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停了数日以后,四月底,公孙珣正式班师转回幽州腹地。
也确实该走了。
毕竟,公孙大娘以及赵苞的到来,意味着辽西这里将有人主持军政大局,而公孙大娘更会在此处停留多日,以确保近二十万乌桓、杂胡人口最后是收编到了自家宝贝儿子的口袋里……对此,公孙珣付出的代价,则是将两个年长一些的儿子暂时留在了赵苞身侧,双方约定,等到入秋之后,公孙定和公孙平才会随着他们的祖母一起折返昌平。
而莫户袧与楼班的到来,更是意味着辽西战事的彻底结束。
不过,之所以又停了数日才走,其实也是跟莫户袧有关……用公孙大娘的话说,莫户袧能够自我觉醒民族意识,却又最终选择无条件投降,恰恰说明其人的汉化选择是经历了灵魂层面淬炼的,说不定以后反而最靠的住!而对于这种有心汉化的部族,已经予以形式上的承认,以增强他们认同感。
于是乎,公孙大娘和公孙珣一起,专门对莫户部、段部、俟汾部这三部进行了某些标志性的改编。
莫户部如今不叫莫户部了,改名叫慕容部,而莫户部全族上下,除了莫户袧一人以罪责之身,仍以莫户为姓以示警惕外,其余全部立刻改姓慕容,以示改过自新之意。
其中,莫户袧那个已经可以骑马的儿子更是被公孙大娘直接赐名慕容博。
段部倒没什么好说的,还是段部,但却不能学以前那样动辄来四个字的姓名了,以后也是要讲风俗的,比如段日余明的儿子就被大娘改名叫了段智兴。
至于合十二为一的俟汾部,新头人黑獭大概一开始就明白天王这个姓实在太过分了点,所以上来就主动请赐姓名,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公孙大娘很别出心裁的给了对方一个叫宇文的姓,却没给他改名?
换言之,以后俟汾部就是宇文部了,黑獭天王也变成了宇文黑獭!
而且,由于所谓功高莫过救主,宇文黑獭这次立下了殊勋,再加上慕容部又必须要严厉惩罚,所以公孙珣将原本慕容部所占据的承德城正式收回以作惩处,并转而赏赐给了宇文部以作奖赏,并且允许宇文部暂时留在辽西,带头兼并多个反对编户齐民的杂胡部落以作补充,从而与莫户、段部形成实力上的平衡。
这三部,按照公孙珣的安排,俨然还是要用作幽州北面屏障的,由于三部全部出自辽西,又都一起改制为汉姓,算是正式做了公孙氏的附庸或者家臣之类的东西,所以,辽西三卫以及辽西三姓的名号,几乎是瞬间便传了出来。
但不管是辽西三卫还是辽西三姓了,五月上旬,匆匆作出安排的公孙珣还是率领两万多平叛大军回到了卢龙塞,也回到了坚实的华北平原之上。在那里,他又汇集了剩余的数万壮丁民夫,合计五六万人,这才转身折返回了昌平。
对此,远在上谷、代郡的刘虞和鲜于辅、阎柔等人并不以为意……毕竟,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次平叛确实堪称艰难,而且一度有极度危险的情况发生,他本人甚至一度失措,心境上也经历了一次难得的洗礼。可是,若是从刘虞、鲜于辅、阎柔来看,甚至是从赵苞和公孙大娘的角度而言,却未必有那么大的感触。
这是因为那次挫折,在整场战事中实在是太过短暂了,更不要说紧随其后就有一场堪称经典的大胜掩盖了这一切……于相隔千里的刘虞等人而言,甚至未必都会注意到有这么一场小挫败的出现。
至于说乌桓覆灭、轲比能败走、张举授首……本来不就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吗?难道卫将军出兵的时候,还有人会以为他会败?
