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恩威并施,威施得差不多了,自然也要给予恩惠了,李世民示意李牧把阿史那思摩扶起来,赐了酒,对他说道:“朕绝非那种遇到了事情,只顾着怪罪别人,不反省自己的人。刺杀发生之后,朕也反省过,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究其原因,还是内迁政策闹的。”
阿史那思摩心道,可不是?但是他嘴上可不敢说,连道惶恐。
“朕知道,内迁突厥人口,触动的突厥贵族们的根基,所以他们才会不惜铤而走险也要反对朕。”李世民饮了口酒,叹息了一声,道:“但是你可知道,朕为何要这么做?”李世民看向阿史那思摩,道:“回答朕!”
阿史那思摩心说,这怎么不说话也不行了呢?不说话逼着说啊?当下无奈道:“陛下的心思,臣不敢揣度,实在是猜不着啊。”
“还不是你们这些突厥的贵族,太过分了?”
李世民厉声道:“如果百姓在你们的治理下,能够吃饱穿暖,日子过得好,朕至于出此下策?你刚才也说了,朕是天可汗,四海之内的子民,都是朕的子民,朕说过,无论出身,朕爱之如一。突厥的百姓,也是朕的百姓吧?他们过得不好,朕有责任想办法,有责任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李世民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道:“朕原本不想插手突厥的事务,哪怕朕想要帮你们,朕也是采取尽量不干涉的方法。突厥新败之时,为了让你们尽快恢复元气,朕把河套草场赐给了你们。那可是最肥美的牧场了,朕岂会不知养虎为患的道理?但是朕还是赐给你们了,可有一丝心疼和不舍?”
“但是朕没想到啊,最好的草场赐给你们了,竟然毫无效果!该饿死多少人,还是饿死多少人!无奈,朕只好再退一步,允许互市。着内务府下订单给你们,甚至预先支付你们报酬,为的是什么?大唐无人了么,非得用你们突厥人?还不是指望着,这样一来,你们拿到了钱,能缓和一下,少饿死一些人么?”
“谁成想!”李世民咬牙切齿,恨声道:“每年用这种方式,让你们突厥人赚取大唐数十万贯,但是效果竟然还是甚微。朕疑惑啊,便让人去调查,得知结果朕震惊了!”
李世民的语气已经近乎斥责:“突厥赚取大唐的数十万贯,竟然没有一文钱,是到了百姓的手里,全都被你们这些突厥贵族瓜分了。朕给予百姓的福祉,被尔等中饱私囊!贵族们一个个富得流油,日子彻底好起来了,百姓呢?该挨饿的挨饿,该受冻的受冻,愈发的贫困了!”
阿史那思摩低下了头,他无法反驳,李世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现实发生的事情。但其实要说这事儿,其实也不能全怪突厥贵族。突厥的社会体制就是这样,贵族和平民直接的鸿沟是巨大的,平民说是平民,但其实与奴隶何异?即便开明如阿史那思摩,他也不觉得突厥贵族拿到这些利益有什么问题。
但是现在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李世民觉得有问题,那就一定是有问题的。
“……朕想不到办法了,总不能让朕直接把粮食送过去吃吧?”李世民说着,看向了李牧,李牧也一副义愤填膺状,君臣俩虽然没有彩排过,但是默契还是有的,李世民起个话头,李牧就知道应该怎么接了:“陛下找到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陛下既然开口了,还能怎么办,想也要想办法!”
李牧愤然道:“突厥的贫苦百姓,你们突厥的贵族不管,但是大唐皇帝管。陛下与我商议的时候,只交代一个前提,那就是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得让突厥百姓都吃饱饭!”
“我哪儿想得到办法?但无奈,圣命难违,想不出来,硬着头皮也得想啊!”李牧闷了一口酒,叹气道:“不知多少夜晚失眠,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我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大唐最富庶之地,莫过于江南了。江南早在汉代,便是鱼米之乡。也只有这里的土地,堪堪能养活多一些的人。所以我就建议陛下,把突厥最贫苦,无产的百姓,迁徙到江南来。这样一来,既能养活他们,也能给突厥减轻一些负担……”李牧说着,红了眼眶,叹道:“陛下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到了极限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何这些混账东西,还派人来刺杀陛下,真欺我大唐无人了么?”
说着,他便朝向李世民跪下,大声道:“陛下,君辱臣死,请赐臣一营人马,臣愿北上踏平突厥,出这口恶气!”
阿史那思摩心中一阵无语,这哪儿跟哪儿啊,昨天还让我放宽心,今日怎么就喊打喊杀的了?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君臣二人怕是演戏呢吧?他用眼角余光,偷瞄了二人一眼,气氛凝滞了数息,阿史那思摩也不是傻子,他不过是急火攻心,失了分寸而已,现在冷静下来,自然能看出君臣二人的把戏。
可现在人在屋檐下,就算是演戏,又岂容他戳破?心中叹息一声,阿史那思摩只得配合演出道:“粗鄙之人,岂能体会吾皇圣意,臣不胜惶恐。”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你能体察朕的心思,朕很欣慰,只是那些派出刺客的突厥贵族——”
阿史那思摩忙道:“任凭陛下处置,臣一定配合陛下,将这些目无君上之徒绳之以法,选他们的叔伯弟兄中明白事理的人,来代替他们的位置。”
“不行!”
