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员外郎见陈珑这副模样,胆怯减少,愤怒增多,道:“陈郎中,陈冰韬只不过是个举人,他有什么资格要本部去进宫请旨,莫非,陈侍郎也涉案了?”
“放肆!”
陈珑大声呵斥,道:“家兄乃是朝廷大员,岂是你可以随意指摘的!你这是在诽谤朝廷重臣,可知罪过!?”
刑部员外郎瞥了眼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知道他不得多耽搁,直接沉声道:“陈郎中,这陈府本官确实不能擅闯,但真的要是本部上报,来的就不是下官了。”
陈珑不屑,道:“有本事你就去请旨,我倒是看看,你们刑部,为了一个小小的失踪案,能不能得罪工部!”
工部现在是‘旧党’的大本营,以尚书王存为首,其余多是‘旧党’。
如果上报上去,可能又是一场‘新旧’党争。
面对陈珑的强硬,刑部员外郎没辙,强闯工部侍郎的府邸,不是小事情,他抬了抬手,转身就要走。
刚走几步,忽然有人淡淡地说道:“慢着。”
就看到一个穿着常服的中年人男子,面色冷峻的走过来。
刑部员外郎一见,连忙抬手道:“下官见过陈侍郎。”
工部右侍郎,陈浖。
“大兄。”陈珑快步过来,一脸冷漠的道:“这些人,是来抓你儿子的。”
陈浖看了他一眼,赚向刑部员外郎,道:“证据确凿,小儿确实涉案了?”
刑部员外郎一脸严肃,道:“是。有人指证,家属状告,是陈冰韬当街抓走,开封府也有案卷。”
这样一个十分清晰的案子,在以往本可以轻松破获,救人,但为什么不了了之?
这里面的事情,大家都懂。
陈浖道:“陈珑,将那孽子带出来。”
陈珑脸色骤变,道:“大哥,你要将人交给他们?”
陈浖面无表情,道:“要我说第二遍?”
陈浖急了,瞥着一群人,走近低声道:“大哥,他们要是带走冰韬,还不知道会怎么运作,这哪里是抓人,分明是冲着你,冲着工部去的!”
陈浖声音大了一点,道:“来人,将那孽子带出来,凡是涉及的家丁,也一并押出来。这孽子如果真的有罪,我不认这个儿子,与我陈府无关!”
陈浖说完,一甩手,直接走了。
陈珑哪里还不明白,直觉心惊,不再敢阻拦。
他知道他这大哥最是护短,人家打上门抓他儿子,放在平时决然不会答应,甚至会闹上朝堂,这么轻易就服软,多半上面有足够的压力令他不得不服软!
有陈浖的话,陈珑不再阻拦,不多久,一个年轻人被捆着送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妇孺,其中一个四十多人的雍容华贵的妇人抹着泪道:“儿啊,别怕,有娘在,谁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你爹不管,娘就回娘家,别怕,别怕啊……”
还有一个六十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跟着,道:“莫怕莫怕,祖母还活着,你那死鬼老爹不管陈家,我管,他回来后,我一定逼着他去救你,莫怕莫怕……”
还有一群女人哭哭啼啼,看年纪不是陈冰韬的姐妹就是他的妻妾。
陈冰韬哭的更厉害,极力的扭转头,哭喊道:“娘,祖母,你们可一定要救我,我不喜欢牢房,哪里虫蚁太多,我受不了……”
一群女人连忙安慰,一路哭声。
陈珑在一旁,面沉如水,一句话说不出。
连他大哥都服软,在没弄明白之前,他不能乱插手。
刑部员外郎看了眼陈珑,又看向陈府的金字牌匾,一挥手道:“带走!”
刑部衙役冲上前,将陈冰韬以及几个家丁押走。
陈府面前,顿时哭喊声更大。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声逐渐变大。
“刑部这次动真格了,连陈衙内都敢抓?”
“没看到吗?刚才那陈侍郎亲自发话了,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我呸,他要是真的能大义灭亲,早几年干什么去了?”
“喂喂,我听说,这些年,凡是陈衙内看上的,要么被抢到府里,要么就被养到外面,还弄出了不少人命案……”
“我敢打赌,这陈衙内最多三天就会被放出来。”
“这倒是,他之前不是没被抓过,官官相护,他爹是工部侍郎,那我陈大娘子的婆家可是……”
“我觉得不大可能,现在朝廷变了,可不是以前……”
“什么变不变的,还不都是当官的,那陈大娘子的娘家姓韩,闺阁时候,与李尚书的大娘子是金兰姐妹……这层关系,这陈衙内还能关多久?”
