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种话居然能从萧士及这种人嘴里说出来,杜恒霜十分意外。她瞥了萧士及一眼,顿了顿,对夏侯家的人说:“既然你们道歉,我暂且信你们一次。至于我儿子在夏侯氏的家学被欺侮一事,我等着小王爷给我个解释。另外,你们不要听风就是雨,我感念夏侯老夫人和小王爷的恩德,让我儿子和女儿在夏侯氏的家学借读了一阵子,并没有打算让他们一直待在那里。”
她这样一说,夏侯氏的很多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家现在表明了高攀不上,他们再闹,就有些小肚鸡肠了。
“秦国夫人大人有大量,我们这就回去,不给您再添麻烦。”夏侯氏的人也很干脆,三三两两过来行礼,然后从地上将刚才被打得不能动弹的族人架起来,转身就走。
杜恒霜没有做声,也没有还礼,看着他们渐渐离开了杜家的大宅门口。
刘老伯也带着庶族的人过来行礼,再三表示:“秦国夫人,您不必怕他们。他们再敢这样,我们庶族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杜恒霜笑着福了一福:“多谢各位街坊邻居拔刀相助。等过些日子消停了,我请各位进来喝杯水酒。”
刘老伯笑呵呵地应了,也带着自己人回去了。
大宅前面的人渐渐散了,只留下萧士及和杜恒霜两人站在那里。
两人静静地并肩站在那里,都没有说话。
杜家的下人在后面看着这幅情形,都有些好奇。
他们都听见了萧士及刚才说的话。
从长安跟来的下人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那些刚从定州买的下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家主人的“前夫”,不约而同目光炯炯地看着萧士及和杜恒霜的背影。
一阵风吹过,杜宅院墙边上的几棵大树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
萧士及转头看了看,道:“我等下给你把院墙边的树都砍掉再走。”
院墙边树多的话,很容易招贼。
杜恒霜只命人砍了后院院墙边上的树,前院这边的还没有顾及到。
“不必了。我家下人不少,等下让他们动手就行了。”杜恒霜摇摇头,转身道:“天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天黑就要关城门,萧士及就出不去了。
萧士及侧过身子,看着杜恒霜线条分明的侧脸,淡淡地道:“我昨晚上就来了。”
杜恒霜脚步一滞,心里漏跳几拍。她斜睨萧士及一眼,暗忖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士及没让她继续猜下去,有些酸溜溜地道:“夏侯小王爷真是大手笔,水晶霜华灯笼挂满一条街。”
杜恒霜挑高的眉毛渐渐放平:“是不错,很漂亮,我喜欢。”毫不留情一刀扎下去。
萧士及苦笑,转过来看着杜恒霜道:“……你最能耐就是往我心窝子里扎刀。”
“彼此彼此。”杜恒霜淡淡地道,她很不愿意跟萧士及再提他们之间的事,连忙转移话题道:“萧大爷既然来了,不去见见三个孩子?”
萧士及默然半晌,抬头看见大门台阶上杜家下人们兴奋的脸,窒了窒,低声道:“他们都还好吗?”
“不太好。我这个做娘的没有好好护着他们,是我的错,我会想法弥补的。”杜恒霜的眸色顿时黯淡下来。今天的事,对她的打击,不比她跟萧士及和离的打击小。
和萧士及分崩离析,她还能告诉自己,是萧士及不地道,不尊重她,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移情别恋,才让他们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时候,她深信自己没有错,只是所托非人。
可是今天,两个孩子在夏侯氏的家学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她却在最后矛盾爆发的时候才发现出了问题。
之前的那些日子,她都做什么去了呢?她是孩子的亲娘啊,孩子们居然能把自己的情绪在她这个做娘的面前掩饰下来,难道她这个做娘不该好好反省反省?
她是不是其实跟萧士及一样,犯了同样的错误,都以为自己是为对方好,所以可以不顾对方的意愿,为对方做出一切安排。
她对三个孩子,是不是就如同萧士及对她一样?
