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机不可轻忽。
这是汉高祖与楚霸王之间那场精彩对决给天下人留下的残酷历史经验。
项羽几次将刘邦打的落花流水,几次获得重大决战的胜利,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屡屡让陷入绝境的刘邦在萧何、韩信、吕泽、张良等人的协助下卷土重来。
相对应而言,项羽不过是一次气力不支,与刘邦议和平分天下而已,就被张良等人窥到虚实,然后被撕毁协议的刘邦引天下诸侯围到了垓下,来了个无颜见江东父老。
故此,在下邳-乌巢两条战线上同时取胜后,甚至没有等内黄的结果,公孙珣便不再犹豫,即刻顶着巨大的减员压力发动了全面总攻,并于十月初六上午,在经历了近三日夜的猛攻后,成功攻破了中原联军的官渡大营,继而发起了战略大进军。
不过,说是进军。实际上,随着刘晔引官渡残众投降,曹操、曹仁各自只带着数千残部仓促逃窜,近在陈留的鲁肃也在察觉局势后当机立断引淮南部众南下彭城,燕军进军途中已经没有多少事实上的军事压力了……这种进军更像是某种战略追击而已。
别处不说,官渡这里各部兵马基本上是一分为二,一路追着曹操往颍川、南阳方向而去;一路追着曹仁,往陈留、陈郡方向而去,沿途攻城略地,宛如吃饭喝水。
战事如此,再加上徐州-乌巢-内黄三战的相关讯息随着两军的前进与后退彻底传开,天下人已然醒悟过来——这一战,终究还是燕公胜了!
但失败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曹操,而燕公即将获得的,也绝不仅仅是一个官渡,或者陈郡,乃至中原。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南阳宛城,这座已经安泰了快一整年的大汉南都所在,瞬间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因为谁都知道,公孙珣此战除了并吞中原外,但凡有半点可能性,肯定是要把天子‘请回去说明情况的’!
那对于宛城的诸位而言,还能有个好?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也很急迫了!曹公正在赶来,荀文若也已经带着愿为汉室尽忠的中原衣冠世族到了汝南,他们二位的意思是让我们从帝乡蔡阳转入江夏,以作延续……诸位,你们可有什么见解吗?”所谓朝堂之上,正在开口说话的太尉杨彪像老了十几岁一般,满头白发,畏畏缩缩,再难有之前的精神。
话说,这不仅仅是眼前残酷局势的打击所致,也不仅仅是因为忧虑汉室的将来,很大程度上,这是之前一年间,其人真正担负起了所谓汉室兴亡之责后的辛苦所致。
想想也是,南阳固然大郡,汉室小朝廷用来挤走曹操控制南阳半郡的吕布也确实是个比较好哄的人,但前面在打仗,一切以军需为先,小朝廷基本上只能在最低经济限度上维持着。而这倒也罢,关键是,杨彪身为中枢第一重臣,还要居中联络三家诸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今天要想法子安抚在前线卖命的曹操,明天要想法子劝说刘表和其部属不要有投降主义倾向,后天还要跟隔壁汝南的刘备打打秋风,求点中秋祭祀的经费……而前线稍有风吹草动,他这里还得哄着担惊受怕的小天子!
除此之外,还要尽一切可能维持和扩大汉室的影响力。
但是,所以说但是,不管怎么维持,局面还是一日日不堪了下来,并最终来到了今日这一步——实力雄厚、地盘看似最稳妥的刘备先丢了徐州,地盘全线暴露在了燕军兵锋之下;领着几十万大军的曹操也还是败了,只能狼狈逃往此处;忠心耿耿的吴郡虎将孙策更是身首异处;刘表则干脆暧昧到了一种极为危险的地步。
此时此刻,也就是吕布和他的那小一万兵马或许可以倚仗了。实际上,吕布刚刚已经带着四千兵马从颍川匆匆赶回到了宛城。
“温侯怎么想?”一阵沉默之中,杨彪理所当然的看向了吕奉先。
“我非是信不过曹孟德和那位荀文若。”刚刚从颍川撤回,一身戎装立在前南阳太守府大堂,现在天子明堂之上的吕布微微蹙眉,表达了某种确切无误的疑虑。“但是江夏那种地方,哪里是天子该去的?都到长江边上了,真到了那里,天下人怎么看朝廷?”