“不行?”阿史那思摩心中一突,什么叫不行?不行,那又当如何?真的全都杀了么?如果全部都杀了,东突厥可真是再无崛起之日了,而且这也不可能,如果李世民是打的这样的心思,必定是狗急跳墙,鱼死网破的局面。
到时候受苦的,必定还是普通的百姓。
李牧看了李世民一眼,李世民微微颔首,李牧便接过话来,道:“让我来说吧……”
阿史那思摩看向李牧,李牧接着说道:“陛下的意思,为了避免此种行为再次发生,欲在突厥内部推行郡县制。”
“什么?!”阿史那思摩脑袋嗡地一声,郡县制?像大唐一样?这不止是毁根基的事了,这是彻底的要把突厥吸纳进大唐,不分彼此了啊,虽没有亡族灭种,但与亡族灭种又有什么区别了?!
“陛下三思,此事不可啊!”阿史那思摩脱口而出,这个条件如果他答应了,那他就是东突厥的千古罪人!
李世民哼了一声,面色不悦。李牧也板起脸,道:“郡王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质疑陛下的旨意么?”
阿史那思摩跪拜在地,道:“臣绝不敢质疑陛下,只是突厥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习惯了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如何能够施行郡县制?唯恐难以承担陛下的好意!”
“能不能承担的,先听完了再说。”李世民示意李牧继续,李牧也道:“凡事在商量,不要急于否定么?”说着,他似笑非笑,道:“郡王,你是陛下的臣子。臣子可以反驳君王么?你熟读汉家史学,岂不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言外之意,你可以不听,可以不商榷,你也可以不同意,但如果你不听,不同意,不商榷,包夹你突厥的两路大军可不会客气,直接把你突厥灭了,收拢你的残部,到时候什么郡县制,直接奴役,你们不也得接受么?
阿史那思摩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紧紧咬着牙根,他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何很多战争不可避免,人都是有脾气的,有时候侮辱比刀剑更加伤人!
但是他现在,没有丝毫的本钱开战,东突厥的情况,经不起一点战争了。
阿史那思摩冷静了下来,道;“臣无状,请陛下恕罪。”说罢,他又看向李牧,道:“请侯爷继续说吧。”
“陛下想要施行的郡县制,非把突厥所部,当做大唐普通的郡县来治理。”
阿史那思摩有点懵,既要实行郡县制,但又不当做大唐的普通郡县来治理,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牧继续说道:“大唐的普通郡县,归属大唐的州道府衙,需要向朝廷缴税,要执行大唐的律法,官员升迁调派,也都归朝廷的吏部管,朝廷对地方,有生杀予夺之权。”
“而突厥所在的郡县,陛下仁慈,允许突厥自治。”
“自治?”阿史那思摩眼睛亮了起来,追问道:“敢问侯爷,这自治是指……”
“所谓自治,即,与普通的郡县相比,突厥的郡县,不必向朝廷缴税,也不必完全执行大唐所有律法,官员的升迁调派,朝廷也不横加干预,允许你们自己管理自己的地方。”
这……
阿史那思摩听不懂了,不必缴税,不必执行律法,自己管理自己,那跟没改有什么区别了?难不成大唐皇帝好大喜功,就想要一个虚名?
情况肯定没有这么简单,阿史那思摩犹豫了一下,追问道:“侯爷,我有些不明白,如果这样,那改与不改,好像没区别吧?何必多此一举呢?”
“非多此一举!”李牧掷地有声道:“改变还是有的,给你举个例子。比方说,改了之后,便没有东突厥了,而是大唐的突厥自治道,与关中道,岭南道一样,都是大唐的疆土。东突厥上下,全部都是大唐的子民,向陛下效忠。这样在法理上,便有一个正名的作用,一旦未来突厥还想妄图侵扰,那便是造反,名不正而言不顺,朝廷出兵镇压,便是理所当然的正义之师,这点区别,郡王应当明白。”
阿史那思摩有些尴尬,这其实是一个大家都不说,但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儿。阿史那思摩也盼望着,东突厥有一天能重新强盛起来,恢复自己的国家。但是这个心思,显然被对坐的君臣戳破了,人家直接使出这一招,如果答应了,再想复国,就成了造反了。
阿史那思摩不出声,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什么,李牧继续说道:“其二,不必向朝廷缴税,但是并不是不收税。只是收的税,不交给朝廷,但是要用在你们的自治道,用在民生,而不是像从前一样,贵族不交税,还榨取利润。你们突厥从前没有税法,朝廷会派去专门的税务官,教授你们如何收税,如何使用税收,如何制定规划等等。不必担心这些人派过去就不回来了,如今大唐正稀缺的便是这样的人才,一旦把你们的人教会了,是要立刻回来的。”
阿史那思摩明白了,税是要收的,但是朝廷不要,花在突厥人的身上,这与从前还是有区别的,而且是对百姓的利好。这一点,他倒是可以接受。
“不必执行大唐所有的律法,但不是不执行。大唐律法之中,有一些条例是死规,比方说不孝,杀人,掘坟,造反等等,这些人神共愤之举,突厥自治道也要遵守大唐的律法。而一些细小的规则,比如偷盗,殴斗等等,突厥则可根据自己的风俗民情,酌情商定。这与从前的区别是,从前突厥的律法,是突厥的汗王,贵族随口说出来的,百姓的生死,只凭贵人一张嘴。而有了法规之后,即便是贵族,也没有任何权利动私行,并且贵族犯了法,也一样处置,从前没有约束的贵族,从今往后法规来约束!”
“官员的升迁调派,朝廷不直接干预。但是官员的考察权,还是在朝廷手中的。自治道任命官员的时候,朝廷要考察此人的履历,是否有任职的能力。并且,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在地方上为祸弄权的,朝廷有权通知自治道罢免。”
阿史那思摩咂摸出点意思来了,说是不管,实则处处都管。只是不直接管罢了,规定出一个方向或者一个框架,让你自己管自己!