他的了解却是一点都不少,甚至比对自己亲生爹爹的了解都要多。
原因无他,因为她以前一直是把许绍当做是敌人,拆散她娘亲和爹爹的敌人。
一般来说,只有敌人才最了解自己的对手。
杜恒霜很明白许绍做事的一个特点,就是无利不起早。就是说,他做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而且大部分时候,目的都不止一个。不过他的手段太过高明,很少有人认识到这一点,只会认为他这人老奸巨猾,特别会趋利避害。
杜恒霜年少的时候看不起许绍这一点,觉得他利字当前,毫无风骨可言。可是现在经过这么多事,她发现许绍的很多做法不仅是可以接受,而且是她可以学习仿效的。
当然,许绍的老练,是四五十年的风霜阅历累积而来的。
杜恒霜才刚刚二十出头,和许绍比老练,就如同一岁多的阳哥儿企图在杜恒霜面前撒谎骗她一样,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这样的许绍,当年居然会不顾许氏家族的反对,一力迎娶方妩娘进门,而且是做当家主母。
这件无比蹊跷的事,杜恒霜发现自己以前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件事里面明明有着很大的漏洞,却被他们这些人完完全全地视而不见了。
杜恒霜禁不住陷入沉思。
夏侯元在对面坐着,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杜恒霜把话说完。他看向杜恒霜,却见她紧紧盯着她面前的茶杯,像是入定了一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侯元有些好笑,在她对面咳嗽一声,道:“霜儿,你要不好好想想,不要急着答应,或者急着拒绝,好不好?”
杜恒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夏侯元,垂眸道:“其实没有这么麻烦……”夏侯元若是没有这样明显地表露他的情绪,杜恒霜想自己也许就从了。毕竟对她来说,孩子才是她现在要第一考虑的。绥元县主齐月仙紧追着萧士及不放,让杜恒霜很是心惊胆战。这个女人的本事,可比穆夜来强多了。
杜恒霜能够对付穆夜来,可是她没有把握自己能够斗倒齐月仙。——南梁萧铣的皇太女,并不是她这个普通的庶族女子,仗着点儿小聪明就能应付的……
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杜恒霜的心情很是煎熬。
“好了,你慢慢想,千万别急。我有的是时间。”夏侯元见杜恒霜默默不语,忙站起来想走人,他不想从杜恒霜嘴里听见一个“不”字。
杜恒霜送他出去,一路上左思右想,还是恳切地道:“小王爷,我觉得这事不妥。你曾祖母说你这么些年,连通房妾室都没有,只等着娶一个配得上的妻子。而我的情形,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实配不上你。——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故意拿乔。”
夏侯元对杜恒霜的顾虑心知肚明,他笑了笑,悠然道:“我曾祖母向来会说话。她没有告诉你,我虽然没有通房妾室,但是我有四个近身侍婢,都是我的人。就是没有名份,我是想等娶妻之后,再由妻子决定她们的去留。”
杜恒霜斜睨了夏侯元一眼,有些惊讶。
“我今年二十五了,你不会认为我还是个雏儿吧?”夏侯元失笑:“士族门阀的男子,有谁到了二十多还是雏儿?除非他有隐疾啊……”
杜恒霜想到许言邦,若不是他从少年时期就心有所属,大概也守不了这么久,也笑了笑,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也是知道的。”说完这番话,杜恒霜就目送夏侯元一路出二门了。
送完夏侯元回来,杜恒雪过来问道:“小王爷走了?”
杜恒霜点点头,就把夏侯元跟她说的话,跟杜恒雪说了一遍。
杜恒雪笑道:“小王爷还蛮诚心的嘛,姐姐不妨好好考虑考虑。”说着还对杜恒霜眨眨眼。
杜恒霜想到话里话外都是坑的夏侯老夫人,有些不自在,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我都对他说清楚了,他现在是在兴头上,自然不能一下子就撂开手。且冷他一段日子,他就自然没兴头了。”
感情这种事,总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杜恒霜觉得只要自己不同意,夏侯元也不会真的为这件事要死要活。就像夏侯元说的,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他想娶杜恒霜,固然有情窦初开的一面,但是肯定也有别的方面的考较。
杜恒霜只是有些不安。如果她真的拒绝了夏侯元,以后要是齐月仙咄咄逼人的时候,她要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去跪下来求萧士及?