唯一的感慨,大概是卫将军这次又挺快的,塞外孤悬,五百里路摆在那里,大军打个来回都要走二三十天,但连着打仗和善后,公孙珣却只花一个多月就结束了。
仅此而已。
但是,当公孙珣引得胜大军五万来到昌平以后,有意思的事情却发生了,因为他居然没有在昌平就地解散全军,反而是引兵继续向西,来到了居庸关西面的上谷郡郡治沮阳城(后世怀来县一代),也就是刘虞来到幽州后的州部所在,然后发出邀请,让尚在代郡高柳巡视的刘虞引新任护乌桓校尉阎柔去见他。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刘虞绝非愚蠢之辈,接到讯息也登时头皮发麻,暗叫不好,但却居然无能为力。
因为,随着公孙珣的邀请,还有数万大军继续西进,或占据广宁(后世张家口),或左右逼近宁县、马城(上谷乌桓聚居地所在,护乌桓校尉驻地),甚至还有幽州大族出身的田豫引三千骑兵疾驰而来,接手了高柳塞。
旋即,不等刘虞多想,代郡太守王泽与上谷太守高焉又亲自来请,如此局面,刘虞反而是无话可说了,只能准备转回沮阳。
而其人从高柳动身往沮阳的前一晚,还专门派人去宁县召唤阎柔,按照公孙珣的意思让后者做好准备,届时随自己一同前往。
不过,不等信使动身,阎柔却反而只带数十骑鲜卑精锐连夜奔驰到了高柳。
“随你去宁县?”刘虞连夜在私室召见了阎柔,却不料听到了如此荒谬的建议。“为何要随你去宁县?”
“刘公!”阎柔实际年龄未过三十,但多年草原生活却让他满面风尘,此时惶急难耐,眉头紧皱,配着披散的头发,更是显得年纪颇大。“如今的局面,恐怕不能善了,如果去了沮阳,说不定有不忍言之事!而去宁县,我那里有七八千鲜卑兵,还有上谷乌桓……”
“胡扯!”刘虞不等对方说完便当即呵斥了回来。“什么叫不忍言?你自己说,卫将军是能杀了我,还是能罢免我?而且洛中大将军尚在,他便是真的撕破脸将你我槛车入洛,我反而也可以从容脱身吧?反倒是随你去宁县,聚众对峙,这才难以善了吧?!”
伏在地上的阎柔倒吸一口气,却也无话可说了……如此反应,倒不是因为刘虞过于迂腐和软弱,而是恰恰相反,刘虞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且不说什么余地不余地,但凡刘伯安本人不扯淡,不做多余的事情,那公孙珣就不会杀刘虞的,这是高层的政治规矩。可若是刘虞真的跑到宁县,拉起了几万乌桓人、鲜卑人负隅顽抗,那就不要怪刀兵无眼了……甚至到时候杀死刘虞的罪名都能直接安在他阎柔身上。
所以,从眼下的局势而言,刘虞去跟公孙珣见一面,反而是他本人最安全、最稳妥,甚至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
但问题在于,他阎柔怎么办?
广宁和高柳被堵住了,宁县、马城被汉军优势兵力两翼看住,现在来说,如果那位卫将军要处置他,他阎柔也就是砧板上一块腌肉。而唯一一个能重新夺回主动权的法子,其实就是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情——请刘虞去宁县!
整个幽州,如今只有刘虞有那个政治号召力与公孙珣对抗,也只有在此人的庇护下,他阎柔才能勉强用手中的弱势兵力尽量握住自己的命运。
刘虞的名正言顺,与他阎柔的兵马加在一块,才能勉强对抗公孙珣,不过也只是勉强。
可关键是,刘虞真的没必要啊!
“我……”阎柔抬头欲言,却最终只是俯首叹了口气。“是我思虑不周。其实,若非是刘公,我现在还在草原上奔走,做一只丧家之犬,如今又怎么能因为些许私心而让刘公置于危难中呢?”
