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霜抿嘴轻笑,颔首道:“明儿一定去。”又道:“请吃年酒的帖子也给你们府上送过去了,担心跟你们请客的日子重了样,我都是让萧大总管问了又问的。”
方妩娘忙道:“我看见帖子了,日子正好。你别着急,都是这么过来的。”
几个人言笑盈盈地说起请吃年酒的家常,都没有理会旁边问话的美少年。
那少年似乎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忽视过,一时都忘了生气,瞪着眼睛看看许言朝,又看看杜恒霜,还有方妩娘,总觉得这三人看上去都生得有些相像,却又想不出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身边的一个伴当忙低声道:“五郎,这是许家三郎的娘亲,和同母异父的姐姐——柱国侯夫人。”
原来那一身月白色大氅的少年郎,正是人称长安第一美少年的崔五郎,刚过了十岁,所以他跟着崔家成年男子在外朝参加永昌帝主持的春祭,刚好跟许言朝错过了。
他一向自视甚高,自认为自己的样貌不仅在长安,就算在整个大齐,也是数一数二的。
不过不久之前,他知道了京兆尹府上有个许三郎。有了许三郎,他崔五郎就只能数二,不能数一了……
崔五郎就一直存了心思,要见一见这位排名在他前面的许三郎。
如今一见,如同当头一棒。
还真有生得比他好的人。
但是,就算许三郎生得比他好,可是许三郎的出身不如他。不说洛阳许家本来就比清河崔家在士族里面要差一个档次,就说许言朝本人,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嫡出,而是填房所出的半路嫡子。比庶子地位高,比原配所出的嫡子地位又要低,属于不上不下,高不成、低不就的层次。
正所谓比我美的身份不如我,身份比我高的不如我美……
崔五郎想通这一点,心情顿时好转,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摇摇头道:“原来洛阳许家的教养,不过如此。——难怪许老儿费尽心思,也挤不上五姓七望的门楣。有这样的儿子,他这辈子是别想了……”说完哈哈大笑,少年人声音清朗,意态洒脱,一派不羁狂放的名士之气扑面而来,看在众人眼里,倒是非常赏心悦目。
除了许家人和萧家人以外,那少年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许言朝本来不想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可是现在这个少年诋毁他的父亲、他的家族,他却不能再当做没听见。
这时候还要装没听见,没人说他好教养,反而都会认为是那少年郎说中了他家的痛处,他们不敢反驳而已。
许言辉和许言邦慢慢走过来,站着许言朝两边,两人背着手,冷冷地看着那几个在他们面前放声大笑的少年。
许言辉和许言邦一样的高大,许言辉稍微有些瘦削,许言邦却是粗壮许多。
两人气势一般无二,立在许言朝身边,将对面一群嘎嘎笑着的少年郎立刻衬得如同小公鸭一样幼稚可笑。
崔五郎第一个停下笑声,眯起双眸,看了看站在许言朝身边的两个人,再一次问许言朝:“你就是许家三郎?”
许言朝往前跨了一步,站到崔五郎跟前。他虽然比崔五郎小两岁,但是个头居然跟他差不多高。他对着崔五郎的面颊挥了挥拳头,道:“若不是在宫里,我现在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
崔五郎嗤笑一声:“我真没有说错。洛阳许家,上不得台面。在人前只会打打杀杀,你还会别的本事吗?”
许言朝也展颜一笑,笑容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你连打打杀杀都不会,就一张嘴,只会在那里唧唧歪歪。——不过,好教你知晓,你不仅生得不如我,学识不如我,礼仪不如我,打架不如我,就连吵架,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怎样,要不要一一比划比划?”许言朝捋了捋袖子,做出一幅“来比比看”的架式。
崔五郎冷笑,背了双手道:“就凭你?我们清河崔家,会比不上你们洛阳许家?——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哦,原来你是清河崔家的人啊。啧啧,我还以为是谁家的狗笼子没有关好,让他家的疯狗跑出来乱吠。幸亏陛下不在这里。不然这沸沸扬扬的狗吠声,实在是有辱圣听。”许言朝笑嘻嘻地作势捂住耳朵。
崔五郎自小被人称为“谪仙”,一向也以仙人的仪态要求自己,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言行举止如行云流水一样自然。可是遇到许言朝,一样被他气白了脸。
“你——!”崔五郎拂袖表示自己的不屑:“君子之争,不出恶言。你好歹也是士族门阀的大家公子,怎地说话如此粗俗?是不是因你母亲出自寒门庶族,所以你天生就改不了寒门庶族的粗俗不堪?”