这话倒是合情合理……但是问题在于,不去江夏又能去哪里呢?
“可不去江夏又去哪里呢?”南阳本地人,年轻的黄门侍郎,大汉开国名臣邓禹之后,此时很得天子信任的邓芝稍作思索,一时感慨相对。“前面打了大半年的仗,死的人不计其数,到了这一步,河北那边难道还会放过我们吗?而且,便是我们可以弃官不做,求个野人安泰,天子在燕逆手中难道还有别的下场?事到如今,也只能随曹公还有荀文若一起去江夏了。”
此言一出,本就没有多少人的朝廷之上更是显得冷清。
逻辑就是这么简单,现在这个时候,汉室小朝廷除非有魄力玉石俱焚,否则根本没得选,只能南逃。而一旦南逃,去刘备和刘表核心地盘肯定是极度危险的。为今之计,只能尽量汇集南逃力量,打着天子旗号去两家地盘的交汇处,也就是江夏地区立足。
本来就没什么好议论的,而停了半晌,随着小天子也叹了口气,事情却是就这么定了下来,京泽和邓芝负责天子仪仗和宫禁的迁移,杨彪去清点府库,吕布去整备军队,却是准备等曹操一来,就一起南下。
别人且不提,话说匆匆折返回宛城的吕布回到自己府邸之中,却是越想越觉得憋屈,越想越觉得难以接受,并随即惊动到了一人。
“夫君何事忧虑?”一名年方十八九岁的华服女子,袅袅婷婷而来,眼见吕布气闷,也同样面露忧色,却正是吕布的妻子,袁术的长女。
俗话说,老夫少妻,天然腿软,何况吕布这人别的倒也罢了,对待妻子还是素来讲究的,尤其是这个妻子作为袁氏的嫡女、杨氏的亲戚,更让他格外珍惜。
所以吕奉先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强作欢颜,赶紧起身接住对方,扶着对方坐到厅中,并稍微安慰了回去:“夫人不必担心,只是朝堂事务而已。”
“夫君何必瞒我?”这袁夫人趁势坐定后却也不惧。“外面都说曹司空打了败仗,南阳这里都要移到江夏的……咱们家不走吗?”
吕布一声叹气,却是愈发无奈起来:“没想到这么快便传的满城皆知!”
“果然是要去江夏吗?”袁夫人也跟着皱起眉头来。
“不错。”吕布无奈,只能坦诚。“事到如今,别无它法,只能去江夏……夫人是忧惧道路偏远吗?你且放心,我一定亲自护你平安到江夏。”
“我也知道没法子。”袁夫人连连摇头,却又一时想起一事,更加无奈。“夫君,你说咱们这次再回江夏,还能住到原来结婚的宅子里吗?就是黄祖那一栋。”
吕布微微一怔,旋即黯然。
“我想也是。”袁夫人见状立即强笑道。“此时不比以往,如今再去江夏,天子、姑父,听说还有曹司空都要去,那原本那栋宅子哪里还有我们夫妇的份?”
吕布愈发苦笑,头上皱纹也显得更加紧密起来:“为夫我何尝愿去江夏?须知我是北人,南阳这里到底是中原腹地,还能适应,如非万不得已,便是有大宅院,又哪里愿意去江夏?”
“妾身也是这个意思。”袁夫人也是跟着彻底黯然起来。“我自幼便在汝颍宛洛之间长大,如何愿意去南面?而且,从夫君两月前从鲁阳回来那次算起,我已经一月多身子不上来了,说不得便是有了身孕,一想到让自己儿女将来不知道中原风物,便总觉得不值。”
袁夫人这里感时伤怀,却不料一旁吕布已然听傻了……他如今已经年近四旬,却只有一亲女在长安,据说今年及笄之时,被恰好在长安的公孙珣做主许给了贾诩的儿子,已然算是泼出去的水。此时闻得夫人可能怀孕,如何不喜?
只是时局如此,这种喜事就显得格外让人忧虑了。
兵荒马乱的,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一念至此,吕奉先先是安慰了对方一遭,又询问了对方身体,稍微回过神来后,却只能愈发愤愤不平起来:“若能有万一长治久安之策,我何必愿意带你奔波?一家人安稳富贵多好?”
