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等都退下吧。”
约数息后,赵王何忽然对伺立于这座偏殿内的宦官、宫女以及卫士吩咐道。
闻言,或有一名中年宦官犹豫说道:“君上,这……”
还没等此人把话说完,就听赵王何微笑着说道:“蒙司马,乃是肥相推荐给寡人的……无妨,都退下吧。”
“……喏。”
在赵王何两度示意后,殿内的宦官、宫女、卫士等这才陆续退下,离开了这座偏殿。
见到这一幕,蒙仲亦有所察觉,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些在君上身边的人,莫非也不可信吗?”
赵王何没有隐瞒的意思,低声说道:“信期也好,「缪(miào)贤」也罢,大抵都是可信的,否则肥相也不会让他二人辅佐寡人,不过他们手底下的人……就未必了。”
他口中的信期,即蒙仲见过的「宫伯」信期,而「缪贤」,则是宫内的「宦者令」,即宫中官宦内侍的头目,这两人,皆是肥义为赵王何精挑细选的,至于目的,就是为了使王宫能牢牢掌握在“新君派”手中,免得连王宫这一块都被某些势力所渗透。
在简单解释完后,赵王何的目光从偏殿的殿门转移到蒙仲身上,神色有些复杂地又说道:“卿果然是气魄过人,你就不怕方才那番话,使你得罪某些人吗?”
蒙仲闻言微微一笑,索性将话给挑明了,他玩笑般说道:“君上指的是安平君赵成,还是奉阳君李兑?亦或是以此二人为首的势力?”
赵王何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略有些感慨地说道:“卿的胆魄当真过人,怪不得卿带着五百名兵卒,就敢夜袭数万齐军的营寨……”
他俩为何会提到以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为首的“旧贵族派”呢?
原因就在于蒙仲故意引导话题时提及的“变法”——无论是魏国的李悝变法也好,秦国的商君变法也罢,甚至于囊括齐国、楚国、韩国,这些中原国家陆续变法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不同程度打击了“世卿世袭世禄”的现象,非但使王权能进一步集中,也使国家有了较为宽裕的土地与经济收入,能用于赏赐军队,或者用于国家建设。
而如今赵国如果也要效仿诸国变法,那么,就要想办法铲除国内的“旧贵族派”。
当然,这里要铲除的“旧贵族派”,其实也可以不包括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这些人,毕竟这些臣子还是有功于国家的,关键在于依附二人的那些旧贵族势力,在这其中有很大一批人,于国家毫无贡献,但因为其祖先的功劳,而能世代享受封邑、爵位带来的利益——各国变法要铲除的,就是这批人。
但由于铲除掉这批人,会使“旧贵族派”实力大损,因此,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等人又不允许出现那样的情况,否则,旧贵族派就难以与安阳君赵章抗衡。
更要紧的是,一旦赵国开了“废除贵族世袭”的先例,赵成、李兑难以保证他们留给后人的土地与财富,日后是否也会被王室所收回。
结合这两点,安平君赵成与奉阳君李兑是绝对不会允许赵国推行“废除贵族世袭”的改革的。
换句话说,任何胆敢提出相关变法改革的人,都会遭到旧贵族派的仇视——这个憎恨程度,甚至要高过他们对安阳君赵章的仇视,属于是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
“你不怕吗?得罪安平君与奉阳君那些人……”
赵王何有些惊讶地询问蒙仲道。
听闻此言,蒙仲摇了摇头,毫不在意地说道:“臣为何要畏惧呢?……无论如何,某些人都势必会成为敌人,只是早晚的问题。”
“卿何以如此肯定呢?”赵王何忽然插嘴问道:“即便日后安平君、奉阳君招揽卿,卿也仍然也会与他们为敌吗?”
『这是在试探我么?』
蒙仲觉得赵王何这句话问得有点奇怪,于是他想了想后回答道:“君上,在下的义兄惠盎,不知君上是否听说过?”