此言一出,不仅许言朝,就连杜恒霜也变了脸。
他们是出身寒门庶族,但是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恶言?我什么时候说了恶言?”许言朝伶俐地反驳:“还请这位清河崔家的公子说清楚。不然的话,纵然是闹到陛下那里,我也要讨个公道!”
崔五郎见许言朝居然咄咄逼人,更是不屑,扬着头道:“怎样?敢说不敢当吗?你刚才说……说……那什么狗笼子、疯狗,难道不是恶言?”
许言朝抱着胳膊,嗤笑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我骂那些乱吠的疯狗,关你什么事?难道触到你的痛处?咦,你难道不是清河崔家出身?而是疯狗出身?所以见人就咬?”
崔五郎被气得全身哆嗦起来,伸出一支胳膊,对着许言朝指了指,却没有说话。
杜恒霜跟着冷笑道:“真是好笑。五姓七望的第一家清河崔家,我算是见着了。人家骂狗,他急吼吼跳出来打抱不平,说别人‘口出恶言’。可是自己却能指着别人的鼻子骂人家的爹娘,诋毁别人一家子。——原来骂狗,就叫粗俗不堪。骂人家的爹娘,就叫士族风范。受教了!”说着,对着崔五郎还抱拳拱了拱手。
听见杜恒霜开口说话,许言辉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
许言邦却大大咧咧地摇摇头,粗声大气地道:“三弟,跟人罗嗦什么?忘了二哥平日里怎么教你的?有疯狗咬你,你不能学狗一样咬回去,但是你可以拿大棒子把疯狗打死了事,免得它再祸害别人!”
许言朝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面容,回头对许言邦道:“二哥,疯狗的主子太厉害,我若是把疯狗打死了,它主子让我抵命怎么办?”
许言邦双眸一瞪,道:“把疯狗打死,是为民除害!那疯狗的主子胆敢闹事,咱们就找陛下评评理去!”
一直站在旁边默不做声的崔夫人这时才看了许言邦一眼,暗道洛阳许家果然厉害,这许言邦看似莽撞冲动,其实粗中有细,听他刚才那句绵里藏针的话,就知道他根本不是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大大咧咧。
崔夫人又定定地看了杜恒霜一眼。
就是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美艳女子,却出手狠辣,不留情面,两箭将他们清河崔家本来最有出息的武将射成了残废。
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处于她那个位置,能做到的不会比她好。
一般的寒门庶族如果爬到柱国侯这样的位置,都会力求再上一层楼,踏入士族的领域,因此都拼了命要往士族上贴,千方百计要求得士族里面的大家,如五姓七望里的这些士族门阀的认可。既然有所求,当然就有弱点,他们就可以操纵这些人。
而杜恒霜和萧士及,却从来没有向士族靠拢过。
这就是所谓的“无欲则刚”吧。
无所求,他们就无从下手。
这一家子,是打定了主意要抱紧陛下的大腿了?
难道就没有法子对付这家人?
崔夫人心里一动,看了看萧士及。——他姓萧?
崔五郎被气得无从反驳,却见自家大嫂沉默地站在一旁,不为自己帮腔,忍不住叫道:“大嫂……”
崔夫人定了定神,淡然道:“五郎,向许家各位公子,还有柱国侯夫人陪不是。你刚才都说得什么话?你的名士风范都到哪里去了?”
“啊?为何要我陪不是?”崔五郎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自家大嫂吗?
崔夫人温和地看着他,语气却不容置疑:“五郎,给各位陪不是。”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崔五郎一向也只服气大哥和大嫂。
见大嫂坚持让他陪不是,崔五郎虽然红了眼圈,但还是长揖在地:“对不住各位。刚才是我崔五郎出言冒犯,还请恕罪则个。”
一直在旁边袖手旁观的许绍这时候才走过来,淡淡地道:“崔夫人有礼。”并不理会崔五郎,接着道:“时辰差不多了,前面有内侍过来说,我们已经可以走了。”说着,微微颔首,一手揽住方妩娘的肩,一手携了许言朝的手,又看了许言辉和许言邦一眼,转身就走。
萧士及弯下腰,将两个孩子一起抱起来,也对杜恒霜道:“我们也走吧。”竟是跟崔夫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带着杜恒霜和两个孩子扬长而去。
崔五郎看着他们的背影,恨恨地道:“大嫂,这些人粗俗不堪,大嫂为何让我与他们陪不是。”
崔夫人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也想和你三哥一样,被人射断胳膊吗?”
