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宗道看着这个老下属,皱着的眉头松缓,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对于‘熙宁之法’,朝野的争论一直在持续,既有‘新旧’两党的针锋相对,不断相互攻击,极尽诋毁。也有理性派的客观分析,得出种种的结论。
不少的人认为,‘熙宁之法’所出的乱象,除了法度本身以及执行的问题外,还有就是戳破了一些隐藏的弊政,这是百年来,尤其是仁宗所谓清明盛世下遮掩着的乱象被戳破,大量浮出水面,而不是‘熙宁之法’所造就。
当然,这种看法的人并不多。
哪怕是苏轼等人,也只是不希望政事‘反反复复’,徒劳伤民,并没有完整的施政想法。
韩宗道自然知道通判说的这些,心里想要反驳,却又有些无力。
一个,这些事情难以分说清楚;二来,说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新法派’重归朝廷,大权在握。那位官家矢志变法,再三宣示,谁还能阻止?
在韩宗道说着的时候,韩忠彦出了开封府,径直来到了李清臣府邸。
李清臣的大娘子是韩琦的侄女,所以李清臣是韩琦的侄女婿,韩忠彦作为韩琦的长子,自然与李清臣是‘兄弟’。
李大娘子看到韩忠彦来了,真是高兴无比,拉着他快步进府,道:“兄长,快进来,我之前还念叨你,没想到你就回来了,我派人给你送的东西,你收到了吗?”
韩忠彦没了以往的意气风发,脸上勉强又平淡的笑了笑,道:“你嫂子收到了,这次我入京,还让我谢谢你还惦记着她。”
李大娘子拉着韩忠彦坐下,笑容满面的道:“嫂子高兴就好,当年我与邦直多亏大兄与嫂子收留,若是没有你们,我们也走不到今天。”
邦直,李清臣的字。
李清臣比韩忠彦还大几岁,但科举也是蹉跎多年,三十多才中进士,曾经在韩家借住多年。
韩忠彦这次入京,是带着诸多心事,见着妹子一个劲的寒暄,他也勉强的笑着应着。
李大娘子出身韩家,韩家两代为相,她夫君宦海沉浮二十多年,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见着韩忠彦的神色,挥退下人,凑近一点,低声道:“兄长,可是有什么事情?”
韩忠彦喝了口茶,点点头,道:“章惇让人弹劾了太皇太后。”
这件事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多,范祖禹等人的三道奏本到了政事堂,就被中书舍人沈琦送到了赵煦跟前,被赵煦按了下来。
当然,这么长的流程下来,瞒不住所有人,至少朝廷高层以及背景,能力强大的人还是知道了。
李清臣作为礼部侍郎,当朝新锐,同样清楚的很。
但李大娘子却不知道,听着就吃惊的道:“章相公……弹劾太皇太后?”
宋人崇孝,太皇太后作为赵煦的祖母,很多人得叫一声‘老祖宗’,曾经垂帘听政,英宗皇后,神宗朝太后,当今的太皇太后,地位尊崇,岂是能随便弹劾的?
谁人见了,不得躬身行礼!
李大娘子转瞬就想到了一些,越发凑近的低声道:“大兄,是太皇太后请你回来的?”
韩忠彦摇了摇头,道:“等邦直回来,我与他详谈。”
李大娘子知道事情严重,轻声道:“我已经让人通知了,他知道你来了,肯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韩忠彦拿起茶杯,嗯了一声。
在高太后垂帘听政期间,李清臣备受打压,几经流放,但因为韩忠彦的关系,倒是不时能调回京。
两人的政治立场不同,到底是一家人,并没有外面那样水火不容,大多数时候还是克制着,秉持家里不谈国事。
不多久,李清臣就回来了,瘦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李大娘子先一步迎出来,看着李清臣,神情犹豫再三,道:“主君,念及你我夫妻多年,莫要与大兄翻脸。”
李大娘子与李清臣成婚快四十年了,深知李清臣的脾气。
李清臣看着老妻,淡淡道:“希望他不要为难我,有所分寸。”
话音落下,他就进了正厅,看到了坐着的韩忠彦。
李大娘子一脸担忧,没有进去,在门外握着手,眼神焦急。
韩忠彦看到李清臣进来,放下茶杯,开门见山的道:“我这次入京有三件事。”
李清臣没有坐,面色如常的盯着韩忠彦。他对这位大哥的立场很不满,认为韩忠彦远不如韩琦,背离了韩琦的政治理念,是韩家以及大宋的‘叛徒’。
两人相交几十年,韩忠彦十分清楚李清臣的立场,沉吟着,道:“第一件事,朝争不能涉及到司马君实,尤其是太皇太后。第二,官家对于‘熙宁之法’多有迟疑,我希望你能有所劝阻。过个两三年,官家看清楚‘熙宁之法’真面目,自然不会再提。第三,夏人来袭,朝廷倾国一战,胜了还好,若是败,怕是亡国就在眼前。”
李清臣听完,语气不善,道:“司马光,太皇太后的事自有公断,大哥你不在朝,操心太多了。‘熙宁之法’所谓的真面目,无非是出自你们之口。司马光,吕公著,再到吕大防以及大哥,无不高门显赫,双脚不涉泥水,有几个人真实的到地方去看一看?至于夏人入侵,官家以及朝廷意志坚定如铁,不惜代价一战!大哥要是在这种国难之时怯战,开口倡言议和,与叛国无益,休怪我无情!”