大宋姓韩的高门,首屈一指的是韩琦的一支,前任枢密使韩忠彦是韩琦之子,刚刚致仕没多久,在朝的是韩琦的侄女婿,礼部尚书李清臣。
按照不少人预测,李清臣拜相就是时间早晚的事。
两代人,三相!
与范仲淹的范家,不遑多让!
围观人群的声音更多了,在分析在朝局,分析朝中人的关系网,猜测着陈冰韬能被管多久。
刑部员外郎听着这些声音,暗自嗤笑,朝廷里的风云变幻,岂是局外人可以随便洞察的。
在陈冰韬被抓走的同时,还有不少在朝在野的官吏的‘衙内’被抓,有男有女,无不涉及赵煦亲政以来,被压下去的种种旧案。
与此同时,巡检司,皇城兵马司,甚至禁卫都在配合,清剿开封城内外的一切匪患。
御史台,刑部,兵部,吏部等迅速组建跨部门合作,拉开的大网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开封府参与其中,是半主力,另一半主力,则发文个所辖各县,严令‘打击不法,清理弊案,伸张正义,安抚民心’。
只是不过半天时间,开封城里被陡然为之一清,刑部大牢里,喊冤声要冲破地牢。
到了第二天,六部与御史台,开封府等联合上奏政事堂,认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尚且如此,天下可知也’,恳请‘以民心为要,惩恶扬善为先,集朝廷与万民之力,清剿不法之徒,重塑朗朗乾坤’……
政事堂当天就召开会议,确定了此次行动为‘朝廷重要事先’,‘重要’、‘先’!
而后,颁布了‘惩恶令’,以刑部为主导,各地巡抚衙门为执行,知府衙门,县府衙门通力配合,清理罪恶,弘扬正善。
政事堂的邸报,一封接着一封的发出,先是通报了开封府事情,而后严厉斥责了在赵煦亲政以前的元祐七年间,各级官吏的‘人浮于事,无所作为,清高阔论,不通实务,诗文传世,尸骨累累’。
这份斥责邸报,着实扎心,令很多人羞愤。
继而,政事堂的邸报,为巡抚衙门定性,增加了具体,详细的权责,同时,明确规定了,各路巡抚有一票否决权:凡是巡抚弹劾、反对升迁的官员,政事堂一律同意,不再复核。
尽管政事堂的邸报加上了‘事急从权,为期二年’的特别注释,但开会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不小争论,好在赵煦及时出现,压住了他们的争论。
在回转垂拱殿的路上,赵煦与章惇笑着说道:“现在各路巡抚的实权在不断增加,想必日后麻烦不会少。”
各路巡抚权力增加,那义务也必然增加。以往各地官府简直就是放飞的风筝,有事就盯着朝廷,现在被束缚住,有了顶头上司,怕是矛头要转向了。
章惇跟在赵煦身侧,眸光锐利,语气倒是平静,道:“巡抚衙门抢了他们的权力,又要逼着他们做事换了谁都不会轻易答应,臣估算,各路巡抚,起码有一半会折戟沉沙,另一把可能被架空,能撑下去的,不会有几个。”
赵煦眉头一挑,诧异的道:“那卿家还派他们去?”
章惇躬身,直言不讳的道:“臣从地方做官,又有七年被四处流放,感知甚深,想要破开这种局面,需要有人披荆斩棘,也要有牺牲的准备。臣将来的下场,早有预料,不会比他们好。”
赵煦脚步顿住,看向他,而后转头看向垂拱殿,片刻就又笑着道:“古往今来,成大事者,不惜自身,不计将来,卿家有这个品质。话说回来,朕能让苏颂等人安稳归乡,朕也能让你们安享晚年。那十几个巡抚,只要自身没问题朕保他们。”
这对有默契的君臣之间,说话也向来坦率。
章惇躬着身,少见的沉默了一会儿,道:“臣知道陛下对全面复起新法有顾虑,朝野之间莫不如是,臣还是希望明年能够复起,以我大宋的现状,即便再乱也不会威胁国祚。一来,人心所向,匪乱不会成事;二来,臣这颗人头,至少平息一半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