袁夫人听到此言,却又面上心中齐齐微动。
吕布眼神出众,一眼望见,便主动相询:“夫人可有言语?”
“非是我如何,而是我恰好昨日去后院看过父亲。”袁夫人小心相对。“都说疏不间亲,虽说之前曹司空还有姑父他们都说我父亲有罪,不许我父出后院半步,但如今局势这么乱……夫君能不能做主,趁机开释我父?”
吕奉先闻言当即起身嗤笑一声:“夫人所言甚是,事到如今,连曹司空他们都不能自保,岳父大人如何不能开释?咱们现在就去后院见岳父大人。”
袁夫人终于微微展颜,而吕布见状也瞬间振奋。
且不说吕布去见袁术,这对翁婿又会迸发出何等光芒四射的火花来,却说这几日燕军进展神速,不仅是陈留全取,陈郡全下,便是颍川也在早已经按捺不住的徐荣与官渡援军的夹击下推进迅速。
曹孟德原本还想在许县一带稍微等一等消息,顺便聚集一些愿意随他南下的颍川子弟,但从轘辕关出来的徐荣眼红军功已经到了极致,如何会让曹操有喘息之机?其人和张辽联手攻破阳翟后,几乎是马不停蹄,便引众南下去打许县。
对此,张辽等官渡主力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苦了曹操,不得已之下,后者只能也来了一个马不停蹄,却是狼狈南下,直接放弃了整个颍川,到了南阳的北面门户鲁阳城中……此处有从前线撤下来的部分吕布麾下生力军,倒是让他稍微喘了口气,却已经不敢轻动,生怕甩不开徐荣部下骑兵。
而也就是此时,亲自移驾到许县的公孙珣接到了来自吕布、蔡瑁,还有许多许多人的信函。
当然了,这一次这些信函就不必付之一炬了,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将姿态放到了尽可能的最低,是真正带着诚意过来的,且事到如今,公孙珣也确实希望避免多余伤亡,用外交手段尽可能的获得最大的实惠。
“蔡德珪(蔡瑁)信中说,不必我亲至,只要我首肯,他便愿意在今年之前将沔水以北除去邓县以外的地方尽数交给武关方向的钟元常……两位军师怎么说?”许县官寺大堂上,公孙珣看完一封信后,直接扔给了一旁的吕蒙,后者赶紧捧着这封信转交给坐在堂下的王象存档。
“这应该也是刘表让步的极限了。”贾诩稍作思索,便得出了结论。“邓县是襄阳城在沔北的遮掩,他必须要此城防着主公你突袭襄阳;而让钟元常去接手,却劝主公不必往南阳,俨然是忧惧主公大军压境;至于年底前交出南阳,却不提天子,俨然是默认了让天子去江夏,并不准备做出有违臣节的逆举,然后再交移地盘……”
“既然他如此诚恳了,那我又该如何呢?”公孙珣失笑相对。“公达!”
“这要看殿下接下来的进军顺序了!”荀攸不慌不忙,平静以对。“此战之后,中原一带,淮河以北,必然抵定;而接下来,是先盯死刘玄德全取江北,还是先尽全力追上曹孟德与天子,就得稍作布置与分派了;而若再往下论,大江万里,自西向东,益州、荆州、扬州,又该先取哪个,或是干脆一时全取,这就得仔细思量了……所以要不要同意蔡德珪的言语,便是要看殿下有没有先平、速平荆州之心。若是没有,那便许下如何?若是有直接进军荆州之意,自然不必理会!不过,殿下到底有何打算,竟是半刻都拖不得了。”
公孙珣坐在堂上太尉椅中,闻言扶着腰中断刃不语许久,半晌方才在满堂幕属的期待目光中正色开口:“不瞒文和、公达,昔日光武有言,‘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鬓为白’……兵事连结,祸乱不断,百姓困苦,若有余力,我自然希望一刻不停,平定天下的。但光武称帝后,六年便收天下十之七八,却在陇、蜀二地耗费六载,损兵折将许多方才取下,继而一统天下,却还留下了陇上羌乱的祸根。如今,若从董卓乱后常山盟誓算起,我也是六年而取天下七八,所以,此时虽有心并吞万里如虎,又不免忧虑行百里者半九十,全面冒进会在长江边上受挫,反而延缓进取天下的步伐。”
众人面色各异,却都没有言语。
“所以,我有心攻伐进展不断,却不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了……青徐今年有灾,中原更是被战事掏空了底子,此战我意先到大江边上,然后便让中原河北休养,改为以并未劳动太多的三辅、凉臧之地合力,去图谋蜀地;而蜀地若下,水军又能沿吴郡、会稽威胁华南,最好能再去说动交州士燮士威彦来降;这样的话,再去取荆州、扬州,便如瓜熟蒂落一般简单了……如此做,虽然可能要缓上一两年才能一统天下,却绝无反覆之可能!也能应对从容。”言至此处,公孙珣环顾左右,正色相询。“诸位以为如何?”
