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士及被杜恒霜的话噎了一下,默默地别开头,看向车窗外头,良久才低声道:“……我也是担心你。如今我没了检校荆州刺史的位置,只有一个空壳般的柱国侯,军权也都上交了,江陵又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顿了顿,又道:“他们没有用得着我的时候,自然不会对你客气。”
杜恒霜有些意外地看了萧士及一眼。他居然也能想到江陵仗打完了,永昌帝和太子就用不着他了?——好吧,也不算完全的不可救药……
杜恒霜定了定神,还是缓缓跟他解释:“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倚仗的。宫里的尹德妃,欠了我一个大人情。”说着,就低声把尹德妃的事说了一遍。
既然说到尹德妃,肯定就要提起穆夜来。
“我不知道穆侯府追杀尹德妃的事,跟穆夜来有没有关系,但是穆贵妃肯定是脱不了干系的。她不想尹德妃进宫分她的宠,才出此下策。”杜恒霜悄声道。
萧士及自从江陵回来之后,就一直跟杜恒霜在争吵中,还没有这样静下来好生说过话。
听杜恒霜说起原来宫里永昌帝的新宠尹德妃是她的手笔,萧士及很是惊讶,回头看了她一眼,沉吟道:“你为什么要帮她?”
杜恒霜一愣:“什么为什么?”这有什么好问的?她在宫里给自己安插给帮手,不是很正常的吗?
萧士及皱眉道:“宫里是非多,咱们能不插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他这一次,可是栽足了跟斗。虽然帮毅亲王做卧底,弄到的内幕消息不少,但是却被太子和皇叔齐孝恭联手坑了一把,让他最终还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作为一个武将,这大概是仅次于蒙冤不雪的委屈了。
杜恒霜却没有听明白,道:“还好吧?宫里的人,也不都是洪水猛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一里一里地,这不就上来了?人情人情,总是要对人有恩,才能积攒下人情的。”说着,又忍不住想起穆夜来,打趣道:“比如你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帮你这么多次,你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是不是?”
萧士及的眉头皱得更深,一直没有再说话。
直到两人回了柱国侯府,带着三个孩子吃了晚食,又哄孩子睡了之后,萧士及才拣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边半跪在杜恒霜身前,给她在脚踝上揉着药油,一边悄声对杜恒霜道:“你莫要再提穆夜来好不好?”
杜恒霜坐在妆台前面卸妆,听了萧士及的话,不以为意地道:“怎么啦?为何不能提?”语气中已经完全不带一丝情绪。
萧士及抬头,看着镜子里杜恒霜一张无暇的美颜,苦笑着低声道:“……我也不算什么好人。我知道,我总是利用了她对我的……一片心,可是,我又无以为报。”
杜恒霜顿时大怒,手里一时收不住劲,将一支碧玉发簪生生折断了。她也懒得收拾,索性往妆奁匣子里一扔,回手将萧士及的手从她脚上推开,站起来冷声道:“你无以为报?你送了十万银子,赔上检校荆州刺史的位置,你还无以为报?!”
萧士及抿了抿唇,本不想跟杜恒霜再吵起来,可是听她的语气咄咄逼人,又有些忍不住,往旁边退了一步,道:“那是还她的救命之恩,你不要搞混了。”
“那除了她的救命之恩,你还有什么要报答她的?”杜恒霜不依不饶地问道。
萧士及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摇椅上躺下,没有再说话,拿一本书盖在脸上,前后摇晃起来。
杜恒霜看见萧士及这个样子,更是冷笑道:“是了,你刚才说了,是她对你的一片心无以为报。我倒是忘了。”说着,杜恒霜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走到月洞门前,将门拉开,指着门外道:“你出去!你去报答她的一片心。你别在这里尽恶心我。她对你一片心,你无以为报,那是我挡着你们的路了。——你给我出去!”杜恒霜的声音尖利起来,在夜空中回荡,格外清晰。
在外间屋里收拾东西准备值夜的两个大丫鬟知数和知钗忙走出大门,反手把大门关上了,两人不顾夜间还有些寒气,就站在廊庑底下出神,不许下人靠近这边的上房。
这样主子在里面屋里吵架,外面总算是听不见了。
萧士及将书本从自己脸上拿开,瞪着杜恒霜道:“你又发什么疯?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又起身向她走过来,伸手道:“快回来!你的脚今儿才崴了,你还不好生将养,这样使力,不怕以后成个小瘸子?——乖,快过来,别闹了啊……”
杜恒霜板起脸:“谁跟你闹?!我跟你说正经的!——我警告你,你别过来啊……你过来,小心我不客气!”
