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王偃手持利剑指着惠盎时,似景敾、戴不胜、戴盈之这三位军司马,纷纷开口为惠盎求情,劝说宋王偃息怒。
包括蒙仲,他一边为惠盎求情,一边思忖着如何劝服宋王偃。
然而就在这时,就见宋王偃怒视着惠盎,最终却将持有利剑的手垂了下来。
他瞥了一眼惠盎,仍带着几分愠怒说道:“寡人生平杀戮甚多,可如今,滕人不惧寡人,就连寡人的臣子亦不畏惧寡人!……唐鞅,你说这是为何?”
“呃……”
在宋王偃的质问下,筵席中一名约六十多岁的老者脸上露出几许迟疑之色。
此人便是唐鞅,在惠盎出仕宋国前,正是此人担任宋国的国相——哪怕是在惠盎出仕宋国之后,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担任宋国的国相。
不过现如今嘛,唐鞅在宋王偃心目中的地位,已远远不如惠盎。
面对着宋王偃的质问,唐鞅唯唯诺诺了一阵,旋即用谄媚的口吻说道:“大王,滕人不畏惧您,群臣不畏惧您,或许是因为大王以往所降罪之人,都是一些为人不善者,是故善者不畏。大王若要世人畏惧,在降罪时不若就不要分辨善者或恶者,一并论罪,这样天下人就会畏惧您,群臣也会畏惧您了。”
这一番言论,听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而蒙仲更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心中暗道:“这算什么屁话?!”
待片刻的死寂后,军司马戴盈之指着唐鞅大骂,骂后者妄言惑王。
但是宋王偃在听了唐鞅的话后却很高兴,哈哈大笑,走上前来拍拍唐鞅的肩膀,笑着说道:“说得好啊!那就从你开始吧!”
说罢,还没唐鞅回过神来,宋王偃手中的利剑,便一剑捅穿了前者的胸腹。
见此,宫殿内鸦雀无声,别说方才还在痛骂唐鞅的戴盈之目瞪口呆,就连惠盎、蒙仲亦有些傻眼,愕然看着唐鞅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王偃:“大……王?”
“噗——”
利剑从唐鞅的胸腹抽出,鲜血溅到了宋王偃的王袍上,颇为刺眼。
然而宋王偃却毫不在意,随手用王袍的下摆擦拭了一下利剑,下令道:“来人,将这具尸体拖下去。”
当即便有一队宋兵走入宫殿,将唐鞅的尸体带出了宫殿。
堂堂宋国的士大夫,曾经一度作为宋国国相的唐鞅,就这样被宋王偃轻描淡写地杀死了。
直到这一刻,蒙仲终于见识到了宋王偃残忍暴虐的一面。
在返回座位之后,宋王偃用手拄着剑,目视着惠盎,问道:“惠盎,你看到了?”
“臣看到了。”惠盎拱手说道,脸上毫无惧色。
见此,宋王偃点点头,沉声说道:“说服寡人,为何你反对寡人进攻薛邑。如若有半点虚妄欺瞒……”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利剑,其意不言而喻。
然而,惠盎还是没有半分惧色,面色自若地说道:“臣劝阻大王此刻进攻薛邑,道理有三,其一,我宋国刚刚覆亡滕国,国力兵力皆有所亏损;其二,滕人尚未心服,仍对我宋人心存怨恨,而放任这些怨愤不顾,则怨愤又会滋生怨愤,终将酿成大祸;其三,据臣所知,赵国目前亦在攻取中山国,而齐国尚未决定对待赵国的态度,倘若此刻我宋国攻取薛邑,则齐国势必弃赵国而伐我宋国……赵宋两国合谋攻取齐国,本来就是大王与赵王约定之事,何必急于一时?”
“……”宋王偃拄着利剑沉思着。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蒙仲,便问道:“蒙仲,你对你义兄惠盎的见解有何看法?”
听闻此言,戴盈之与戴不胜两位军司马皆惊讶地看向蒙仲。
其实在筵席之前,惠盎就已经向这两位介绍了蒙仲,是故,这两位已经得知蒙仲乃惠盎的义弟,但他们却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宋王偃不问他们,却反而询问蒙仲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这才是他们感到惊讶的。
在众人瞩目下,蒙仲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大王,我觉得惠盎义兄说得很对。”
“嘿!”
宋王偃撇了撇嘴,冷笑道:“他是你义兄,你当然会这么说。”
见此,蒙仲想了一下,问宋王偃道:“大王,若您攻打薛邑时,齐国倾尽全国兵力来攻伐,你觉得宋国挡得住么?”
宋王偃闻言轻哼一声道:“你想用这一点来说服寡人么?”