杜恒霜知道,如果她真的肯拉下脸,在萧士及面前做小伏低,甚至跪下来求他,萧士及这个人其实是会心软的。但是他越是心软,就会越遭齐月仙嫉恨,就像杜恒霜当初对待穆夜来的心情一样。
这样一想,杜恒霜又有些没意思起来,闷闷地回到屋里,居然没有继续看账本算账,而是拿过针线笸箩,坐在阳哥儿的小床边上,给他做起针线活儿来。
夏侯元回到家里,就跟夏侯老夫人说了杜恒霜的态度。
夏侯老夫人知道了有些惊讶,但是也安慰夏侯元道:“她确实是配不上你,所以你要有些耐心,不要逼她太紧。”
夏侯元心情不好,就提笔给在长安的爹娘写信,说到想娶杜恒霜为妻,但是她好像不是很愿意,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说服她,想让在长安的爹娘帮着想办法。
西平郡王夏侯林看了信,眉头皱了很久,最后还是王妃劝他,只要夏侯元愿意娶就行,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夫妻两人在这边盘算着,这个消息不小心让一直在打探夏侯家动静的崔家知道了。
崔三郎简直心如刀绞,但是又无能为力,只好把流光又叫了过来,让她拿着金钗再一次扎向自己的喉咙……
咣当一声,金钗又断了。
崔三郎睁开眼睛,将断成两段的金钗扔到一个木匣子里。
流光偷眼瞧了瞧,见那个长方形的木匣子里,都要被断裂的金钗装满了,转身的时候撇了撇嘴,回到自己屋里歇着去了。
外面有人过来回报:“三爷,太子妃娘娘传三爷去东宫。”
崔三郎应了一声,换了衣裳往东宫里去了。
在东宫跟太子妃崔莲莲说了一会儿话,崔莲莲就问道:“咱们家跟夏侯家的亲事谈得怎样了?夏侯家的小郡主配咱们家五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崔三郎悻悻地道:“比不得秦国夫人跟夏侯家的小王爷,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太子妃一愣。她是知道崔三郎对秦国夫人杜恒霜的心事的。不过,崔三郎有嫡妻嫡子,而且嫡妻还是太原王家的嫡长女,跟杜恒霜,实是有缘无份,就悄声劝道:“……三哥,不是小妹扫三哥的兴,实是秦国夫人那人,不好相与。咱们还是小心谨慎地好。”
崔三郎点点头:“我省得。”说完又问了一声:“没什么事了吧?没事我先走了。”
太子妃崔莲莲亲自送他出去,给他出主意道:“咱们家去夏侯家提亲的人不够份量,不如三哥亲自去一趟?”给崔三郎找了个台阶,让他能名正言顺去定州看杜恒霜和夏侯元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三郎容色稍霁,点点头,道:“为了五郎的婚事,这一趟是一定要跑的。”说得太子妃暗暗白了他一眼,暗道男人原来跟女人一样,也是口是心非地多……
崔莲莲回寝宫的时候,居然看见以前的废太子妃,现在的太子良娣崔真真满脸含笑地站在廊庑底下给她行礼。
太子到底还是舍不得崔真真,将她关了一段日子,还是把她放了出来,降为太子良娣而已。
“咦?你怎么来了?来了多久了,怎么没人给本宫通传一声?”崔莲莲有些不悦地道。
崔真真笑道:“我刚来的,太子妃不必大呼小叫的,小心让人看笑话。既然太子妃忙,我就不打扰。——告辞。”说着,转身小碎步离去。
崔莲莲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回自己的寝宫,把刚才当值的宫女和内侍都叫过来训话。
崔真真从太子妃的寝宫出去,一路悠然地走着,居然没有回自己的内宫,而是拐到两仪殿的宫门附近。
两仪殿是皇城前朝和内宫交界的地方。两仪殿旁边就是通往内宫的宫门。
今日值勤的正是萧士及和另外一个禁军。
他被永昌帝从南城城门护军调到皇城做宫门的护军,已经有十几天了。
自从他从定州回长安之后,就调任到宫里。
崔真真看见萧士及,满脸含笑,笑着跟自己身旁的宫女装作闲谈的样子,道:“没想到秦国夫人居然跟西平郡王的世子定了亲,真真是一门大好的亲事,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那宫女笑道:“不过是刚才崔侍郎说了一嘴,不是还没定吗?娘娘怎么这么高兴?”