萧士及在她身前两尺远的地方站定,苦笑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我以后再不提了,我真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歪了。”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哼,你就别为自己找借口了。你为了她,又是内疚,又是可惜。她无论做了什么,你都能原谅。反而是我,不管做什么,都是错!既然这样,你何必要跟我在一起过日子!这种日子,你过得下去,我还过不下去呢!”杜恒霜说着,一撂帘子,就要一瘸一拐地从月洞门走出去。
萧士及身形闪动,跨了两步,就拉住杜恒霜的胳膊,一手将她带入怀里,一手关上月洞门,转身背靠在月洞门上,将杜恒霜紧紧搂在怀里,声音中带着几分怒气,又带着几分无奈,道:“你就不能好生说话吗?一说这件事,你要发脾气,你倒是等我把话说完啊?——我说了多少遍了,你的脚刚崴了,不能这样用力的。”
杜恒霜背对着萧士及,被他箍在怀里,一动不能动,忙用手推着萧士及箍在她腰上的铁臂,恼道:“你才是不肯好好说话!一说你就动粗!——快放开我!”
萧士及窒了窒,慢慢松开胳膊,看着杜恒霜从他身前一瘸一拐地挣开,转身面对他,面若寒霜地道:“你既然要好生说话,我们今儿就把话说清楚。”顿了顿,又道:“天天吵,你烦了,我也腻了。何必呢?”
萧士及的脸色缓和下来,点头道:“是,你坐下来再说话,你的脚不能用力的。”
杜恒霜瞪了他一眼,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一瘸一拐走到床边坐下来。
萧士及也忙走过来,坐在她边上。
“对于穆夜来,我们今天是最后一次说她。”杜恒霜清了清嗓子,压下自己心头的怒气。她讨厌死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唉,又要说她,你就不能不提她?我对她真没有一点心思。”萧士及叹息道,往后一躺,睡到床上。
杜恒霜见他这幅样子,更增恼怒,拿拳头敲了敲床:“你给我起来!起来说话!”
萧士及只好又坐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已经带了嬉皮笑脸的样子,一只胳膊搭上来,想要圈住杜恒霜的肩膀,道:“好好好,我这不是坐起来了嘛……夫人有话就说,为夫这边洗耳恭听!”
竟然还有心情打趣。
杜恒霜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跟这种人怄气,你就算怄死了,他还以为你是吃醋酸死的……
刚才的盛怒突然就烟消云散了。杜恒霜没了想跟他理论的心情,低头闷了一会儿,淡淡地道:“算了,没啥可说的了。无论怎么说都回不到从前,我也不想强求。留得住你我的人,留不住你我的心。”说着,便换了话题:“嫣然的婚事该定了。她年岁不小了,再不给她找婆家,她就真的只能给人去做填房了。”
本来萧士及得封检校荆州刺史的时候,就连五姓七望的旁支都有人来给萧嫣然提亲,当然,萧士及的官儿一没,那些提亲的人就销声匿迹了。本来有一家都说好等萧士及一回来,就要来下聘的,也不再提这件事。前些日子,把萧嫣然的庚帖都送回来了,当然,也把那家子儿子的庚帖取走了。
杜恒霜就对萧士及把萧嫣然的事情说了一遍。
萧士及一边听着,一边想着杜恒霜刚才说的话,总觉得有些别扭之处。想了半天,又想不出别扭在哪里。
等杜恒霜说完话,说口渴的时候,萧士及给她倒了一杯茶过来,捧在手里。
杜恒霜就着他的手喝了,萧士及顺手拿了枕边的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那样熟极而流的动作,自然而然的默契,让杜恒霜的眼角有些湿润。她忙别过头,缩了腿到床上,看自己刚擦了药油的脚踝。
萧士及将杯子放回去,才想起如何回应杜恒霜刚才说的话,就坐到她身后,从后面拥着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的心里真没有别人,你别再闹别扭了。——相信我,我这辈子除了你,不会有别的女人。”
杜恒霜没精打采地推开他的手,闷闷地道:“你别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妹妹的婚事吧。”
“你还是不信我?”萧士及不知道该怎样对杜恒霜解释:“我对穆夜来……”
“你不要再说她了。你都说了你对她的一片心,今生无以为报,就表明你的心里已经有了她。既然你心里有了她,又何必说你心里只有我呢?你这不是明摆着骗人?”杜恒霜回头看着萧士及,脸上一片清明。
萧士及终于听明白了杜恒霜的意思,真想抚额仰天长叹。——女人女人,不仅会钻牛角尖,还会抠字眼儿……
“霜儿,你听我说,我真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她对我的心,不仅你我知道,全长安城都知道,这你不能否认。”萧士及正色说道。