“臣有一问。”贾诩稍作思索,却是当先而对。“若分兵依次平蜀、平吴、平江汉,主公还要来亲自领兵吗?”
“知我者文和是也。”公孙珣再度失笑。“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今日既然取天下七八,虽不准备再进名位,但其实已经有天下民主之实了。而以天下民主之身,总揽全局,虽得胜亦不足以加威,一旦受挫,却要动摇天下。既如此,何妨遣方面大将,依次取蜀、吴、江汉?胜而自进,败而无挫……大不了换个将军再来一遍便是。”
“既如此,臣以为极妥。”贾诩俯身行礼。
随即,满堂幕属、义从、军官,自荀攸以下,也都纷纷随之起身行礼。
“行了,那就回信给蔡瑁,让他必须在腊月到来之前将南阳移交给钟元常!”公孙珣明显并不在意这些,却是一边招呼众人一边复又从案上取出另一封信来,正是吕布送来的信函,然后一时摇头,复又如之前那般掷给一侧吕蒙。“还有一事,吕奉先说,他当初是受朝堂命出任南阳太守,后来也只是以人臣受命于天子……并无与我作对的意思,只是忧惧我会容不下他,方才聚兵于鲁阳、陆浑关。如今,他主动放弃颍川半郡回到鲁阳,稍作诚意,是希望能够得到我的赦免,继续做南阳太守,这样他一定保着天子来见我,使我们君臣和睦。”
“这不是吕布能说出的话。”贾诩当即无语。“必然有人教他。”
“他希望我能赦免他岳父袁术。”公孙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一时笑意难忍。
贾文和愈发无语,干脆沉默……说起来,他次子娶了吕布女儿,人家袁公路还是他贾文和的长辈呢!
“此事真能成吗?”荀攸忽然开口询问。“他虽有几千兵,可多是南阳本地征召,且一半都还在鲁阳,而如今曹孟德也退到了鲁阳。真的应许了他,以这对翁婿的行事作风,只怕弄巧成拙,徒劳坏了殿下名声……”
“不错,事到如今,天子如何,其实已经不足为虑了,何必节外生枝?”贾诩回过劲来,也明确表达了态度。
公孙珣则微微颔首,俨然与两位军师想法一致。
话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且不提人人都膈应的袁公路,此一时彼一时,公孙珣倒确实希望看到威信扫地的小天子和宛城小朝廷被送来,然后来个‘说明情况’以进一步消磨汉室的那点子最后余晖,但前提是不能出错,更不能弄巧成拙!
须知道,现在的南阳,且不提不可能掺和此事的蔡瑁,随着曹操引溃兵进入,剩下的军事力量基本上一分为二,一小半四五千兵力在宛城,是吕布掌握;但一大半七八千人却集中在了鲁阳这个南阳最北面门户上,而曹操和两名吕布麾下大将却恰恰是在彼处的。
换言之,真闹起来了,即便是乍一看吕布实力占优,公孙珣也不觉得这厮能玩的过曹操。
更有甚者,以吕布的武夫姿态和他那位岳父的肆无忌惮,这要是闹到最后把小天子给闹没了怎么办?
时也势也,这个时候,即便是天子明明白白的死在了曹操和吕布的火并中,可天下人也肯定都会算到他公孙珣的头上好不好?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吕布的书信都送过来了,铁证如山啊?!