崔真真掩袖道:“我当然高兴,没人比我更高兴。等下回去你帮我找些礼物给秦国夫人送去,我要好好恭喜她早得贵子……”一边说,一边扶着宫女的手去得远了。
这番话当然是说给萧士及听的。
如果萧士及没有去过定州,亲眼见过夏侯元和杜恒霜在一起的样子,无论崔真真怎么说,萧士及也是不会信的。
但是就因他亲眼见过,此时再听说两人定亲的消息,他已经信了八九分,一时心神激荡,按捺不住,捂着嘴往旁边的灌木丛吐了一口血。
跟他一起值勤的护军急忙叫来都统,让萧士及回去休息。
萧士及索性请了病假在家,煎熬了几天之后,实在还是忍不住,不顾自己发着高热,独自爬起来,骑着快马,日夜兼程往定州城赶去。
他甚至比崔三郎更早一步来到定州城。
这一次,他是第二次来到定州城。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城门和山头,萧士及闷着头往马背上抽了一鞭,纵马入城。
他轻车熟路来到杜宅门口,一直守在墙角。
杜恒霜早上出去了一趟,悄悄往两个孩子所在的学堂去查看一番。刚回到家,她掀开帘子要从车上下来,就见从车下伸出一只大手,托着她的胳膊,将她几乎是从车上抱了下来。
杜恒霜吓得几乎尖叫。待看清是萧士及,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对赶车的钱伯道:“钱伯,您怎能让这种人靠近我的车?”
钱伯装耳聋,背对着她坐在车头,自顾自从怀里掏了烟斗,放在嘴里吧唧吧唧地抽。
杜恒霜气结,一不留神,就被萧士及拽着来到墙角避人的地方。
“你放手啊!”杜恒霜不满地夺过自己的手腕,看见上面一个醒目的手掌印,也不知道会不会变得青紫,一边揉着,一边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她身后就是院墙,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萧士及眸色深幽暗沉,他往前欺近一步,一手撑住院墙,将杜恒霜罩在他高大身影下,沉声问道:“你真的要嫁给夏侯元?你确信他会对你百依百顺,如珠似宝?”
杜恒霜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萧士及,道:“关你什么事?我们已经和离了,请你走开,不要再来烦我。”然后一手用力推着萧士及:“你不要这个样子,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另一手已经手腕一翻,一支匕首出现在她掌心,抵在萧士及心口的地方。
萧士及慢慢低头,看着杜恒霜握着匕首的手,笑了笑,一手伸过去,如同铁钳一样,握住她的手。
杜恒霜立刻发现自己的手腕动弹不得,忍不住恼道:“你一定要这样蛮不讲理?”
“我就是来跟你讲道理。你告诉我,你嫁给他,是相信他会对你百依百顺?比我对你还好?”萧士及正色道,浑身更加滚烫。
杜恒霜嗤笑一声:“你对我很好?好在哪里?不过,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没意义了。况且我从来没有要求他对我百依百顺,如珠似宝。我只要他记得尊重我,在外人面前给我做正室的脸面,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些对你来说,当然是难如登天的。”
“我没有尊重你?没有在外人面前给你正室的体面?我身边从来没有别的女人,一直到现在,我……”
萧士及下意识要为自己辩护,但是这一次,他很快住了嘴。因为他想起那时候,他为了显示跟穆夜来关系亲近,在外人面前确实对杜恒霜很是轻视。其实不止在外人面前,就连在家里,他也曾经认为杜恒霜什么都不懂,是依附他而生的藤萝花……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错的,但是前面的伤害已经造成,他想挽回都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
萧士及惨然地发出几声笑声:“我明白了。谢谢你让我做个明白鬼,没有让我死得不明不白。”
杜恒霜下意识反驳:“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