“我没否认。我不仅没否认,还要成全你们呢……”杜恒霜在心里暗暗说道,只是她的准备还没有做好,不能让萧士及察觉她的意图,所以她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萧士及见杜恒霜没有再暴跳如雷,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很是欣慰地接着道:“但是这只是她对我的心,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你不能因为别人对我的好,就定我的罪。——我对她没想头,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头。我只是……”萧士及挠了挠头,有一丝心虚:“我只是利用了她对我的这份心,有些……内疚罢了。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在萧士及心里,本来是不在乎这些的。但是穆夜来实在为他付出太多,多到他都不忍心再利用她的地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虽然没有被穆夜来打动,但是对她的心防,确实一日日变浅了。
杜恒霜冷冷地看着萧士及,嗤笑一声道:“那我还得感谢她主动退让?不然的话,你的内疚,总有一日,会转为对她的怜惜,然后又会转为爱恋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萧士及瞪了她一眼,看着杜恒霜一脸不屑的样子,萧士及又有些心软,抓住她的手道:“我从记事开始,就知道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心里有第一个女人的时候,你就是我心里的女人。这么些年,我确实没有变过。——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你真的没有变?”杜恒霜摇摇头,冷冷地道:“你不过是处在变与不变的十字路口罢了。你有意无意地把我和穆夜来摆在一起进行比较,难道是想择优而录?——萧士及,我跟你说,我杜恒霜从来就不跟别人争!若是有人心爱你,心爱到你觉得比我好的程度,你大可以跟她去过。我杜恒霜绝对不会为了赢得你的心,就同别的女人争宠!这种事,我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萧士及不知道怎么跟杜恒霜解释,她才相信他的真心,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道:“我什么时候比较过你们俩?”
“你还说没有比较?你说她比我大度,容忍她当着你的面骂我是‘无知蠢妇’!这些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怎样?!”杜恒霜恼道,对萧士及这种矢口否认的行径十分不齿。
萧士及愕然,道:“可是这些事情,都是外面的公事,怎能跟私事搅在一起?”说着,仔细想了想,向杜恒霜道歉:“她说那些话,确实不应该。我当时没有阻止她,我也有错。你别生气,以后我再不会允许她在你面前出现,惹你生气。”
萧士及想起那一次穆夜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确是没有注意过杜恒霜的反应,因为他的心思完全在琢磨太子和太子妃的用意上头,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话,会对杜恒霜有怎样的影响。
“我知道错了。那时候,我确实是没有为你着想。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萧士及再一次安抚杜恒霜,说完自己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忍不住为自己辩白道:“不过我本以为,你是明白我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穆夜来无论说什么话,我都没有往心里去过。你这样反复纠缠不放,也不应该。”
萧士及也有些微的失望。他本以为,杜恒霜是跟他心意相通的。他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甚至心里想什么,杜恒霜都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原本他不明白,为什么杜恒霜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还要故意跟他闹?现在想来,好像杜恒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明白他?所以才每次都闹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