“无妨的。”刘虞见到对方如此诚恳,也多少有些感动,便上前亲自扶起了对方。“你去扎上发髻,穿上直裾,这次随我一起去沮阳,卫将军那里万事我自担之,一定尽全力维护于你……依我看,他所求的不过就是这剩余两郡治权与上谷乌桓的兵马而已,大不了咱们让给他便是。”
阎柔苦笑一声,也只能无奈点头。
就这样,三日之后,幽州牧刘虞带着自己的州中属吏,还有新任护乌桓校尉阎柔、代郡太守王泽、上谷太守高焉,一起从容返回了沮阳城。而上谷太守高焉更是在第一时间履行了自己身为地主的职责,其人刚一回城便于郡中官寺堂前设宴,邀请公孙珣与刘虞一同赴宴……说是要庆贺卫将军平叛功成。
高焉是公孙珣的故人,当时其人为辽东太守时,公孙珣在他手下做过襄平令,此人来做中人,当然是最合适的。
实际上,公孙珣几乎是立即就接受了邀请,然后欣然率众赴宴。
而这日下午,宴会开始后,等封了官寺大门,众人先是公推卫将军与幽州牧并坐于上首,这个自然没得说;然后诸位两千石还有州中诸位属吏,则列于左侧,而此次平叛有功之军官、属吏,也就是卫将军府属吏了,也有足足数十人,则纷纷坐于右侧……如此安排,俨然是给足了卫将军面子,不然以这些人的位阶,无论如何都是没法与对面那些人分庭抗礼的。
而再往后,美酒佳肴、歌舞音乐,也都安排的很妥当,很显然,这是希望能把气氛炒起来,省的待会两位争执起来会有些难堪。
“这队音乐,说起来还是从辽东得来的。”音乐刚一下去,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高焉高太守便迫不及待的拊掌而笑了。“乃是当日离任时,公孙老夫人赠我的礼物,有几个曲子格外出色……我原本还犹豫,卫将军得胜归来,是否要奏凯旋之乐?但想了想,那种音乐卫将军恐怕也听腻了,倒是卫将军家中旧乐,此时听来,恐怕更加亲近一些。”
便衣而来的公孙珣闻言当即抚案而笑:“原来如此,高公有心了……刚才她们奏起‘好汉歌’的时候,我还有些奇怪,倒是我自己眼瞎了。”
“这歌叫‘好汉歌’吗?”涿郡太守崔敏半是好奇半是凑趣。“可有什么典故?”
“有的。”公孙珣低头笑道。“而且此曲其实源自青州,跟崔公老家清河不过是隔河相对而已,说的乃是一群中原本分之人,却因为世道浑浊,被官府、豪强逼迫过甚,最终在一个水洼中聚众为匪,杀官造反之事……虽然早早被平,却因为彼辈打起了替天行道之旗,除暴安良、杀富济贫,故此青州百姓多有纪念,这才传下此曲。”
崔敏讷讷无言,半晌方才应声:“总归是世道不好。”
“是啊。”公孙珣终于抬起头来,正色扫视了一圈座中诸人。“总归是世道不好,莫说良民去做盗贼了,如今这世道,区区几个阉宦都能执掌朝政数十年,一介渔阳滑贼都能自称天子,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为的呢?”
这话光听语气就不善,于是高焉、崔敏等人纷纷闭口不言,刘虞也是捻须静候,有所准备。
“卫将军忧虑过甚了。”
而停了片刻后,倒还是有人愿意为大局和谐而尽量努力一番的,说话的乃是代郡太守王泽,和懦弱的高焉、明哲保身的崔敏相比,这个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守到底是有几分底气与硬气的。“蒙卫将军用兵果决,那擅称天子的逆贼不是已经被传首幽州了吗?甚至还送往了洛阳。作乱的辽西乌桓,听说如今也已经被卫将军灭族编户……幽州已经重归太平了。”
“虽归太平,却还是腥膻满屋,称不上干净!”公孙珣昂首应声,却是根本没有半点继续耗下去的意思。“我听说,我在塞外平叛之时,却居然有人擅自举用一个鲜卑头人出任护乌桓校尉这种要害职务,放任近万鲜卑兵入塞……可有此事?”
阎柔长叹一口气,却是一声不吭,避席谢罪。
“这是我所举用的。”刘虞当即辩解。“卫将军,你当时在平叛,而且我也让我子替我送信过去,有所说明……”
“我回信应许了吗?”公孙珣凛然侧目反问。“而且,护乌桓校尉难道不是武职吗?正值战时,难道不该是我这个持节督九郡军事之人来任免吗?!再说了,此人本就握胡兵而自重,如今又与他乌桓军权,若一朝作反,祸乱幽州,谁能承其责?”