“并不是。”蒙仲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小子只是想告诉您一种‘百战百胜’的诀窍,哪怕敌人是像齐国那样的强国。”
“哦?”宋王偃产生了几许好奇,轻笑着说道:“说来听听。”说罢,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狐疑地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惠盎带着你到邹国拜访了孟子,你不会是想用孟子那套「仁者无敌」的话来糊弄寡人吧?”
“并不是。”蒙仲摇头说道。
见此,宋王偃终于放下心来,笑着点点头说道:“那你就试着说说罢。”
听闻此言,蒙仲说道:“首先小子要请问大王,想要战胜像齐国那样的国家,需要依靠什么?”
宋王偃捋着胡须想了想,说道:“兵卒?战车?粮草?……总之不会是什么‘仁政’。”
“大王说得对,想要战胜齐国,就得依靠更多更优秀的兵卒,以及包括战车在内的战争兵器,以及充足的粮草……”
听了这话,惠盎有些意外地看向蒙仲,但更意外的,显然还是宋王偃,他连连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小子,你接着说。”
蒙仲点点头,接着说道:“先说兵卒,想要得到更优秀的兵卒,那么就要训练他们,但如何得到更多的兵卒呢?兵卒并非是树上、地里长出来的,他们或是父母的爱子,或是子女的慈父,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国家而战,而君主而战,就要做到「令民于君上同道」,这也是《孙膑兵法》的观点……得到了民众的拥护,大王就能得到源源不断的兵源,再加以训练,便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军队。”
“……”宋王偃捋着髯须若有所思。
“再说战车。战车仅仅只是一种战争兵器,而事实上,一场战役所需用到的器械,远远不止战车,就好比小子此前所献的井阑车。但有个问题是,普通的士卒不懂得如何打造这些器械,这才导致此前的井阑车很容易就被滕国的士卒摧毁,倘若我国能培养优秀的工匠,这些工匠精心打造的器械,岂不是能让战争变得更加容易么?”
“……”宋王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毕竟他也承认,似井阑车那种攻城器械,的确能让战争变得轻松许多。
“再说粮草,这也正是小子所献‘百战百胜’之策的关键……粮草,是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物资,当我方势强时,可以用粮草征募更多的士卒加促胜利;而若是我方势弱时,则可以高竖壁垒,坐等敌人因粮草告罄而不得不退兵,进可攻、退可守,从始至终由我方主导战局,这岂非就是百战百胜的策略么?……高筑墙、广积粮,则宋军便能百战不殆!”
宋王偃思忖了片刻,旋即,他在哈哈大笑了一阵后说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寡人暂缓进攻薛邑,叫国人安心务农。不过……确实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说罢,他转头对惠盎,调侃道:“惠盎,听听,这才叫策略,比你那套「仁者无敌」的说辞,不知高明多少!……你不如此子啊!”
见已达到目的,惠盎自然也不会再板着脸,微笑说道:“大王所言极是,臣惭愧。”
筵席结束后,惠盎与蒙仲漫步在城内。
期间,惠盎对蒙仲说道:“阿仲,今日多亏了你的那番言论。”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换了套说辞而已。”说罢,他忽然问惠盎道:“阿兄,你为何辅佐宋王?今日宋王对阿兄你拔剑相向……”
惠盎愣了愣,旋即脸上露出几许惆怅。
良久,他摇摇头说道:“大王只是气怒,但是,他不会杀我的,唐鞅那家伙竟然想借此机会叫大王杀掉我,真是糊涂,糊涂到丢掉了性命。”
顿了顿,他又说道:“至于我为何辅佐大王,庄夫子与孟夫子,都曾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承认,大王他并非是一位贤良的君主,虽然睿智,但是暴虐……我只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不管在哪里闯荡,最终还是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张仪显赫一时,令诸国畏惧,然最终还是回到魏国,死在故乡;我的族叔惠施,不到三十岁就跑到魏国担任国相,做了几十年的魏相,但在失去相位后,他首先还是回到了宋国,且最终也是在宋国过世;再比如孟子,花了近二十年周游列国,施展抱负,但在意识到失败后,亦回到了故乡邹国……人或许就是这样,待上了年纪,终有一日会思念生他养他的故国,可是,倘若那时故国已不复存在,这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吗?”
蒙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气氛过于沉重,惠盎拍拍蒙仲的肩膀笑着说道:“不过你还小,正是该出去闯荡的时候,守护故国的事,就交给为兄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吧。”
“阿兄正值壮年,哪里称得上是老人呢?”
“哈哈哈……”
宋王偃三十二年冬季,宋国攻灭滕国,宋王偃放弃继续攻打薛邑,宋国的对外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战争终于结束,蒙仲告辞了义兄惠盎,与蒙氏一族的诸族兵一起,不顾腊月的天寒地冻,返回景亳与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