“宋相惠盎?寡人当然听说过。”赵王何点点头。
这也难怪,毕竟宋国目前“半王政、半仁政”的国家模式,就是惠盎竭力促成的结果——说来也讽刺,被称为“桀宋”的宋国,其实是保留了一半儒家“仁政”思想的国家,它反而是当世除了已覆亡的滕国外,在对民政策上最宽松的国家。
尤其是拿专门创立了“连坐法”的秦国作为对比时。
“臣的义兄惠盎曾经说过,无论惠子、张仪、人在年老时,都希望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在臣看来,这或许就是落叶归根。倘若彼时故乡已经不在,岂不会让人感到悲伤吗?”目视着赵王何,蒙仲诚恳地说道:“臣深以为然!……臣作为宋国人,自然最希望我宋国能变得最为强大,但很可惜,我宋国恐怕近百年里,都不具备称霸中原的资格,是故,我宋国才要效仿「晋楚争霸」时的宋国,鼎力支持一个国家成为中原霸主,以换取宋国能在此乱世中延续的机会,而赵国,便是我宋国选择的辅助对象。”
“……”赵王何的眼眸中闪过几丝惊悟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而此时,蒙仲则继续说道:“正因为这个道理,纵使臣出身宋国,也仍然希望赵国能变得强盛,赵国越强盛,我宋国就越安稳。因此,君上不必怀疑臣‘希望赵国强盛’的信念。”
“唔。”
听着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赵王何信服地点了点头。
“然而在臣看来,虽然齐国眼下臣服于赵国,但其中未尝没有试图让赵国与秦国反目的意思。这是一个挑战,充满危机,但也充满机遇,若是赵国能够击败秦国,便可以效仿曾经的晋国,称霸中原……然而,正如君上所言,赵国暂时还不是秦国的对手,为何?臣以为,是赵国制度的落后所导致。魏国有李悝变法,楚国有吴起变法,齐国有邹忌变法,韩国有申不害变法,秦国有商鞅变法,这些都具备称霸中原潜力的国家,陆陆续续都展开了变法,以改进法制增强了国家的实力,唯独赵国,在这方面远远落后……臣虽敬重赵主父,但仍然认为,赵主父推动的‘胡服骑射’改革,是不完善、不全面的,只能说是军事方面的改革,而对于国家的政策,丝毫没有改善。臣认为,赵国若要强大,变法改革是必须的。”
“……”
听完蒙仲这一番话,赵王何沉思了片刻,旋即缓缓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不是被蒙仲所说服的,而这一点,蒙仲自己也清楚。
更直接点说,赵王何也好、赵相肥义也罢,他们其实早就有变法改革的想法——否则肥义又有什么必要,把秦国、魏国、楚国、齐国、韩国的法令收集起来,让赵王何权衡这些法令的利弊呢?
这不就是在为变法做准备么?
但问题就在于,赵国目前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
一个国家变法改革的前提,需要王室的鼎力支持,否则,当国内的旧贵族派竭力反抗时,变法改革就会遭到阻碍。
正因为如此,像支持国内变法的魏文侯、齐威王等君主,都是极为强势的君主,必要时甚至会派军队屠戳反对派,强行推动变法改革。
然而如今的赵国,王室的力量却被分散了,分裂成了赵主父、赵王何两派——甚至可以再加上公子章派。
赵国王室的力量被分散,这就给了旧贵族派得以喘息的机会。
而这一点,赵王何也是清楚的,于是当蒙仲提出「变法改制」时,他微微摇了摇头:“卿所说的这一切,很有道理,但……我赵国目前不具备变法的……条件,相信其中的原因,卿想必也猜得出来……”
“是因为赵主父吗?”蒙仲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之前铺垫了一些列变法的话,其实就是为了引出这一句话。
“……”
赵王何再次用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蒙仲,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见此,蒙仲神色自若地说道:“君上,臣到赵国也有些时日了,说句不恭的话,也发现了君上与赵主父不亲近的这件事,臣对此很不解。你曾经的太子之位,包括后来赵主父将王位传给君上,都是赵主父力排众议给予的……然而为何在臣看来,您父子二人却不亲近呢?”
“……”赵王何抬头看了一眼蒙仲,没有说话。
见此,蒙仲故意激他道:“莫非是因为君上您的母亲,惠后?”
“……”
在蒙仲的注视下,赵王何双眉一凝,眼眸中涌现几分怒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得不说,这个目光,让蒙仲微微一愣,因为他感觉,赵王何此时的眼神,与其懦弱的性格很不相符——至少与蒙仲印象中的那位赵王何,很不相符。
“卿究竟想问什么?”赵王何的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愤怒。
见此,蒙仲面色自若地说道:“臣没有别的意思,臣只是觉得,赵国必须要改革才能变得强盛,虽然君上认为眼下赵国并不具备变法改革的条件,但臣认为,只要君上与赵主父解除了矛盾,赵国就仍然有变法改革的机会……昨日臣受肥相邀请,到齐府上赴宴时,与肥相有过一番谈聊,当时肥相希望臣辅佐君上,臣当时没有做出回覆。赵主父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不想背叛赵主父,这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外一个原因,即臣对君上毫不了解……”
说到这里,蒙仲抬起头直视着赵王何,正色说道:“君上,现在在您面前的,并非是赵主父身边的近卫司马,只是一名来自宋国、且希望赵国能强盛到庇护宋国的宋人……在下虽不才,但也希望辅佐我所认可的君主,既然君上都不能给予在下信任,那又何谈让在下辅佐您呢?”
“……”
用颇为凌厉的眼神打量着蒙仲,赵王何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蒙仲,与赵王何,两名都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用与他们年龄不相符的目光,相互注视着彼此。
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