而此时,公孙珣却真的不需要节外生枝了,天子可以死,但没必要死!天子可以送来‘说明情况’,但逃到南方,脱离汉室的根基所在,顺便吸引一批汉室的死忠,去江夏被天下人遗忘,却也挺合适,对不对?
君不见,公孙珣都没有联络京泽吗?总不能是忘了吧?
“那就也回一封信!”公孙珣一念至此,便朝王象吩咐。“告诉吕奉先……他岳父的罪没法赦,而且为人臣者焉能以天子为筹?顺便提一句鲁阳,暗示一下曹操在那里掌握兵马,他也不可能成事的。”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
就这样,事情大略皆定,接下来几日,公孙珣便坐镇许县,分派各部攻城略地,坐等中原尽入囊中。而随着太史慈引数万辽东、营州援军到达娄圭帐下后,娄子伯那边也开始承担起了大量推进任务,公孙珣在许县这里便愈发显得清闲了,只是与刘表、蔡瑁、吕布书信不停,以作游戏。
然而,凡事不可能一帆风顺,尤其是这年头的通信水平摆在那里,所以仅仅是数日后,不论千里之外的他处……只说公孙珣身前的南阳便又出了两件意外之事。
首先,雍州牧钟繇钟元常在不知道公孙珣和蔡瑁达成了事实协议的情况下,以官渡决战的胜利为契机,直接引兵五千出武关了,然后引来了南阳各处的措手不及……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说不得就能把始终难以摆脱追兵,只能在鲁阳硬撑的曹操,还有因为等待曹操不得已留在宛城的小朝廷一勺烩了。
但很快,第二件事情就毁了公孙珣对南阳的完美设想——一直在鲁阳对峙曹操不松口的徐荣,在听说钟繇出兵武关后,大概是为了抢功,忍不住试图从小道翻越伏牛山,以成奇功。结果却被曹孟德事先察觉,然后联手吕布麾下两名留守鲁阳的健将,也就是魏续、黄渊二人,在鲁阳西面的山峦中打了一个出色的伏击战。
前后谷口封住,中间放火烧山,然后箭雨纷纷而落,燕军临到此时居然遭遇了一场败绩?!
而且须知道,此一战,徐荣损兵折将一时溃败不提,关键是曹孟德经此一战,到底是抓住了空隙,得以摆脱身后大股追兵,脱离鲁阳,从容撤兵,这几乎可以宣告,钟繇在蔡瑁那里的努力要白费了!
对此,公孙珣当然是勃然大怒,却也只能赶紧让程普亲自引在许县休整的中军速速进发鲁阳,一面接应徐荣败兵,一面合兵一处继续追击。
不过,就在公孙珣在许县因为徐荣而大动肝火之际,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以为注定要逃出生天的曹操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军械且不提,雉县为何会无粮?”十月十六日中午,宛城北面重镇,雉县城中,刚刚引七八千兵马退到此处的曹孟德愕然相询魏续、黄渊二将。“此处不是鲁阳身后后勤中枢所在吗?”
而魏续、黄渊二将也只是面面相觑,俨然二人也有些发懵。
不过,在稍微询问了本地官吏后,他们还是弄清楚了缘由——吕布下令带走了一切!
而且,吕奉先似乎是早猜到曹孟德和自己的部属会有疑虑,所以专门留下了一封书信在此。
曹操亲手打开,大略一读,三人却是各自恍然……原来,吕布在信中声称,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掌握南阳南半郡的蔡瑁态度暧昧,隐隐有直接朝到达了丹水的雍州牧钟元常献出半个南阳的征兆。情势危急,为此,宛城小朝廷直接在两日前,也就是曹操刚刚打赢那一仗后,便匆匆启程南下了,而粮食和军械便是那时候派人带走的。
对此解释,曹操虽然无奈,却只能苦笑接受,因为刘表和公孙珣的暧昧摆在那里,这种情况似乎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唯独……
“唯独局势崩坏至此,还能如何?”曹操连日辛苦赶路,更兼之前大败,早已经狼狈不堪,此时更是无奈。“但吕奉先也是知兵之人,为何不能留下些许口粮,好让军队跟上?须知追兵就在身后两日路程,骑兵怕是明日就能追上!”