刘虞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认命了:“若文琪不以为然,便撤了他这个校尉之职就是。”
公孙珣看了看衣着简朴,甚至帽子上还打着补丁的刘虞,片刻后却是忽然回头,正色挥手示意:“拖下去,杀了!”
本就坐在阎柔身侧的程普第一个起身制住阎柔,对面韩当、高顺、赵云、魏越、韩浩、张南、焦触、文则诸将也早有准备,不等阎柔作出反抗,便各自起身拔刀控住局面……然后自然有卫士上前捆缚。
一时突变,如高焉、崔敏等人俱皆失色掩面。
但刘虞终于做过承诺,却是立即起身质问:“文琪,何至于此?!”
“我不服!”阎柔虽然被捆缚起来,却也是连声喊冤。“我今日既来,已经有请罪求饶之意,卫将军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你胡汉难分!我不敢留!”公孙珣理都不理刘虞,反而对阎柔有所回应。
“这算什么话?!”眼看着捆缚快要完成,阎柔愈发大急。“都是胡汉难分,莫户袧一个胡人你都有容人之量,为何不能容我?我须是汉人!”
“你知道这个就好!”公孙珣忽然冷笑,却是不慌不忙。“我也好让你死的明白……莫户袧虽然胡人,却是个汉化的胡人;而你虽是个汉人,却是个胡化的汉人!莫户袧居于塞外,为我鹰犬而向草原;而你得势于草原,却想着引胡兵而据汉地!如今天下板荡,恰恰是你这种人我最不能容!拖下去!”
“分明是党同伐异!分明是顺尔者昌,逆尔者亡!”阎柔被倒拽出去,却已经是冷笑不止。“我也是愚蠢,居然与你说什么胡汉?难道我阎柔怕死不成……”
官寺大门打开,阎柔说到一半便已经被拖拽出去,而程普不慌不忙跟在此人身后,须臾后再转回身时,手上却已经多了一个首级。
官寺堂前,彻底鸦雀无声,便是刘虞也已经跌坐回了座中。
“鲜于辅。”公孙珣不慌不忙,继续点名道。
“卫将军也要杀我吗?”坐在刘虞那侧后方的鲜于辅冷笑出列。
“你应该知道,我是不想杀你的。”公孙珣幽幽叹道。
“这是自然。”鲜于辅冷笑道。“我早该想到的,阎柔那里有八九千鲜卑兵,还有九千落上谷乌桓,卫将军若不杀他如何能真的清理幽州?天大地大,兵马最大!而我就没那么重要了,是否?”
公孙珣沉默不应,只是反过来看向对方。
“阎柔因为我的保证才入塞投诚于刘公,他如今死于非命,我也没脸独活!”鲜于辅思索片刻,到底是摇头叹道。“我只有一个恳求……今日我与阎柔俱死,我二人家中必然震动,说不定还要反抗,弄的一时族灭。所以请卫将军现在就派人去,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将他们尽数捉拿,发配乐浪朝鲜……我鲜于氏,本就是箕子朝鲜正统,若能值此动乱之时落叶归根,保全家族,将来数代之后,一定会醒悟过来,感激卫将军的。”
“我知道了。”公孙珣微微挥手示意。“你且自去。”
鲜于辅俯身朝刘虞叩首拜别,又朝公孙珣叩首做谢,这才起身兀自走出官寺大门,俄而,跟着对方出去的韩当便将其人首级带回。
“你二人,立即轻骑去宁县与马城。”公孙珣复又指着程普与韩当吩咐道。“大军已在彼处布置妥当,立即发兵,将鲜卑人与乌桓人尽数拿下!降者收编,不降者格杀勿论!”
程普与韩当扔下首级,即刻领命而去。
见到如此光景,座中不少人,居然长出了一口气,唯独与公孙珣并排的刘虞依旧茫然失措……他明明许诺过要尽量保全这阎柔,却居然无能为力,更不要说还搭上了一个鲜于辅。
“刘公,我问你一事。”而就在此时,公孙珣忽然回头看向此人,居然是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听说鲜于辅上月为你纳了数个妾室?”