韩忠彦听出了李清臣话音里藏着的‘郁愤’,脸色沉肃,道;“我知道,元祐以来对于‘变法派’处置过于严厉、苛刻,你们心中有怨恨,但在国之重事上,应当抛开个人恩怨,否则误国误民,是千古的罪人!”
李清臣冷哼一声,道:“这个时候谈及抛开个人恩怨了?从司马光到吕大防,哪一个做到了?倘若太皇太后还在,大哥做了宰执,能抛开个人恩怨,将章相公等人宣召回京吗?”
韩忠彦见李清臣越发的压不住怒气,不想与他争吵,直接道:“我要见章子厚。”
子厚,章惇的字。
李清臣同样不想让老妻为难,道:“我给你拿我的拜帖,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三日内,你必须离京!更不要与那些人见面,免得你连累他们。”
韩忠彦心里暗叹,道不同不相为谋,真是半句话都嫌多啊。
李清臣没有留韩忠彦吃晚饭,李大娘子倒是想留,却被李清臣给拦住了。
韩忠彦到底是曾经的枢密使,韩家当今大家长,他突然回京,自然是引起不小动静。
太多人纷纷靠近,想要推他出头,抗衡现在的‘新法派’,阻止朝廷继续‘改制与变法’。
韩忠彦避而不见,来到了章惇府邸之外,坐在马车里,静静等着章惇下班回府。
他这一等就是一夜,章惇居然没有回来!
马车外一个老管家,看着紧闭的章府大门,回头向马车里,低声道:“主君,这章相公不可能不知道主君在门外,这是故意避而不见。”
韩忠彦满脸疲倦,双眼通红,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去客栈,洗漱一番,天亮之后,进宫吧。”
老管家变色,越发低声的道:“主君,是要见官家,还是太皇太后?”
赵煦与高太后,现在俨然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政治态度,后一种有着巨大的风险以及危险!
韩忠彦想到赵煦就回忆起紫宸殿,腿上隐约湿漉漉的,内心烦躁,眉宇拧结,沉思良久,道:“不见太皇太后。”
现在,他去见高太后没有任何意义,除了火上浇油。
老管家这才放心,连忙应着,调转马车前往客栈。
这会儿赵煦已经起床,简单吃了点东西,活动一下,便来到了机要房。
随着各路情报站的组建,从环庆路方向来的情报是越来越多,尽管没有涉及到环庆路具体的战况,还是能从中看到一些什么。
赵煦慢慢的翻着,推断着环庆路的情形。
折可适、种师道都在环庆路,虽然具体布置在哪不清楚,但他们一直没有军报,那就说明决战还没有开始。
尽管心中迫切想要知道,赵煦还是强自镇定着,慢慢翻阅,不时安抚一下机要房里的人。
章惇,蔡卞近乎住在青瓦房,不时会来一趟,请示些事情。
辰时刚过,就要黄门来报:“启禀官家,韩忠彦韩相公入宫,求见太妃娘娘。”
赵煦抬起头,清醒了下头脑,而后一怔,道:“你是说,他求见太妃?”
黄门躬着身,道:“是。”
赵煦坐直身体,眨了下眼,旋即不自禁的感慨地笑道:“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机要房里的人悄悄抬头看向赵煦,慌忙又低头,装作十分忙碌的样子。
赵煦心里默默盘算一阵,看向那个黄门,道:“让他去吧。陈皮,你去青瓦房走一趟,给章相公说一说,对于一些被罢黜或者致仕的官员定一些规矩。”
门外的黄门应着,快步离去。
陈皮跟着侧身,出了机要房前往青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