黄渊听到曹操言语中还是埋怨自家主公,不免不满:“曹公想多了,如此局势,咱们怎么可能真带着全军从容退后?而且这些兵马,本是南阳本地招募的多一些,也不可能真跟我们去江夏的。再说了,我家主公在信中已经写得极为清楚,燕军经之前一败,必然谨慎,说不得已经没了追击的心思,只想收南阳地盘而已……曹公有心抱怨,不如速速和我们一起轻骑往宛城去汇合我家主公,他还在彼处等着我们呢!”
曹操不置可否,只是复又看向一言不发的魏续,而后者虽然面无表情,却是瞬间颔首:“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两位不妨先行,我留在此处解散兵马,然后咱们在宛城汇合。”
曹操看了看此人,又看了看并不在意的黄渊,便即刻颔首应承。
就这样,曹孟德和黄潜九先行,二人只带两三百心腹甲士,又因为那几百骑兵都被吕布提前带回宛城,所以缺马,只能仓促寻些军中驽马,乃至于骡驴之属凑上,勉强算是弄了个三百骑,然后便匆匆赶路向南不止,只留下魏续断后。
而这日下午,出雉县县城向南,沿着淯水行不过五里,曹操便忽然勒马,就在路上提议,临时过河。
黄渊只觉得荒谬绝伦,当即在马上质问:“曹公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在雉县城外有浮桥你不过,我以为你是要到博望境内的桥梁处再过,结果却要从野地里过……莫不是之前官渡大败,让曹公失了智吗?”
曹操嗤笑一声,但时局无奈,却也只能向这个夯货稍作解释:“黄司马,我且问你,你以为魏都尉为何要留下断后?”
黄渊再傻也是军中宿将,不至于连这种敏感的意思都听不出来,便是一时蹙眉:“曹公的意思是,魏都尉要趁机投降?他可是我家主公的妻弟……”
言至此处,不等曹操再行解释,黄潜九自己便戛然而止,俨然是反应了过来——正是为此,这魏续才会投降!因为吕布两个妻子,魏续的姐姐可是在长安的,甚至他的外甥女有传闻直接嫁给了贾诩的次子!
实际上,魏续因为吕布娶了袁氏女的缘故,一直有些耿耿之意。
曹孟德见到黄渊醒悟,便不再理会,而是兀自渡河……其实,今日的事情曹操有太多话可以说的,只是懒得说而已。
譬如说,他刚才不戳穿魏续,实在是担忧黄渊性急,而魏续会狗急跳墙,到时候连逃都来不及逃,便稀里糊涂惹出兵乱,死在彼处,届时反而不如让魏续放心留下投降,还能拖延时间。
再譬如说,吕布抢先拿走了雉县全部军械粮草这事,说实话,宛城危急曹操是信的,但彼处真的急迫到这份上,以至于要断了前线军粮?多带一些部队南下不好吗?
或者说,曹孟德当时便有了一些猜度,这是吕布和杨彪担忧自己引大军南下,轻易掌控江夏局势,所以才做出这种恶心的事情来。
至于为什么有杨彪,而不是吕布独自为之?因为曹操心知肚明,单凭吕布一个武夫是不可能算计到这份上的,一定有个政治经验丰富之人教他。
当然了,这种话曹孟德是绝对不会对着黄渊这种对吕布忠心耿耿的武夫说的。而且,他也不担心到了江夏会如何如何,因为已经到了汝南和江夏边界的荀彧那里必然有所准备,便是刘备也不会坐视吕布这种人掌握江夏这种要冲的,到时候,他曹操有一万种法子可以轻易掌握江夏。
时局崩坏,为了以防万一,曹孟德和黄潜九各自沉默,直接利用冬日枯水期提前从野渡越过了淯水,然后沿着淯水西侧继续南下……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这手提防毫无意义。因为连准备投降的魏续都目瞪口呆的是,他刚刚派出使者往北面鲁阳寻找燕军投降献城,还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有四五百建制混乱的燕军骑兵,自北面而来。
很显然,这群骑兵根本就不是因为收到魏续的投降文书才如何如何的,而是出发的更早,并且出发的极为仓促。
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些骑兵似乎对此处魏续的等待也并不惊愕,他们在为首者,也就是一位唤做徐兴的军官稍微询问了曹操下落后,便继续疾驰向南,去追赶曹操去了……全程理都不理魏续和雉县县城。
大概是因为马匹出众的缘故,傍晚时分,徐兴一众追兵便隔河发现了曹操、黄渊一行人,然后一时大喜,便也临时寻野滩渡河,试图捉拿二人。
其实,由不得徐兴如此振奋,毕竟他那位不省事的族兄刚刚又做下了那种事情,实际上若非如此,作为前锋的他也不至于就信了那封昨日在鲁阳收到的匪夷所思的信函,然后直接动员了区区数百来源纷杂的骑兵冒险追击至此。
而现在看来,他居然还赌对了!