带着补丁布帽子的刘虞惊悚回头:“你这是何意?”
“并无他意!”公孙珣轻松答道。“刘公夫人未到,身边乏人照顾,任上纳妾本是寻常之事,再说当时天子孝期已过,太后崩殂的消息也没传到,自然也没有什么关碍……不过,有人却拿此事败坏刘公名声,这我就不能不管了。”
说着,随着公孙珣微微拍手,官寺大门外却是忽然被带进了数人,其中既有数名年轻艳丽之女子,又有此番为了妥当,专门守在家中并未来宴饮的刘虞长子刘和,还有数名家仆、侍女打扮之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堆士卒扛着一堆家具、箱笼来到了堂前。
“你搜检了我房舍?”刘虞愈发惊怒。“何至于此?!”
“我且问刘公。”公孙珣不慌不忙,嗤笑而道。“你与贵公子身上衣物皆是土布,你头上帽子更满是补丁,为何你家妾室却人人身穿绫罗锦缎?你外室家具俱为舍中旧物,内室家具却多奢华之物?我记得你上任之时,不过是区区数辆公车,并无多余财货,如何两三月便积累至此?”
刘虞涨红面孔,却愤而不语。
“刘公为天下道德人物,如何会表里不一?”公孙珣依旧不慌不忙,却是自顾自吩咐了下去。“这必然是家中奴仆背着他私自为之,将刘公诸位夫人好生送回……其余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拖出去杀了!”
满堂目瞪口呆,却只能眼见着刘虞此番带来的所有亲信家人一边呼救一边却被当场拖出,就在官寺外被斩首示众,又将首级掷回堂前空地之上。
一时间,堂前居然只剩下刘和一人立在自己家人首级之侧,瑟瑟发抖!
“卫将军此举,就不怕别人说你残暴乱武吗?”就在公孙珣准备继续有所为之时,同样浑身发抖的刘虞却终于是愤然而起。“还请你为身后名计较一二!”
公孙珣仰天长叹,却是一身便衣,扶刀缓缓起身来到堂中刘和身侧,这才转身看向了刘虞:“刘公,且让我再问刘公一件事情,可否?”
“人都被你杀光了,还有什么是你不可以问的?”刘虞愤然失态,居然以手指向对方。
“刘公啊刘公,我问你,你为何要来幽州为幽州牧?”公孙珣忽然正色相询。
“此天子命也!”刘虞昂然而答。
“那刘焉刘君郎为益州牧,也是天子命吗?”公孙珣突然提到了一个不相干之人。
“这是自然。”刘虞抗声而言。“刘君郎与我皆是宗室重臣,故受中枢所信!”
“那你知道刘君郎一开始是见到天下局势崩坏,而所谓谥为灵帝者又只是独夫桀纣之辈,所以准备求得交州牧以避祸吗?”
“此何言哉?”
“此为人尽皆知的道理。”公孙珣缓缓而答。“这年头,辞官避祸的那么多,求官避祸又如何呢?在座诸位,有几个不懂这个道理的?而且再说了,刘君郎此举也没什么……我只问你,你知道他为何又改求益州牧吗?”
“我哪里会知道?”刘虞愈发激愤。“且刘君郎之为,关我何事?”
“刘君郎本欲求交州牧避祸。”公孙珣对着在场面色最严肃的代郡太守王泽笑道。“孰料,益州方士董扶却对刘君郎说……益州有天子气!”
言至此处,满座皆惊。
“于是刘君郎便改求了益州牧,”公孙珣继续看着周围诸多两千石失笑道。“而董扶见到天子崩殂,骠骑将军被杀,太后崩于永乐宫,洛中混乱,却居然扔下官职跑回益州去了……临行前得意洋洋跟人说了这件事,还说他回到益州必然能一世富贵。”
满座俱在惶惶之中明白了公孙珣的意思,然后看向了早已经目瞪口呆的刘虞。
“刘公,”公孙珣愈发冷笑,也同样看向了刘虞。“敢问刘公,幽州有天子气吗?阎柔兵马可强?幽州人心可附?”
“此谬言也!”刘虞反应过来,几乎是失态怒吼。“何人欲害我?”