杜恒霜的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半垂了头,十分内疚。
萧士及一见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又有些钻牛角尖了。她总是想事事尽全力做到最好,可是很多时候,她都是过犹不及……
不过到了现在地步,萧士及一点都不想责怪她,因为在她身上,他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无须自责过甚。其实这种打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成长。与其责怪你没有照顾好孩子,我更欣慰你没有把他们保护得密不透风,而是让他们有机会见识到这个世间残酷的一面。不是每个人都会对他们甜言蜜语,也会有口蜜腹剑、尔虞我诈。”萧士及宽慰杜恒霜:“不被欺负过的孩子,简直都不能说自己曾经是个孩子。就连宫里的皇子、公主,也曾经有过憋屈的时候。重要是好好引导他们,当遇到委屈欺侮的时候,他们要如何面对。”
杜恒霜很是意外,眯着眼睛打量了萧士及半晌:“你好像很懂这些?你真的不怪我?”
“不是我懂,而是我小时候,也曾经是这样过来的。当年你们一家回了洛阳,我们家在长安,我娘生了病,没法照顾家里,我是长子,一家大小所有人都指着我出去找吃的。——我吃过的苦,虽然不想我的孩子也跟着吃一遍,但是如果有机会让他们见识见识,我觉得是好事,不是坏事。”对于萧士及来说,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是能够经受挫折的男子汉,不是一遇到委屈就回家哭着找娘亲的软蛋。
想到那个时候,杜恒霜坚强的外壳有一丝触动。
“平哥儿不是软蛋。他自己在外面解决那些欺侮他、羞辱他的同窗,从来没有跟我说诉过苦。今儿是那些人太过份了,他的衣裳都被扯破了,他担心我看见生气,才偷偷跑回来换衣裳,结果被我发现了。而且,对方家里也不是善茬……”杜恒霜就简短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萧士及只看见后面的情形,并不知道前面在杜家外院里闹的那一出。
“我说怎会有人让我儿子偿命,原来是被某人拿来做了替罪羊了。”萧士及冷笑一声:“是刚才那个背着孩子的那家人?”
瞿娘子他们带着孩子出去的时候,萧士及看见了,他只知道这大概就是跟平哥儿发生矛盾的夏侯家的人,并不知道还有“诬陷栽赃”一说。
杜恒霜点点头:“就是他们。瞿娘子也许不是有心,但是一时失手,马上就想到用平哥儿做替罪羊,只能说,有人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萧士及冷笑一声:“那孩子竟敢欺侮平哥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活该他有这样的后娘。”
杜恒霜无语,半晌道:“那也是因为他没有亲娘在旁边,才长成这个样子。”说着,又趁机道:“你看,有后娘就有后爹,你还是放心把孩子放在我这里养大。以后你再娶妻,就好好跟你的新妻过日子,不用因为我们的孩子,跟你的新妻不开心。她也会给你生孩子,以后有的是孩子叫你爹,你就不要来跟我争这三个孩子了。”言辞处处,还是担心萧士及来定州,是想把孩子带走的。
毕竟三个孩子依然姓萧,她是跟萧士及和离,但是孩子却没法改成跟她姓,萧士及不松口,她永远不可能把孩子带走,所以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感激萧士及没有如同以前说的一样,非要拿孩子威胁她。
萧士及哭笑不得地看着杜恒霜,闷声道:“我娶谁,不劳你操心。”
“我不是操心。我是担心你来要孩子。”杜恒霜索性直说:“我也希望你能跟你以后的新妻把这话挑明,不要再竭竭嗷嗷来烦我们。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萧士及凝视着杜恒霜:“那如果你再改嫁,难道也带着我的孩子们一起改嫁?让他们叫别人做爹?”
“当然不会。就算我改嫁,他们也不会叫别人爹,这你可以放心。”杜恒霜警醒自己,不能再如同以前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有孩子呢,等撞了南墙就晚了……
杜家大门台阶上的那帮子下人听了这些话,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一个跟钱伯熟悉的下人在背后捅捅他,问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钱伯面无表情地道:“崩管唱哪一出,都跟你小子无关……给我闭嘴!”训完下人,钱伯却扬声道:“夫人,天色不早了。”
杜恒霜回头看了一眼:“你们先回去,今儿的事都做完了?”