另一边,曹操、黄渊二人俱皆目瞪口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追兵会如此之快。
不过,临此危局,人自有决断,何况曹孟德与黄潜九一个中原枭雄,一个北地宿将呢?二人眼见着徐兴亲自引兵渡河,对视一眼,却也不逃,反而黄渊在前,曹操在后,齐齐率区区两三百骑着驽马、骡驴的甲士反向一冲!
可怜徐兴刚刚上岸,亲眼看到曹操就在身前,却一个措手不及,居然被对方成功半渡而击,瞬间损失了数十人。
徐子信本人更是被曹操一箭射中,摔落于马下,脑袋磕在了河滩石头之上,身死当场!
可怜一个苗红根正、前途大好的公孙氏麾下宿将,却在大局将定之时徒劳丧命。
徐兴猝然战死,燕军剩余骑士瞬间犹疑于淯水东岸,然后曹操和黄渊齐齐心中暗呼侥幸,便干脆夺了燕军那几十匹好马,然后继续拼尽全力向南逃窜——事到如今,也只有继续逃窜了。
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燕军只有这几百冒进的骑兵到此而已,而且领头人徐兴既死,其余人竟然犹疑一时,并没有继续追击……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是按照建制汇集起来的,乃是徐兴进入鲁阳得到那份匪夷所思的情报后,以军司马这个特殊身份临时征召的。
其中,有徐兴的本部,有徐荣的关西骑兵,还有程普从许县匆匆带来的中军,现在徐兴死了,随行的两位曲军侯,此时却产生了分歧。
一位曲军侯是徐兴的部属,他带头,乃是要带着自家长官的尸体极速回去汇报,对此,徐兴其余部属和部分徐荣部属自然天然同意,同时他们也觉得,现在兵力受损,这个最好机会既然已经错失,那再追下去就没用了,因为已经无法奈曹操何了,对方完全可以从容在今晚进入前方的西鄂城!
而另一位曲军侯,根本就是个骑马的步兵军侯,乃是刚刚因为出使之功官复原职的司马懿,司马仲达和部分人俨然是看到了曹操本人,不舍得这份功劳……而且司马仲达还认为,现在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追兵只有他们这些人,曹操是不可能知道的,后者只会以为身后有大股骑兵尾随而来,又有了几十匹好马,所以不会再战!
甚至,只要追的紧,曹孟德根本不敢在前面西鄂城与夕阳聚入城躲避,因为他会担心被包围。
双方争辩一时,最后却是司马仲达棋高一着:“足下想一想,你家徐司马之前如此仓促追来,俨然是渴望此大功,若此时退,你家司马就是白死了……与之相反,我们现在追去,无论是谁拿下曹操,都少不了徐司马定计之功,也只有如此,方能安慰其在天之灵。”
这种道德压迫让徐兴的属下无法反驳,故此,议论一番后,众人便推司马仲达为首,继续渡河组织追击。
而果然,正如司马懿所猜测的那样,曹孟德等人回头见身后烟尘不断,当日晚间,真的没有敢进入西鄂城躲避。第二日清晨,也同样没有进入夕阳聚。只是倾尽全力,日夜不休,向宛城而去罢了。
但是即便如此,司马懿一行人也追击的极为困难……因为曹操亲卫极为忠勇,那个明显北地宿将出身的黄渊战斗经验也极为丰富,白天还好,一夜之中,对方却是不停的在月下分兵阻拦,使得司马懿等人根本无法追上。
最后,也就是第二日上午时分,当他们遥遥看见地平线上的宛城城墙后,基本上已经没了俘获曹操的信心——原因很简单,他们孤军深入太远,而宛城城墙上吕字大旗旗帜分明,同时城上士卒盔甲耀眼。
很显然,那位公认的天下虓虎正引足够数量的兵马在城中相侯曹操。