崔五郎下意识握住自己的双臂,连连摇头:“大嫂何出此言?”
崔夫人欲言又止,看了看周围三三两两往外走的人群,摇摇头:“走吧,回去再说。”
崔家人也聚到一起,就要离开。
崔夫人想了想,还是来到太子良娣崔莲莲跟前,低声嘱咐她:“莲莲,不要争无谓的闲气。当务之急,你要诞下太子的子嗣……”
崔莲莲面色一凛,点头道:“多谢大嫂提点。”然后又道:“盈盈的婚事,大嫂有眉目没有?”
崔夫人微微一笑:“盈盈的婚事正在相看,应该差不多了。”
崔莲莲悄声问道:“不如还是把她给毅亲王做侧妃吧?您看今日那慕容兰舟不可一世的样儿,一个没有娘家的女人,把她弄下去太容易了。”
崔夫人叹口气,用手抚了抚崔莲莲的面颊:“你还是管生孩子就好了,别的事,交给你大哥和大嫂吧。”顿了顿,又道:“你还有二哥和四哥。你三哥虽然断了胳膊,但是没有摔坏脑袋,还能给崔家出谋划策。”
崔夫人知道,崔三郎并不笨,不仅不笨,而且还很聪明,他只是和崔五郎一样,自视太高,太过目中无人,所以阴沟里翻了船,被杜恒霜这个女子杀了个措手不及而已。
断臂这件事,对崔三郎来说,影响到底是好还是坏,其实都在模棱两可之间。如果他能想得通,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结局。如果他想不通,那他们崔家,就当多养一个废人,也不是养不起。
崔莲莲虽然不甘心,可是也知道,就目前来说,她能做的,还就是生孩子。
只要她能在太子妃之前生下儿子,他们崔家三房的崛起,就指日可待了。
崔家人陆陆续续离开两仪殿,回自己家去了。
崔夫人上了车,对已经坐在车里的崔大郎问道:“兰陵萧氏的族谱,咱们家里的藏书阁有没有存一份?”
兰陵萧氏,也是有名的士族门阀。他们兴盛的时期,甚至比五姓七望更早。前朝大周德祯帝的皇后,便是兰陵萧氏出身,而现在镇守江都的萧铣,也是出身兰陵萧氏。
崔大郎笑着看了崔夫人一眼,知道她跟他想到一起去了,道:“我已经吩咐人下去查了。一旦查到,马上给我们送来。”说着,又若有所思地道:“兰陵萧氏,虽然比不上我们五姓七望,也不如关中四姓,但是比洛阳许氏还是要高上一筹。”
崔夫人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又一次跟夫君不谋而合了。
杜恒霜也在回家的车里,跟萧士及说起今天的事儿:“你说今天这事儿,到底是事先预谋的,还是临时起意?”
萧士及笑道:“我估摸着,跟你射断崔三郎的胳膊是同样的情形。”
那就是说,永昌帝对毅亲王有些想法,万贵妃只是见机行事了?
萧士及笑而不答,转了话题:“跟崔家的梁子是结下了。那崔夫人看上去是个狠角色,你不要跟她硬抗。”
“我省得。”杜恒霜点点头,将两个已经困得东倒西歪的孩子抱紧了。她现在出门一定随身带着臂弩,腰间悬着锦袋,里面装着小巧的弩箭。
两人低声说笑着,一路回到柱国侯府。
柱国侯府的百草堂里,诸素素已经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了,坐在暖炕上,跟杜恒雪说话解闷儿。
杜恒雪坐在桌前,拿着笔,对着医书描画上面的草药。
“雪儿,我跟你说,把男人当儿子养是不成的。你要知道,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过?唉,我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开始的时候,是打算完全靠男人养活,可惜运气不好,靠不成,只好完全靠自己。”诸素素说着,瞧了瞧自己的一双手,手型细长,手心却有硬茧:“我靠自己活了下来,又觉得男人嘛,只要老实可靠就行了,至于有没有本事,能不能养家活口,都无所谓,所以我养了一个男人。”
杜恒雪噗哧一笑,知道诸素素在说吴世成。
诸素素自嘲道:“没想到,对他好得无微不至,他就真把我当娘了。吃穿住用都是我的,还指着我给他娶媳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