下人们顿时作鸟兽散,赶回去做活去了。
“你要进去看看他们吗?”杜恒霜迟疑着问道。
萧士及正要开口,从他身后又传来齐月仙的声音。
“萧兄,昨夜分手之后,你就不见踪影,真是让小妹好找!”齐月仙还是一身男装,不过娇美靓丽的面容,清脆悦耳的嗓音,让人一见就知道是个女人。
杜恒霜看向那声音的来处,点点头:“居然是绥元县主贵脚踏贱地。”又看了萧士及一眼:“原来是有伴同行,我原不知,您别见怪,见不见孩子都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先告退了。”说着,微微颔首行了个礼,迅速往大门台阶上行去。
她走得这样快,似乎生怕萧士及会出手抓住她一样。
钱伯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等杜恒霜一进大门,就立刻跟进去咣当一声关上门,吩咐门外的两个门将好好看着大门,不要放闲杂人等进来。
萧士及本是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着杜恒霜的衣袖,但是钱伯在台阶上对他凶悍地一瞪眼,他只好悻悻地缩回手,眼睁睁看着杜恒霜如同防贼一样跑上台阶,往屋里去了。
很快阖上的大门挡住了他的视线,而刚才她还站在他身边,就连空气中似乎都还有着那淡淡的,久违的玫瑰芳香……
萧士及深深吸了两口气,转身看着齐月仙:“你故意的?”
齐月仙笑着摇头:“当然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你昨夜确实甩了我。”说着,背着手绕着萧士及走了两圈:“你昨儿去哪里了?我满城的人手都找不到你的人,还是刚才在外面听说秦国夫人的前夫来给她撑腰了,我才赶紧过来瞧瞧。啧啧,居然来晚了,一场热闹没有瞧着。”
萧士及白了她一眼:“你再蹦跶几次,迟早死在我手上。”
齐月仙面色一凝,正色道:“如果能死在你手上,我求之不得。”
“你真是失心疯了。”萧士及鄙夷地说道,大步往前走,离开杜家门前的这条街道,往出定州城的城门而去。
齐月仙在后面追着他道:“你别跑得这么快啊!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不听你会后悔一辈子!”
萧士及早知道这女人最会胡说八道,完全不鸟她的话。若真是不听后悔一辈子的话,还能拖到现在说?当他是三岁小孩好糊弄吧……
萧士及往长安赶回去的时候,定州城的事已经被定州的官府用快马报到了长安永昌帝跟前。
永昌帝在太极殿跟太子说着这事。
“想不到定州的士庶矛盾已经到这个程度了。他们居然敢跟夏侯氏打一架。”永昌帝脸上的神情像是很欢喜的样子。
太子笑了笑,道:“儿臣觉得父皇想多了。这件事,不是士庶矛盾,而是夏侯氏有人看秦国夫人不顺眼,而秦国夫人也不是软柿子,自然有几分手段。还有……”暗示这件事是杜恒霜在背后搞风搞雨,那些所谓的“庶族”,说不定都是杜恒霜的人。
永昌帝却淡淡地道:“秦国夫人才去定州不久,人生地不熟,如何能一下子召集到这么多人手?你也太针对她了。秦国夫人为大齐射杀突厥可汗,已经是天大的功劳,你再故意为难她,小心得不偿失。”
太子一想到这事就憋屈。这一世,这杜恒霜是生来跟他做对的吧?
上一世,这个女人明明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哪里有这一世的风光无俩?
太子窒了窒,躬身道:“父皇明鉴。”看了看定州城地方官的奏表,转了话题道:“萧士及不是南城的守门官儿吗?如何去了定州?”
萧士及在定州帮杜恒霜找回场子的事儿,也被定州的地方官悄悄报到长安。
永昌帝更加不满,淡淡地道:“萧士及是守门官儿,可是也有休沐的时候,又不是不能随意离京的王侯将相,你到底是想用这个人,还是不想用啊?”言辞之间,已经对太子有些不满。
太子心里一惊。他本来是打着以后他要重用萧士及,所以现在要永昌帝多打压萧士及的旗号,来劝说永昌帝夺去萧士及的官职和爵位的。
其实他心里也矛盾着。
真的不用吧,他手里真是没有给力的大将。本来想借杨文干谋反一事,将安子常笼络过来,可是这个人滑不留手,居然打着毅亲王的旗号,几乎兵不血刃地就把杨文干给平定了,让他根本就插不上手。
要用他吧,可是这萧士及实在是让他琢磨不定,不知道他到底是忠心于谁的……
永昌帝看了太子一眼:“这样吧,不能太过让功臣寒心了。依朕看,既然庶族中人还是这样看重萧士及,是时候把他调回来了。——传朕的旨意,调萧士及为皇城禁军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