宛城北门高大巍峨,通体泛白,这是天子到来后为了彰显威仪专门拿石灰粉刷的,但只是刚刚刷了一个北门便被赶到此处的曹操叫停了,为此渐渐被专门唤做白门楼,据说与下邳的白门楼相得益彰,并称于世。
而就在白门楼前,曹操和黄渊此时引残存的区区数十骑疾驰到城门楼下不远处,骤然停下,很多马匹干脆直接倒毙身亡。不过,此时已经无人在意,因为曹、黄等人看到城门紧闭,城上兵甲耀眼,还遥遥望见吕布本人亲自出现在城头上,早已经大喜过望。
而相对应的,同样疲敝至死的司马懿等人却只能驻马在城外百余步外的地方失望以对,同时还因为部分战马的倒毙而一时忧惧……他们已经后悔追到此处了,没人知道面对吕布能否走脱。
“奉先不要看了,速速开门!”曹操因为战马倒毙摔了个跟头,满面尘土,再加上浑身出汗,早已经污秽狼狈不堪,却依旧显得兴奋开朗,等其人见到吕布从城上探出头后,缓过气来的他更是直接坐在地上大笑出声。“追兵不过数百,直接开城门让我们进去,不必放悬筐下来!”
吕布在城头上仔细打量了一眼曹操,又看了看远处不敢近身的燕军骑兵,却是也微微一笑,先是回头吩咐一声,让数百弓弩手上前在城头居高临下架住弓矢,然后便匆匆转下城头去了……看他那样子,似乎是要亲自下城去接曹孟德。
见此形状,原本就在百余步外的燕军骑兵,更是在司马懿的带领下,稍微后撤,俨然是分外顾忌吕布。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原本片刻就可打开的城门,片刻之后却并没有打开。
一开始,城下曹操等人还能相侯,但足足一刻钟后,非但城门没有打开,便是吕布也没有再出现于城头……这下子,就更有意思了。
黄渊一时大怒,直接朝城上自己下属喝骂,但城上却居然没有任何解释与回应。与此同时,司马懿却心中微动,俨然是想起了之前徐兴下令追击这件事情本身的怪异之处,然后心中稍起猜想,便主动前移了几十步,依旧在城墙百余步外的安全距离遥遥相对。
至于曹孟德,其人坐在城门洞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面带笑意,饶有兴致的看着百余步外那张还有印象的年轻面孔罢了。
黄渊又骂了一阵,城上却依旧毫无动静,这根本不合常理,于是乎,连黄潜九这个粗人都一时心中慌乱不已,却只能继续喝骂不止,别无他法……而与此同时,汗水被北风冲刷干静的曹孟德却从容起身,直接朝司马懿和其人身后的那些燕军骑士走去。等到双方相隔不过区区一二十步的时候,曹孟德理都不理身后城上忽然发矢,将黄渊射死在城楼下的诡异场景,却是终于在城门楼外的大路正中立定身躯。
随即,这位大汉司空昂然相对这些紧张到纷纷拔刀并后退的燕军,并朝喘着粗气却始终咬牙没有后退半步的司马懿主动招手,笑意一如寻常:
“来!与你开国侯!”
……
“及操败官渡,几孤身逃南阳,追兵数百,至宛城下,见吕布相侯城头,不敢再进。操下马笑呼开门,布亦笑而颔首,并下城不见。及过一刻,城竟不得开,而布亦不见返。操乃悟布不纳,己身亦不得免,乃回身昂头笑呼追兵曰:‘来,与尔万户侯!’追者进而斩之,时年四十二。或曰,太祖于许闻之,如丧肝胆,痛彻心扉。”——《典略》·燕·裴松之注
诗曰:
君不见北风吹河风浪黑,白马千群凝一色。
君不见秦燕之兵扼上流,阿瞒阿珣皆老谋。
是时仲夏日渐短,群雄争先莫肯后。
濯缨刑马震天地,焰焰兵威古无有。
只今战态作儿女,便恐汝名从此歇。
嗟敌初来何草草,一夕崩摧万事休。
噫吁嚱,一朝黄龙飞白楼,故人何地唱遗秋?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