“刘公啊!”公孙珣长叹一声,却是终于拔出了腰中断刃,并遥遥指向对方。“你还不明白吗?天下失控,人心离散,无一处不乱,我非是不能杀你,可我就是因为相信你,就是为了保全你,就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我公孙珣还要讲道理讲规矩,这才杀了这些人以存你一人……否则只杀你一人,幽州便已平安了!今日这些人,自阎柔至鲜于辅,再到你的所有家人,俱是为你一人抵命而已!”
刘虞失控跌坐于几案之后。
“至于乱武之言?”公孙珣持刀环视左右,言辞激烈。“诸公俱在幽州……我倒想问一问诸公,你们知道凉州全州叛乱吗?知道刘焉唆使张鲁袭杀张修,重新祸乱汉中,隔绝交通吗?你们知道青徐黄巾再度到了百万之众吗?你们知道就在上谷南面群山之中,也有百万盗匪吗?为何我这个乱武之人所在的幽州,却独安于世外?!是幽州风水好?!”
言至此处,公孙珣目眦而声厉,居然也是情绪难制:“尔等须知道……若无我,黑山贼早已经打到代郡!若无我,冀州数十万流民早已经无处安身!若无我,此番阎柔就不是七拐八抹叩首求刘虞与他校尉之职,而是直接引兵入塞,杀官而自代!若无我,张举这种小丑还在管子城自称天子,嘲笑尔等!若无我,丘力居和轲比能早已经联手杀入塞内,侵略河北,尔等家人妇孺皆不能安!”
“并无人否认蓟侯的功劳……”高焉、崔敏等人早已经喏喏不敢出声,唯独王泽勉力言道。
“但尔等还是不服!”公孙珣厉声喝断对方。“我今日明白的告诉你们……北地之安,皆系之于我身!北地之事,亦当皆操之于我手!而且,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局面,我问心无愧,有愧的应该是洛中那个死而不僵的北宫独夫!是他将国家祸害成这个样子,而我为了北地之安危挺身而出!至于你们这些人,受命来此,若愿为地方士民而有所为,我并非不能容!可若不想为,最起码也不要学刘伯安这样,为个人私念,坏地方大局!”
王泽张口欲言,却已经讷讷无声。
“王公。”公孙珣忽然收刀入鞘。“我知道你犹豫什么……但是我的私念耽误我的公心吗?这北地的事情,除了我有人能担起来吗?天下事,总是要有所取舍的!”
“卫将军……洛阳……尚有大将军!”坐在公孙珣对面的王泽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
“我自然会上疏与大将军报捷。”公孙珣失笑道。“大将军必然不会负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且待大将军有所示。”王泽长呼一口气道,显得如释重负。
公孙珣再度轻笑,却是径直转身,从呆若木鸡的刘和身边扶刀而走。而宴席右侧诸人,也纷纷起身,扔下尚未享用丝毫的酒菜,径直跟上。
然而走出官寺大门,甫一转身,公孙珣便忽然停住脚步。原来,之前杀人不少,此时官寺外的门侧,地面上居然满是血污。
公孙珣立在彼处,定定看了一会,却是不由幽幽一叹:
“那些人,居然以为我喜欢杀人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若我不杀人,将来为此死的人更多吗?”
身后诸多文武,俱皆无声。
而公孙珣也是失笑摇头,然后便昂首扶刀,脚步轻松,直接踩过血迹而走。
……
“中平末,太祖既伐辽西返,至沮阳,大宴幽州诸功臣、两千石,兼会州牧刘虞,席中,召阎柔至,责其以胡兵入塞,令诛之,而虞不能止。州从事鲜于辅,素与柔善,乃避席请罪,尽言种种,太祖稍假辞色,然终欲诛之。阎柔大叹:‘党同伐异,顺昌逆亡,何言胡耶?柔岂畏死之人?’太祖怒,亦凛然对曰:‘北地一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汝既知之,何言此也?’乃斩。鲜于辅见之,以不能救故人,拜辞州牧刘虞,亦求死也。柔、辅既死,太祖遂取代郡乌桓,兼夺州政。”——《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